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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东西的冯志强

2009-09-29黄孝阳

文学与人生 2009年9期
关键词:志强磁铁

黄孝阳:1974年生。江西抚州人。已出版《遗失在光阴之外》、《网人》、《时代三部曲》等。

1

冯志强这人特别坏,拉屎要隔他三丘田,三丘不够,要七八丘。哎呀呀,你不晓得他的手有多长。国祥吃过亏。国祥蹲在坡东头,他蹲在坡西头。他还有本事把国祥兜里的纸掏走,害得国祥拿树叶揩屁股。

我和陈元庆坐在学校操场的石阶上,叉着腿,叉着手。下午的阳光照着我们,照着我们脚下忙忙碌碌的蚂蚁。陈元庆对着站在教室门口的冯志强指指点点。我摁死一只蚂蚁。蚂蚁的内脏是腥甜的,用舌尖去舔,能舔出肉的滋味。我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手指。陈元庆喜欢说大话。李白写“白发三千丈”,他写“白发三万丈”,还振振有词地跟老师辩论。冯志强瘦得像韭菜叶,我一个巴掌能把他打到东门桥去。国祥一个巴掌能把我打到东门桥去。冯志强敢偷国祥的东西吗?别说偷,恐怕连一道蹲坡上也是不敢的。国祥的哥是解放军。全校只有国祥的军装才正宗。我吸吸鼻子说,他有这么厉害,咋不见他去老师那偷卷子,也省得挨他爸的打。

我与陈元庆都笑起来。冯志强的爸在搬运站当工人。门牙在搬货时撞掉了,一张嘴,里面就有一个洞,一个深深的洞。他打儿子在梨桥县出了名。他一脚把冯志强踢到空中,当儿子是皮球。冯志强抓住路边树的枝丫,在空中连荡几个圈。旁人说,老冯,你儿子吐血了。老冯说,你懂个屁,那不是血,是红墨水。

那确实是血。老冯自打卖菜的老婆跟一个浙江来的养蜂人跑了后,精神就不正常。平时是个没事人,一次能扛俩蛇皮袋尿素,可没准就犯病了。这病犯得蹊跷。犯病时,别人叫他干啥就干啥,让他学狗叫就学狗叫,让他学狗撒尿就学狗撒尿。或许是这个原因,搬运站没让他办病退。但这时候,千万别让他看见冯志强,他敢对自己的儿子下死手。大家说这可能是因为冯志强长得太像他妈。

老冯捡了一根别人晾衣服的竹篙去捅儿子。冯志强在枝丫间纵来跳去,还摘树的果实往下扔,说,老畜生,砸死你。老冯喉咙里咯喽咯喽,扎起马步拿竹篙往上捅,嘴里还叫唤,杀!旁边的人躲在他身后,替他数数,数到十七下,冯志强被竹篙扎到屁股,掉下来,大家齐声欢呼。老冯高兴了,扔下竹篙,向大家团团揖手,说,别客气,别客气。陈元庆笑得不行,揉着肚子说,妈呀,敢情他以为自己在捅日本鬼子。有胆大的人冲着老冯喊,老冯,你刺刀没见红。你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是不是专偷美国佬的尿壶?老冯颈脖里迸出两条牛筋,用拳头捶胸,老子砍他们的头比砍西瓜还利索。毛主席还亲自给我颁发了奖章。

奖章哩?奖章拿出来看看?

老冯的脸乌黑一块,乌里涨出几点紫。这么粗壮的一个大男人居然露出很羞涩的表情。我们哈哈大笑。一些岁数更小的孩子拿石头去扔冯志强,唱起童谣:大风天,疯子追着蛤蟆跳。蛤蟆跳进嬷嬷家,嬷嬷吓得出门跑。

冯志强扛着大脑袋,往那个唱得最欢的小孩走去,冷不丁地一拳头击出。小孩的脸上开出一朵花。冯志强好大的力气。我诧异了。陈元庆眼尖,看,这个不要脸的,手里握着石头。小孩的父亲是个瘦高男人,见状大怒,去捉冯志强。冯志强往人群里一跳,不见了。瘦男人把流着鼻血的儿子拖过来,往老冯面前一戳,大声喝道,你崽打了我的崽。老冯一愣,喃喃说道,你崽脸上咋这样多红墨水?太浪费了。墨水可以写字的。要节约。毛主席说了,我们要增产节约。说着话,他那双蒲扇大的手在那小孩脸上搓揉起来。那小孩的脸变成被犁过的田,人傻了,连哭都不会。瘦男人想去扯,哪扯得脱?情急之下,抄石头敲过去。血咕嘟吐嘟冒。老冯摸摸自己头上的洞,看看自己手上的血,用奇怪的口气说道,哪来这么多红墨水?大家眉开眼笑了。就有人高喊,老冯,墨水在你脑壳里,你把脑壳敲开,你儿子的墨水就用不完了。老冯听了这话,马上拿石头往头上敲,敲了两下,嘀咕道,老师改作业用红墨水,我儿子写作业是用蓝墨水。志强,志强啊。老冯不记得他刚才打儿子的事了,喊着儿子的名字,在人堆里拐着脚小圈地跑,还东瞧瞧西瞅瞅。人群哄一下散开,怕被这个疯子当成冯志强。大家远远地看,别提多开心了。

陈元庆的笑容仿佛是语文课里的句子。我说,冯志强的爸是不是老这样神经?陈元庆说,狗屁。他是人来疯。人走了,他就安静了,晓得回家烧饭给冯志强吃。

陈元庆指手画脚,唾沫飞溅。

我觉得陈元庆说得有道理。陈元庆懂得许多事。他晓得蒋介石娶过八个老婆,大老婆的奶子有篮球那么大,小老婆的奶子才一枚五分硬币大。整个县里的事他都晓得,连县长拉屎时屁股往左边翘还是往右边翘,他也晓得。这不是吹牛。县政府在我们二小后面。在课间操的时候,我跟着陈元庆翻过卵石砌的围墙,去看那些穿四个口袋衣服的人拉屎。厕所在围墙下,夏天熏得死人,冬天冻得掉屁股。我们蹲在围墙上,透过布满蛛网的屋檀,看那些人脱裤子提裤子。陈元庆这个人最缺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只癞蛤蟆,用绳子系了,小心地沿着屋檀往下放,等接近预定位置时,一撒手,蛤蟆掉进人家的后脖子里。因为这事,听说县政府还专门派人来二小调查,吓得我与陈元庆好几天只敢贴着墙壁根走。

阳光打在脸上,跟不久前围墙上栽起的玻璃一样。我眯起眼。冯志强手中出现一个黑糊糊的圆形东西。他不断地把削铅笔的小刀往上凑,又一次次挪开,脚还在地上打着拍子。陈元庆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拿胳膊肘捅我,磁铁。陈元庆从地上弹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望着冯志强手中的那东西。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望着冯志强手中的那东西。陈元庆的鼻孔大了,对我点了点头。我小声问道,磁铁?

可能冯志强听见了我们的声音,他把手中的东西藏进口袋,双手插进裤兜。陈元庆的眼珠子骨碌转了几个圈,咧嘴笑了,一拍屁股上的灰,往正在操场上玩单杠的国祥那奔去,嘴里还喊了声“驾”。我挠挠头。

2

磁铁,我是知道的。我跟陈元庆去偷过一次,可惜没偷着。陈元庆说,这种东西只有收音机里才有,越大的机箱,磁铁就越大。它啥东西都能吸,是个宝。要不,收音机咋那么贵哩?就全靠它吸住了各种声音。陈元庆二哥的家在吉民巷。攀上围墙,屏气提腰行上二十余米,就到了在百货商场门口摆小人书摊的老头儿的家。屋脊两头有着月牙状的弧。抓着它,肚皮贴住瓦片,头伸下屋檐,就可以看到屋内那台老式的晶体管收音机。它真大,跟我妈的樟木箱子一样大。陈元庆说,知道不,里面的磁铁足有你脸大。我小声地笑,不敢想象比我脸大的磁铁会是什么形状。收音机旁有一个竹套的暖水瓶、一个掉了瓷但依稀可见到“先进工作者”红油漆的茶缸。摆书摊的老头在听新闻,在喝开水,在用剪刀与糨糊粘贴被撕烂的小人书的纸页。陈元庆眼里有炽热的光,对我打了一个响指说,等会照计划行动。天赐良缘,不可错过。陈元庆真是瞎用成语。我微笑起来。这个计划是我想出来的,一直没有机会付诸实施。这不,那天晚上,陈元庆二哥的岳母病了。机会终于光临了我们这两个有准备的人。我点点头,觉得自己是加里森敢死队的一员。我们像壁虎一样蠕动,下墙,蹲身,做扩展运动,各自用力吸了几口气。陈元庆说,这叫天地元气,吸到肺里,就能胆大心细。我们互击巴掌。我跳往暗处,陈元庆朝老头儿家门口走去,叩打门环,李爷,我二哥叫你过去一趟。他老婆的妈又犯病了。门开了,老头儿探出枣核似的猴头。陈元庆跻身入门,反手悄无声息拧上锁的搭扣,嘴里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老人披上衣服,关了收音机,拿绒布盖上,与陈元庆一前一后出了门。他们走远了。我闪入门内,直奔到那巨大的收音机前,伸手去搬。哪搬得动?发抖的手根本不足以抬起它,就更甭提抱出屋了。这个该死的收音机,比我妈的樟木箱子沉多了。我有点恼怒,目光落在老头儿留下的剪刀上,拿起它,去撬收音机的厚木板。剪刀在机身上留下几个小小的窟窿。我被自己的动作吓住了。胸腔里的那些天地元气一下子全不见了。我突然觉得屋里有个鬼在看着我,并发出一种呼噜呼噜的声音。我害怕了,放下剪刀,飞蹿出门,把屋子与小巷迅速甩到身后。当我跑到东门桥,陈元庆从桥头蹦出,叫道,搞到了?

搞个屁。他家里有人。我一屁股坐倒,抹掉嘴角白沫,在地上摊开四肢,用拳头轻捶胸膛,吓死我了。我没敢说是自己胆小,怕陈元庆鄙夷我。陈元庆在我身边坐下来,双手抱膝,叹道,一定是李成刚从区里开会回来了。真是的,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时候回来。怎么车子不会在路上翻了啊。陈元庆的眉毛一挑,用肩膀撞我,说,我二哥讲,有种机子,不仅有声音,还能在里面看到人影。那里面的磁铁一定大得不得了。说不定,比你屁股还大。我皱起眉,有这样的东西?陈元庆说,咋没有?我二哥说有,那就一定有。不过,二哥说,那是外国人发明的,专门来对付中国人的。是蒋介石派特务带进来的。只要打开它,它就会马上把我们的影子吃掉。我们就会没了魂魄。哼,美帝亡我之心不死。我挠挠头。月光洒下,有着香味儿,是一瓣一瓣的。它们静悄悄地浮在空中。我与陈元庆的影子,小小的,是两块不管怎么蹦怎么跑怎么跳都甩不脱的狗皮膏药。我抬头看了看天穹中那轮光华万千的玉盘,怪叫一声,从地上跃起,伸展开双臂,嘴里嚷道,要是影子不见了,那我们就能飞了。就像嫦娥一样,飞呀飞。

飞你个头。你连个收音机都不敢抱,还做飞到天上的梦。陈元庆一脚踹在我屁股上,嘴角露出冷笑。我愣了,马上反应过来,我都忘掉这茬事了。按计划,这个狗娘养的在把李爷带到他二哥家后,应该赶来与我一起抬收音机。我的计划怎么可能出错呢?我都想了整整一个礼拜,每个细节都无懈可击。怪不得屋子里有呼噜呼噜声,肯定是他躲在旁边暗笑。我破口大骂。我们扭打成一团,最后不得不颓然松手,我们都是胆小鬼,没有做贼的勇气。在这一点上,我们远远不如冯志强。冯志强就有本事弄到许多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好东西。

3

我愣愣地想,用手背抹嘴角淌出的口水。陈元庆蹿回来,一脸怒放的花朵,手往我肩膀上重重一拍,国祥说让我玩三天。我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说,玩什么?陈元庆嘿嘿乐道,磁铁啊。陈元庆用手指头捅了下我的胸,小声嘘道,看,国祥已经招集了人马。我顺着陈元庆的手指望去,国祥已领着四五个孩子朝教室奔来。我乐了。冯志强真蠢。他一定没看多少小人书。匹夫无罪,怀璧有罪。这是小人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事。他竟然还敢把这样好的东西拿出来显摆。他又不是没吃过亏。我见过国祥教训冯志强,比县剧团那些腰肢细细屁股大大的女人捏着指尖唱的采茶戏要好看一百倍。知道什么是“弹卵子”吗?国祥发明的。国祥按住冯志强,扒掉裤子。大家轮流上前,用指头去弹他那个蚕蛹样的东西,顺便欣赏他的尖叫,真是太有趣了。那蚕蛹样的东西会一点点变大,变得跟树枝一般硬。国祥再从兜里摸出根缝衣服的针,去扎,每扎一下,冯志强就弹一下,扎得急弹得也越急,好像身体里装了一个开关。

我咯咯笑出声。陈元庆双手抱在胸前,吹起口哨,吹的是小小少年没有烦恼。国祥大步流星来到冯志强的面前,劈手去拽他的招风耳朵。上课铃响了,秃了脑袋的刘老师从走廊那头踱过来。国祥松了手,喝道,下课别走。冯志强的脸比豆腐还白。冯志强坐教室第一排。我盯着他的后脑勺,与陈元庆交换眼神,不住发笑。哈哈,冯志强脑袋里肯定装满糨糊。见过蠢的,没见过比冯志强更蠢的。他竟然胆敢不听国祥的话,等刘老师打开讲义,他怯怯地举起手,说要去拉尿。这王八蛋要溜。教室里的椅子马上稀里哗啦倒了一片。国祥跟着起身,老师,我要拉屎。声音还在屋内,人已蹿出门。我们这几个人都蹿了出去。陈元庆最逗,他反应慢了半拍,被刘老师抓住衣袖。刘老师说,你们想干什么?陈元庆急中生智,老师,他们没带手纸,我给他们送。刘老师一愣,陈元庆已甩掉他的手。冯志强跑得真快,跟山上的野兔子一样,跑得歪歪斜斜,肩膀甩到脑袋上面了,眨眼便跑出校门。但国祥比狗跑得还快。等到我们赶过去,国祥已经骑在冯志强的身上,在擦头上的汗,嘴里骂骂咧咧。

这是学校旁边一间废弃的祠堂。断壁颓垣间到处是人粪牛屎,并堆满枯枝乱柴。祠堂大门墙上,写有“永远忠于毛主席”的石灰字。堂前有两株粗黑的柏,皆有一个人抱那样粗,左边那株的大半边被火烧过了。柏树的根露在地面上。冯志强的胸口顶在树根的上面。冯志强在翻白眼,国祥,我给你磁铁。我疼。你放开我呀。

晚了。疼也没用。你是骨头贱。国祥摸出磁铁,用牙齿咬了下,藏进裤袋,再用力地掐冯志强的脖子,叫你别走,你还跑?这磁铁从哪偷的?国祥的目光落在柏树根边一堆刚从人体里排泄出来冒着热气的粪便上,再抬头看看我们,眼里出现一道幸福的光,吩咐我们按住冯志强。他跳入祠堂,捡出一根指头粗细的树枝,在冯志强面前蹲下,叫我爸。陈元庆马上接嘴,他爸是疯子,你当他爸亏大了。国祥一拍脑袋,对。说得对。还是喂你吃屎。

国祥用树枝挑起粪便。冯志强闭紧嘴,在我们手里扭来扭去,扭得像虫子。国祥用手指去捏他的腮帮子。国祥的手劲才是真正的大,就一下,便捏出一个洞,一个深深的洞。冯志强流出眼泪,脸上浮出一种绝望的近乎于恐怖的表情。我皱起眉,想说什么,陈元庆一扯我的衣袖。冯志强的牙齿沾上了粪便。就在这一刻,他放弃挣扎,还张大嘴,把那根挑有粪便的树枝头咬断,恶狠狠地咬着,好像在咬肉骨头。粪便从他嘴角溢出。

我们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放开他。冯志强在地上来回打滚,跟被鞭子抽了的陀螺差不多,一边哭,一边用手指往嘴里抠。突然,他不抠了,抓起地上的屎,往脸上抹,抹得只剩下两只眼球,而且里面的黑越来越少,白越来越多。我们面面相觑。冯志强疯了?我望向国祥。他的眼神有点惊恐。我们往后退了一步。真臭。冯志强真臭。苍蝇朝他飞过去,是那种最爱屎的绿头苍蝇。我们又往后退了一步。冯志强的哭声似被刀砍断了,从地上跳起身,头缩在肩膀里,身子伛着,仿若是地狱里跑出来的鬼,要把我们这些人的模样带到阎王爷那去。冯志强眼里有古怪的凶猛的光,突然啮出牙齿,扑过来,你们吃屎吧。

我们赶紧后退。冯志强撵着我们跑,好像他是老鹰,我们是小鸡。追到巷子口,冯志强停下来,开始笑,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哈哈大笑。我们齐齐站住脚,都为自己刚才的胆怯感到羞愧,但我们谁都没有勇气过去。国祥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石头,骂道,我日他妈。老子今天不给他脑袋开个窍,我喊他爹。陈元庆小声说道,要是老师知道我们弄疯了他,咋办?我没说话。国祥没说话。一个绰号叫赤脸的孩子说,他自己要发疯的,关我们屁事。再说他爸是疯子,他肯定被传染了。国祥手中的石头落到地上。斜阳把我们的影子扔在地上,扔在我们的脚下。我们僵硬着脸,没再说话,转过身往学校的方向走。国祥独自走在最前边。陈元庆用脚去踩国祥的影子,他并不能把影子踩到泥巴里。泥巴里到处都是蚂蚁,像是从泥巴里长出来的。我回过头,冯志强还在那里蹦蹦跳跳。他的样子是那样骄傲,跟戏台上得胜归来的将军差不多。他甚至唱起了歌,唱的是“铿铿铿。临行喝妈一碗酒。铿铿铿。苏三离了洪洞县……”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唱歌,唱得不错,比陈元庆吹的口哨好听多了。我的头有点疼,好像有一只绿头苍蝇飞到脑袋里面了。

4

冯志强没来上学,几天后,他死了。我是听别人说的。冯志强跑到县城蔬菜队的几户农户家里去偷东西。人家发现了,提起锄头追。冯志强拼命地跑,经过百货商场门口时,在那替人卸货的老冯一把揪住他,问他咋不上学。老冯那时肯定没发病,还记得儿子要上学。冯志强使劲挣扎,叫他放手。那几个乡下男人赶过来。一个拽冯志强,叫他交出东西。一个问老冯是谁。另两个就说,要打死这个偷东西的贼。他们说得起劲。冯志强从裤兜里掏出一团用报纸包着的大便,砸在拽他衣服的乡下男人脸上。乡下男人几个巴掌把冯志强打出血。谁都没想到老冯见了儿子嘴角流出的血,眼珠子就红了,一把夺过乡下男人手中的锄头,就一下,就把儿子敲死了。

我很难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难受。冯志强干吗要把屎装在裤兜里?他是不是真的疯了?他如果疯了咋还晓得去偷东西?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我独自走在街上,望着身边灰溜溜的房子,就觉得自己是一大团死寂的水里浸泡着的一只虫子。我走到东门桥上。河岸边开满黄色与紫色的野花。花丛中突兀着很多黑色的石头,非常大,据说是鳌被神灵折断的四肢。细细密密的水流从石头旁边淌过,几乎看不出在流动。偶尔一片黑影自那青得发绿的水底潜过。那是水鬼。水里有各种各样的鬼。每年要捉人去当替身的溺死鬼,河里发大水时救人上岸的鬼,还有专门吃小孩子的鬼——若被这种鬼吃了,就找不到小孩子的尸体,他们消失在水里,仿佛是水的一部分。

我沿着与东门桥相接的一条泥路往河那边走去。国祥与陈元庆他们在一个叫“鸭子巢”的河段处玩水。我常去那玩的。那里的水特别深,只有胆子大的孩子才敢在那里玩。当经过一间低矮的土坯房时,我顺手从门口柴堆里抽出一根细树枝,再从裤兜里掏出铁丝,把铁丝缠在上面,缠出一个钩。

我伏下身子,胸脯贴住地面,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中激荡。天空真高,高得令人绝望,是一大片灰白。微弱的火焰在我心底燃烧。我躲在黑石头后,凝视着河中央那些黑得像泥鳅的身体。他们会蛙泳、仰泳、蝶泳、自由泳。我只会狗刨式。他们的臀部是尖尖的。水吃掉了他们的影子。但他们并没有飞到天上去。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树枝,在那些胡乱堆在河岸边的衣物里找到了国祥的绿军装。我一点都不紧张,也不害怕。我甚至还有闲暇去想小人书里的鼓上蚤时迁。时迁真厉害,可为什么水浒一百单八将,他却排在倒数第二位?树枝以一种缓慢的在我理解之外的节奏,准确地把那件衣服拖到我身边。我在里面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那块磁铁。冰凉的,似乎是一块要在手心里融化的雪。我把它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后退。我回到东门桥上,在栏杆上坐下。陈元庆说得不对。它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吸。我松开手。磁铁掉下去。水面感觉到了疼痛,出现一个洞,一个深深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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