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怀疑与内心厌恶
2009-09-29夏烈
夏 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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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读完小饭的三个短篇。非常抱歉,它们几乎在我的邮箱里沉默了一年。这使得文字的旅行变成了某种囚禁,作为评论者,我有权那样做?如果顶真地去想,其实我们谁都没有权但就那样做了,循环支配。也就是说,我们日常中就时时处在将(他人乃至自我的)生命旅行沦为囚禁的逻辑当中,概莫能外。这是一种隐喻,尤其对这个时代的个体处境和精神处境而言。
我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去理解小饭的一些创作的。包括他在创作谈里吐露的焦虑感。我不再用“80后”这样的词汇去称呼小饭们了,我没有感到使用这样的简单懒惰但又似乎很专业的概念时能带来快感,相反,我也同他一样,在这个时代生成了关于自我的疑虑和无法聚拢灵魂的分裂感。但有时候,我会对此窃喜,因为这就是文学需要的生长素——文学不是一个传统的艺术了,它是新的,是不安与分裂的有效呈现,呈现的过程需要力量和技巧,但首要的是内心的不安和精神的分裂。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文学和其他艺术门类有了差距,其他艺术的传承性远远大过于文学,学习模仿和融会贯通更为要紧;但文学,要求内心的亲身肉搏和纠缠,是最个体的事情,但又关乎时代——也因为这样想,所以我觉得当代绘画界由吴冠中提出的振聋发聩或者说刺耳之声“笔墨当随时代”,更适合指示文学及其作家内心的运动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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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价一个小说,是多层次的。文学对自身的形式总有一个要求,并且,陌生化的可能永远是文学的使命之一和好奇心所在。因此,当文坛在某一时间以比较统一的声音呼唤“故事啊故事”(甚至还有人以此指代现实主义写作)的时候,我害怕这背后的群体盲从。而事实上,果然这几年的小说写作,至少是发表和出版呈现了令人失望的状态。文学在对大众阅读心理的“挑战”和“顺应”的张力结构中每每顾此失彼,尤其是从过去的极左转向今天的极右,令人嗤笑作家们的智商和定力。而除此之外,另一个层次即对心灵运动的观照、认识和书写也流于肤浅,停留在为造故事而造故事的地步,小说因此虚伪丛生、气血两亏。这是致命的。形式感差些还只是文学的面貌平朴,但不能贴近人物心灵作独特的推进,几乎就不是文学。
小饭是依旧顽强地以他对“文学”的理解来寻找叙述形式感和内心运动的作家。这一点,即使我仅仅借助他的三个短篇就可以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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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没有读小饭的小说了。记忆停留在五六年前。所以,这次阅读明显感到了他的进步和不同。
虽然这三个短篇在我看来并不饱满,比如《瘸子》是个片断式的东西,而《山那边的声音》颇小品。但令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小饭延续先锋叙事的衣钵进行创作这回事,而是他选择了这种叙事后作品有没有呈现出好的审美意味——事实上,我凭阅读的直觉和经验感到了他的小说本身呈现的透明感和象征性。
前者,透明的特质,是《山那边的声音》带给我的。轻巧的节奏、有趣的对话、人物和兽物的选择和性格特点,以及魔幻气息的介入,让小说拥有了诗意的轻柔和童话般的透明感。这符合小说胡说八道的天生魅力。细节的真实和整体的虚构是残雪式小说的特点,而诗意和轻逸令人想到孙甘露小说精彩的表现。小饭在文学系谱上是直接这样一些作家的。当然,我想,诸如《山那边的声音》里呈现的童话和青春气息更适宜小饭辈的作家来表现,所以这是一个比较本色也比较流行味道的小品式的短篇。
《瘸子》和《尸味》显然更得残雪神髓。举手投足,都有残雪的影子,我这么感觉。这样说下去,当然不能算一个好兆头,对于作家而言。因此,我必须解析里面属于小饭的部分,他的独特性。
三个短篇,都有属于小饭的人物。换言之,《山那边的声音》里的庄稼汉模样的年轻人、《瘸子》和《尸味》里的“我”,都有小饭自我的投射。这种自我投射是清晰的,作家投射自我就是一种在关系里自我呈示、自我观摩、冒险的心理实验,从而自我审视的过程,这几乎是小饭的习惯。这些人物都能听到小饭本我的呼吸,怯懦、狡黠、怀疑、敏感、天真、不切实际但又企图世故,从而演示自我与世界、与他人的关系,确立“自我”的疆界。但很显然,这种确立又会再度被自我本身抛出轨道,三个短篇里的自我到最终都有被戏耍,感到沮丧或者自我催眠说是“幻觉”的结局。可以说,小说里小饭的自我,失陷在了证明与怀疑的背反中,不断折腾出自我迷失的心理悖论。这是他与世界的关系?至少这是很有心理学意味的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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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味》是一个比较有层次感的短篇。——时间长了,我了解小说的层次感同样是一个评价标准,它预示了作者叙述的能力和小说内涵的丰富饱满。确实如此,好的意思和好的意味诗歌和散文同样可以分享,但人物和关系的层次感——某种内部的展开和处理长节奏的功能只能属于小说。我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瘸子》是个片断式的东西,而《山那边的声音》颇小品”。
你看,相对饱满的《尸味》排开了几组对应的关系:我、女友、女友的其他男友:两个打架的男孩和一个女孩:在郎先生家的影碟中的被打死的男人阿东、打死阿东的男暴徒、造成打与被打死关系的女明星。这些关系实现了没啥悬念的对应,令我们的思维做惯性运动式地联想到他们之间的同构性。郎先生是这些关系共同的惩罚者和评判者,他是传说中令人很不喜欢的角色,是个陌生人。但令人喜欢、与我们熟悉的人呢?小说中这些人一个个变成死者,空气中“布满了尸味”。——这些叙述令我感到了小饭在《尸味》中更为扩大地将自我寄放在了一些社会关系的隐喻中袒露心迹的努力,他企图对这些社会关系暨时代意象作出自我批判,然后透露个人的“厌恶”。周围熟悉的人们都已经“死”了,这死只是象征,所以说是“尸味”,像死人一样的味道,没有生趣;而“我关心的男女关系在当下也出奇地相似,“我”也身陷其中:郎先生是神秘而刺激的人物,他保持了与死者的距离,也具备了惩罚者和评判者的素质,但他的手段是暴力。这就是作家对周遭世界的认识即独特感受,细节的铺开甚为趣味。遗憾我开始阅读的时候就觉得有些词眼用得不太舒服,比如“我愿意为她实践我的青春”、“这些对我来说简直是遭遇”,这有点蹩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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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释过度是一种罪。所以对这三个短篇没有必要再说什么。有点想法的话,就是希望小饭的短篇可以更厚实些,现在的嫌单薄;有点兴奋的话,就是小饭始终坚持了在文学道路中重视个体的体验,并维护了体验的新鲜和敏锐,将之表现为现代性很强的文本。应该说,饭儿对于写作,内心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