叔父的桃树情
2009-09-30吐尔逊·麦合木提巴吾东·艾散
吐尔逊·麦合木提(维吾尔族) 巴吾东·艾散(维吾尔族) 译
吐尔逊·麦合木提,维吾尔族,1968年生,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起发表维吾尔文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百余篇。代表作有《灵魂》、《玛依拉的日记》等。《叔父的桃树情》于2006年荣获新疆第十五届“汗腾格里”文学奖。
巴吾东•艾散,维吾尔族, 1959年出生于新疆焉耆县,1983年起从事少数民族翻译(维汉翻译)工作至今。发表中短篇小说译作多篇,并翻译出版《罗斯福》、《小妇人》等书籍十余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
记得那是夏末秋初的一天,小县城里的集市被灼热的太阳晒得像火坑一样热,变得疲软无力。人群、牲畜踏起的尘土满天飞扬,被灰尘污染的空气使人窒息。我在人畜交错、杂乱拥挤的集市上磕头碰脑地穿行,叔父晒成紫铜色的额头忽然映入我的眼帘。他头上戴的那顶水獭皮帽依旧扣在后脑勺,这帽子上面铺盖黑色绸缎,檐边一圈镶有水獭毛皮带,帽檐都已经磨光了。他那晒成紫铜色的额头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似乎在诉说属于他过去的非凡经历和我无法预见的未来。
人们常说每个人的未来是铭刻在额头骨上的,凡人的肉眼看不到,平凡的智慧猜不到。谁都不知道叔父那晒黑了的额头骨上铭刻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但我想,铭刻的可能是那种现代人早已忘却的、没人能接受的老实本分的经历吧。每当看到一些人所乘坐的汽车轮胎下扬起的尘土在叔父头上打转,而叔父辛勤劳作大半辈子,却仍旧赶着那辆快要走不动的老驴拉着的、破旧不堪的毛驴车的时候,不知多少回埋怨过命运的不公。但是,你又能找谁去诉苦啊。叔父时而看看摆在面前的一大篮桃子,时而望望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发现他又长又粗的眉毛下那双眼睛里隐约闪烁着一种久违了的光芒。产自我祖父遗留下来的那一小片桃园的这一篮果实,在拥挤不堪的集市里显得不怎么起眼。
“你好,艾力穆叔父!”我走到叔父前面问候道。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拴着的那头驴正悠闲地打盹,时而摇动着那双大耳朵。毛驴车上还有两大篮桃子。
“噢,是麦麦提阿訇呀!你好,孩子们都安康吧?”叔父呻吟着站了起来,系在条绒长袷袢外面的棉质布腰带的一头垂到膝盖下边摆动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即刻显露出我所熟悉的和蔼可亲的微笑,他这微笑中闪烁着对整个世界、整个宇宙的最朴实、最古老的情感色彩。每当我面对那些就像冬天里覆盖背街后巷路面的那种又脏又黑的冰层一样,满脸散射寒气的人们感到窒息的时候,每当身临杂乱无章、喧闹不息的境地感到孤独的时候,就会怀念起叔父那慈祥的、无与伦比的、无所奢求的微笑。是的,当我们一旦看不到那种真诚的笑容,就会感到自己非常可怜,当我们得不到温暖的阳光和无所奢求的微笑时,就会感到人间变得极其苦难和冰冷。
听老人们说,祖父过去在这个集市上卖过桃子,如今由叔父继承祖业,继往开来,照旧在集市上卖桃子。记得小时候,我常跟着父亲去乡下到祖父遗留的那片桃园游玩。在春色满园、桃花盛开的季节走进果园,你就会感到心情舒畅、轻松愉快。我还记得在果园东部有一片宽阔的沼泽地,在沼泽地和给人一种神秘感的无边无际的大漠之间有一条小河,浅黄色的河水悄无声息地默默流淌。在河滩上,在沼泽地上,成群的牛羊游动在那里吃草。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凉爽的微风从小河一方吹来,吻着婀娜多姿的桃花,吻着和蔼可亲的村落,使人感到爽心惬意。
“这就是我们的家园,我就出生在这里,也就是在你们祖父的这个老房子里。”每当我们跟着大人去乡下的时候,父亲总不忘如此念叨。他以一种怀旧的心情惆怅地指给我们看的这栋房子是我没有见过面的祖父亲手修建的矮小土房,墙体是一层栅栏一层泥土砌就的。用厚木板做的老式房门每次拉开时,都会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安放在土灶台那小隔墙上的又大又粗糙的油灯上布满灰尘。退休后的那些岁月里,父亲常常念叨 生养他的村落,念叨他的父母,念叨他的兄弟姐妹。据父亲说,那片桃园是祖父年轻时亲手营造的。在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里,祖辈全家人就靠这个小桃园糊口,度过荒年。在祖父生活过的那个年代,平民百姓受尽苦难。那些做牛做马,日夜辛勤劳作的人们常年挨饿受冻,甚至饿死在田间地头、荒郊野岭。据大人们传说,上头传令百姓上缴黄金赋税,财主老爷们抓来像我祖父那样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平民交给那些恶霸顶税,一人顶一两黄金。而我祖父将亲手营造的桃园的一半抵一两黄金交上去,才得以虎口脱险的。这些都是我祖父年轻时所发生的事。过了很多年,祖父辛勤劳作、洒下汗水营造的那片桃园依然旺盛不衰、生气盎然。每年春天来临之际,满园桃花盛开,花香四溢。在金色的秋天,多汁香甜的桃子挂满枝头,让人赏心悦目。叔父仍旧在尘土飞扬的集市上卖桃。在我眼里,他与集市融为一体,已成为集市的重要一部分。我觉得没有他,似乎就没有这个集市;而没有集市,也似乎就没有叔父。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时光按其自然规律慢慢流逝。有一天,我又跟着父亲来到乡下那片留下祖父足迹的地方,再次观光存留在我童年记忆里的桃园那多彩的风光。这正好又是一个开春季节,整个桃园沐浴春光,盛开的桃花那娇嫩的花瓣在清风中微微抖颤,让人陶醉。这一次,有一件事特别让人好奇。我发现人们在叔父的桃园东部那宽阔的沼泽地里紧张地劳作。推土机、挖掘机在沼泽地里推土平田、打埂挖渠,发出震天动地的轰鸣声。
看到沼泽地里的景象,父亲以探问的目光询问叔父,而叔父以施礼的姿势站在哥哥面前发窘,但照样面带温柔憨厚的笑容。他头上靠后戴着的帽子边檐沾满油渍。
“他们在那里干什么?”父亲问。
“不知道。据说是有人在开发沼泽地。”叔父温存地答道。他含有笑意的话语,听起来让人感到人间的无限宽广。
“你也得开发一点儿嘛。如果占用果园后边的空地,你就有不少的土地了。”
“这个……”叔父挠挠耳根说,显得很窘困。
“怎么了,是不是他们不准你开发?”
“不,不是的。其实,大队上也多次劝过我。”
“这就好嘛,你也应该动起来呀。要不会后悔的。”
“可是,唉,这事咱一直没搞过,到了这时候……”
叔父温存憨厚地笑着站在那里,他笑得如此温和、如此让人喜悦。看到他的笑容,都会觉得这世界上的寸土块石、一草一木、飞禽走兽,以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笑,整个世界充满欢笑,充满无所奢求的笑,生活变得如此甜蜜。叔父如此无意占一小块地,我真不知道应该理解为他在让着别人,还是他不喜欢做这种事。也许叔父都没想过那么多,也许他也和我一样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想很多事,或许认为人生短暂,没有必要积攒过多的财富。然而,他好像还不明白如今在人间抱有那种单纯想法的只有他一个人了,不明白必须与周围的人有同样的想法,你挤我拥地与人同行,在这个拥挤不堪的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你抢我夺地争口饭吃,否则在这个短暂的人生中活得不安稳,活不出人样来。其实,因我年幼无知,当时也没有弄明白这个道理,过了好多年才明白,但为时已晚,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向叔父讲解在世上还有这种事的道理。即便有此机会,我猜想叔父很可能还是以那种温和的笑容,用单纯善良四个字概括起来的善心固执地笑笑了事。我想叔父自幼受祖父的教诲,受祖母的精心呵护与哺育,在与自己一样憨厚老实的邻居当中成长,从未念过什么书,也就没能想明白很多事情。当他赶着毛驴车上路,哪怕见到路上有一根骆驼刺都会跳下车捡起来扔到路边,以免刺伤别人的脚。碰到他人图省事毁路开沟引水浇灌自己的田地时,叔父会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人家浇完水,才将水沟填满,再赶他的毛驴车过去。这样一个憨厚老实的人肯定想不明白很多事。世上有那么些人,怕别人赶超自己,竟在身后扔刺头、挖陷阱。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像叔父那样老实巴交的人今生今世是想不明白的,也是永远想不通的。叔父勤劳能干,也能吃苦,但懒得思考、懒得动脑筋。我发现这类人终生受苦受累,不老先衰。最为可怜的是,他们从不计较个人所经受的苦难与艰辛,似乎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仍旧按他们的活法生活下去,根本不觉得自己在受苦受难。当我长大成人,逐步意识到磕磕碰碰、摔来倒去的生活真不容易的时候才明白了这一切。
我记得大概时隔两年,在一个春意盎然、桃花开满枝头的季节,叔父的桃园充溢着略带苦涩的芳香。桃园的空气却蓦地被父亲的怒吼所震颤。
“你要把果园后边的那块空地占下来!打打埂、浇浇水! 否则,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不知道当时父亲的劝说对叔父到底起过什么作用没有。但我似乎明白在叔父那挂在脸上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人生短暂,何必那般贪婪的意思。
“你的孩子在长大,都需要有饭吃。你起码为他们着想啊!”
“我想真主也会给孩子们赐予给养的,哥。”
“人不勤劳,主不赐福。”
“人一降生,给养随行。真主赐予的口福,他人是无法占为己有的,哥,想必真主会赐予孩子们活路吧。”
叔父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我想他在有生之年没来得及想明白真主在人间赐予其奴仆的福分是有限的,如果以为自己有一份天赐的口福而不去争抢,他人是不会考虑你那一份是属于你的,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不去抢你的饭碗。如果叔父生前能想明白这些个道理,肯定会感到惊讶。如果他看穿这个世界本来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可能会非常失望。不过,叔父就是命短,在有生之年没有来得及想明白就匆忙与世长辞了。
后来,叔父和父亲再次提起这件事。“邻居的地少,所以才开荒。咱们地多,我不想与他们争。”叔父说。我这才明白叔父天真得不能再天真,才明白他为什么用自己特有的纯朴与善良对待人间万事。
沼泽地逐年被开发,逼近叔父的果园只剩七八米。看此情景,父亲实在按捺不住再次发火:
“你起码得占据这一小块地。要知道土地就是金柱子。”
叔父窘困地举起手,从头上靠后戴着的破帽子外挠挠后脑勺,仍旧温存地笑着说:
“咱也没早点动起来,这下再与人争地,觉得没趣儿啊,哥。”
这些日子里,叔父的生活也有了一些变化,和他一样总是面带笑容的妻子给他生的儿子已经长成十几岁的半大男孩儿了。这男孩儿非常可爱 ,穿着破旧而肥大的衣服也都显得那么可爱,照样招人喜欢。他温润和蔼的大眼睛里总是闪烁着聪慧的光芒。后来,他进城上中学时在我家住过,但只住四天就搬到学校里住宿舍。在他身上流淌的血和我同源,但我们俩的心、我们俩的情却不相同。因此,在我这个与他血脉相连、同根同源的堂兄家没能给他腾出一席之地,在我的餐布上没能分给他一口饭吃。这世道有很多事已经没多大情趣了,生活中也没什么真正的乐趣可言。在这些日子里,我常常看到不时有人患心脏病、脑溢血等疾病突然死去。每当看到这种有人突然死亡的可悲事情时,我理解为其原因也许就像我与堂弟之间名存实亡的亲情一样,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危机所致。我在心里想,人心已经失去所需的营养和空气。然而,别人听我的断言,肯定会取笑我。所以,我的这种想法至今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看你已经长成壮小伙子了。”有一次,我们去叔父家的时候,父亲抚摸着我堂弟的头问,“读几年级?”
“六年级。”他回答道,窘困地低下了头。
“好样的。你可要让他好好上学。”父亲对叔父说。
“他已经认字了,我想应该够了,家里的羊没有人放啊。”
“这算什么话呀,你有多少只羊让你顾不了的。我看了一下,总共只有那么几只瘦羊羔啊。你要明白,如今没有学问的人是糊不了口的,你必须让他上学。”
“他已经上完了,哥,已经认字了。”
父亲又一次大动肝火,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仍旧面带微笑的叔父那发亮的紫铜色额头冒出了汗。他看出哥哥真的生气了,就不再多嘴了。后来,听说叔父的长子,也就是我的那堂弟——个头又长了一截子的可爱的孩子和总是面带微笑的叔父之间发生了不少的纠葛。按叔父的意思,已经能写字、会读报纸的孩子没有必要再念下去,该放羊、喂牲畜了。可堂弟坚持要读书,直至读完县城里的学校。如果叔父不许,就离家出走,逃到叔父找不到的地方去。结果,双方达成了协议,孩子到县城里的学校念书,直到毕业为止,然后回家放羊。我从未见过叔父生气。然而,我猜想他当时也许生过气,但我再怎么想都想象不到叔父愤怒的模样。好像就在叔父和堂弟之间的那次纠葛中已经注定堂弟要在我县城的家里住四天——但只有四天。
堂弟就在我所生活的县城里读书。每当我在街上遇见他时,都责怪他没有到我家去吃饭,而他也因为没去我家表示歉意。我要他一定去我家玩,说要是不去我会生气的。他说他一定去。但他还是没去,我也不到学校去找他到家里来。我清楚他为什么不来我家里,他也明白不能仅凭我随口邀请就到我家去。就是那么回事,我们俩心里都清楚双方说的都不是真心话。
他从乡下进城读书的头一个星期,在我家住了四天。这位住客给我那豪华但充满冷漠和虚伪的家带来我所喜爱的淳朴的乡村气息。我家的住房又小又狭窄,所以堂弟感到很不自在。虽然我妻子再怎么笑容可掬地对待他,但就连瞎子都能感觉出这种笑容和恩赐是假的。而我们比住房还狭窄、比家还冷漠的心更容不下我这个机灵的小堂弟。
“我想搬到学校去住。”
“有这么好的家不住,干吗要搬到学校去住宿舍?叔父听了会怎么想?”
“学校不同意我们在校外住,必须得住学校宿舍。”
不是学校不同意,机灵的堂弟啊,而是我——我那变得浑浊的灵魂,忘了真诚和亲情的心不容你,还有你那位在狭窄的房屋里吸吮狭窄的灵魂长大的嫂子——我那位面带着微笑要人命的妻子不容你。我时刻都意识到我们的每一个举动都已经被自己非常狭隘、昏暗的灵魂封锁。你去吧,堂弟,留住你也留不长,我们所丢失的不是别的什么,是源自亲情的宽容和谐、轻松愉快的生活气息。
我送走他后,静静地坐在那里点一支烟抽了起来。青灰色烟雾喷出一股悲恸,飘荡在我那狭窄房屋的每个角落,似乎在冷漠地注视着我。
“告诉那个孩子,睡觉前要洗脚。”
当妻子如此交代的时候,堂弟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做作业,而门是敞开的,他能听得一清二楚。妻子明明知道他已经洗好了脚,还是如此叮嘱,而且,明明知道门是开着的,还是故意大声叮嘱,生怕他听不见。
“这个家又断粮了,面粉吃光了。”从厨房那边传来妻子的唠叨声。叔父送堂弟过来的时候,一并送来过一大麻袋面粉。当时,我假装生气的样子,责备他见外了。叔父说过几天还要送来羊肉、清油、蔬菜等等。叔父激动不已,眼睛里闪烁着泪花,额头上皱起了层层皱纹,嘴唇也不由得撇了起来,历经艰辛变了形,但仍然铁叉般硬朗的手指头明显地抖动着。从这一切,可以看出叔父内心深处涌动着一种天大的喜悦。他因为有我这样一个在城里工作的侄子而感到自豪,并坚信他心爱的儿子绝不会在这个繁华而人生地不熟的县城里感到孤独。
妻子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断了粮。不过,被吃光的不是麻袋里的面粉,而是我们的善心。如果没有善心,胸怀变得很狭窄,什么都容不下,只容得下我们自己的贪心与私欲。于是,我们会变得孤单,在一片非常可怕的荒漠中只剩下我们自己。
祖父遗留给叔父的桃园在逐渐地失去往日的魅力。在浅红色的桃树枝干上、细嫩的枝条上开始泛起黄澄澄的胶瘤。原先那些让人兴奋的又大又好看的桃子变小了,以往那种让人流口水的样子荡然无存。然而,叔父将他父亲遗留的那块桃园视为他最大的财富,一切生计的唯一源泉。
有一回,我们再次去留下祖父足迹的村落时,父亲看到桃园越来越不景气的样子,感到非常痛心。“这果园你得整一整了。”父亲对叔父说。过去,果园里的桃树枝叶繁茂,桃花开满枝条,满园景色秀丽,让人觉得天下所有的美都汇聚于此。如今,那些往日生机勃勃的桃树枝条一大半已经干枯,也看不到多少桃花,真令人心酸。
“这个…… 这些桃树是家父生前亲手栽植、亲手栽培的,都是父亲生前所熟识的。所以……”
“这我知道。因为是父亲生前所熟识的桃树,你就眼巴巴地看着不管,树都干枯了,整个果园都毁了,你可怎么办?”
“不至于吧,我想会好起来的。”
叔父和像叔父一样的人往往过于相信自己所不愿意干的许多事总会有一天好起来,并抱着一种微弱的希望祈求真主,漠然置之地对待生活、看待世界,坦然地过自己平淡的生活。对他们而言,树枯干了没必要补栽,必有一天重又复活,恢复原状。父亲亲手栽植的桃树干枯了不要紧,要是拔掉了,会让祖宗的亡灵不安的。 如果父亲生前所熟识的牛或马不产犊、不产驹,单畜一头不繁殖,甚至老得到了宰杀都不出肉的地步也没关系,但卖钱或宰杀吃肉就是不对。果园因没管好而枯竭,瘦弱的畜群因没养好而死光,妻儿受苦受难,这都是天意,真主的奴仆对此无能为力,这些都不至于让祖宗的亡灵不安。如果遇到什么不测或走背运,归罪于自己拔掉父辈遗留的桃树或者宰杀父辈生前熟识的牛羊。我怕伤了叔父的心,才没敢对他讲过这些道理。现在想起来,其实我还有好多话要对叔父讲的,但都不忍心讲出来。我这才明白看到有人被火烧焦,应该端盆水来泼过去,不该袖手旁观。
我最后一次见到叔父时,他坐在乡村集市尘土飞扬、让人难以呼吸的一个角落卖桃。他前面摆放几小篮桃子,我站在离他不远处,看到叔父一身穷苦相,就联想起在这个集市上卖桃度过一生的祖父,以及如今由叔父继承祖业卖桃度过的一生。我还想到叔父的儿子也可能有一天又坐在此处,就像叔父一样卖桃子卖到老,就心里不禁打战。叔父瞑目躺入黑暗的墓穴后,每当想起他,就感到心酸,很多次无声地掉过泪。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一直注意到叔父那顶边缘磨平、烂得不像样的破帽子。依我当时的看法,这样的帽子根本不能戴,该扔掉买新的。叔父脚上穿的那双皱褶不堪的牛皮靴,身上穿的那件线条都磨平了的条绒长袷袢都破旧不堪。本来,我可以更新叔父身上的那些让他显得粗俗丑陋的衣服,可以买新的让他穿上,这是我完全能办得到的。如果当时我能那么做,叔父肯定会像得以重生一样兴奋不已,我也会因为赋予在这个广阔世界的一个角落里宁静地生活过,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的一个人无限的欢乐而得到欣慰,但我没能做到。因为,那时我也像很多心头冰凉、不讲情义的现代人一样,变成磕磕碰碰地走在拥挤不堪、充满喧闹、让人晕头转向的狭路上的行人之一,变成就像那些和我一样的人们、就像我的那些朋友、就像我的那些伙伴一样,舍不得为亲生父母花点钱买些好吃的送去,但见了上司、见了老板、见了用假笑迷惑人心的风骚娘们毫不吝惜地大把大把花钱的伪君子。我虽然舍不得为我的亲叔父花十元钱买顶帽子让他高兴高兴,但很会为那么多胖得快要走不动路、饱得都打不了嗝的有钱人毫不吝啬地花钱。我们这号人就是你请我、我请你,你吃我的、我吃你的,饱汉逼饱汉多吃点、多喝点、多穿点。在那些日子里,我早已忘却了血脉相连的叔父。他过得如何似乎与我无关。然而,当认识到该为他做点事让他高兴高兴,而且想到做起来也很简单的时候,我那历尽艰辛、背驼腰弯、满脸皱纹的叔父的尸骨早已经与黑土融为一体了。
在那尘土飞扬、让人难以呼吸的集市上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到叔父那能让冰凉的心融化的笑容以后,我才意识到叔父对我是多么重要。我想念他,经常想起他,常常思索他平凡的一生。
叔父坐在那儿吃干硬的馕饼,头上戴的还是那顶破帽子,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厚厚的黑色条绒做的又长又旧的棉衣。我走过去行礼,他站起来与我握手,脸上还是挂着他那永远不变的微笑,在他面带微笑的脸上闪烁着对整个宇宙无限的爱。我久久地注视着他。叔父在他的一生中带着微笑面对人间,对人生、对人间倾尽衷肠,但始终得不到任何回报。从这一点上讲,在我眼前的这个冰凉默然的世界欠了我叔父很多很多。
“生意怎么样,艾力穆叔父?”我避开他的视线低着头问,似乎不忍心对视叔父那双凹陷的眼睛。
“还好。”
叔父的篮子里装的净是些生满胶瘤的、毛茸茸的小桃,见不到过去那种像酥油一般诱人的桃子。看起来,桃园悠久的历史快要结束了。
“一公斤卖多少钱?”
“卖两毛钱,孩子。”
“什么?咋那么便宜?”
“反正是自家果园出的。”
这时,我决定为他做一件好事。对我来说,我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容易。现在想起来,也为自己当时的举动感到欣慰。
“全部有多少公斤?”
“大概有五十公斤吧。”
“全部卖给我吧,叔父。”
“看这孩子,买这个干什么呀?如果需要,你尽管拿走吧,哪有为自家的东西掏钱的。”
“不,不是我为自己买,是替我们单位的人买,要发给大家。”
“那行,那就按一公斤一毛钱给你得了。”
“不行,在市场上卖什么价,我就买什么价,反正这钱是单位掏的。”
“向你要钱,还是觉得不是个滋味儿。算了,钱还是留在你身上吧。”
我费了不少的周折解释,好不容易才让他把钱拿在了手里。他那总是挂在脸上的、触及人心的微笑和羞怩的样子,至今还时刻浮现在眼前。
我将刚买下来的桃子安放在自行车后座,与叔父道别。今天,他早早地闲了下来,而且今天的生意也不错。很显然,如果不是我包买,这些桃子他会带回家的。我为自己终究还是能让叔父高兴一次而感到轻松、心情舒畅。
这五十公斤桃子该怎么处理好呢?我看了看那些桃子,都是些胶瘤多得没法吃的。我来到水渠边,将桃子全部倒进水渠,看着它们在水面上一沉一浮地漂走。我以一种沉重的心情坐在水渠边仰天悲叹,为可怜的叔父可悲的人生无声地哭泣,眼睛里不禁涌出两滴眼泪掉入水渠,融入到默默流淌的渠水。
叔父在这一生中,以他那种无所贪求的微笑温存地面对世界、面对人间、面对所有的造物,但无义的世界、无情的人间从未微笑地面对过他。叔父在与世诀别之际,为治好他的病费过好大的劲,但所有的家当都不值几个钱。可怜的叔父啊,也许他在整个一生中从未明白过一个人不能没有钱,如果没有钱,治不了病、救不了命这么简单的道理。
“不管花去多少家当,您一定要治好病。”叔父温存体贴的妻子关切地说。
“我没什么病,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叔父回答说。不知是发高烧糊涂了,还是清醒,他接着又说:“我不想让妻儿背负一大笔债务就这么走。”这是我在叔父去世那天从婶婶的吊丧歌谣中听来的。
说自己没什么病的叔父时过三天就去世了。
叔父去世已有好多年了,可我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好事,堂弟现在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里闯荡,办起响当当的事业。我有时想起过去的一些事,为叔父卖桃子的活儿没有被传到他的儿子而感到非常高兴。叔父活了六十多岁,没从他那零零落落的村庄和总是尘土飞扬的集市里跨出过一步。如果他能够看到儿子如今的幸福生活,能到儿子那里转转,我想可能他对人世、对人生的看法以及对自己的处世态度会有所改变的。还记得有一次叔父和他的儿子之间发生口角时,刚好我也在场。
“城里的学校已经上完了,字儿都会写了,你该回来了,儿子。”
“回来干什么?回来我怎么糊口?”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我们有果园,有牲畜,怎么还担心糊不了口?你看我没念过什么书,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要知道我死后,这果园就留给你经营了呀。”
“你还让我也接着卖桃子?不!”堂弟的声调非常坚决,“我计算过了,祖父卖桃子卖了一辈子,你卖桃子活到六十多岁了,可我们家还不是老样子,只有几床破毛毡、破地毯,熏黑了的破土房,羊圈里只有几头瘦弱羊……卖桃子的活儿,打死我也不干!”
叔父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顷刻间,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片刻,而后又出现了。不过,他这次的微笑似乎与过去有所不同。
“这…… 这你说的什么话呀。”
叔父以一种惊奇的眼光久久地打量起儿子,好像头一次看到他似的,然后,以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我们有果园呀…… 既然有果园,还……”
此后,过了很长时间,我没去过叔父家,父亲也很少去,桃园逐 步枯竭,一年不如一年。我不知道父亲是由于对他老家的怀念淡薄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看起来对生养自己的老家感到心灰意冷了。我发现他好像失去了什么无法弥补的东西似的,常常悲伤地倒抽一口气,也不再提起他的老家。
叔父去世后,我们家族再也没有出过一个卖桃子的。就这样,我们家那桃园整个都枯光了。这是一个如此可悲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会以干枯终结,所有的存在物终有一天必将凋谢,这是不被任何力量所改变的。尽管如此,我依然怀念那桃园,怀念叔父的音容笑貌,总觉得好像在那桃园里,在那叔父的笑容里留下了让人感到轻松愉快的、鲜美又甜蜜的回忆。想起那枯萎了的桃园,心里埋怨起叔父生前没有扩展果园,没有拔掉枯萎的桃树补栽。也许,叔父是应该那样做的。我常常思索叔父的一生,但越想越感到迷惘。我在幻想中与叔父交流,给他讲解人间的很多事并不是那样的,并教他该怎么做。而叔父依旧微笑着安静地聆听,他那微笑曾经让尘世欠了他很多。可是,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从梦中醒来,津津有味地凝视叔父的儿子——我堂弟的照片。在照片中,堂弟不是在微笑,而是以严肃的表情对视着我,对视着这个世界。
(译自《新疆文化》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