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与铁的诉说:郑小琼诗歌印象
2009-09-29赵金钟
赵金钟
毫无疑问,郑小琼的诗歌已经为我们这个“商业主义”时代留下了某种具有特殊意义的精神胎记。它对“商品”给我们这个民族所带来的亢奋、焦灼与糜烂作了形象的注脚。在她的诗中,我们随时可以拣拾到“铁架”、“五金”、“工卡”、“机台”、“火车”、“钉”、“铁”、“断指”、“疼痛”、“耻辱”、“恐惧”……这些坚硬如铁的物象,直棱棱地插入诗的心脏,发出一种足以让正义和良知颤抖的尖叫。不仅如此,郑小琼和她的“打工”朋友们的诗歌,还对“商业主义熏染下生成的那种“醉醺醺”、“软塌塌”的诗歌躯体发出了猛烈的一击。告诉人们,除了那种蒙着眼睛自摸自慰或“肉体魔方”诗外,诗坛上还有着双目炯炯直逼人生的力的咏叹。它们突破了“商品主义所编织的物欲罗网的重围,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天空,拣回了诗的那份责任、尊严与灵魂,最终未让自己沦为“物质主义”的奴仆或化妆师。
读郑小琼的诗,首先感动于其字里行间所涌动的尖锐与真实。这种尖锐与真实,使得其诗中常常有一些血淋淋的句子扑面而来。她自始至终都在用自己的心灵感知社会,用自己的眼睛打量人生,用自己的语言创作诗歌。诗中始终游动着“在场”的“疼痛者”,而非隔岸观火的“XX诗人”。
我们可以凭借许多词语进入郑小琼诗歌。然而,我捕捉到的最为重要的词语却是这么两个:“月光”和“铁”。在我的直觉中(虽然“直觉”常常并不可靠),它们不仅可以帮助我们抵达郑小琼诗歌的内核,似乎还能够帮助我们把握其诗歌跃动的脉搏。在这里,“月光代表家乡和关于家乡的记忆,“铁”代表现在落脚的城市和它给予诗人的憧憬、亢奋与疼痛、挤压和疲惫。可以说,这两种物象同时存在于诗人的心中,作为一种生命的印记、生存的内容与精神的寓所左右着她的诗歌创作。
褐色的、灰黄的月亮站在田野那边
一片片遥远的唇吹着水纹样的春夜
它的低吟,苦难而贫寒的乡村
伫立在墨黑染成的安静中,眺望
(《深夜火车》)
离开乡村时。“月光”并不美丽,因为它与贫穷和呻吟在一起;因为那时心中装着“铁”的憧憬和因“铁”而升起的“让生命再次飞腾的阶梯”。那时候“铁”是硬道理,它的坚硬与厚重能够带来物质的丰足与精神的充裕,它因能够带来繁荣与满足而变得美丽。然而这一切随着对“铁”的切肤触摸与深度打磨而变得面目全非:
写出打工这个词很艰难
说出它流着泪在村庄的时候
我把它当着可以让生命再次飞腾的阶梯
但我抵达
我把它读着陷阱
(《打工,一个沧桑的词》)
这是诗人对城市生活的重新认识。它已剥掉了当年出发前披在城市躯体上的遐想的面纱,显露出它的坚硬的骨骼与冰冷的额头。有时,她甚至径直让风掀起这“没有穿上内裤”的城市的“裙底”,对着它“露出的光腚”想入非非(《人行天桥》)。站在城市这块几乎没有立足之处的“立足之地”,打工者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惘、恐惧、失望与虚无之中:“进入城市的赌局,赌注就是自身/名字是惟一的本钱。扣留,抵押,没收/所有防范和惩罚都离不开交出身份证/打工的惶惶如丧名之犬,作为名字的人质/他时常感到,名字对自己的敲诈//他是被拖欠工资,又被拖欠名字的人……”(刘虹《打工的名字》);“许多躺在南中国这快砧板上的虚弱-词语/被一个时代的笔捉住/小心翼翼片片切开/加两滴鲜血三钱眼泪四勺失眠……”(许强《为几千万打工者立碑》)。除了惶恐、无名、泪水、疼痛,他们一无所有。这是他们新的“生活”:
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
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
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
加班,薪水……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
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漫漫的移动
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
啊,哑语的铁,挂满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
这些在时间中生锈的铁,在现实中颤栗的铁
——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
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
(《生活》)
这就是她曾经所憧憬的生活。“她把自己安置/在流水线的某个工位,用工号替代/姓名与性别,在一台机床刨磨切削/内心充满了爱与埋怨”,有时也“用汉语记录她臃肿的内心与愤怒”。(《剧》)在这“铁样的打工人生”(《铁》)中,她们收获着幸与不幸,“泪水与汗都让城市收藏砌进墙里/钉在制品间,或者埋在水泥道间/成为风景,温暖着别人的梦”《给许强》)。
在物质极度膨胀、心灵的空间日益萎缩的“铁”时代,直视现实、承载精神应该是诗歌责无旁贷的义务。那种乐于与“商品”共戏,放逐人生,嘲弄精神的作派,只能给诗带来伤害。郑小琼和她的“同党”们的可贵之处,是他们的诗有着一种浓厚的“民间”关怀。他们不高蹈,不虚拟,不戏游,不迂回,而是将笔直直的切进人生,正面攻坚,把毛茸茸的连骨带肉的活鲜人生摆在了诗的案板上。这或许因为缺失了某种“温文尔雅”或“文质彬彬”而让我们觉得有些许缺憾,但它的铁的质地和别样情怀却给我们带来了异样的感觉和别样的震动。这正是当下诗坛需要补充的养分。
“铁”占据着郑小琼诗歌的巨大空间。它既是诗人生活着的物质空间——城市化身,又是诗人现实生活的主要内容,还是她关于现实人生的所有希冀和疼痛。就有形的而言,它是现代中国工业文明的符号或标签;就无形的而言,它又是刻在诗人心头的深深的精神隐痛。在大工业时代,“铁”成了地地道道的双刃剑。它既给了“打工者”养家糊口的物资,又以其没有坚冷的硬度灼伤着他们的肌肤与精神;它时时让“希望”晃动在打工者们的额头,又常常在“希望”出门之前毫不手软地将其掐灭:“我转身听见的声音,像一块块被切割的铁/圆形,方形,条状……我无法说的铁/它们沉默,我们哭泣,生活的铁锤敲着/在炉火的光焰与明亮的白昼间/我看自己正像这些铸铁一样/一小点,一小点的,被打磨,被剪裁,慢慢地/变成一块无法言语的零件,工具,器械/变成这无声的,沉默的,黯哑的生活!”(《声音》)这“铁”的生活是如此地消磨人。
但“铁”并没有占据诗人心灵的全部,因为她心中还有“月光”,那一有闲暇就爬上诗人额头的精灵,是诗人取之不尽用之不蝎的精神源泉。它也构成了郑小琼诗歌的重要内容。在郑小琼的诗中,它常常与“铁”结伴而生,很多时候,它们就是一个“联体儿”:“八人宿舍铁架床上的月光/照亮的乡愁,机器轰鸣声里,眉来眼去的爱情/或工资单上停靠着的青春,尘世间的浮躁如何/安慰一颗孱弱的灵魂,如果月光来自于四川/那么青春被回忆点亮,却熄灭在一周七天的流水线间/剩下的,这些图纸,铁,金属制品,或者白色的/合格的,红色的次品,在白炽灯下,我还忍耐的孤独/与疼痛,在奔波中,它热烈而漫长……”(《生活》)。无论“铁”的生活如何繁忙、杂乱,“月光”总是能够找到空隙带着乡愁钻进诗人的心中。它改写着诗人青春的流水线,改写着“铁”生活所圈定的心灵空间和精神维度,改写着“铁”的硬度和它强加给诗人与打工者的冰冷秩序。
“月光”是一潭净化剂,是诗人灵魂的栖息地。每当诗人的心灵为“铁”的坚硬、冰冷所伤害的时候,它就情不自禁地回到了那里。因而“月光”所代表的乡恋与乡愁,在很大程度上磨平了“铁,的粗砺和诗人对于它的怨恨,从而使诗风变得“哀而不伤”,“愤而不怒”,总体上形成了一种尖锐中透射出和缓的情感流势。
在郑小琼的诗中,村庄、远山、沟渠、树木、玉米、秧苗、牵牛花、鸟鸣声……,这些承载着诗人童年生活和乡村记忆的物象,被诗人有意无意地涂抹上了温馨的色彩。尽管她知道在“铁”势力的强力碾压下,乡村的颓败已无可挽回,“铁”的强劲有力的大手已无可争议地卡住了乡村的咽喉,但她丝毫没有遗弃乡村,没有放弃乡村馈赠她的美好记忆。因为那是“根之所在。我们知道,在郑小琼的诗句中,乡村总是和“贫穷”与“无奈”站在一起。但这丝毫没有减弱诗人对它的爱。这种爱是刻骨铭心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精神依恋。
所以,村庄、远山、沟渠、树木、玉米、秧苗、牵牛花、鸟鸣声……,它们总是那么诗意地站在郑小琼的句子里,坚定地与铁架、五金、工卡、机台、火车、钉、铁、流水线……对抗着。这是“月光”与“铁”的交手,精神与物质的对视。它们谁也不可能战胜谁,因为它们代表着人类需求的不同侧面。不过,它们的存在倒有可能成为一种潜在的“平衡器”,平衡着诗人的人生态度和审美取舍。郑小琼曾写道:“再见了,五谷,果树,溪流,槐树,榕树/再见了,蝉鸣,青草,紫云香的童年/尚未失去的笑声,排水站,乡村公路”(《村庄史志》)——这其实是一种深层的忧虑:担心自己被灯红酒绿的城市异化,担心失却了乡村的那份单纯、净洁。正因为有着这样一份“心结”,她才时常提醒自己“黑暗中的城市有着一张工业制造的脸”,并对这张“模糊而怪异的脸”保持着高度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