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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服

2009-09-29孟大鸣

湖南文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洋娃娃服务员顾客

孟大鸣

三年没穿过工作服了。新的、旧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衬衫、夹克、西装、棉袄、风衣等等,有二十套。调离工厂后,全部打包,躺在衣柜里赋闲。梅雨季节,妻逮住太阳,翻出来晒晒。边晒边牢骚,一包破衣服,无用又占地方,不如捐灾区去。对妻是一包破衣服,对我如宝贝。不是我没爱心,这包破衣服(妻的说法),记栽了我二十多年的历史,是我的根。档案和能证明我的各种资料,从大厂移交市人事局后,突然间。有丢了家的恐慌,只有这包破衣服。是我回到大厂的惟一通道,里面有我扎在大厂的根须。

20世纪90年代,作家韩少功喊出寻根的口号,并以此作为他的文学追求。我现在明白了,韩少功的寻根文学为什么受人们热捧。一个人和一个民族,不能没根。一个人,不管走多远,不管多么荣华富贵,根,总萦绕在心中,挂念着。根如同一座宝贵的矿藏。埋藏着过去岁月的悲欢。不管是悲是欢,它都会化成力量,鼓舞你。

现在,我如果穿一套工作服走进办公室,定被同事笑掉大牙。衣柜里打包了的工作服,它无不放大我外形的弱点。双肩往下塌,孤线似的;衣摆扭扭捏捏,往上缩,试图躲进我的腋窝,我本来就矮小圆墩。被它这一包装,我成地球仪了。装饰豪华的品牌店里的服装,如一个体贴周到的小情人,时时刻刻都把我的双肩抬起来,形似毕直的线务;衣摆毕挺下垂,专给人制造欣长的错觉,它让我青春气十足。华美服装的质感,如刚从母腹出来的小猫咪,油亮亮的毛发,柔软而细腻。针针线线,细致周密。但我从没为华美的服饰激动。那怕一点点,就一点点。仅仅是一套衣服。一套价格不菲的衣服。然而,今天看来,做工粗糙。手感粗硬,外型丑陋的工作服。却让我真实感受过满足和荣耀,生命中的最大的精神享受,是我精神享受里的珠穆朗玛峰。后来的日子,不管面对多大的精神盛宴,感受再未达到第一次穿工作服的强度和力度。

第一套工作服,早不在衣柜里了,记忆却仿如昨日。说不清什么颜色,灰不灰,白不白;布料粗粗的,见水硬硬的,搓也搓不动;一块块布料的连接处,一根根线头探出头来。我选了一套最小的,长近膝,裤边扫地,一如小外套。到工厂第一天,参加新工人学习班,会议室里,六十多双兴奋而又惊恐的眼睛。我迫不及待地躲进厕所,脱下从家中穿来的新衣服,换上如被窝般宽大的工作服。母亲花半月工资,全家人要节衣缩食半年,算奢侈至极,仅三天,就被打入冷宫。脱下它换工作服,我毫不犹豫。我心里煮了一锅兴奋的汤,一直在沸腾,半天学习班,只听进四个字:上午散会。我飞腿跑进宿舍,先给母亲写信,告诉她,我穿了工作服,是地地道道,货真价实的工人了。依次是叔叔、舅舅、姨。每个字都带着兴奋,放出光明的信息。可惜,那些兴奋和光明的文字,没有留下底稿。

车间有个临时工,叫保(宝)仔。至今不知是那个保(宝)?也不知姓什么。保仔的工作之一。是为我们三个倒班岗位送餐,不送餐时,在车间机关跑跑杂事。厂区食堂开饭前半小时,保仔来我们岗位收饭盒。他带着食堂当天菜牌。想吃什么,在菜牌范围内自选,菜名写在纸条上,放进自己饭盒。保仔从不出错。

有天,打开饭盒,发现多了一份炒肉片。不过节,又没特大好事庆贺,从不买肉片吃。我怕保仔的错误,最后我买单,急着大声向保仔申明:保仔,错了,我的纸条上没写肉。保仔小声说,我送你的。我说保仔,今天没过愚人节吧。炒肉片要一毛二分钱。我刚转正,三十二元工资,刚拿一个月。保仔是临时工,一个月十八元。一分钱都宝贵。

保仔尴尬而又羞涩,想说,欲言又止。我说,啊,晓得了,保仔一定找我有事。保仔脸红红的,憨笑。过天,过天,过天再和你说。保仔逃也似的走了。

操作室内,一女二男,个个一脸好奇,还要到我饭盒里抢保仔送的肉片。男同事说,保仔脸红红的,好害羞,是不是看中了谁,要你做红娘。我说,像啊。他看中了谁?这又成了我们思考的焦点。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女同事的笑脸立时变了。无聊,他敢做这个梦吗?

第二天,我到油罐区巡查液位、温度。保仔候在油罐旁等我。我们遇整点就到油罐区巡查。保仔这是第三次遇整点到油罐区来等我。前两个整点我负责操作室内的记录。

保仔找我借工作服。

借工作服等于借我的命。我说保仔,我只有两套工作服,不借。突然,嘭地一声,保仔在我身边矮了下去。保仔跪下了。保仔说,求求你,帮帮我。我说干吗?起来起来。我用双手扶他,他不起。只说,求求你,帮帮我。我说,你找别人借吧。找老工人借,他们比我多。保仔说,他们不肯。我说,有件新衣服,涤纶的,只穿过一次。保仔说,只借工作服。我硬着心,对保仔说,借别的都行,工作服不借。

保仔要借我的工作服去相亲。保仔相过三次亲,都没成功。介绍人说,你在某某大厂上班,相亲时,穿套某某大厂的工作服。介绍人是保仔父母的同事。保仔父母,是一个市办小厂工人。那家市办小厂,在我们大厂围墙外旁。

我大休后,上晚班。我们大休是,晚班、白班、零点班,三个班都轮到后,就休息三个白天,两个晚上。这段时间,就叫大休。我们一接班,交班的同事告诉我们,要自己派人到食堂打饭。说保仔偷工作服被辞退了。有外厂来的小偷,专在我们生活区偷工作服,保卫处挨了不少骂,厂长骂,职工骂。骂得保卫处的人抬不起头。我每次洗完工作服,晒在外面,站在工作服旁,一步都不敢离开,怕小偷偷走。有个同事,工作服晒在楼下,一旁守着,突然,单身宿舍传达室喊他接电话(那时还没私人电话),接完电话,工作服不见了。听说保卫处抓到保仔后,把生活区常丢工作服,挨骂的气都发到了保仔身上。职工中还传言保仔是偷工作服的惯犯。

从此,我再没见过保仔,也没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信息。后来,我一直认为,这是我一生中最糟,最遗憾的一件事。保仔相亲肯定泡汤。临时工丢了,相亲不成,又背个小偷恶名,真是雪上加霜。他跪下求我时。我心软了一下,打算借给他了。但后来又一想,借不得,相亲借,约会借不借?约了第一次,又要约第二次,我宝贝样的工作服就成他的了。

我真后悔,没把工作服借给。借给他,他肯定就不会偷了。

一切都成了过去。无法挽救。

西进我宿舍,往床上一坐,有种被谁击败的无奈,无语,默坐一小时,走了。一连三天,天天把前天复制一次。

第三天,我把西一阵臭骂。我说,没病吧,神经兮兮,哑了啦。西仿如把呼吸都憋着了。我在骂一棵树,在气一株草。我说你不是个男人。我说。我数一、二、三,数到三还不放屁,请你离开,看见你,我自己都觉得不是男人了。也不要再来找我,我不交不是男人的朋友。西说,莫逼老子发宝气,不把她搞到手,就跳楼。你这不像男人的德性,敢跳楼?

市区到我们厂的公交车上,有个二十来岁的女售票员,两个眼球比宝石还放光,睫毛卷发一样弯曲,嘴唇溜溜圆,好似小酒杯。西把她叫洋娃娃。西说那洋娃娃真漂亮。第一眼看到洋娃娃,真的呆了,不仅是脑壳里呆了,全身都呆了。太完美了,太震憾了。

洋娃娃的车号是0387。西下车就记住了。西可以从中途上这趟公交,但西从不在中途上,到市区的始发站专等0387。第一天,西上车后,没话找话,对洋娃娃说,你们车是十分钟一次吗?小姐好漂亮。洋娃娃没听见似的,不恼,也不笑。西如同对空气说话。第二天,西故意拿出百元大钞,让她找零,拉长接触时间。西说,小姐和我妹妹长得好像啊,双胞胎一样。洋娃娃还是没理睬。第三天,西又失败了,连连碰一鼻子灰。

我说,这简单的事,早和我说,值得垂头丧气?我借一套工作服给你。套上我们的工作服,保你搞定。西不是我们厂的同事。是市里一个事业单位的。我从车间调厂党委宣传部当新闻干事。每天写新闻稿。西负责他们单位的新闻报道。我们成了文友。西和我一样属三等残废,比我瘦。我第一次大方地拿出三套工作服,由西自己选。虽算大方,还是留了一手。一套我最喜欢的和三套刚发的,还没穿过,我都放到箱子的最底层,没让西看见。看见了,西定会要最好的。和进厂时比,这时的工作服,做工质量和款式,胜过百货商场。进厂时的工作服,胸前印一排某某厂的文字。这时的工作服,是一个代表工厂形象的厂徽。工厂以外,看到我们的厂徽,如红红的电炉,股股暖流通向全身。我在一篇叫《幸福生活》的文章里写过,市里其它单位,就算权力赫赫的政府部门,夫妻结婚十年还无家可归,我们厂。结婚证一到手,二室一厅的房门钥匙拿在手里,做梦一样甜。二十四小时免费热水,冬有暖气;生活垃圾里,三分之一是鱼肉、水果,酸酸的,蛆们的生活也比厂外富贵。市政府部门的干部们,只要能进我们厂,乌沙帽都不要。

西穿着我们厂的工作服。抱八本世界名著,信心满满。掏钱时,八本世界名著,哗哗地掉到了车上。洋娃娃帮着捡拾,抬头,第一次和西的目光对接。十二年后,女儿进了初中,西说起第一次瞬息对接的眼神。还激情四射。洋娃娃迅速转移目光。洋娃娃的眼神留在《安娜卡拉妮娜》上。西又大喜。西问,喜欢托尔斯泰的作品?这是洋娃娃和西第一次对话互动。西下车时,一套《安娜卡拉妮娜》就留在洋娃娃手中。

十天后,西又来借工作服。洋娃娃说,次次看他穿重样的衣服。西非要自己到我箱里挑选。我说西是无理要求。我用手压着箱盖。西力不如我,连拉二次,我仍如泰山。西用文攻,说我小气。我说,小气,就小气,本老兄不错了。西老实了。服软了。

西又来找我了。西说,完了,完了,现原形了。你一定要救救我,你不救我,真完了。洋娃娃托西买女式工作服。西大包大揽说,一套工作服,没问题,给你搞套新的。

我骂西,说话也不用用脑子,新的到哪去搞?我是没办法,救不了你。我还是救了他。我偶然发现一个经营我们工作服的店子。我的工作服开了线缝,找缝纫店缝补。店子老板姓喻,一说话。一口乡音,是老乡。边做缝纫,边收购我们的工作服,旧的占多,偶尔也有新的。收了后,再卖出去。他自己也没想到,工作服生意比缝缝补补还热火。

我告诉西,西跳起来,一分钟都等不及。

喻的妻子来找。说老公被我们厂保卫处抓了。眼睛红红的,边说边流泪。我带西在喻的店里买工作服后。我的缝缝补补,钉颗扣子之类的事,他全免费服务了。

喻的缝纫店,面包一样发起来了。店子转到我们厂的围墙外。不再收购我们的工作服,用同样的布料,仿工作服的式样,自己做。也有厂徽。如果不和我们厂的真工作服在一起比较,纵有孙大圣的火眼金睛,也辨不出妖气来。生产销售一条龙。生产车间离我们厂五华里的农村。十台缝纫机,十一个打工妹。

假工作服,成了唐僧取经路上的妖魔鬼怪。我们厂的一害。厂生产调度会。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会,厂精神文明建设讨论会等等,各种名目的会议上,都强调要治理假工作服。

我们厂是全市重点防火单位。我在《当心爆炸》一文中写过,我们厂是个火药桶。尤其二道门内油罐区,一旦在空中散出红色花朵,殃及全市。严禁非本厂上班人员进出。门卫认衣不认人。偶有非本厂上班人员,穿着工作服,在工厂的罐塔下,唇边冒出个个烟圈,享受逛大街的悠闲。罐塔下全属禁烟区。也有小偷穿着工作服,在厂区,在生活区频频得手。保卫处一年抓三十多次偷盗,一个共同点,都穿我们厂的工作服。市里最热闹的商业街上,摩托撞一老人后,逃跑了,目击者说,是我们厂的职工。穿我们厂的工作服。后来真相大白,是一件出自喻生产的冒牌工作服。

我劝喻改行。我把厂里开会的情况泄给他了。喻说,搞完这一年。我劝了他三次,他三次都是重复一句话。

喻被钱迷了心窍。一套仿冒工作服,价格是市场同品质服装的两倍。销售如流水,来多少流多少,仓库变成了一座无水的空坝。喻来我们厂前。做服装生意,一年赚一万多块钱,一半多人民币压在库存上。

我无法帮喻。我找保卫处朋友,让他们夫妻见了一面,保卫处给了我天大面子。为报答他们给我的面子,我写了一条新闻,为保卫处歌功颂德。想到这件事,我现在还肉麻。喻在保卫处一间小房子里关了十天。以扰乱工厂生产秩序名义,罚了款,写了保证书,才放了。这事要在今天,我们首先想到,保卫处有没有权力抓人、关人、罚款。那时,我们没怀疑过保卫处的权利。

北大教授、经济学家厉以宁,做客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节目,侃侃而谈中国三十年改革。厉教授说,中国三十年改革的核心,是国有企业改革,重点是明析产权,实行股份制改造,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我们厂的工作服,在这一转变中,也尝到了人间冷暖。

我陪妻子逛服装店。妻子停留在一件女式羊绒上衣旁。妻子并未看上,是价格吸引。小数点若现若无,妻子好奇,到底是六千四,还是六百四?妻子一停留。被猎人当猎物盯上了。服务员鼓励妻子试试。妻子笑笑说,谢谢,这款式不适合我。服务员说了一千个好,妻子都不试,服务员也不恼,真把妻子当上帝。

来了一位女顾客。服务员没把这位女顾客当猎物。服务员呆呆地,面无表情,用保安的眼光盯着女顾客。女顾客看中了女式羊绒上衣。我看出了女顾客钟情的眼光,我妻子看到她特别钟爱的服饰,就是这种眼神。恋爱一样闪光。服务员倒特别迟钝,看不到。女顾客从模特上取下了一个衣袖,服务员再不呆呆的,有种担心自己的最爱被别人夺走,快步上去。压着模特,说,这式样不适合你。女顾客生气了,没试,你怎么知道不适合?服务员始终压着模特不让女顾客取下来。争执两句,女顾客走了。

女顾客穿一套工作服。是大厂的工作服。女顾客的三围,绝不会输给娱乐圈里的蛇腰美女。可惜,淡蓝的工作服,如一个布制的桶子,把魔鬼三围罩得上下一般粗。我妻子一身名牌,从鞋到服装,到饰物的讲究。一看就有几十年功夫的磨练。四十多的妇人,要说只有三十,也不过分。

我听到两个服务员小声对话。一个说,穿工作服的我都不让她们试。另一个说,我有个表姐,在石化上班,一柜子工作服,没一件像样的品牌。

去年春夏之交,老天爷一口气,泄漏了三十多天,终于艳阳高照。七点半,窗外一栋栋楼房顶上。太阳捉迷藏似的,一下躲了,一下又朝人们露个头,八点多后,才红艳艳,从楼顶上走下来,照在社区的水泥路面上。

妻子说,再不出太阳,柜子里要起霉了。妻子把一包工作服全翻出来,挂在凉台外的太阳下。

二十多年,没见面了的保仔,仿佛望着一溜工作服。保仔一份一毛二分钱的炒肉片,变成了沉重的债务,背在我身上。几十年来,我一直把保仔偷工作服的责任背负在心中,一种永远的痛。西应聘外省一个地市级的副局长,西每次带洋娃娃回来省亲时,洋娃娃一脸嗔笑,说我和西设局“骗”她。嗔笑里的幸福,藏也藏不住。喻常常给我发个短信,他在沿海做服装,大老板了,已淡出了我的记忆。惟一放不下的只有保仔,欠了他一套工作服似的。时光不能倒转,这债无法偿还,只能祝愿他一生平安。

责任编辑:陈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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