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面具中露出刺眼的光
2009-09-29陈宏
陈 宏
摘要:残雪作为中国新时期文学界独树一帜的作家,一直坚持“灵魂”的写作。她始终用文学来剖析人性与现实世界。其小说中,人物、意象、动作彼此连接为一个意义体,揭示出与传统文学不同的深层意义。
关键词:灵魂世界 家庭 自我
现实世界就像一个面具,罩住每个人的心,甚至束缚住其遐想的自由。然而,现实世界并不是一副密不透风的面具,有些躁动不安的灵魂仍然可以透过面具的裂缝窥见下面的真实风景,尽管这些真实风景可能会放出刺眼的光。残雪就是这样的灵魂。残雪说:“迄今为止我所做的工作,就是将人心里面那些深而又深的处所的风景描绘给人看。我所描写的就是、也仅仅是灵魂世界,从一开始我就凭直觉选择了这个领域”。[1]在残雪看来,“所谓灵魂世界就是精神世界,它与人的肉体和世俗形成对称的图像,这个精神领域开拓得越深便越具有普遍性。这种工作虽改变不了社会,但它却可以改变人,让人性变得高尚一点。” [2]102于是,她执著于文学,她的“‘纯的文学用义无反顾地向内转的笔触将精神的层次一层又一层地描绘,牵引着人的感觉进入那玲珑剔透的结构,永不停息地向那古老混沌的人性的内核突进”。[2]270不难看出,残雪之所以选择纯文学创作道路,其根本目的是为了剖析人性和探索人的灵魂。“我将我写的作品称为纯文学,这是我的领域,是我的内部精神得以成形的方式”[3],基于此,可以认定残雪小说是直面人的灵魂的写作,而残雪也自信地宣称自己是“一位真正的灵魂写作者” [2]106。发表于1985年的《山上的小屋》就是残雪建构的灵魂世界的代表作。
《山上的小屋》描写了发生在一个家庭中的怪诞事情。屋后的荒山上似乎有一座小屋,一个人囚禁于中,整夜呻吟,狂怒地撞击着木板门。除了“我”,家中没有人能看见那座小屋。每当“我”回到家中,坐在围椅里,把双手平放在膝头,就看见了那座小屋用杉木皮搭成的屋顶和里面的人。每天夜里,“我”患强迫症似的清理书桌抽屉,引起家中成员之间古怪、奇特的冲突,母亲不喜欢女儿清理抽屉,因为从她房间发出的声音和灯光使她发疯,为此她甚至想弄断女儿的胳膊。有几次主人公出去了,父母便将抽屉翻得乱七八糟,偷走她喜爱的东西:一盒围棋被埋在井旁,几只死蛾子、死蜻蜓扔在地板上。每一次,她只得在半夜里将围棋挖出,百般无奈地将抽屉侧面打上油,以便清理抽屉时不发出任何响声。她的父亲,20年前将一把剪刀掉进了井里,为此终日苦恼,一到夜间就变成一只悲哀嗥叫的狼。一天,他试图打捞出沉在井底生锈了的剪刀,但失败了,刹那间,左边的鬓发全白了。几次,“我”奔出家门,爬上山去,但都没看见那座小屋,也没看见里面的人———只有一座荒山。太阳光刺得我头昏目眩,每一块石头都闪动着白色的小火苗。
小说颠覆了读者以往注重情节的阅读习惯,传统的叙述要素和典型化模式完全消失, 从叙述事件上看,小说是只有内容而无情节,更无所谓故事。没有故事和情节的内容,也只能是泛指。而小说的意义却又完全超出了泛指之和,这是使阅读理解艰涩隐晦的形式因素。从人物形象上看,《山上的小屋》里只有角色而无人物,传统的个性型人物形象根本找不到,即使有名有姓有称谓如“妈妈”、“妹妹”和“我”之类的人称,也形同虚设,他们只是一些没有确切与实在的个性意义而只有人的共性标志的符号。[4]它最大的特点是堆砌了大量的视觉形象,但大部分形象已不是它应有的模样,作者赋予它们象征性的意义来暗示具体的社会实际和社会问题。例如,山上的小屋、里面的人、剪刀、井、狼的嗥叫、母亲和父亲都具有各自的象征意义,这样,要确定《山上的小屋》的主题,关键在于对它象征意蕴的认识。笔者将尝试从主要意象、重复性动作等方面来分析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以期揭示出其背后蕴含的真实世界。
读残雪的小说会发现一个与以往小说不同的地方,小说中的人物徒有身份却几乎没什么与个人身份相适应的形象和行为,这在其他小说中是很少出现的情况。残雪小说中的人物只是一种象征,完全打破了惯有阅读经验中对人物形象的定位。身份的消解让读者很难把握残雪笔下的人物形象,这也是以往研究中鲜有分析残雪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原因。身份不再是人物形象和性格的主导,并且完全消解在整个故事怪诞诡异的氛围中,但我们又可以在这种身份的消散淡化中寻到一种统一。这些有着不同年龄、身份的人总在提醒和诉说着相似的事情,在有意无意中提醒着主人公,但这些人物都集体围绕或暗示着同样一件事,甚至连思维、说话的语气和行动都有着惊人的相似,这也是残雪小说中理性逻辑的体现。[5]
小说中讲述了“我”家中的故事,家庭成员分别有:“我”、母亲、父亲、小妹。其中情节都是以“我”的视角来进行叙述的。这里的家庭不是读者期待视野中的温馨,而是一个充满冷漠、怀疑、嘲笑、窥视的家庭。所有的人物都彼此成为恐怖的对象,精神的施虐与被虐,窥视与防范,诉说与倾听,侵犯与被侵犯,猜疑与被猜疑,互为对象又互为他者,使能指链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边界,看起来像是几个重叠在一起的断续性恶梦的复制。我有夜里的恐怖记忆,母亲有被虐的梦魔,父亲有梦中的旧事,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妹妹,还是一个传话者(偷偷告诉我母亲一直在打主意弄断我的胳膊),“永远直勾勾的目光”“刺得我脖子上长出红色的小疹子来”。
首先分析“我”这一形象,“我每天都在家中清理抽屉。当我不清理抽屉的时候,我坐在围椅里,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听见呼啸声。” [6]890接着就看见山上的小屋,以及“被反锁在小屋里的人”,并且这些只有“我”能看见,家里其他人都看不见。当我从山上回来的时候看见镜子里那个人“眼睛周圍浮着两大团紫晕”,我看见小屋里的人“眼眶下也有两大团紫晕”。另外,“我”不断重复“情理抽屉”的动作,小屋里的人不断“撞着木板门”。“我”夜晚总是听到山上屋子里的人猛烈挣扎的声音。是否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断:“我”和小屋里的人实质上是叙述者自我的两个方面。即一个个体的两个分裂面,一个是代表现实的肉体,一个是代表内心的精神体。那么现实肉体的“我”,即是“情理抽屉”时的我。如果“抽屉”可以看作自我私人空间的象征符号,那么这“清理抽屉”就意味着“我”有一种自我整理、重建自我内在世界秩序的企望。也就是说,“我”一直未能重建自我内心世界的秩序,又一直在努力。他们不断地侵犯“,我”不断地反抗,借反抗以捍卫自己的个性。“当我不清理抽屉的时候,我坐在围椅里,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听见呼啸声。”“我一回到屋里,坐在围椅里面,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杉木皮搭成的屋顶。” [6]892还有那个被反锁在小屋里的人。这时的“我”就代表精神体的我。小屋象征了一种精神枷锁,具有虚幻的特征。因为当“我”上山去看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小屋里的那个不停呻吟、整夜狂暴撞击木门的人,实际上可看作是“我”的象征,换言之,那个人象征了“我”与世不容的灵魂。小屋意象的创造不是目的,其功能在于指引我们沿着其来龙去脉体认主人公“我”作为一个人的具体精神世界,从中感悟自我生命。
另外文本中的一些意象对我们理解主人公的行为也有帮助。“我发现他们趁我不再的时候把我的抽屉翻得乱七八糟,几只死蛾子、死蜻蜓全仍到了地上,他们很清楚那好是我心爱的东西。”[6]891死蛾子、死蜻蜓属于我们现实生活中丑的、脏的东西,而这里确实主人公最喜爱的。这涉及到作者的自白:“所谓的美,正是从脏的土上长出来的花。最‘脏的最黑暗的地方是最有生命力的,离开了,美就只能是苍白的!”“生命离不开脏,最脏的才是最有生命力的,被包含在生命内的人类精神必须同它的载体达成妥协,才有可能向那最美的境界升飞”;“人在现实中无论多么痛苦、恶心、发狂,那都是很有意义的,如同孕妇的感觉,她诞生的是美。”“美就是生命的形式(也包括其终极形式———死亡),去掉了一切矫饰的,从‘脏当中诞生本身也很‘脏的生命,不论多么扭曲、怪诞,甚至恐怖,它始终以自己纯净的形式感体现着人类精神的奇迹。” [2]292。由此可见,对死蛾子、死蜻蜓的珍爱实是对生命的真爱。
其次,对于母亲这一形象,小说中,“我”与母亲可以说势不两立的。母亲总要乱翻“我”的抽屉,且说“抽屉永生永世也清理不好”,“老在暗中与我作对”,“一直在打主意要弄断我的胳膊”。而母亲对“我”也有一定的恐惧,“每次你来我房里找东西,总把我吓得直哆嗦。”[6]891以往的多数评论中主要焦点都集中在作者对母亲形象的颠覆上,认为她赋予母亲丑陋猥琐的恶魔式形象特点揭露了伦理人情的冷漠。虽然小说充满了荒诞诡异的色彩,事件之间的逻辑和联系并不十分明显,但是我们依然可以看到诸如母亲一类人物在伦理之情上想要把主人公拉回到他们眼中正常生活轨道上的努力,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已经在无形之中对个体的追寻道路形成了情感压力。母亲表面上看似乎是处处阻碍和扮演恶人的角色,但这都是通过“我”的口诉说的,我们无法确定这些是真实情况还是“我”的幻想。我们可以尝试着从幻想的角度分析一下。主人公分不清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整日活在幻想中,充满了深深的焦虑和不安的情绪。他感到山上的小屋里有个人在挣扎,房子周围有很多小偷在徘徊,不停的在半夜到井边挖围棋,清理着似乎永远也清理不清的抽屉,把死蛾子、死蜻蜓当作心爱的东西……种种怪异的行为在世俗世界中无异于一个精神病。看着主人公成日这样缺乏安全感的生活在焦虑中,全家貌似联合起来的抵抗也就可以理解了,他们只是想要让主人公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才会对他处处阻碍。但是从主人公的角度,他追求的完全不是现实世界中的事情,所以家人出于好心的行为在他眼里就变成恶意阻挠,他当然要设法摆脱。
再次,父亲,是“我”和母亲的交集,他在文本中扮演比較中立的角色。一方面,他与母亲有某种程度的契合。他“每天夜里变为狼群中的一只,绕着这栋房子奔跑,发出凄厉的嗥叫。”同母亲恶的形象类似。“每天你在井边挖得那块麻石响,我和你妈就被悬到了半空我们簌簌发抖”“整天有东西在体内捣鼓……为了这样的毛病,你父亲动过自杀的念头。” [6]894两人都被某种东西折磨着,作为两代人,父辈其实有很多自己的经历是我们所难以理解的,子辈的某些行为如果超出他们意识难以接受的范围,则会引起他们心里的不安。另一方面,父亲总在想那把掉在井底的剪刀,就像“我”看到的小屋,剪刀其实是父亲对自我的追寻。“有一个人在井边捣鬼。我听见他反复不停地将吊桶放下去”,这一细节暗示出,那个人似乎是父亲痛苦灵魂的化身,当他昏睡时,他痛苦不堪,他的灵魂离开躯体,跑到井边,试图找回曾经丢失的剪刀。可以看出,“我”与父亲又有某些契合。父亲一方面扮演着家长,另一面不时寻找迷失的自我。
最后是小妹,像个冷血的传话人,她的“目光永远是直勾勾的,刺得我脖子上长出红色的小疹子来。”小妹在文本中扮演了传话人、提醒者的角色。她会将“我”不在场是父母的行为、心理告知给我。一次是父母帮我整理了抽屉,一次是母亲一直打主意要弄断我胳膊的想法。这样的安排可以明确我与父母,尤其是母亲的关系。另外小妹的一句话对暗示文本的寓意有很大作用,“不管什么事,都是由来已久的。”在这里,作者似乎引导读者去仔细思索文中所有人的遭遇,“我”的焦虑、幻觉、母亲的“恶毒”、父亲的若有所失都不是凭空出现的,都有历史由来。这引起读者的联想:或许是对文革时期极左文艺政策的批判,或许是对现代人的生存与处境的寓言式表达。但并无定论。
由此可见,作者笔下的人物由于承受生存的巨大痛苦,几乎已见不出“人格的伟大”,而只能是生活在空虚无聊、毫无意义的生活中,象一场没完美了的,令人恶心的噩梦。正是如此,才能于琐碎中见平庸,于平庸中见荒诞,越是琐碎平庸就越是空虚无聊,就更显出真实的人生。正如残雪所说:“人体验不到纯净,人在焦虑中自戕,人在自戕的同时向某个黑暗处所盲目地突进。多年之后他才明白,自戕的血腥里是它的发源地。” [7]
参考文献:
[1]易文翔,残雪.灵魂世界的探索者——残雪访谈录,小说评论,25页.
[2]残雪.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
[3]残雪.残雪自选集序[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
[4]施津菊,吴晓棠.残雪小说:半巫半梦中的“灵魂”世界——以《山上的小屋》为例[J].名作欣赏,2008,04,63页.
[5]倪端.返回的尝试——残雪短篇小说中自我探寻的努力[J].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30页.
[6]陈思和.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精品 当代文学100卷中篇.学林出版社.1999,第1版.
[7]残雪.最最纯净的语言[C] .残雪散文[A].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第1版.
作者:
陈宏 内蒙古鄂尔多斯职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