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2009-09-30夏依苏力坦·柯孜尔玛力古丽·巴拉汗
夏依苏力坦·柯孜尔(哈萨克族) 玛力古丽·巴拉汗(哈萨克族) 译
“孩子,扶我一把,扶一把!以前的年轻人总会把老人扶上马背。看看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没有教养,唉!”晚到的一位黄肤色的老人一上车就抱怨着。他说话时,结了霜花的胡子顽皮地跳动了几下。老人用生气的目光盯着我,我不好意思地赶紧扶起了老人的胳膊。
这位老人中等个儿,身体像树桩一样结实,说话很冲,声音洪亮。他非凡的容貌,还有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吸引了我。尽管我这一辈子见过不少老人,但是,这位犹如一座雕像似的老人,真让我刮目相看。
老人大约七十多岁,腰板笔挺,宽肩,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态。他宽大的额头上布满了像一串串脚印般深深的皱纹。这些皱纹有规律地先汇聚在眉心,然后到达鼻梁,最后延伸到面部各处。从长长的下巴颏到耳根,布满浓密的络腮胡须,鬓角垂下来的稀疏的头发像银色的雪花一样闪着光。头上戴着一顶羊羔皮做的克烈①帽子。
他把手中的褡裢递给车里的一个人,然后盯着我说:“喂,孩子,你从来没见过老汉吗?过来,扶一下我这把老骨头。”
我定了定神,赶紧扶起这位脾气有点儿古怪但又亲切的老人。我心想一截树墩般的老人会有多重,便轻轻往上一抬,想把他抬上来。实际上,他可不像一截树墩那么轻,反而显得很重。我用尽浑身的力气才把他硬扯上了车。车里有人说:
“巴特尔②!这个小伙子像抱一只羊羔似的把你抬了上来。看来,小伙子身体还挺结实的。您这身子骨连六个小伙子都抬不动,对这个小伙子来说也不轻吧?”他边说边拉着老人的手在车的正中央给老人找了个座位。
当我听到有人称他“巴特尔”时,禁不住再次把目光转向老人。刚坐稳的他对我说:
“孩子,让你受累了吧。我是一个老头儿,脑子不好使了,牙齿也掉光了,双臂也没力气了,剩下的这把骨头不靠你们这些年轻人,还靠谁呀?唉!”他说话时,漂亮的络腮胡子有节奏地晃动着。说完,他把周围的人挨个看了一遍,然后靠在椅子上说:
“哎,在马背上轻而易举地叼羊羔,叼两岁公马的气力,还有在峭壁上像山羊似的跳来跳去的年轻岁月啊,都一去不复返了!”他像一个远在他乡的小伙子思念故土似的叹了一口气。
乘客们都到齐之后,司机加大马力开动了班车。
从城镇开出的大轿车像一匹走马一样一路驰骋,很快靠近了与地平线连接的广阔的原野。那位老人放眼远处乌云笼罩的山峦,陷入了沉思。然后,他拿出用黄铜做的月牙形鼻烟壶吸着鼻烟,弯弯的睫毛没有眨动一下,而且也不再开潮水般涌出的玩笑。只是偶尔平淡地回答着我问起的地名,没再打开话匣子。我远望着幻影般一望无际的旷野,车越往前走,阳光普照的地平线就离我们越远。我坐不住了,便邀老人聊天儿。
沉默的老人斜着身子微笑着看了看我,然后把帽子往一边推了推,解开领扣对我说:
“既然你是记者,你就别光盯着阿吾勒③生产方面的讯息,也应该写一写曾经发生过的事儿。”他清了清嗓子,把身子向前倾了倾,接着说:“虽然我没有能耐写一本书出来,可是我有着写一本书的经历,我把这些经历告诉你,免得烂在肚子里。这些经历至少会给后人留下像马蹄印一般的记忆吧!”说着便指了指远处朦朦胧胧的一座山峦,摘下帽子摸了摸镜子般光亮的脑袋说:
“看!那座青色的山峰被当地人称作‘苏鲁拜峰——美人峰。孩子啊,在那儿生活着的哈萨克人民什么没见过呀?在获得自由解放的道路上,哈萨克人民也洒过热血。让我从苏鲁拜巴特尔率领的军队在苏鲁拜山峰进行的一次战役说起吧。”老人再次把目光转向那座山峰。老人刚才还是红光满面的面容,这时已变得暗淡无光,眉头紧锁。长途跋涉的乘客们都打起精神,准备聆听这位老人的故事。刚才还默不作声的老人像揭开眼罩的雄鹰在天空翱翔,像见了浓密的森林和潺潺流动的泉水的布谷鸟一样打开了话匣子。老人这样阐述年代久远,并亲身经历的那一段血的历史……
“敌人来了!敌人像乌云一样压过来了!上马!克烈人,快上马!”在黑夜,这个可怕的声音回荡在山谷。山谷那边可以听到大炮轰轰作响的声音。一瞬间,吵闹声哭喊声打破了狭长深谷的宁静,狗的吠叫声和牛的哞哞声在荒无人烟的密林中回响。骚动的原野预示着这儿将发生可怕的灾难。
起义军在草原上已经奔波了数日,他们的马蹄豁了口,衣服也褴褛不堪。过了正午他们才开始休息,马背上的汗开始变干时,又传来了这样可怕的消息。在草丛中、树底下抱着枪,枕着鞍鞯休息的士兵们像坐在了针尖上似的跳了起来。在马背上不分黑夜白昼,疾行好几天的士兵们早已疲惫不堪,有些新加入队伍的士兵,没有经过锻炼,眼睛布满了血丝,他们把报信的人团团围住了。
“扰乱民众,不让男子汉安宁的狗东西!这些国民党的士兵还真像个神枪手啊?是有真本事还是碰运气打中的?”有人摸着这个士兵的眉毛,他的前眉被子弹划过,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别说是夜晚,就连大白天也打不准靶子的狗腿子当中,哪儿来的神枪手?他们只会放空枪吧!”多次与国民党军队打过仗的另一个士兵高傲地说道。
“喂,这么说,真主还真保佑了你!算你命大。这种流弹不知夺去了多少人的命啊!怎么样?他们打完仗都还好吗?”一个沉不住气的士兵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们是在哪儿打的仗?在山冈上打的还是在红柳沼泽打的?你快说呀!你的喉咙里不会卡了骨头吧?”一个士兵还以为敌人已经接近他们了,张惶失措地问道。
“反正,横七竖八都是敌人,就像地上的蝗虫!”一个睡意朦胧的士兵懒散地回答。
士兵们就这样聚在一起议论了一阵子。
在一棵枝叶茂密,并向四面展开的雪松底下,六个人聚在一起聊天已有一段时间。他们几个吃晚饭时就坐在树阴底下烘皮具,擦枪支,磨匕首。他们对哨兵的喊叫和士兵的议论一点儿也不紧张。其中有一个高个子,身体强壮,胸脯宽大,方下巴,有着浓密胡须,皮肤黝黑的小伙子滔滔不绝地讲着,其他的五个人紧锁着眉头,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遇到听不懂的或者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就让他再重复一遍。
“巴特尔!”高鼻梁,红光满面的左撇子勇士叶热力耐不住微笑着问道。苏鲁拜看了他一眼,然后挺起胸脯,把脖子侧向一边问道:“怎么了?”
那个人轻声问道:“起义并不仅仅发生在我们这儿,其他地方也都发生过,只是您说的那个伊犁在哪个地方?”
最近到阿勒泰、阿克图别克、阿克阿拉力,还有萨尔逊别④等地走亲访友转了一圈刚回来的苏鲁拜把他的所见所闻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们。
“都说伊犁与阿勒泰、塔尔巴哈台一样,有着自己强大的部落,那儿的土地肥沃,水域广阔,男子汉们也很威武勇猛。那儿的人民虽然没有进行过大的起义,但是他们与国民党也有过多次交锋。听说哈密的牧区革命来得更迅猛。迪化的青年们像烧开的热水一样沸腾了,而内地的汉族农民们早已武装起来了,国民党现在处于惶惶不可终日之中。萨尔孙别地方的人民不再把武器拱手送给国民党,反而在光天化日之下抢走国民党士兵的枪支。”他高傲地摸了摸今天才理过的平头。
嘚嘚作响的马蹄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另一个哨兵来到他们面前说:
“黑山头到处都是敌人,他们分成两股,一股向居里洪——布里洪方向,另一股向塞克普勒泰——夏恩汗方向去了。还有一帮敌人来到我们附近一带设了卡。我们的一个哨兵在慌乱中让枪走了火,暴露了我们埋伏的地方。不过走火的子弹没有白费,两发子弹打死了三个敌人。”他就这样汇报了附近敌人的情况。
苏鲁拜得知敌情之后,让哨兵退下去,然后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现在敌人就像被困在孤岛上的狼一样,四面楚歌,敌人燃起的战争火焰一定会烧毁敌人自己。我们早晚会把他们消灭干净,但是会发生更多的流血战役,会有多少伤亡是无法估量的,不过我们有很大的希望,胜利早晚都将属于我们!”这时,在疆场上与他形影不离,曾经受到战火洗礼的神枪手说:
“为了人民我们甘愿抛头颅,洒热血!”说着他给枪上了子弹。
昨天才从在萨尔托海、达本森和卡拉屯克战役中被俘的敌兵的嘴里了解了敌情的左撇子勇士叶热力以自己的智慧和勇气,以及紧要关头时的果断利落而受到很多人的青睐。他把默不作声的苏鲁拜巴特尔肩上滑落的羊毛外衣披在他的肩膀上说:
“巴特尔,敌人的这次行动太突然了。卡拉屯克那边的危险还少一点,夏恩汗和布里洪地方的民众一点都不知道这个消息,我们必须尽快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在天亮之前把黑山头的敌人消灭干净。”他以商量的口吻向大家说道。
苏鲁拜把腰间的刀剑握得紧紧的,深深地呼吸着夜晚轻拂的凉爽空气,又把紧勒着脖子的衣领松了松,然后把手一背,来来回回踱起了步。他想了一会儿说:
“敌人现有的兵力比我们强,如果一对一地硬拼,那我们的损失会比他们大。虽然敌人的枪支弹药多,但是他们对这儿的地形一点儿也不熟悉。我们必须把那些帮敌人引路的奸贼消灭掉,切断敌人的退路。即使他们的骑兵逃脱了,步兵也逃不出去。只要我们今晚给他们一个沉重的打击,那么他们就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向我们进攻。”他很稳重地向身边的战友们说出了今晚的作战计划。
战友们认真地听取了这位历经坎坷,临危不惧,弹无虚发,挥剑头点地的勇士苏鲁拜的部署。苏鲁拜迅速挪动着健壮的身体,恼火地说:
“如果再不制止这种无组织,无纪律,出风头,逞英雄的行为,我们早晚会毁在这些人的手中。我对哨兵们说过多少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不要乱开枪,但是这些人总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你们都听说过哨兵胡乱开枪断送过许多宝贵的生命这种事儿吧。以后不允许再发生这种事儿!”他严肃而斩钉截铁地说了这番话。然后他向漆黑的夜空望去,只见一片片乌云慢慢地移动着,像浮冰似的相互撞击,相互挤压。在这些移动的乌云之中偶尔闪出微弱的月光,但是瞬间又会被乌云遮住。在遥远的天边,闪电像箭一般劈开乌云,轰鸣声响彻整个山谷。两条河流波涛汹涌,拍打着岸壁。汹涌的波涛摇曳着岸边低垂的杨树和桦树。森林像披头散发、痛哭流涕的母亲一般发出哀啸声。这时,一直聆听着大自然的声音,凝视着遥远的地平线上闪过的阵阵雷电的苏鲁拜注意到自己的周围举起了许多双手。
“在获得民族自由的道路上,浴血奋战,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兄弟们!”他从剑鞘中拔出长剑举过头顶,与他健壮的体魄相伴配的雄鹰般宏亮的声音在漆黑的夜空回荡。在他像漆黑的夜晚一样紧锁的眉头和洪亮的声音中隐藏着对敌人无尽的仇恨。顿时,已经疲惫不堪的士兵们打起了精神,鼓起了勇气,转向苏鲁拜等待命令。苏鲁拜两手叉腰,把默不作声的士兵们扫视了一遍说:
“你们都是在父老乡亲们受苦受难的时候挺起胸膛站出来的男子汉。解放那些饥寒交迫的男女老少是我们男子汉的责任!当敌人将矛头对准我们的时候,不要袖手旁观,一定要拔出你们的利剑。为那些被侮辱被投入大牢的人们,为无数个被国民党反动派害死的兄弟们报仇的日子已经来到了。我们不会放过那些让人民浸在鲜血之中,使安居乐业的百姓流离失所的敌人!我们要坚持英雄贾尼别克在草地上发出的誓言。如果有人为了保全性命而投敌,或者在战场上逃跑,就地枪毙。为解放与自由虽死无憾!冲啊,兄弟们,冲啊!”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双眼闪动着坚定的光芒。出战之前,士兵们高举着武器发出誓言:
“如果我们在战场逃逸,或者背弃诺言,那么,就让我们沉入漆黑的夜空消失吧。我们绝不回头!我们信守诺言!”那些站在神枪手旁边的士兵们高呼着口号。
可是,在民族解放的道路上,这些团结得像一个人的拳头似的草原战士们的政治立场还不够坚定,他们只看到巴掌大一点儿的阿勒泰地方,目光相当短浅。有的人只想为父亲和哥哥报仇;而有的人则想为被捕的亲人雪恨。率领队伍英勇反抗国民党军队的头领牺牲后,苏鲁拜当了将军。他有自己远大的理想——剿灭国民党,为人民获得自由平等的权利。他叫来了以部落制度进行管理的部落首领,命令道:
“从夏哈拜部落、哈拉哈斯部落、莫利赫部落和霍斯巴部落中各选出十个人来!”
被选中的士兵站成了一排。
为了避免参加起义的各个部族之间产生纠纷,苏鲁拜按部落平均了人数,然后说道:
“今天的这一仗,我们要兵分两路,从四面包围黑山头。不要追捕逃兵,我们要通过打击据点的坚固力量,收缴敌人手中的武器。如果冲在前面的士兵倒下了,后面的士兵必须跟上!”他就这样部署了作战方案。
身材魁梧的神枪手挑选出士兵,让他们站成一排,便来到苏鲁拜跟前。苏鲁拜曾经根据他走路的姿势给他起了个外号——“溜花羊蹄”。这会儿,他又开起了玩笑:
“来吧,我的溜花羊蹄!你不会因为这次战役而心惊胆战吧?”他还想进一步考验神枪手。
神枪手则果断地回答:
“兔子越跑胆越大,仗打得多了,胆小鬼也会变成英雄。刚开始打仗的时候,我面对敌人下不了手,很害怕。现在呢,不打仗手心倒痒得慌。”他笑着说完话,便卷起灯芯绒裤子的裤腿,准备上马。
苏鲁拜默默地看着士兵们杂乱无章地备马,咔嚓咔嚓地给枪上子弹的样子,忧虑地说道:
“唉,我们的这些士兵还没有完全脱离在阿吾勒里的那种马马虎虎、拖拖拉拉的习气。虽然一个顶仨,但还是有勇无谋啊。可惜啊,敌人已经来到了我们的眼皮底下,没有时间,也没有人可以教他们了。”
外貌像熊一般魁梧雄壮,一个人能对付一百个人的神枪手理解挚友苏鲁拜的心思,他说:
“巴特尔,虽然我们是一个根基强大的部落,但是依然像家中的幼子一样,还没有长大。俗话说:幼羔要用乳汁来喂养。我们必须用铁一般的纪律来弥补技艺上的空白。不过,他们很守信用。”
苏鲁拜赞成他说的话,沉默了一阵子,又说:
“如果你可怜敌人,那你自己就会受伤,甚至失去生命。雄鹰不扯破狐狸的肚皮怎么能善罢甘休?不把迎面而来的敌人置于死地是不能雪恨的。”他经常鼓舞手下的士兵,而他现在的这句话分明在鼓励鞭策神枪手。
苏鲁拜的马倌把系紧了缰绳的褐马牵了过来。这匹骏马兴奋地转着圈,焦灼地用蹄子刨地,扬起了一片尘土,竖起了芦苇般的耳朵。神枪手着了迷似的看着这匹臀部肌肉肥硕,大腿粗壮有力,小腿细长敏捷的褐马,说道:
“每次看到这匹马,我都会想起古丽赛木。可怜的人啊,年纪轻轻就失去了丈夫,真是红颜薄命啊。唉,千刀万剐的国民党,破坏了老百姓安定的生活啊!”说完话,他叹了一口气。一个人在一生中总会有一些永生难忘的事儿。关于古丽赛木的故事犹如骆驼驿队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呈现在准备上战场的苏鲁拜的眼前。
苏鲁拜是由三个哥哥拉扯大的,他自幼聪明,艰难困苦的生活锻炼了他坚强的性格。从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可以看出他勇敢坚强的意志。他与同龄的孩子玩掷骨游戏⑤时,总会遥遥领先。虽然他没有像富人的孩子那样吃肥的喝香的,但是他的额头像小皮囊似的闪着光,脸上红润润的。在很多孩子当中,见过英俊健壮的苏鲁拜的富婆们惊讶地问他的母亲:
“哎哟,你给苏鲁拜喂的什么饭呀?每次见他都是红光满面的,不会是天使喂养的吧?”
每天,苏鲁拜都像一个大小伙子似的给巴依⑥家干活儿。挤一只只拴着的乳羊,羊奶盛满了两个大皮囊。然后他又开始捣制酸奶。他的母亲是一个结实有力,而且很能干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善良女人。她对那些富婆们说道:
“干吗大惊小怪的?让你们的口毒见鬼去吧!我的孩子既没有让人碰过,也没有让天使喂过,这是真主恩赐的,还有就是我的母乳滋补的。我就知道你们会这样说!”她气得火冒三丈。
苏鲁拜一长大,就开始骑着马去参加阿吾勒的各种宴会。别说是他的同龄人,就连比他还强壮的小伙子也会像被打出局的羊拐骨一样败在他的手下。有一次,萨曼别提部落那个能将落井的三岁马一把提上来的著名摔跤手斯依尔拜对苏鲁拜的母亲开玩笑地说:
“嫂子,你们家的小胖墩别说参加摔跤比赛,不是连一只羊都征服不了吗?现在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啊?”
这时,黛丽哈正在用从富牧家里挤来的牛乳捣制酸奶。可能是因为斯依尔拜称她的儿子为“小胖墩”而生了气,她将虽然布满皱纹,但依然秀丽端庄的脸转向摔跤手径直说:
“只有你哥哥才制服不了一只羊。能将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像扔羊拐骨一样扔出去的人,也是你的弟弟呀。塔斯碧克部落的哪个儿子像他父亲的?其实都像我石头般的婆婆一样强壮,我的儿子苏鲁拜就是其中的一个。你父亲用他手中的权力征服了民众,这不假。你也以自己超人的臂力使整个克烈部落的十二个支部惊叹不已。要不是穷,我的苏鲁拜哪一点不比别人强?你更应该笼络他,多照应他才对!”说完她便用一只缺了口的木碗送上一碗酸奶。
从来没有在赛场上打过败仗的斯依尔拜大力士,今天却败给了一位女性,他咯咯地笑起来,看着这位像是用石头雕成的黄肤色女人,心想:“哎呀,她说我们部落是以母亲的丰满而出名的,说得没错,我甘拜下风!”他再没说什么。
黛丽哈把霜白散乱的头发塞进旧盖头里,又开玩笑地说:
“俗话说:公马是母马生的,大力士是母亲养的。我听说威震克烈十二个支部的大力士的母亲——阿巴克奶奶也是一个睿智的人。我们乃曼⑦部落也出过不少大力士。我的父亲在婴儿期,睡在摇篮里就开始挥胳膊抻腿,很不安分,所以他在摇篮里只睡了六个月,后来,他的名字就被改为了阿勒泰——六个月。而我的苏鲁拜在摇篮里哭闹不停,只睡了七个月,九个月就学会走路了,九岁时就摔倒过很多同龄的孩子,这可能是因为他更像外公吧。”
平时不分青红皂白就拿部落说事儿的斯依尔拜大力士,今天对嫂子却宽容了许多,只说:
“想当年,骑着骏马的哈里勇士也曾经败给一个叫黛丽哈的女人,今天呢,我也败在了你黛丽哈嫂子的手里。”斯依尔拜大力士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苏鲁拜是喝母亲的乳汁长大的,从小就身强力壮,同时他很会唱歌。平时在巴依家,他整天用他们家高大粗壮的皮囊不停地捣制酸奶酱。可能是因为无聊吧,也可能是因为他有天赋,他会随着皮囊中的酸奶酱发出的“咚、咚”的节奏放声歌唱。被人们称为“金嗓子”的他曾经用歌声感动过站在外边的许多男佣女仆。后来他被人们称为:常胜摔跤手,金嗓子阿肯。
后来,从小就争强好胜的他被国民党政府选中,被安排在邮局工作,想让他成为为国民党卖命的小走狗。有一次,他在富蕴与青河之间投递信件时,参加了巴依们举办的一次婚宴,争强好胜的他在大众面前唱起了歌。披着盖头的新娘是巴依家娇生惯养的女儿,听说苏鲁拜来了,便就坐在床帏里边与苏鲁拜对唱了一天一夜,但是谁也没有击败对方。苏鲁拜走之前对新娘说:
“古丽赛木,你果真是一个伶牙俐齿的阿肯。如果不分出个胜负,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把礼物准备好,下次我们再进行一次对唱!”为了履行诺言,他把随身带的手绢送给了她。
那是一个动荡不定年代,阿勒泰的克烈部落无法忍受国民党的横行霸道,发动了起义,向国民党开了火。虽然出生在这个不公道的世界,但是心中充满了正义感的苏鲁拜从国民党那儿逃出来参加了起义。他手无寸铁,挥动着狼牙棒,靠着过人的臂力和智慧赢得了起义团体的尊敬。
整个冬季都在与国民党军队打仗的士兵们,到了夏季总算有了一个歇息的时间。
那是一个晴朗的夏天,苏鲁拜带着几个伙伴来到布里洪上游贾合普拜阿吾勒居住的地方。在那里,流离失所的人们终于过上了一段宁静的日子,贾合普拜拴着以短尾种马为首的一群母马。人们听说为了人民的幸福与尊严而洒热血的勇士们来到了他们的阿吾勒,就聚集起来给他们接风。他们宰了一匹一岁蓝额马驹和一只白额黄羊为他们洗尘。当勇士们喝着柯姆孜⑧解了渴之后,贾合普拜便说:
“哦,苏鲁拜,你还记得你给古丽赛木许下的诺言吧。我失去了与我白头偕老的老伴儿和相依为命的儿子,也就是说,失去了双翼,又折了腰。现在我只能依靠民众,依靠像你这样带领群众的人。”说到这儿,这位犹如被丢弃在了旧营盘上的人一样孤独无助的老人感到非常伤心,他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曾经披着鲜艳夺目的红盖头的古丽赛木,如今披着黑色的头巾,陷入悲痛之中。嫩柳似窈窕的小媳妇儿这会儿却像秋叶一样憔悴,显得沧桑颓废。当她看见巴特尔下马的时候,很想唱一支挽歌,可又担心和她同命运的女人们也会跟着唱起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能是因为她想起了年轻时的一些场景,她看着苏鲁拜,一丝微笑掠过脸庞。可是这点微笑很快就被痛苦笼罩了,她叹了一口气。
苏鲁拜看着长辈说:
“国民党魔鬼和哈奸们像踢皮球似的夺走了很多人无辜的生命,不知有多少豪杰的尸骨被抛弃在山谷中没有入土。我们曾经将您当作铜墙铁壁,您就给男儿受到凌辱,部落首领被杀,受苦受难的人们出谋划策吧。不要让人们像一盘糜子似的散落各地,如受惊的麻雀般分崩离析!”他沉下脸来坐了一阵子,然后接着说,“即使我的宝剑断了,我也不会违背我的誓言。您说吧,我许下过什么诺言?敬您的!”他说着便用木勺搅了搅柯莫孜,盛入雕刻精美的木碗中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然后他把腰间的宝剑和手枪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膝盖下面,轻松地坐了下来。
曾经拥有六个格扇的白色毡房,常坐在羽绒褥子上的阿迪力毕官,虽然现在坐在只有三个格扇的毡房里,但还是没有改变以前的规矩,他很稳重地捋了捋稀疏的胡子,面对众人说道:
“我们本是逐水草而居而且生活非常富足的克烈部落,现在却成了这个黑暗社会的牺牲品,成了孤苦伶仃的人们。也许这就是天神的安排吧。西沉的太阳还会从东方升起,我希望这种被践踏被凌辱的生活能够得到改变,让沉重暗淡的心情找到些许安慰。上次,你在婚礼上曾经给古丽赛木许下了诺言,留给她的手绢还在她手里,今天看你怎么样把手绢取回来!”他话锋一转,开起了玩笑。
喝完手中的柯莫孜之后,他接着说:“我非常怀念那些过着无忧无虑生活的年代,今天我看到的是你的英勇坚毅,而以前让我难以忘记的却是你的歌声。孩子,你再和古丽赛木对唱一次吧。哎,不知她悲痛的心情会不会因此变得开朗?”说着他便扯起克烈式斜领衬衣的前襟扇了扇。在巴特尔眼里,面前的这位长辈炯炯有神的眼睛因不停地悲泣而变得干涩,心情也变得暗淡凝重。巴特尔很想安慰这位沉浸在悲痛中的老人,便拿起倚在被褥上,落满灰尘的冬布拉。
这时,虽然艰辛的岁月在她额头上过早地留下了痕迹,但古丽赛木风韵依旧。她羞涩地看了看巴特尔,然后说:
“爷爷常说:人死了,歌声带不走,技艺不会消失。虽然我还在服丧,处在悲痛之中,既然爷爷让我唱我就唱吧。但有个条件,如果巴特尔肯将他的坐骑和手枪作为赌注,我就和他对唱。”古丽赛木戏谑的声音银铃般地回荡在毡房里。
“好样的,这个玩笑开得好啊,那你们就开始唱吧。我原本开朗豁达的心情变得悲戚绝望,现在可以得到些许安慰了。现在咱们先不说输赢,让巴特尔先来吧。现在已经到了让巴特尔骑上高头大马,穿上锦缎大衣的时候了。”
这时,毡房里挤满了人,挤不进去的人则从毡房的缝隙里打量着。人群中有人喝彩:
“就让歌声驱走悲痛,我们想念你,更想念你的歌声,人们需要像你这样的男子汉,不知你的歌声是否能让在战场上曾经失魂落魄的人们得到一点慰藉?”
苏鲁拜黝黑的皮肤泛着光,心情像春天的潮水般汹涌。很久以来哑然无声的冬布拉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紧接着,一个雄浑的歌声随着冬布拉响起,凝结在人们心中犹如寒冰一般的忧愁顿时烟消云散。歌声中遥遥迁徙的人们,向着空旷的原野挺进,他的歌声在湛蓝的天空回荡。大伙儿听着一段段诉说阿勒泰人民悲苦生活的歌曲,伤心的泪水洒满衣襟。两位阿肯唇枪舌剑,用诙谐的对唱驱散了大伙儿心中的痛苦与悲伤,但是无法决出输赢。太阳西沉时,长辈让他们停止了对唱,说道:
“谢谢你们,我的孩子们!你们的歌声让我精神振奋,年轻了许多。就像远飞的白天鹅找到了宁静的港湾,我带血的泪水已经流尽,心情也舒畅多了。万能的天神啊,请您赐予人民无尽的福祉,赐予男子汉坚固的宝座!”他显得如痴如醉,意犹未尽,还说道:
“巴特尔,你把你最喜欢的那一首歌再唱一遍吧。以后恐怕没有机会再听了。祸福难料啊!”说着他便将当年生活富裕时做的银鼻烟壶拿出来闻了闻。
聪明的巴特尔专心地听完老人的话,为了满足大家的愿望,便唱道:
我是克烈部落的勇士苏鲁拜,
我是处处出奇制胜的大阿肯 。
即便逝去我也不会带走任何财富,
我是宁愿为人民抛洒热血的男儿。
我骑着深栗色的骏马跃向战场,
不知能否平安返回可爱的家乡。
“哦,好样的,男子汉!唱歌就应该像他这样唱!你可千万不能死,不能死啊!希望你飞黄腾达!”人们的祝愿像泄闸的洪水一样滔滔不绝。
看到在不公平的年代,劳苦大众备受煎熬,苦闷绝望的阿肯用他悲痛的歌声唤醒人们,鼓励他们站出来反抗复仇。很多颠沛流离,饥寒交迫的人们也跟着放声唱了起来。长辈暗淡失神的眼里流出来的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流下来,浸湿了银色的胡须。他擦去泪水,抬起因痛哭而抽搐的肩膀,劝慰人们不要哭泣:
“为了人民而悲痛欲绝的男子汉不会死去,即使死去了,也会永垂不朽。我的孩子古丽赛木,快把我的那匹深栗色的坐骑配上马鞍,送给巴特尔。俗话说:不洒下猛汗的马匹显得孤独,无法捕获猎物的雄鹰显得落魄。我那能够捕获悬崖上的猎物的雄鹰已经衰老了,我才给它解开了脚上的绊绳。我年事已高,留着这匹深栗色的马有什么用呢?让巴特尔骑走吧。我是一个半个身子已经入土的人了,你们却是百姓的希望啊!”
长辈笑着说完了这番话,无论苏鲁拜怎么拒绝,老人还是让古丽赛木备上了马鞍,并亲自扶他上了马……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泪流满面的老人悲痛的表情还在眼前晃动,老人把那里的人们团结得像一家人似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
这位让人难以忘怀的老人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最后被国民党士兵砍死了。几天前,苏鲁拜得知这个消息时,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深栗色骏马的喷鼻声,惊醒了正陷入无限痛苦之中的苏鲁拜。这时,“砰”的一声,山坡那边传来了枪声。正在梳理坐骑的马鬃,摸着马额刘海的神枪手对苏鲁拜说道:
“大家都等着您发话呢。看来,敌人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说着便扶起巴特尔。
“让他们靠近一点儿吧。难道你不知道突袭猛攻的方法吗?”说完便快速跃上了马背。
后半晌,太阳挂在黑山头时,国民党士兵正在修筑防御碉堡。他们的巡逻兵在峡谷中遭到了起义士兵的袭击。他们起初以为这里是没有人烟的地方,后来的变故使他们改变了策略,一部分骑兵开始对起义军进行围剿。不料粗心大意的哨兵却将这次夜间作战的计划搅黄了。这使左撇子勇士和神枪手感到特别恼火,但是苏鲁拜并不想责备这些士兵:
“指责他们有什么用呢,难道我们还能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吗?”说着便向枪声响起的方向望去,然后接着说, “国民党的军队是怎么知道深谷中的这条羊肠小路的?就算是住在这一带的老人,也不一定知道这条小路。看来,他们当中有上次逃跑的败类在给他们指路。”刚说到这儿,神枪手就接上了话茬,咬牙切齿地说道:
“要是让我遇见了,我会立刻砍死他!”正当起义军因被敌人包围而感到不知所措时,苏鲁拜站出来说道:
“好了,兄弟们!你们别发愁,跟着我走,千万别出声,别让敌人发现我们。如果和敌人正面交锋,很难冲出包围圈,我们的损失也会很惨重。”他带着兄弟们向自己先前曾经走过一次的一条沙石斜坡走去。
半夜时分,士兵们牵着驮着干粮的马匹,好不容易通过了一条只有兔子才能通过的险路。愚蠢的国民党士兵为了不让起义士兵们抬头,却还在那一边拼命地开枪射击。好不容易走到一片空地的苏鲁拜,清点了人数,看着一个个光着脑袋的士兵们说:
“国民党的傻瓜们还以为我们在那里埋伏着呢。天亮之后,他们将和你们的帽子打仗了!到那时,他们不多的子弹也会打光。如果我们能断开他们与后方阵地的联系,我们就算得到最好的晚餐了。若能把山顶上的敌人碉堡炸了,我们将赢得最后的胜利。”说完,他便布置了从三面包抄进攻敌人的计划。
这个时侯,按照惯例,艾勒普拜毛拉为士兵们主持进行了进攻之前的丧礼祷告。
神枪手一边拍着衣襟和膝盖上的尘土一边说:
“我们已经习惯了活着举行丧礼祷告。”
毛拉说:“请大家安静!在无水的地方,可以用沙土净身,念诵《古兰经》;打仗的时候,可以骑在马背上念诵《古兰经》;在出征前,为参战的人们举行丧礼祷告则是所有穆斯林必须遵从的规则。”以前这位毛拉经常用温水净身,而现在只能用凉水,他的双手裂开了很多口子。他摊开双手为士兵们夺取胜利做了祷告。
夜,依旧一片漆黑,微风轻拂着故乡的土地,山谷中的簇簇鲜花散发着芬芳,空气湿漉漉的。大自然像一个无底的深渊,又像一个懒洋洋的人。天空中找不到一点亮光,全被黑压压的乌云笼罩着,乌云缭绕的山峰仿佛沉浸在睡梦之中。只有身后的青河水咆哮着。
国民党的士兵在路口设置了路障,他们就像被长长的绳子拴着的马似的,在原地打转。他们稳坐碉堡,准备用手榴弹和冲锋枪向已经筋疲力尽的起义军士兵射击。这一会儿,他们正抱着武器昏昏欲睡。看来,最后一个报告敌军情况的士兵说对了:敌人的骑兵都在山脚待命,步兵都在山顶上准备射击。苏鲁拜命令士兵们分两路进攻,并派身经百战的士兵们去攻占碉堡。这些士兵们把坐骑拴在山谷,把厚重的衣物拴在鞍绳上,然后向山顶的碉堡爬去。就在这时,山谷响起了枪声,轰鸣的炮火把天空映得通红。
“唉,我的兄弟们行动太迟缓,又让敌人发现了!如果刚才我留下就好了。”左撇子勇士惋惜地对苏鲁拜小声说道。从山顶上发射的炮弹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刚才还是一片寂静的山谷,一下子变成了枪林弹雨。
并不是所有的勇士都长得高大魁梧,左撇子勇士背有点儿驼,脸颊清瘦,身体结实。虽然骨架较小,但是他像隼鹰一样敏捷,而且具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毅力。苏鲁拜把他拉近点儿说:
“你带上几个兄弟从敌人的右边进攻,不要开枪,用刺刀……”话还没有说完,正准备上路的左撇子勇士说:
“好了,苏鲁拜,我走了!我的命运就托付给真主了,如果我挨了子弹,你们就把我埋在金帐路的路边,让过往的行人能看到我!”他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苏鲁拜,然后向高地爬去。
神枪手紧握手中带刺刀的长枪,坚定不移地说:
“勇士,在这危难的时刻,我会陪在你的身边。咱俩死了同穴,活着在同一个屋檐下,今天我一步也不离开你!”他轻声说道。以前他说一不二,很听话,今天听到他颤抖的声音,苏鲁拜感到困惑不解。在这么紧急的时刻,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所以就命令道:“快走!快!时间就是金子,争取天亮之前消灭他们!”
“我不离开……如果您……有危险……”
“哎呀,你得了嘟囔病了吗?你这是怎么了?你就像剃头刀的刃一样,一会儿锋利,一会儿老钝,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毛病?给,让这个手榴弹在敌人头上开花吧!”说着便把腰中的一枚手榴弹递给他。
左撇子勇士和神枪手很快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敌军用方形巨石垒成了碉堡。不知他们是有的放矢呢,还是不想在天亮之后交锋,反正那大炮的声音不停地轰轰作响,震撼着大地。苏鲁拜就像脚上缠着绊马索似的无法向前迈进一步。狂风暴雨般的子弹从他的头顶上飞过。他向前爬一阵,然后再退一阵,碎石块儿把他和兄弟们的膝盖和胳膊都磨破了。这时,苏鲁拜发现天快亮了。他心想:如果天亮了,我们会有更大的麻烦。他祈求真主保佑,并领着身边的兄弟靠近了碉堡的一侧。他找不到进入这个后边是万丈悬崖,两侧是高高耸立的岩石,很难攀登的天然屏障的入口。他看见不远处有四个敌兵走来走去,便示意身边的兄弟们过来,并说:
“你们一个踩着一个的肩膀从后面爬上去进入碉堡,他们还没有发现外围的情况。再去一个人,利用大炮停顿的间隙,赶紧攻下入口!”说完,他便横握着刀剑,踩着一个士兵的肩膀跳进了碉堡里。他一剑戳破了炮手的肚皮,然后又对正在碉堡里搬运炮弹的两个敌人喊道:“举起手来!”那两个敌人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他像老鹰抓松鸡似的捉住,并将两个敌人相互撞击,使他们倒在了地上。没有进入碉堡的士兵们正在与藏匿在其他小型碉堡的敌人进行较量。这时,苏鲁拜转身向后,突然发现一个国民党军官拿着剑向他走来。他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军官憋得通红的脸膛。猝不及防的军官还没来得及拔出枪,就吓得半死。看到这个嗜血成性的敌人,苏鲁拜像见了毒蛇似的浑身战栗着。苏鲁拜盯着军官向他走来,琢磨着是先捉住他呢,还是先杀了他?那个可怜的家伙长着一副白森森的脸,塌鼻子,深深的灰眼睛,个头高大魁梧。他像一头狮子似的做出搏斗的姿势,并挥舞着手中的长剑,目不转睛地盯着苏鲁拜咬牙切齿地说:
“野人,我要你的命!”他弓起腰,像一只猫似的妄想扑到苏鲁拜的头上去。
苏鲁拜以前给国民党当邮差时,学过一点汉语。他大概听懂了军官说的话,也知道国民党士兵迅疾奸诈的搏斗方式。所以,苏鲁拜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一招一式,决定伺机反扑。他握紧手中的剑说道:
“哦,原来就你是‘人呀?看好了,我会把你浑身的臭脓和鲜血一起放了!”那个军官这时突然眨了一下眼睛,苏鲁拜利用这个机会一把抓住了军官拿着剑的手。这个军官好像参加过多次搏斗,像猫一样灵敏,像狐狸一样狡猾,也一把扼住了苏鲁拜的喉咙,并把他向山谷下面推去。在许多战役中,苏鲁拜曾经制服过许多张牙舞爪的敌人,从来没有让他们得逞过。但他很少遇到像这个家伙这么有力气的敌人。苏鲁拜的喉咙被掐得越来越紧,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了。如果自己一松手,那么敌人的剑就会捅进自己的心脏。在这生与死的较量中,苏鲁拜用浑身的力量紧紧地握着军官拿着剑的手腕。能拧断两岁阉牛股骨的这双手使军官小牛腿一般的手腕发出“咔嚓”的断裂声。镀银的刀剑从军官手里闪着光掉在地上。但是他掐着喉咙的手仍然没有松开,苏鲁拜用手拼命地打他的腹部,他才松了手。军官松开的手又一把抓住了苏鲁拜的肩膀,并想把苏鲁拜扔出去。可是他再怎么使劲儿也没有掀动这高大的身躯。他们像两只决斗的老虎似的生拉硬拽激烈搏斗着。苏鲁拜像鹰抓狐狸的屁股一般,一把抓起那个军官的屁股,举过头顶甩了出去。军官的脑袋重重地摔在一块石头上,小马驹一般强壮的身体像柳条似的飞了出去。军官嘴里流出来的鲜血浸湿了他的前襟。喘了口气,稍作休息的苏鲁拜拿起地上的剑正准备削掉那家伙的脑袋时,那家伙却像被套住的烈马似的尖叫了一声,捂着脸趴在地上。
就在这时,攻破两侧碉堡的左撇子勇士和神枪手向苏鲁拜跑过来,争先恐后地说:
“您还活着吗?我的巴特尔!”说着便拥抱了苏鲁拜。
“看那个缩头乌龟!以前有一个自尊心强的摔跤手被对手摔在地上时,内裤的裤绳断了,露出了下体。他慌忙说:‘看了我的身体就别看我的脸了吧!羞愧地把脸蒙住了。你们看,他撅着屁股躺在那儿的样子!”苏鲁拜哈哈大笑起来。
撅着屁股的军官还不老实,准备拿起毛瑟枪顽抗。苏鲁拜义愤填膺,一把按住他的脖子,挥起敌人自己的那把剑,狠狠地给了他一下。沾过许多无辜生命鲜血的剑,现在终于沾上了他自己的鲜血。
这时,留在后边的士兵们赶着一群双手被缚的俘虏走了过来。苏鲁拜突然注意到在这群人中,有一个个子矮小,皮肤黑得像锅底似的哈萨克人。他低垂着头,尽量隐蔽在国民党士兵之中。苏鲁拜不屑一顾地问道:
“我们的兄弟死伤的有多少?俘虏有多少?”说着便看了一眼左撇子勇士。
“在这次较量中,我们的四个兄弟牺牲了,伤了好几个。我自己的大腿上也被削掉了一块肉。俘虏了三十个敌人,逃跑的也不少!”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裹着腿伤。“只要骨头完好无损,哪有不长肉的道理?”接着他对围观俘虏们的士兵们说:“把那个叛徒留下,其他的俘虏,收缴了枪支后全放了!”
苏鲁拜举起手中的剑说:“如果你们再敢向我们开枪,那你们的下场就和他一样!”说完便指了指满身鲜血,还没有断气的军官。
俘虏们看到被他们当作大力士,奉若神明的军官时,顿时魂飞魄散,一个个都不敢正眼看苏鲁拜一眼,并齐声说:
“好的,长官!如果您能饶我们一次,将来有一天,我们也会帮您一把!”他们个个磕头作揖。
对这一番话感到不满的神枪手说:
“巴特尔,您不是常说‘轻饶敌人就是放虎归山吗?您敢肯定他们不会卷土重来?我呢,只想一个也不留,杀个精光!”
“他们也是被逼迫的,我们这样做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们绝不滥杀无辜。”
神枪手听了这句话才答应放人。
士兵们把俘虏们赶到山谷中的那条小路上。俘虏们既害怕又高兴地向身后张望着迅速离开了。
“你还认识我吗?”苏鲁拜很严肃地皱着眉头,靠近了绑起来的黑家伙。
黑家伙看到双眼充血、神情严肃的苏鲁拜,感到毛骨悚然。低着头说道:
“认识,巴特尔,我认识您。我们曾经朝夕相处,我错了,您就饶我一命吧!”他颤抖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在阿勒泰地区哈布特地方大屠杀中,他投靠了敌人,把枪口转向了起义军。苏鲁拜并不想轻饶他,但还是先给他松了绑,然后说:
“像你这样的叛徒,在祖国的大地上,死无葬身之地!在布里洪、夏罕胡勒、萨尔托海与萨尔巴斯塔吾战役中被杀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又一个阿吾勒的百姓,这不是你干的吗?你不知给多少家庭带来了灾难,使他们的毡房变成了坟冢;你不知让多少无辜的人悲泪长淌!”他用剑指着那个家伙呵斥道。
苏鲁拜对这个叛徒没有一丝的同情心。神枪手看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这让神枪手想起苏鲁拜严厉刚毅的一件事儿。
……那是起义前的一个春天,自幼精于狩猎技艺的苏鲁拜常常放飞猎鹰,设置陷阱狩猎。有一次,他还从狼穴里活捉了一只公狼带回了阿吾勒。虽然巴依们不敢对抗苏鲁拜,但还是恳求道:“被惹恼的狼群别说是在夜里,会在大白天太阳底下攻击羊群。不要让这只狼靠近羊群,赶紧让它从我们的眼前消失!”坚持己见的苏鲁拜把那只公狼拉到羊圈中央,活剥了它的皮。鲜血淋淋的狼哼叫着走了几步就断了气。
围观的群众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儿,他们个个惊恐万状。
“真主啊!你真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折磨生灵,那是作孽啊!”一些人这样说道。而另一些人则佩服他的勇气;又有一些人听到狼的惨叫声很恐惧,所以有点儿厌恶他。
这位常常骑着五岁烈马飞奔的巴特尔把刀塞进刀鞘里说:
“就应该这样消灭祸害百姓的野兽!否则,百姓哪儿会有平安、幸福可言?”说着便忧郁地望着绿茵茵的大地。阿吾勒的老老少少从他清秀的脸上看到了他内心燃烧着的仇恨的烈火,还有对百姓的担忧和慈爱。
苏鲁拜这会儿的表情恰似当年的表情。神枪手心想:为一瞬即逝的享乐而背叛人民的叛徒,巴特尔会怎么处置呢?
这时,苏鲁拜斩钉截铁地说:
“向麦加的方向转过身去!我要代表失去亲人,悲泪长淌,陷入无边无际的悲痛中的人民判处你死刑!”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支手枪。
“巴特尔,我现在就断指起誓,求您宽恕我,给我一条生路吧!”他跪在地上给苏鲁拜磕起了头。这时,传来一声枪响,罪恶累累的叛徒尖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苏鲁拜定睛一看,发现刚才开枪的托合塔尔拜正从枪里退出刚才射出去的那颗子弹的弹壳。他也是一个带领兄弟们屡建功勋的勇士。他从坐骑上跳下来,说:
“巴特尔,您别责怪我没有经过您的允许就开了枪。只有这样做才能解除我心中的深仇大恨。因为没有给他一匹役马,他就开枪打死了我唯一的弟弟。”他愤懑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叛徒。
苏鲁拜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出手迅疾、表情肃穆的托合塔尔拜勇士说:
“对待人民的公敌就应该这样,绝不能心软!否则,敌人会返回来咬你一口!”
没过多久,黑暗慢慢散去,黎明来到了,一缕晨曦向辽阔的原野一寸寸地铺洒着光芒。星星像衣服上银色的大纽扣似的恋恋不舍地闪动着消失在了天空。没过多久,太阳冉冉升起,沐浴着一望无垠的大地,还有聚集在山峰的那些起义者们的额头。苏鲁拜面向东方升起的血色太阳,目不转睛地瞭望着尘土飞扬的原野。
托合塔尔拜对他说:
“巴特尔,我是连夜赶来的!”他裹紧大衣前襟说,“昨天下午,不知听到什么风声了,县城的国民党军队开始裹挟着哈尔阿吾恩地方的哈萨克阿吾勒逃跑了。他们把那些不想离开故土的人都枪毙了。我得知了这样一条消息:今天他们要在沙恩巴斯塔吾过夜,明天经过奇台那一带。我是为了救出被他们裹挟的群众而来的。”说着便把马鞍换到了牵来的另一匹坐骑上。
一心为流离失所、凄凄惶惶的百姓寻求安宁的苏鲁拜听到这个消息时感到很高兴。他将披在肩上的羊毛外套穿上之后说:
“这就是说,青河的百姓已经让国民党的县太爷坐不住了!要是阿勒泰地区的百姓安居乐业的话,哪会有这种事儿发生?这就说明,黑暗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了。咱们呀,先不去萨尔托海,而要穿过萨尔铁热克渡口挡住他们的去路!”下定了决心之后,他靠近左撇子勇士说,“我的勇士,你把塞克布里泰、夏恩汗的百姓送到哈拉朔拉地方,再让士兵们启程去攻占青河县城。等你的伤痊愈之后,就去与可可托海的起义军联系。到那时,我们会想办法救出被敌人裹挟的百姓凯旋而归。”
听了这话,刚才还忙着收缴败兵们战马的士兵们齐刷刷地聚集在了山顶上。
左撇子勇士与战友们告了别,带了一名士兵,骑上马翻过山冈走了。
那天天亮之前,起义军的士兵们把为了民族解放事业而英勇牺牲的烈士们暂时埋葬在了山里……
子弟兵为杀敌保国出征,
妻子儿女流泪相送亲人。
子弟兵冲锋陷阵决不后退,
大众百姓的仇恨牢记胸中。
骑着疲惫劳顿的马匹,
掀起一路滚滚的烟尘,
流离失所的百姓是否回归?
在动荡不定的年代,哈萨克草原上久久传唱着这样一首旋律舒缓肃穆,令人悲痛欲绝的歌曲。人们唱起这首感天动地的歌曲时,天空布满阴霾,狂风摇曳着松林,发出凄厉刺耳的呼啸声,静静的河水狂吼着奔泻,大自然也诉说着百姓所遭受的不幸与悲痛。
以苏鲁拜将军为首的草原勇士们跃上马背,向着另一个浴血的战场出发了!
俗话说:即便有四十年的灾难,也只有该死的人才会丧命。这位历经战火洗礼的老人,讲完了这段往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睛盈满了泪水,怅然若失。他闻了闻鼻烟,又说:
“那次血战之后,那座山峰就被人们叫做苏鲁拜峰。哈萨克勇士们曾经为了你们这一代的自由与幸福,在那片土地上洒下鲜血。可惜啊,很多英武刚烈的勇士都牺牲了。”他说着再次抬起头看了看落在了身后的苏鲁拜峰,“腥风血雨的日子已经结束,幸福的时光像初升的太阳冉冉升起。前赴后继的勇士们曾经在这片原野上抛头颅,洒热血。而将这儿变成五彩缤纷的花园则是你们的义务。在共产党领导的和平年代,干出一番事业,就全靠你们了!”
他像考验我们似的微微笑了笑。
还没有来得及载入史册的,鲜血染红的历史的第一页就这样被打开了,后代们一定会接下去写出灿烂辉煌的历史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