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
2009-09-29霁虹
霁 虹
小船已经老旧了,一头沉埋在水里,一头被太阳烤晒得炸开了几道裂缝。靠岸边的回流水赶过来,把它拍打得“嘭嘭”作响。到黄昏时,河谷里便起风了,江岸边河滩上的沙粒被风扬起来,满河谷便如烟似雾一般,迷了行人的眼。
与江斗了一辈子,与江纠缠了一辈子的老爹坐在江边,陪伴着那条船,守望着对岸的那片山。他的耳朵里灌满了沙子,他看着对岸高山的眼,也落进了沙子,他伸出枯藤一般的手,使劲地揉啊揉,竟揉出了几滴浑浊的泪。
随后,他把手举起来,轻轻地挥动。风竟然停了,沙也靖了,天空现出深远的蓝。这条古老的江,这一个古老的河岸,与这一个苍老的老人,构成了一幅多么和谐的图景。
守在老爹面前的小船,亦或说是被老爹守望着的老船,始终未离开过这条江以及这清凉的江水,现在,它已经终止了航行的生命,可它仍把自己苍老的身体置于这江水里。小船是老爹在他青春正旺时,用在对面山上伐倒的一棵红椿树制做的。那天,红椿树被伐倒时,老爹的手被倒下的树枝划开了一条口子,淌了一地的血。这一滴滴的血牵成了一条线,迅速地从手上向地下滴落,就像是一条最小最小的河,流向脚下的土地。他想:对呀,这座山辛辛苦苦好多年,终于把这棵树子喂养大了,可是却要被他带走,土地一定很悲哀。那就回报一些给这座山吧!红椿树是红色的,是土地的血喂养的,就当自己把血还给这片土地吧!
几年以后,当他赶着一匹毛驴,驮着十斤酒五斤糖,满怀信心充满梦想地到山后提亲时,那个姑娘的妈妈对他说:“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才生下这么个女儿,然后又辛辛苦苦好些年,才把她养大,可是养大了,就要被你带走,我咋舍得呀。除非你给三头牛,再给十只羊。”三头牛和十只羊,化成了一座无法企及的山峰,用高得不能再高的气势压着他。
于是,老爹把他的所有希望和梦想,都寄托在那条船上。
这只船,被他说成是一副鞍。金沙江不就是一条一腾万里的巨龙吗?这只船就是安置在龙身上的鞍子。他骑着这条龙,纵横驰骋,有时逆行,有时顺行,几百里的江水被他驯得服服贴贴的。他说,要不是时间欺负人,抢走了他的一头黑发,抢走了他强健的肌肉,抢走了他旺盛的体魄和精力,那么,他一定会乘龙人海,搅起万里浪涛。
其实,是老爹老了。但他不是独自一个人老的,他的小船和他一起老了,跟随他的时间和他一起老了,与他的生命对应着的江,也在与他面对时老了。老了的时间,老了的船只,老了的江流,陪着他一起看对面的山。
山其实就是那座山,看了好多年了,老爹始终没有把它看厌。那座山很高,高到目光刚好可以翻越的时候,在一边耸起了一个高峰,一边却平伸过去,直至远处。那一处远山便充满了神秘,充满扑朔迷离的云雾。
长久地看过去,有一支送亲的队伍,总是在那山上向远处走去,每次看见都走远了,而每次看,他们都还在那里走着。远山过去的一家人,赶过来三头牛和十只羊。那是你帮助他们从江对面渡过来的,你不经意地从对岸把自己的悲哀渡了过来。过了几天,那个被你喜欢着的姑娘,随着一队送亲的队伍,从这里渡过江去。是你把他们渡过去的,你把自己的忧伤也渡了过去。远山里向远处走着的那一支队伍,是远山投映在老爹内心深处的一幕影像,永远都洗不去,永远都要用多么热烈的多么火红的气氛燃烧他,折磨他。看着远山,他看见了唢呐声一跳一跃欢快地跑;看着远山,他看见了一个女子的歌声像一块手帕在忽上忽下地飘。
现在,旋动在老爹周围的风,摇动着他花白的头发,他的头颅好像是一座高耸着的雪山,好像是一处遥远的冬天。一切都是那样的遥远,一切都是那样的苍老。苍老的阳光把一个苍老的记忆蒸烤得一派悲旷。
沿着那远山,老爹一定看见了他曾经在醉里踢倒的小树;一定看见了他的歌,没有被风吹走没有被一颗心收藏的歌,化成了一山的石头;一定看见了他曾经的踉跄的身影;一定看见了透过红头盖射过来,曾经刺伤过他的眼和心的阳光,还那么肆无忌惮地照射着。
时间过去好些年,我沿老爹的目光看出去,远山既近又远,苍苍一片。在哪一条路旁,在哪一棵树后,在哪一道崖边,我才能找到他的身影?
我看见了早晨的阳光,一层一层地把那山照亮;我看见了黄昏的阴影,不经意地把那山淹没,那样不容商量,那样不留余地地把那山淹没。那山因此更远了,更远的山却更加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