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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往事

2009-09-30

文学港 2009年6期
关键词:天宝爷爷

赵 雨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那条街是有灵性的,它会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如一条潜伏的巨龙张开风帆般鼓胀的羽翼,以绝美的身姿飞上璀璨的夜空。同样我也记得,曾经无数个雨夜独自穿梭在两旁门扉紧闭的街心,轻微的脚步卷起遥远时空的秘密。作为一个闯入者,我怀着一丝忐忑,在首尾相接的屋檐躲雨。屋檐很阔,尽够遮蔽我的身子不被淋湿,但氤氲的雾霭却渐次升腾,纷飞的雨丝使石板披上一层晶莹的水帘。我知道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但我偏爱追忆,即使所忆者并非我的亲历。

然而,那究竟是条什么街?凡街如人,大多都有名字,它却没有。它只是横卧在这个名为大碶的小镇的一根脉搏上,人们习惯按地段的先后将其分为上街、中街、下街。它又并非一开始就存在——它的前身是片荒田,后来因人们从各处迁来,平土造屋、落地生根,这才形成几条出名的小弄,如:丁家弄、胡家弄、土地弄、田洋顾弄、友谊弄、薛家弄……。直到岁月的光轮悄悄转到二十世纪——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大碶的居民却在枪林弹雨的间隙中,纷纷开起店铺,真正赋予它“街”的实质,做起偏安一隅的小市民的梦。

这其中,便有我的爷爷。回忆爷爷年轻时的样子在我是件颇费精力的事,因此只有从我奶奶晚年的叙述中,才得到他一张消瘦的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两边高凸的颧骨,以及少年时不小心磕在水缸边沿,下嘴唇留下的永远无法磨灭的疤痕。这个干练的形象注定他不安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生活,于是摸爬滚打从学徒开始,最后硬是在中街撑起一个店铺,取名“兴泰祥”,独当一面。

我记不清有多少次曾站在如今业已被一个鳏居老人摆满花圈、锡箔、烛台用以出卖的寿器店前揣摩“兴泰祥”这三个字对我家族的意义,它无疑应该被刻在一块上等花梨木制成的牌匾上,每夜被屋檐下两只大红灯笼照得神采奕奕。一溜排门整齐地搁在板壁旁,迈过门槛,蜡烛的幽光游荡在屋内各个角落,当首一张长长的柜台,柜台后以及板壁的两旁用十来只小铁桶装着各色零食,如瓜子、核桃、豆酥糖、香蕉片、锅巴等。爷爷穿一身象征掌柜身份的黑绸长袍,站在柜台后。拨弄着一个又大又宽深褐色的枣木算盘,等待每一位登门造访的顾客。顾客虽杂,也有常光顾的,如上街磨豆腐的丁大新、下街开布店的薛阿嫂、南货店掌柜胡青的女儿小敏,以及天宝堂药材铺的屈二坊。

天宝堂和兴泰祥一样,在我印象中常年占据一个特殊地位,我搜索零星散落的大碶地方志,只找到一条简短的相关记载:“天宝堂,旧时中街药材铺,原为屈氏兄弟经营,后毁于火灾,解放后重建,向后扩展地基,为王家私宅。”重建后的天宝堂现犹存,但王家已举宅迁往上海,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壳子,雇一聋哑婆婆照看,将一楼租给六户外地打工者,而通往二楼的木楼梯的楼门上却落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望上去,但见黑漆一片,偶有阳光从破窗射入,闪出一面精致的蜘蛛网,爬着一只硕大的蜘蛛。我对天宝堂印象深刻,其一因为它就在兴泰祥的隔壁,用现在的话说,两者是紧邻,其二就是那个屈二坊。他仿佛一个烙印让我挥之不去,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与我爷爷对一个女孩展开的追逐,这女孩当时被街上的人叫做小娥,后来成了我奶奶。

我奶奶家境显赫,因为她父亲(我的阿太)去香港做过生意。这个男人对我来说过于遥远,只是以一张悬挂在老家板壁正上方的一个镶在黑边镜框中的人像素描作为他曾在这个小镇生活过的凭据。于是每年七月半、三十夜及他的生辰,奶奶便会在镜框下一张神案的香炉里为他点燃三炷香。同时想起正因他当年的拼搏,才有了中街田洋顾弄旧居那象征富贵的气派门楼,门框上以七个栩栩如生的人物为背景的浮雕,飞翘的瓦檐,两头石狮子门墩及取铁拐李手中“暗八仙”——葫芦为原型制作的护门铁。进门一个宽敞的院子,院角种着一株高出马头墙的香泡树,香泡成熟后硕果累累地挂在枝上,满院芳香扑鼻。在这样的氛围中,我看见面庞俊秀的小娥穿着一袭绸面素淡红衣,散着一肩黑发,披着绿荫坐在树下一把小矮凳上挑边、绣小脚娘子。

屈二坊和我爷爷对小娥的爱,我始终无法将其定义为一见钟情,因为两个男人之前都见过她,而且不陌生。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的心不约而同投向了她,于是千方百计找机会与她接近。小娥觉得奇怪,犹如一阵风忽然从空中刮下两个人来围着她转,她不是傻子,很快就看出了“转”背后的目的。小娥的心一开始就动了吗?不见得,但比起屈二坊,小娥更愿与我爷爷好,其缘由据我推测,该与屈二坊的身份有关。地方志载天宝堂“原为屈氏兄弟经营”,与事实不符,因为真正的掌柜其实只有屈大坊,二坊不过“靠”着大哥,却从不料理铺子的事,他于什么呢?一个字“混”,说白了,就是地痞(大碘旧时有很多地痞,占据各处,游手好闲,屈二坊的势力就在这条街上)。小娥不是傻子,屈二坊当然更不是傻子,他有一天突然发现隔墙住着的我爷爷赵根来对小娥具有和他一样的野心。他的情绪那一刻如何,我不得知,单知道地痞的习性注定他不会与我爷爷展开公平竞争,那么能做的只有威胁恫吓了。

屈二坊来找赵根来,开门见山就说:“我看你近来和小娥走得很近,如果有什么念头我劝你尽早打消了,否则莫怪我翻脸不认人。”赵根来低头不语,屈二坊自信满满又来找小娥,同样开门见山说:“小娥我喜欢你,你给我做老婆吧。”小娥微微一笑说:“谢谢你,但我已有喜欢的人了。”屈二坊自信顿时消匿,问是不是赵根来?小娥微微又一笑,笑得屈二坊顿生满腔怒意,说:“你还不知道我屈二坊!”底下省略了“的手段”三字。屈二坊的手段直接与对我爷爷说的“翻脸不认人”挂钩,接下去的日子,兴泰祥便陆续遭到一些小地痞的侵袭,而屈二坊本人则对小娥实行死皮赖脸的骚扰策略,有时在街上拦住,有时在背后跟着,不说一句话。我爷爷赵根来对此保持沉默,后来忍不住,才去找小娥,不料这次是小娥开门见山说:“你对我的心我知道,敞白说,我对你也有心。但你想得到我,先要处理好屈二坊的事。”

作为那个时代的女性,我奶奶小娥告白之大胆为我始料不及。我隔着不同时空看到我爷爷赵根来那晚走回家时的脚步是沉重的,他买了瓶老酒挨在柜台旁用自家的蚕豆自斟自酌,他的心第一次像团乱麻,周遭弥漫着忧郁的气息。他看到月色从中街收戈止兵,曙光透进兴泰祥排门的缝隙,仍然稳坐不动。人们记得,那是兴泰祥唯一一次打了一个早上的烊,直到日上三竿,我爷爷才起身,卸下排门。走进后屋,拿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切肉刀,提着上了天宝堂。我爷爷把时间掐得很准。屈二坊刚起身不久,百无聊赖地在看屈大坊和几个伙计抓药、包药、过秤、收钱。赵根来走上前,对屈大坊点了点头,说声“对不住。”然后“嗖”地将刀举起来插进天宝堂木柜台的台面。众人皆愣,屈二坊问赵根来你想干什么?赵根来说:“你以后别再去烦小娥。”屈二坊大笑:“有种啊,拿把刀来唬人?”赵根来说:“我不

唬你,我也知道唬不倒你。”屈二坊说:“那凭什么?”赵根来说:“凭你答应我,要我做什么随你说。”屈二坊再次大笑,两手抱在胸前,往上嘹着眼说:“有意思,带了刀,你先砍下两根手指我瞧瞧。”众人的目光唰唰地望向赵根来,屈大坊这时喊了声“二坊”,二坊说大哥你慌什么,他哪敢……话音未落,只见赵根来伸出左手摊在台上,右手抽刀,电光火石间便将食指、中指齐根砍了下来。这一举动引来众人一阵惊叫,屈大坊和屈二坊看着那两截浸在血泊中的断指、从赵根来伤口处源源不断涌出的血及他变得煞白的脸,傻了眼。

我曾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观察我爷爷赵根来只剩三根手指的左手,很难想象他当年做过如此壮烈的事,那是怎样决断的勇气怂恿他把刀挥向自己的手?——我由此相信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同样让我佩服的还有屈二坊,因为从那以后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为那次事件付出了他其实本应承担的责任,没再继续纠缠小娥。小娥和我爷爷于是开始了他们长达六十年之久的婚姻之旅。屈二坊自己则深陷短至六年的糜烂的嗜酒生活,六年后,以一种比我爷爷断指更为壮烈的方式让幽微的生命之光熄灭在二十六这个还未“而立”且多少带些尴尬的年纪——那一年是1943年。

我有一种感觉,就是当我后来坐在高中的课堂,面前摊开一本黄封页里用蓝色红色圆珠笔注满密不透风的蝇头小字的历史教材,为迎接对我的命运有决定意义的高考而听讲台上戴眼镜的历史教师条条框框、抽丝剥茧地分析那场发生在1937——1945年的抗日战争,总不如奶奶坐在老屋门前一把太师椅上,伴随春天和煦的微风和暖阳给我娓娓讲述,感触来得真切。奶奶的话是浅显易懂的,她说日本鬼子1943年从柴桥穿山一带进入大碘,排着整齐的队伍。人人戴着铁壳帽、穿着绿军装、背着驳壳枪,套着黑漆圆头高筒靴,我仿佛就能听到靴子踩在地上那一记记清脆的声响。又说他们全副武装时,无异凶神恶煞的夺命鬼,一旦脱了衣服躲在土墙后用铁壳帽盛水洗澡,白白的肌肤又让人觉得和自己没什么两样,就谈不上害怕了(镇上好奇的人曾去偷窥过)。

当时进入大碶的日本鬼子只有一个连,其目的是过路还是定驻不得知。而大碶在抗战期间委实涌现出一大批英勇的党籍人士,如王博平、王起、陆子奇等,但相比之下我却始终觉得屈二坊的事迹更可歌可泣。这个已从地痞沦落为酒鬼的人刚开始或许只是由于酒精的迷醉作用。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于下街偶遇三个鬼子军官,竞走上前迎面吐了一口痰在其中一个脸上,惹得对方大叫一声“八嘎”,随即涌上来不下十个鬼子兵,将他抓住。押到临近的薛家祠堂。整条街以及附近浦下王、十四房、屠家凡获知消息的村民,都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只见屈二坊已被五花大绑在祠堂正门一根雕花木柱下,旁边一堆柴火架起一只圆底大锅,锅里沸着黑稠稠黏糊糊的柏油,插了块木板。鬼子们密密匝匝围在祠堂前的场坪四周,挡住人群的靠近,人们为屈二坊捏了把汗,屈二坊却像事不关己在看别人的热闹般左右四顾,吹着口哨。这时一个胸前佩戴许多军章的官佐(正是被吐痰者)拿着根马鞭,身后跟了个贼眉鼠眼从外地随军进镇的翻译,走到屈二坊面前。官佐对翻译叽里咕噜说了句话,翻译转述道:“皇军问你是不是八路?”屈二坊吹口哨不予理睬,翻译又问一遍,得到更为悠扬的口哨声。官佐便劈头盖脸给了一鞭子,打得屈二坊左脸顿时鼓起一条红印,头一低,即刻抬起,“呸”地又吐了口痰不偏不倚在那官佐脸上,然后怒目大骂:“狗娘养的,敢打你老子,趁早滚回老家去……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这中国式的骂人语鬼子固然不懂,但从表情和语气上能得知是在骂他。被人吐了两口痰、一顿骂。鬼子哪里受得住,一面回骂着,一面便从锅里用木板挑出一坨滚烫的柏油,往屈二坊脸上涂去。只听一声哧溜溜的油煎声,人们闻到一股肉被煎焦的腥味。屈二坊疼得大叫,嘴里却骂得更凶:“我操你娘……我操你娘……”鬼子丢掉木板,从腰间拔出手枪,把他给毙了。

“二坊合上眼时,嘴角哆嗦不止,我知道他还在骂。”奶奶叹口气,在微风暖阳下用沧桑的口吻说,“而鬼子的气也未消,他踢翻柏油锅。抽出一根柴火,令几名手下也各抽一根,烧了祠堂。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夜,第二天停息后,祠堂成了废墟,大坊便带着天宝堂的伙计捧了个匣子去收尸,最后只在一根已成焦炭的木柱下发现一块肉状东西,因为压着没被烧毁,似乎是二坊的小腹。大坊用布裹着放进匣子,又在周围捋来几坏灰。从废墟中出来,走过我身边时,我向匣子里望了一眼,心想一个大活人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忽而脑海里涌出他当年对我说的话和做的事,我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奶奶伸手抹了抹业已布满皱纹的眼角,这一动作背后的意义我无法断定。

但我相信记忆中的历史其实无异一本被风翻着的书,前页与后页之间有时好像白驹过隙,屈二坊死后的两年,众所周知。鬼子被赶出华夏大地,真的“滚回老家去了”。而半个世纪后,我爷爷赵根来也死了(他死前最后一次去老街,站在花圈店前,足有半个时辰,花圈店的鳏居老人从窗内与他四目相对,发现他的眼中充满温情),现在只剩当年的小娥坐在老屋门前给我讲述曾经的往事。她不厌其烦地讲,每次讲完,我的心都满溢忧伤。于是在夜深人静时,我会像只受伤的兽物一遍遍游荡在老街的每个弄口。我发现老街的旧建筑保存完好,但因城镇的统筹规划,当年的老人及他们的后辈都住到大碶新开发的高楼去了,来自各地的打工者成为此地新的主人。正是这一刻,老街如一条巨龙张开翅膀飞升的幻想在我脑中悄然萌生——我确定,天空是老街最好的归宿,犹如记忆是历史最好的归宿一般。

[责编晓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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