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救了全村人

司徒伟智

周谦益深情回忆起周话轮：“从他身上我学到好多好多。”——原来，一个慈善家榜样在前，就会激发、带动更多的后来人行善不已。

去年3月，我们姐弟一起赴上海四季酒店，拜望刚莅沪的乡贤前辈周谦益。那时节正是贝克汉姆来沪作足球表演赛，下榻此店，外面包围着诸多球迷，扰扰嚷嚷。周先生的两位公子作为参赛主力的香港晨曦足球队的领队，也张罗不迭，忙进忙出，我们便将他老人家拉到外面清静处所吃午饭。

席间，他提起“那篇写活公的文章呢?我们那回谈过了哟”。

噢，他还记得。我也没忘记，5年前，自己平生第一趟回到著名南国侨乡——广东开平市，领略从幼年起就无数次听母亲细细讲述的故乡风物。从广州启程，沿着325国道，看到周文雍、陈铁军烈士陵园，随即拐弯，穿越大牌坊就进入我们开平的茅冈村了。这里的一切，真是新鲜又熟识。包括初次拜会的周谦益老人，也因为母亲生前多次称他“小时候班级里读书成绩最好”而敬慕已久——当着这“小时侯”过去70余年后，聆听他侃侃而谈，谈他如何大学中途投笔从戎，如何在张发奎将军的副官任上与胡志明的部队协同抗日作战，如何结识胡的秘书且产生恋情，如何在日机轰炸下恋人牺牲他则带伤远走，如何在人地生疏的美国重新奋斗创业……我感受的，恰是那份一以贯之的“最好”!

进入晚年，他依然是“最好”的——他延续了年轻时代的忧国忧民品格，和夫人胡群爱近些年经常回国，以慈善为业，屡屡捐资助学。比如，仅仅对于母校开平一中，他就先后捐资近400万元兴建宿舍大楼，设立优秀生奖学基金和贫困生助学基金。行善既久，赞誉鹊起，他成为“江门市荣誉市民”和“开平市荣誉市民”，当上开平一中“名誉校长”。5年前，面对这位当时年届八十三的老人家，我感动之余，就说“村里乡亲该为你立传啦”。不料，他却马上摇头：“你可别写我，要写活公才对。你们不了解他呀，他就是你母亲的叔公周活轮。”

在我眼里，周谦益是具有传奇色彩的慈善家。然而，在他眼里，活公才真正是传奇式人物。“他有文才，是前清秀才嘛。武功也很好，进过讲武堂呢。你相信吗?他一用力，‘唰的一下，就能翻过一堵矮墙。”“平时走路，他很沉默的，尤其不会回头搭理人。大概是因为以前在陈炯明部队当过高官，后来跟上级合不拢就解甲归隐，怕遭人暗算。谁有什么事问他，要站在他的前面，他边走边听边答。能帮则帮，帮不上也给你说明。”“他到哪家，都受欢迎的，争着请他吃饭哩。他一般不去的，如果肯去，那就叫给你面子了。”——听着周老先生一一介绍活公的“另类”举动，我终于打断了一下：“为什么请活公吃饭，乡亲还要争先恐后的?他有这么了不起?”“因为他是救过我们整个村的。你要说慈善家，他才真正够得上呢!”周谦益答。

活公救了我们整整一村，这可是了不得的大善事!代久年湮，周谦益已经记不准它的确切时日(据我粗略估算，当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期至中叶吧)，但是对于这桩发生于军阀混战时期的大风波、本村历史上最大的历险事件，即使时至2004年，他依然连这传奇故事的每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时一支李姓小军阀部队途经开平，几名士兵在茅冈村附近饮茶时说及要“剿匪”。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恰好有几个流窜的劫贼听到了，慌乱之下竟纠集党羽将这几个士兵杀死，随后逃之夭夭。小军阀震怒之余，逼令茅冈村短期内交出罪犯，否则血洗全村。为了施加压力，军人已经包围了茅冈，在四周架起机枪，见人抓人，见牛逮牛。一时间，人人慌恐，不可终日。咋办?那些罪犯流窜作案，早已不在茅冈，叫村里怎么交得出人?

求救电报拍给万里之遥的海外华侨。他们一商议，提出村里马上派人赴广州，找到周活轮，“他交游广阔办法多，一定能够搞掂”!同时提出优惠条件：“如果活轮为此而有不测，那么我们负责照顾其儿女长大成人”。

活轮闻讯，对于“优惠条件”之类一笑置之，“不在乎这些啦，救人要紧”，于是星夜赶回开平找县长。县长耍滑头，打太极，压根儿不愿出面。活轮遂直接进入军阀的兵营论理。岂料当即被他们拿下，蛮横地叱骂“你就是指使者”，马上解往广州要求论死罪。那年头，盛行的是“枪指挥法”，活轮自然明白处境之危，却是坦然不惧。翌日法官升堂审理，果然反复盘问，威逼恐吓，往死里整。活轮不耐烦了，道：“事情太简单，不要多问了，放我出去就是。”法官大呼：“你想出去?雷公都不敢放你!”见状，活轮不愿纠缠下去，索性提出“让我写一封信，你就明白”。

据周谦益讲述，法官见活公举止非同寻常，倒是允许活公书写这封信。活公当即展纸挥毫，将事情原原本本写清楚，将道理一一言明，那收信人呢?活公竟然写明三个大字为“魏邦平”。魏邦平可是广州卫戍司令呀!见信中字里行间，表现出周活轮与魏邦平相当熟稔，法官傻眼了，问：“你认识他?”活轮道：“别管了，你派人送去就行了。”

魏邦平傍晚接信时，正在搓麻将搓到兴头上，没有顾及看信封落款姓名，随手置于一边。临睡前一看，大吃一惊：“老同学，怎么搞的?他还关着?”原来他俩是老同学老朋友了。魏连夜赶往监房，请他出来。活轮竟敢“搭架子”，死活不肯出，说“我不是为了自己才给你写信的。你非得令他们马上撤军，并且把那支蛮横的部队的负责者法办不可。否则民不聊生呵”。最后，是魏邦平一一作了承诺，活轮才离开监房。嗣后关于结局，则有两种版本的传说，一为魏果真撤了那肇事军官的职，另一是那军官潜逃避罪去了。

“解救了一村人，功德无量呀。所以，威信高呀。活公做成这件大事时，我还幼小，主要是后来稍稍懂事后听长辈们讲述的。我那时十分感动。到后来，我长大了，就亲眼看到活公的种种急公好义、解人危难之举，这个人真是了不起!”5年前在开平，去年在上海，周谦益都这样感慨不已。

周谦益深情回忆道：“我跟活公，相差一辈，他年长我好多哟，但是承他看得起，后来我们成了忘年交。在开平，在广州，后来在香港，我们都经常见面聊天，无话不谈。从他身上，我学到好多好多。人到社会上做事，就该公平、廉洁、助人为乐。而且，他特别潇洒，好事做就做了，不居功，不图名。我记得乡里办中学，公推他当校长，他不肯，说‘非其时也。黄慕松上世纪三十年代当广东省长，请他出任汕头市长，他因为家事耽搁了一阵，后来也就不去算了。他是看轻功名利禄的。这些精神，对于我后来做事，很有启发作用。我凡事注意公正、廉洁，愿意为大家作贡献，我想也是跟他一脉相承了，是向他学习的。”

原来，慈善精神是可以这样感染人的。一个慈善家榜样在前，就会激发、带动更多的后来人行善不已。

精神不会变物质。但是高尚精神影响了人，人却会造就物质。在周谦益全资赞助的开平中学的宿舍楼，在开平市其他学校接受周谦益及更多爱国爱乡华侨援助的项目，我们分明看到这种挚爱精神的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