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没有英雄
2009-09-28卢江良
卢江良
1
王小三是在街上跑新闻的时候,亲眼目睹那个罕见的场面的:一个剃着西瓜皮式发型的年轻人,一手拿着一只钱包,一手持着一把匕首,两条胳膊使劲挥动,朝着街那边拼命奔跑;另一位理着平顶的小伙子,紧咬着牙关鼓着脸,两只拳头紧握着,在胸前轮番摆动着,在后面穷追不舍。两个人的距离时长时短,但最长的时候不会超过十米。
远远地落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位气喘吁吁的肥胖男子,看样子估计在五十岁上下,尽管他也努力地奔跑着,但因为身材实在太庞大了,移动的速度很不尽人意,以致于出现想半途而废的迹象,但因为那个理平顶的小伙子还在坚持,他有些不好意思就此放弃,于是只好无奈地紧跟着。
而街的两边站满了人,他们都伸长着脖子,张着嘴好奇地观望着。尽管阳光很强烈,但他们似乎毫不在意。他们中的一部分,是站在“西瓜皮”要经过的街边的,但没有一个人去阻挡一下,他们见他跑过来了,只是争先恐后地往后退,唯恐他手上的那把匕首,突然插进自己的肚子里。
王小三也是这些围观群众中的一员,不过他的身份稍微有些特殊,他是这座城市日报的记者,负责跑社会新闻这一块。现在有一个让他头痛的问题,尽管他发的稿子比其他记者都多,但享受的待遇却差很大一截,原因是他只是一个招聘记者。为了有朝一日拥有编制,在这酷暑难熬的夏日午后,当别的同行都在休息的当儿,他只好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在这座城市的满大街找新闻。
这个时候,他看到那个“平顶”终于追到了“西瓜皮”身后,他伸出一只手用力地向前一抓,一把抓住了“西瓜皮”的衣角。那个“西瓜皮”手持匕首转过身,企图跟“平顶”进行殊死搏斗。可惜,由于身子转得太急了,一只脚不小心绊了另一只脚,他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心,砰地一声摔倒在了地上。“平顶”见机一步上前,夺下了他手里的匕首,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王小三看到眼前的那一幕时,眼睛像夜空里的焰火一样发亮。他惊喜地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暗暗地提醒自己:小三呀,小三,你的运气来了!从那辆破自行车上跳下来,顾不得将其停好,直接放倒在街上,一边从背包里掏相机,一边心急火燎奔向出事地点……
可是王小三离得实在远了些,到达出事地点时,不仅那个肥胖的男子追到了,连民警也开着警车赶到了。民警把“西瓜皮”从地上提起来,顺便架到了警车内,简单地了解了相关的情况。而“平顶”呢,见了那个肥胖的男子,茫然地呆了会儿后,整了整搞乱的衣衫,正准备挤出人群,王小三一低身钻进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自我介绍道:“这位英雄,请等一下!我是日报记者,叫王小三。请问您……”
“平顶”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牛高马大的,他的手臂伸出来,足有王小三两条的粗,但他是一个木讷的人,面对王小三的提问,突然一下子怔住了,嘴巴张着停在那里,眼睛一个劲地望着天空,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两只手却不闲着,一只用力地扯衣角,仿佛预防肚皮露出来,一只不停地挠着头皮,好像上面有无数虱子,咬得他奇痒难忍似的。
类似这样的采访对象,王小三以前不是没碰到过,所以他很快转变了采访套路,由纯粹的提问变成启发性的提示。譬如,“你是不是看到劫贼抢东西就追上去了?”“你抓住劫贼的时候,他手里握着一把匕首,有没有朝你刺?”“当你看到那个男人被抢的时候,你是不是想到了雷锋?所以就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
“平顶”还在继续着刚才的动作——一只手扯衣角,另一只手挠头皮,似乎要将这两个动作坚持到底。但有所改变的是,他虽然腼腆地笑着不说话,对王小三的提示还是配合地点着头,这使得王小三的采访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
采访临近尾声时,王小三问:“您叫什么名字?老家哪里?现在住在哪儿?”这时,“平顶”才停下那两个动作,开口说话。等一切都记录在了本子上,王小三关照“平顶”说:“这几天您不要离开这里,我们还要做后续报道,到时还想采访您,希望得到您的支持。”说完,从不同角度给“平顶”拍了照。
采访完全结束后,王小三找回那辆丢在街边的自行车,骑着它风似地往报社赶。一路上,他还不时地单手离把,腾出一只手来拍自己的脸,兴奋地想:“小三呀,小三,你的运气来了!你改变命运的时机已经来到!”直至那扇脸被拍得都红肿了,也不觉得有丝毫的疼痛。
2
郑富友垂头丧气地回到租房,掏出钥匙正要开门,里面传出几声假装的咳嗽声,郑富友一下子领会过来,连忙住了手,缩回身,来到墙角处,蹲下身,耐心地等待。
租房的门终于开了,一位标致的女孩走出来,手里提着一只坤包,笑起来很夸张,她走起来腰一扭一扭,宛如没有骨头。尾随着一个男的,年龄跟郑富友相仿,腋下夹着一只公文包;脸上清淡而消瘦,没有血色;手指不时梳理额头的乱发。他们俩相偕着走过来,路过郑富友身边的时候,熟视无睹地走过去,那样子好像郑富友根本不存在。
郑富友也不去招呼,只是等他们走远了,站起身走回租房去。
租房里搭着两张床,一张靠着左边的墙,一张靠着右边的。郑富友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温烘烘的腥味。他顾不了那么多,径直来到右边的那张,一屁股坐了下来。
坐了一会儿,他打量了一下对面,只见那边地上扔着不少湿漉漉的纸巾,还有一只避孕套。他就重新站起身,走到墙角,从那边拖出笤帚和畚斗,开始搞卫生。
那个男的回来了。他懒散地坐在郑富友的床上,问:“今天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我被辞退了。”郑富友弯着腰一边扫地,一边回答。
“怎么?”男的吃了一惊,“怎么会被辞退呢?”
“我也不清楚。”郑富友瓮声瓮气地说。
男的皱了一下眉头:“你也不问一下?”
“我问了。”郑富友已扫好地,直起身,“保安部经理说我上班打瞌睡。可我从来没打过瞌睡。”
男的就沉默了,过了会儿,低着头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回家去。”郑富友把笤帚和畚斗放回墙角,坐在男的床上,一脸无奈。
“你回去干嘛?”男的抬起头,“家里有什么好做的?”
郑富友说:“我在那家大酒店做了五年保安,其他的事情一点也做不来,留在这座城市里有什么用,还不如回老家去息着节省点。”
男的提议他再找一个保安的岗位,但被郑富友否定了:“现在当保安都要上岗证,我没那个证,哪家单位要我呀。”
男的无话可说了,躺倒在床上,想着心事。
男的叫赵大安,推销平安保险。他跟郑富友是同学,但在读书的时候,俩人不怎么说话,以至毕业了,都没留给对方地址。凑巧的是,毕业后他们同在这座城市打工,戏剧性地相遇了。于是,又走到了一起。赵大安之所以跟郑富友合租,是看中郑富友这人老实。
事实证明,赵大安没看错人。跟郑富友合租之后,做饭、搞卫生、灌煤气等都是郑富友包下的,那架势好像赵大安找了个免费保姆。更难能可贵的是,赵大安每次带女友回来,眼神也用不着打,郑富友就会知趣地离开,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回来。
当然,赵大安也有为郑富友服务的时候。比如,郑富友碰到棘手的事,都是赵大安出谋划策帮助解决。赵大安的优势是脑子好使,这方面正好补郑富友的缺。至于这一次,郑富友的突然被辞退,因为没有一点前兆,责任不在赵大安身上。
过了一会儿,赵大安又问郑富友:“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后天吧。”郑富友说,“本来我明天就回去的,可有位记者说要找我。”
“记者找你?”赵大安颇感蹊跷,“记者找你有什么事?”
郑富友将事情讲述了一遍。
赵大安听了,蓦地坐起身上来,用力地拍了下大腿,惊喜地说:“这是好事呀!你可能用不着回家了。”
郑富友嗫嚅地说:“可我不是真的见义勇为。”
赵大安恨铁不成钢地责怪他:“富友呀富友,说你笨还真的笨,这一点你自己不说谁知道呀。记者那样问的时候,你没说出来,他们以为你是见义勇为了,以后他们再来问,你还是不说出来不就行了。”
“可我总觉得那样不好,不是事实。”郑富友固执地说。
赵大安一时不说话了,瞅着他不住地摇头,脸上满是失望。良久,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口吻说:“你要不听我的,那随便你,反正有好处也不是我的。既然你觉得要事实,那记者你也不用等了,明天直接回老家去算了,在这里待一天要花一天的钱。回老家以后也不用出来了,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你都不抓住,你还出来干嘛呢?”
郑富友经赵大安这么一刺激,内心坚持的东西有些动摇了,他征询赵大安的意见:“那到时我该怎么说?”
赵大安赶紧坐到郑富友身边,神秘兮兮地帮他出主意:“很简单,你就认定是见义勇为,其他的什么也不要说。”
“万一让他们知道了真相呢?”郑富友发愁地问。
赵大安笑了,拍拍郑富友的背,安慰道:“你不说,我也不说,谁知道呀?”
郑富友想想也是,就默认了。
3
王小三以最快速度写好新闻稿,交到了编辑部主任的案头。编辑部主任阅罢,双手猛拍了一下案头,使得手边的书乱跳起来。他二话不说,拿着那份稿子,动身去找副总编。副总编只扫了一眼稿子,就拎起了电话,直接打给了报社总编。总编在电话那边说,他现在正在市委开会,吩咐他们赶快发稿,同时复印一份稿子,立刻给他送过去。
新闻稿送到总编手上时,尽管会议在热烈进行当中,宣传部长正在作重要讲话,但总编还是斗胆走到宣传部长身边,顾不上是否冒昧,俯下身去耳语了一番。宣传部长立刻中止了讲话,大声地连说了三个“好!”然后,起身离开了会议室,找主管宣传的市委副书记汇报去了,把开会的其他干部晾在了一边。
宣传部长还没将情况完全反映完,市委副书记欣喜地说:“这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好事呀。我立刻向丁书记汇报。”末了,也顾不上看一下新闻稿,快步朝市委书记办公室赶去。由于他走得太快了,宣传部长尾随着,都有点赶不上他的步子。
市委书记是这座城市的最高领导,他通读了一遍新闻稿,立即作出了五条指示:一、充分运用全市媒体的力量大力宣传;二、尽快解决英雄落户本市的问题;三、对挖掘出这条新闻的记者进行嘉奖;四、成立郑富友英雄事迹报告团;五、将相关材料整理出来上报省委。
他们一致认为,这虽然只是一桩普通的见义勇为行为,要是放在十多年以前根本算不了什么,那个时候学习雷锋好榜样,每天发生的好事不胜枚举。可问题是,这事件发生在了今天,那意义就非同寻常了,它不再只是一件见义勇为的事件,而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典范,一种烛照世人的精神。
这座城市曾以德风好而著称。据传明朝某年,这座城市大旱,路面被晒裂的缝隙可伸进小孩的腿,河水、井水凡是带“水”的,一时间变得异常稀缺。就在这时,一位叫韩大的人,意外地捡到一只葫芦。他拔开塞子一看,里面竟然是水!尽管他渴得要命,但他没有喝一口,而是四处寻找葫芦的主人。经过一天的奔波,葫芦的主人终于找到了,可韩大自己却渴死了。
也就是这样一座城市,近年来随着贫富差距的悬殊,治安越来越混乱,频频发生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的事件。而令人寒心的是,面对劫贼的大胆妄为,不要说是普通群众了,就是民警也是为了自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说出来也许不信,尽管抢劫事件每时都在发生,但见义勇为却十多年没出现了。
这次,郑富友打破十多年的常规,挺身而出勇斗劫贼。这件事无异于晴天惊雷!现在,这件好事意外地落到他们头上,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呢?这可是一个十年难逢的好机会呀!无论从思想的角度,还是从新闻的角度,都是值得大力提倡和宣扬的。再说啦,这种见义勇为的事迹发生在他们任上,恰恰说明了他们思想工作做得到位,有助于为他们的政绩增光添彩。
领导的指示第一时间反馈到了报社。报社领导吃透了上级的精神,破天荒挪掉了计划放在明天日报头条的领导讲话,空出整个头版来刊登王小三写的那篇新闻稿,以及王小三拍的一组郑富友的照片,那些照片放得很大,连脸上的青春痘都很清楚,总而言之非常的醒目。
与此同时,这座城市的电视台、电台、政府网站,很快接到了上级的指令,都倾巢出动赶赴郑富友的租房,纷纷地对郑富友进行采访。由于郑富友比较口讷,对有些提问应付不了,旁边的赵大安就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替郑富友回答了很多问题。就在一夜之间,郑富友成了这座城市的焦点。而赵大安呢,自然也亮足了相,沾足了光。
4
彩虹大酒店的丁老板看到日报的时候,已经是郑富友“见义勇为”后的第二天中午了。丁老板出生在农村,开始是做泥水工的,后来承包房屋建筑发了财。发了财的丁老板,不满足造房子了,就在城里开了家大酒店。
成了大酒店的老板后,接触的人跟以往有所不同了,时不时要跟来吃喝的政府领导打交道。跟他们接触多了,他才领悟到有钱再怎么好,也没当官那般风光呀。他设想着有朝一日能捞点政治资本,为自己的脸上贴一点金。
为此,他有意识地关心起政治来。他虽然认字不多,但每天日报的头版必看不误,而且做到一个字也不放过。今天,他像以往那样研读日报头版,看到关于郑富友的那篇新闻稿的后半部分时,他一下子来气了。他向门外猛喊一声:“李秘书,你把吕经理给我叫上来!”
一眨眼功夫,吕经理就气喘吁吁地进来了。他正要开口说话,一见丁老板的神色不对,立马闭住了嘴,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静候丁老板的吩咐。吕经理这人,学历不高,只是高中毕业,又不是当兵出身,而且不会一点拳脚,能爬到保安部经理这个位置,靠的就是善于察言观色。
丁老板瞥了他一眼,将那份报纸扔给他,嘴里迸出几个字:“你自己看!”然后,不再正眼看吕经理,自顾点了一支烟,咂着嘴巴抽起来,喷出来的烟,搞得满房子都是,好像在放烟雾弹。
吕经理肃立着,举着报低着头,佯装认真地看报,烟雾熏得他鼻孔发痒,可就是忍着不敢打喷嚏。其实,这报他早上就看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此刻他不能有所表示,他要充分利用这段时间,酝酿一个为自己解围的对策。
一支烟抽完了,丁老板开口问:“看完了没有?”
“看完了。”吕经理轻声回答。
“郑富友以前是我们酒店的保安?”丁老板瞅着吕经理,那目光像两根钉子,刺得吕经理脸上生疼。
吕经理如实回答。他也不敢说谎,因为报上白纸黑字,明确地写着郑富友曾是彩虹大酒店保安于,昨天被大酒店辞退的事实。
“你为什么辞退他?”丁老板又抽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
“他上班打瞌睡。”吕经理说,有些底气不足。其实,以上班打瞌睡将郑富友辞退,只是吕经理的一个借口。吕经理真正将郑富友辞退的原因是,他自己的小舅子高中毕业找不到工作,想到彩虹大酒店来当保安。而彩虹大酒店保安已满员,吕经理只好将老实的郑富友辞退,空出一个岗位来安排小舅子。
丁老板不想在打瞌睡上面纠缠,他用手指熟练地弹了几下烟灰,反问吕经理:“你知道不知道开除郑富友,给我们酒店带来了多少损失?”
吕经理不作声。他搞不清开除了郑富友,对酒店会带来什么损失。
这时,丁老板平心静气地给吕经理分析:“现在他成英雄了,媒体都在拼命宣传他,因为你昨天辞退了他,人家会觉得我们不珍惜人才,这样好的英雄都给辞退了,给我们酒店造成了多大的负面影响。再就是,他现在成了英雄,以后媒体还要宣传他,政府也要表彰他,你没辞退他,他是我们酒店的人,跟着被宣传,跟着光荣,不知能为酒店节省多少宣传费呀,而且我们酒店的形象也好了。你自己算算,你自己算算!”
吕经理这才醒悟过来,丁老板原来从这方面考虑的。为了重新讨得丁老板的欢心,他低声下气地说:“丁老板,我知道我错了,给酒店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
丁老板拿起烟灰缸在桌上重重地顿了几下,歇斯底里地吼:“光说错了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把他请回来!”
吕经理得令,一溜烟出去了。那速度快得惊人,仿佛慢那么一点,会被丁老板砸死。
5
郑富友和赵大安合租的那间房,从他们租下到昨天中午为止,来过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赵大安的女友韩冬花。可从昨天下午开始,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们的租房里几乎门庭若市了。记者、官员、朋友、邻居、好事者……各色人等竞相上门。这些人中间有的来采访,有的来慰问,有的来拉关系,有的来看热闹,还有的来搞破坏,应有尽有。
郑富友应接不暇,忙得焦头烂额,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尿从早上开始一直憋着。赵大安呢,显然比郑富友更忙,他干脆向单位请了假,临时充当郑富友的经纪人,他忙着应付各种慰问和采访,还借助跟郑富友是同学这一优势,编造一些郑富友中学时代如何助人为乐的事迹,声情并茂地进行讲述,感动了一拨又一拨的人。
到了中午时分,那些人回去吃饭了,郑富友和赵大安好不容易闲下来,赵大安躺倒在床上憩息,而郑富友正打算出门去小便,吕经理一脸谄笑着进来了。赵大安以为又有来访者上门,身子像弹簧一般地蹦起来,准备迎接下一轮采访。见郑富友愣着没反应,感到很纳闷,困惑地问:“这位是谁?”
还没等郑富友开口,吕经理就自我介绍道:“我是郑富友的部门经理,姓吕。”说着掏出一包烟,殷勤地发起来。
郑富友不清楚吕经理的来意,不敢轻易接他递过的烟。赵大安顺手接过来,斜睨着吕经理,不冷不热地问:“你找我们郑英雄有事?”
吕经理暗吸了口凉气,感觉自己刚才疏忽了,怎么能开口叫郑富友呢。于是,连忙改口说:“我是来请郑英雄回单位的。”
“回单位?”郑富友脱口而出,脸上一片欣然。赵大安见状,暗中狠扯了他一把。郑富友尽管木讷,但并不愚笨,领会了赵大安的暗示,连忙收起轻易表露的喜悦,显示出一种无所谓的神情。这时,赵大安冷言冷语地说:“你们都把郑英雄辞退了,还请他回去干嘛?”
吕经理听了赵大安的话,陡然显得紧张起来。现在郑富友能不能请回去,直接影响到自己能否让丁老板信任。如果这件事没做稳当,那部门经理的位置有点悬,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将白费。通过这短时间的观察,倘若要想让郑富友回去,关键要摆平面前这个人。于是,他又重新掏出刚放进口袋的烟,迅疾地抽出一支来,恭恭敬敬地递向赵大安。
但这次赵大安没接,冷漠地将它挡了回去。
吕经理赶紧转递给郑富友。郑富友见赵大安没接,自己自然也不肯接。吕经理碰了壁,虚汗一下出来了,他曲着身子,向郑富友解释:“昨天的事是一场误会,都怪冯老八这贼坯,说你上班打瞌睡。我就说,郑英雄不是那种人……”
赵大安打断了吕经理的话,说:“郑英雄不是你辞退就可以辞退,你想请回去就可以请回去的。如果你们真有诚意,还是叫你们老板来请吧。郑英雄现在不是一般人了,他是我们这座城市的英雄。”
吕经理见无力回天,只得灰溜溜地告辞。回单位的路上,他想到自己未卜的前途,禁不住轻声抽泣起来。
吕经理走了不到半小时,郑富友刚上完厕所回来,屋里又多了一个人,他四十多岁的样子,腋下夹着一只公文包,衣着考究,大腹便便。郑富友走进去,看了他一眼,感觉有些眼熟,但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人一见到郑富友,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握住了郑富友的手,朗声说:“郑英雄,您好!您好!”
郑富友被握着手,猜测着他是谁。旁边的赵大安提醒他,这是你们酒店的丁老板。
话音一落,郑富友的双腿就开始发软,但他终于暗自说服自己挺住了。他无法想象,酒店的丁老板竟然亲自上门了,这在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呀。老实说,丁老板虽然是他们酒店的老板,但在郑富友当保安的五年里,他跟他说话的机会一次都没有过,就是跟他见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在郑富友的眼里,丁老板家有万贯,实在太高贵了。
丁老板说:“听说您给吕经理辞退了,我得知后非常恼火。所以,现在特地赶来请您回去。吕经理我已安排他去当保安了,他的位置空出来由您担任。”
郑富友的脑袋“轰”地大了,让自己当保安部经理?这怎么吃得消呀!他连忙抽出被握着手,拼命地摆动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不,不,我,我,不……”
丁老板重新握紧了他的手,用一种鼓励的口吻说:“郑英雄,您别推却了。您再推却,说明看不起‘彩虹。我们欢迎您明天就来上班,‘彩虹很需要您。”末了,挪动着发福的身躯,走了。
丁老板走出很远了,郑富友还恍如在梦境里,待赵大安推了他一下,说我们吃饭去吧,我们吃饭去吧,他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惊醒过来的郑富友,心头不禁百感交加,泪水不知不觉地淌下来……
6
赵大安充当郑富友的经纪人,马不停蹄地忙碌了整整一天,到了第二天中午才记起女友韩冬花来。他连忙给韩冬花打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昨天真的累坏了。”
“是不是拉到业务了?”韩冬花在电话那端问。
赵大安大惊小怪地说:“你没看这两天的电视和报纸?”
“看呀。”韩冬花说,“我在看《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呀。”继而,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赵大安故作夸张地说:“你不看新闻?”
“我才不看新闻呢。”韩冬花说。
赵大安就连连叹息:“那你真的可惜了!真的可惜了!”
韩冬花哼了下气,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好可惜的。”
赵大安惋惜地说:“这次不看,你是真的可惜了。”
“可惜什么呀?”韩冬花显然被吊起了胃口,不由地问。
赵大安卖了个关子,说:“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十二点整,在你单位对面的星巴克等。”
韩冬花应了下来。
在星巴克点好冰淇淋和咖啡,赵大安就掏出一份当天的报纸来。韩冬花见状,撇了一下嘴,鄙夷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赵大安将报纸向她推了推,催着她说:“你看看嘛,你看看嘛。”
韩冬花装作很勉强地看起来,看了不到一分钟,有些吃惊地喊起来:“怎么上面会有你的照片?”
赵大安矜持地笑着,那样子好像英雄是他,而不是郑富友。
这时,点的冰淇淋端上来了,韩冬花懒得再看下去,一下子丢开了报纸,一边小口地吃冰淇淋,一边要求赵大安讲怎么回事。
赵大安卖弄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讲述了事情的全过程。当然,郑富友阴差阳错成为英雄这一点,他还是进行了保留。
韩冬花听罢,心头怦然一动。她停下吃冰淇淋,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个郑富友是干什么的呀?”
赵大安吃惊地说:“他以前是你们单位的保安呀。”
“不会吧?”韩冬花又吃了一小口冰淇淋。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也有可能,我们单位的保安,我是正眼也不瞧的,瞧他们干嘛呀。”
停顿了一会,又问:“那他现在干嘛去了?”
赵大安说:“还是在你们单位,不过现在不是保安,是保安部经理了。”
韩冬花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她绕到了另一个自己关心的话题上,“你说他能农转非,落户到这座城市?”问的语气还是不紧不慢的,好像只是出于好奇。
“那是当然。”赵大安肯定地说,“市委书记都亲自拍板了。”
“哦。”韩冬花说。接下去,她就专心于吃冰淇淋,不再问有关郑富友的事。吃到最后,她突然对赵大安说:“这几天,我有点事,可能没时间见面。”
赵大安蓦然紧张起来:“你有什么事?”
“一点私事。”韩冬花敷衍道。
赵大安不好再追问下去,只是问她什么时候能见面。
韩冬花想了想,说:“过了这段时间吧。”
7
郑富友重新回到了单位。上班第一天,来访者便纷至沓来,把酒家的玻璃门都要推破了。丁老板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特批郑富友带薪休假,回租房尽心应付来访事宜。不过,交代他接受媒体采访和政府慰问时,必须表明自己是“彩虹”的员工。
赵大安呢,本来还想继续当经纪人的,但他的单位终于有意见了,给出了两条供选择的路:要么专业去当经纪人,要么就不准再旷工。赵大安觉得当经纪人,似乎还为时过早,选择了自己的老本行,忍气吞声地去上班去了。
消息灵通的韩冬花,就利用这个机会,来到了郑富友他们的租房。韩冬花出现在租房门口,是郑富友休假的第一天正午,租房里只剩下郑富友了。韩冬花这个时间段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不会有来访者。二、不会碰上赵大安。
郑富友好不容易空下来,正准备动手做饭,见门外闪进一个人来,那是一个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酷似一只花蝴蝶。郑富友定睛看了一眼,发现是赵大安的女友。
韩冬花站在门口,双手合提着一只包,下垂在裙摆处,酒窝里含着笑,亲热地看着郑富友,调皮地说:“你好,大英雄。”
郑富友也说了一句:“你好。”然后,补充说:“今天大安不在,他上班去了,要晚上回来。”
韩冬花径直走进来,坐到了郑富友床上,干干脆脆地说:“难道一定要大安在,我才能来?我就不能来看看我的同事。”
郑富友见韩冬花这么说,猜不透她到底来干什么,一下子变得局促不安起来。郑富友虽然二十六岁了,但没有跟女孩交往过,对女孩还怀着一种胆怯,特别是对漂亮的女孩,这种感觉就更强烈。
韩冬花觉察到了郑富友的不安,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说:“大英雄,你是不是有些怕我?”
郑富友故作轻松地说:“有什么好怕的,你又不会吃人。”
韩冬花“扑哧”一声笑了,故意激将郑富友:“我看你是挺怕的。”
郑富友重复了一遍:“有什么好怕的。”
韩冬花就说:“你如果不怕我的话,那今天中午请我一起吃饭。”
郑富友愣了一下,这像什么样子呀。大安万一知道了,该怎么向他解释?他动了一下嘴巴,又动了一下嘴巴,但最终没勇气拒绝,暗想就吃一次饭嘛,这又有什么呢?
郑富友就着手做饭。韩冬花什么也不做,胡乱扯一些话题。
过了半个小时,郑富友和韩冬花对坐着吃饭。韩冬花尝了一下麻辣豆腐,还没完全咽下去,就夸张地叫起来:“你烧的真好吃呀,比厨师烧的还好。能当你的老婆,可真是福气煞了。”
郑富友不好意思地说:“烧的不好,烧的不好。我没其他本事,平时就会烧点菜。”
韩冬花撇了一下嘴,说:“你还没本事呀。你没本事能当英雄?”
“什么英雄呀?”郑富友刚想说自己当英雄是阴差阳错,突然想起了赵大安对自己的告诫,说了一半的话立马咽了下去。
韩冬花以为郑富友是谦虚,断定地说:“你都敢跟劫贼搏斗,不是英雄是什么呀?”随后,滔滔不绝地说自己是如何敬佩英雄,小的时候特崇拜董存瑞、蔡永祥什么的,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梦想着找一个英雄当老公,就是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了,心头依然存着那种梦想。
郑富友被韩冬花捧得有点飘飘然,要是不知道她是赵大安的女友,郑富友这次心头一定乐开花了。但因为他知道,喜悦就打了折扣。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表露多大的欣喜。
韩冬花看出了郑富友的顾虑,单刀直入地说:“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大安,我一直喜欢的是你。”
郑富友吃了一惊,以为韩冬花说错了。在他的记忆里,韩冬花来这里好多次,但根本没正眼瞧过自己,现在怎么说出喜欢自己?正想帮她纠正,韩冬花又说:“其实,我跟大安交往,就是想接近你。”
这下郑富友才知道,韩冬花没有说错。他惊愕地说:“不会吧?”
韩冬花苦笑着摇摇头,说:“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真的喜欢的是你,信不信由你。”
“不会吧。”郑富友重复了一遍,面对此刻这样的情景,他实在找不出其他话来。但他口里这样重复着,心底却涌过一股暖流,使得他整个身心都热乎乎的。
正当郑富友沉浸在幸福中时,韩冬花突然伸手抓住了郑富友的手。郑富友被吓了一跳,那只被抓的手不由抖了抖。他抽了一下,欲脱离出来,但韩冬花抓得更紧了,郑富友就不再努力,顺从地让她抓着,感受着她手心的温暖。
这时,韩冬花更进了一步,把他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胸部上。郑富友不光是手抖了,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栗起来。他觉得韩冬花这样做不好,他想抽回自己的那只手,可他又舍不得抽回来,他感觉韩冬花的胸部太柔软了,那只手放在上面,自己的心里竟然那么舒服。
韩冬花知道郑富友快被征服了,她正准备发动更猛烈的攻势,一举拿下他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郑富友似乎也觉察到了,从韩冬花的柔软中抽回手来,带着无比的不舍和依恋。
果真,又有来访者上门了。
韩冬花不再久留,提起那个坤包,告别郑富友出了门。
8
赵大安下班回来的时候,郑富友已备好饭菜等他了。赵大安随手将公文包扔到床上,直接坐到饭桌前准备吃饭。在举起筷子欲吃时,突然问郑富友:“今天怎么样?来了哪些人?”
“还是那些人。”郑富友说,目光有些躲闪。
赵大安是个十分敏感的人,他很快觉察到了郑富友的异样,便盯视着他的眼睛问:“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你好像有些不一样。”
“没什么。”郑富友避开了赵大安的眼光,只顾低着头吃饭。
赵大安不好再盘问下去,也开始吃饭,但心头扎了一个结,想郑富友一定有事瞒着自己。是什么事呢?赵大安猜不着。
俩人在沉闷的气氛里吃完饭。郑富友起身收拾碗筷,赵大安拿了根牙签剔牙。赵大安剔牙的时候,感觉那凳子太勒屁股了,便挪了一下身坐到郑富友床上。这一挪不要紧,他的屁股抵着了硬物。他连忙又挪了一下,硬物便展现在眼前,是一把象牙梳子。
赵大安拿起那把梳子,翻看了一阵子后,突然冲着郑富友问:“今天冬花来过?”
郑富友见问,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转过身来,老实地点了下头。
赵大安逼视着他,说:“你刚才怎么不说?”
“我,我,忘了。”郑富友结巴了。
“她来干什么?”赵大安追问。
郑富友张着嘴愣了会儿,终于挤出了个理由:“她来找你的。”
“找我?不可能!”赵大安说,“她一定还有其他事。富友,你是我的哥们儿,你得老实告诉我。”
郑富友的脸一下子憋红了,吞吐着说:“她说来看看我这个同事。”
“看你?她说的?”
“嗯。”
“还有呢?”
“她说她挺崇拜英雄的。”
“就这些了?”
“她还说,她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梦想找一个英雄当老公。”
“后来呢?”
“后来,她跟我一起吃了午饭。”
“再后来呢?”
再后来应该是韩冬花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部上了,但郑富友毕竟不是一个呆子,所以还是省略了这个细节,他告诉赵大安:“再后来有来访的人了,韩冬花就离开了。”
赵大安松了口气,不再追问下去,但心里有了一种隐隐的不安。晚上睡觉前,赵大安睡不着,躺在床上问郑富友:“富友,你凭良心说,我大安对你好不好?”
郑富友也躺在了床上,同样睡不着觉,在回味手按在韩冬花胸部的情景。因为他想得太投入了,没留意赵大安的问话。赵大安侧过身看了他一眼,加重声音重复了一遍,郑富友才被惊醒过来,连忙一迭声地说:“好,好。”
赵大安又远绕着圈子,提醒郑富友说:“既然我们是哥们儿,就要为哥们儿两肋插刀,对不起哥们儿的事是绝对不能做的。”
这次,郑富友思想不敢开小差了,当即回应:“那是当然。”
后来,赵大安不再说下去,侧过身顾自睡了。他觉得有些话点到为止,说破就没意思了。
赵大安没问话对郑富友而言是一种解放,现在他可以自由地回味那些细节了——韩冬花把他的手按到了自己的胸部上,他想抽回自己的那只手,可他又舍不得,韩冬花的胸部太柔软了,那只手放在那上面,心里舒服极了。
这以后,郑富友脑子一空下来,就回味那温暖的片段。尽管他的手真正放在韩冬花胸部只一次,但他回味了至少一千次。
9
经过连续三天的不断折腾,采访的高潮似乎过去了,郑富友的租房开始清静起来。这天午后,郑富友虚掩着门,正仰躺在床上憩息,听见外面有人敲门。郑富友翻身起床,还没找到鞋子,韩冬花兀自进来了。
“我还以为你不在呢!”韩冬花说。这次,她打扮得比上次暴露了。上身是圆领的套衫,领口开得很低,比她高的人站在身边,稍微瞟她一眼,便可饱览她的半个乳房。下身是超短裙,那裙短得不能再短,再短一点的话,内裤就会露出来。
郑富友见是韩冬花,心头袭上一种复杂的情绪,既高兴又有点紧张。高兴的是,很有可能让自己重温那种柔软;紧张的是,怕真的那样做了,再一次对不起赵大安。于是,痴愣在原地,一时手足无措。
韩冬花说:“不欢迎?”
“不是。”郑富友赶紧否认,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韩冬花就笑了。
笑着的韩冬花用脚一弹踢上门,轻快地跳跃着走过来,一屁股坐到郑富友的床上。见郑富友还木乎乎地站着,嗔了他一眼,不高兴地说:“怕我吃了你?”
郑富友尴尬地笑着,说:“哪里,哪里。”
韩冬花就用手拍了拍床,说:“不怕那来坐呀。你这样站着,自己不觉得累,我看了还嫌累呢。”
郑富友依然站着。韩冬花刚又要催促,他突然憋红着脸说:“我跟大安是哥们儿,对哥们儿要两肋插刀,对不起他的事是不能做的。”
韩冬花又笑了,说:“我没让你做对不起他的事呀。过来坐一下,就是对不起了?”
郑富友不说话。
韩冬花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郑富友很快回答。
韩冬花就说:“如果你不讨厌我,那过来坐呀。”
郑富友还在犹豫。
韩冬花佯装生气了:“你再不过来,说明你不欢迎我,那我走了。”做了一个起身要走的动作。
郑富友见状急了,慢腾腾地走过去。还没走到床边,韩冬花猛地拉了他一把,他顺势坐在了她身边。
“这还差不多。”韩冬花笑着说。继而,问:“你把我来这里的事告诉大安了?”
“嗯。”郑富友说,“他看到你忘在这里的梳子了。”
“那你把你手按在我胸部的事也告诉他了?”
郑富友不屑地说:“我才不那么笨呢。”
韩冬花表扬道:“看不出你还挺聪明嘛。”说着,一只手揽在了他的腰间。
郑富友本来想扭动一下,但终于忍住不动了,坦然地接受了韩冬花的揽。
韩冬花见他没什么反应,胆子越加大了一些,用另一只手拉过郑富友的手,放到了自己裸露的大腿上。郑富友有些紧张起来,说这样不好,手稍微抽了一抽,但韩冬花用手把它压紧了。
郑富友感受到了韩冬花大腿的光滑,从未接触过女人的他不由得冲动了,大腿根部很快有了明显的反应。他意识到这样是可耻的,竭尽全力想控制住,以免让韩冬花觉察到。但这哪里瞒得过韩冬花的眼睛呀,她一开始就留意到了他的变化。不过,韩冬花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把郑富友揽得更紧了。
郑富友还在努力着,但终于无济于事,那里仍不争气地挺着。这时韩冬花放开了郑富友的手,移到了郑富友的大腿上,开始温柔地来回抚摸起来。郑富友更紧张了,语无伦次地说“不,不要,不要”。可韩冬花哪里还会听他的。
郑富友差不多要晕过去,口里说着“不要,不要”,失却了任何挣扎的力气。随着韩冬花抚摸的深入,他反过身来抱紧了她。随即,他们躺倒在了床上,打架似地翻起滚来,明亮的盛夏白昼,刹那变得天昏地暗。
待一切做停当,韩冬花抱着郑富友说,我现在是你老婆了。郑富友背对着韩冬花说,我不能抢大安的。韩冬花说,大安有我好?郑富友说,不是说大安有你好,是我不能对不起大安。
韩冬花就生气了,一把推开郑富友,气愤地说:“你要对得起大安,你跟大安去睡去!以后别再碰我!”
郑富友见韩冬花真发火了,转过身去笨拙地向她讨好:“大安哪有你好呢。你是我的心肝宝贝。”
韩冬花就破颜绽笑,复将郑富友拉拢去。郑富友忘情地把脸贴在她的胸部上,心里快乐得宛如有一百只鹿在奔跑,哪里还记得起赵大安的提醒。
10
韩冬花第二次找过郑富友的当天傍晚,赵大安在郑富友床底下,发现了一只粉红色的胸罩。瞧见它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告诫自己不要激动,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俯下身将它捡了起来。可等他把它捡起来,看到绣着的一对蝴蝶时,气得几乎要晕过去。这是他上个月刚送给韩冬花的,而且自己帮她脱戴过好几次。
赵大安提着那只胸罩,愤怒地在屋里来回走动。走了无数圈之后,他开始冷静下来,将那只胸罩放在桌上,自己坐到了床上,等着郑富友回来。
郑富友买菜回来,见赵大安铁青着脸,有些胆怯地问:“大安,你怎么了?”他没发现桌上那只胸罩。
赵大安冷冷地说:“还用问吗?”斜睨了一眼桌子上。
郑富友循着赵大安的眼光,蓦地发现了那只胸罩,心一下子给提了起来,他木立在那里,背上冒出了冷汗。
赵大安说:“你自己说怎么回事?”
郑富友低着头,没吭声。
屋里顿时静下来,气氛变得很沉闷,几乎令人窒息。过了好长一会儿,赵大安终于打破了沉默,换了一种口气说:“富友,我们是同学又是朋友,这些年我对你好不好,你心里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郑富友承认。
“既然你知道,你也清楚我跟冬花的关系,为什么还要对不起我呢?”赵大安不解地问。
郑富友抬起头来,显然鼓足了勇气,嗫嚅着说:“我听冬花说,她一开始喜欢的就不是你,是我。”
“你说什么?”赵大安吃了一惊,“她一开始喜欢的是你,不是我?”
“嗯。她是这么说的。她还说,她跟你交往,就是想接近我。”
“放屁!”赵大安忿忿地骂。
“可她……”郑富友想继续解释,赵大安没耐心听下去了,打断他的话说:“冬花这样说,是因为你现在成英雄了,她想攀上你。她以前哪里喜欢过你,她正眼都懒得瞧你呢。”
郑富友辩解道:“她这样说,我也不相信。可她说,她真的喜欢的是我,信不信由我。”
赵大安懒得听下去了,摆摆手示意他打住,郑重其事地告诫道:“我跟冬花谈了一年多了,我对她的感情你也清楚,我不想就这样放弃她,如果你还当我是哥们儿,这次对不起我就算了,以后不要再对不起我,要不,哥们儿就不是哥们儿了。”末了,提醒郑富友,今后还能不能当英雄,决定权掌握在他手心。
这最后一句话,让郑富友暗吃了一惊。
可郑富友吃惊归吃惊,还是断不了跟韩冬花的关系。昨天晚上刚被赵大安告诫过,今天中午又跟韩冬花搞在一起了。
温存过后,郑富友告诉韩冬花,赵大安已知道了他俩的事。可韩冬花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郑富友说:“那只胸罩不会是你有意留下的呀?”韩冬花听了,诡秘地笑笑,坦白地说:“不要说是胸罩了,就是梳子也是我有意留下的。”
郑富友听了,困惑地问:“你干嘛这么做?”
韩冬花说:“我就是要让大安知道,我爱的是你,不是他。这样他以后就不会来纠缠我了。”
郑富友犹豫着说:“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韩冬花反问,“难道你不想长期跟我在一起?”
郑富友说:“我是怕大安不高兴。”
韩冬花不以为然地说:“随他不高兴好了。”
郑富友忧心忡忡地说:“他不高兴,我就做不成英雄了。”
韩冬花奇怪了:“你做不做得英雄,跟他有什么关系?”
王小三还想说些什么,主任有点不耐烦了,向他挥了挥手,端出了闭门羹:“要不先这样吧,我手头还有点事要处理。”
王小三不能再说下去,悻悻地退了出去。走到了门外,他的眼圈便红了。他想自己怎么这样倒霉,原本以为通过这件事,有可能拥有正式编制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如果再迟一点多好。他甚至恨起赵大安来,要不是他揭露了真相,事情就不会搞得这么糟。想着这些,他为自己的命运,在心里暗暗地哭泣。
13
市委书记指示一下,事情便尘埃落定。那些来访者顿时销声匿迹,郑富友的租房又变得坟墓般死寂。郑富友用不着再接待来访者了,一个人在租房里挺无聊地呆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单位就来了电话,要求他去上班。
郑富友刚走到大酒店门前,就看见吕经理在大堂里指手画脚。因为隔着一扇旋转的玻璃门,郑富友未能听清他说什么,但心里挺不舒服的,暗想他都不是经理了,还颐指气使的,真是搞笑!
可让郑富友始料不及的是,他刚进大堂准备去乘电梯,吕经理就立马喊住了他,用以往当经理时的口气分派道:“郑富友,你今天在门口值班。”
郑富友被弄懵了,想怎么回事呀。
吕经理见郑富友一脸迷茫,直截了当地说:“丁老板昨天吩咐过了,你还是在酒店当保安。”
郑富友有点不甘心,想去找丁老板。吕经理冷眼瞅着他,鼻孔里哼了下气说:“你要去找随你,不过找了也没用。”
郑富友还是赌气去找了丁老板,但最终没有见到丁老板。他在丁老板的办公室门前,被丁老板的秘书挡住了路。丁老板的秘书告诉他,丁老板昨天吩咐过不见他。
郑富友感到很恼火,恨不得一走了之。但静下心来细想了一下,自己这么走了又能去哪呢?于是,稳定了情绪,接受了现实,忍气吞声地站到了门口,重新当起了酒店保安。
更令人气愤的是,这天正好发薪,郑富友去出纳处领取,发现钱少了很多。郑富友不解地问:“是不是降了我的工资?”
出纳回答:“没降呀,还是你以前当保安时的工资呀。”
郑富友就说:“那怎么少了三百多块?”
出纳说:“你这个月有好几天没上班,丁老板吩咐过算给你放病假,奖金不全部扣掉了,但没上班的几天工资要扣的。”
郑富友的火就“轰”地上来了,他大声说:“丁老板自己叫我带薪休假的,凭什么现在扣我的钱?!”
出纳撇了下嘴,说:“这你自己跟丁老板去说,我们不清楚。我们是按照丁老板吩咐的办的。”
郑富友还想说什么,坐在对面低头做账的会计,冲他翻了下眼皮说:“丁老板还说了,你要是不想在这里干了,随时可以办离职手续的。”
郑富友一下噤声不语了。
这一天,郑富友过得很沉闷。
夜里,他在租房里呆呆地坐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快就被他们抛弃了?突然,他想到王记者三天没来了,他应该消息比较灵通吧。于是,打电话向他打听情况。
王小三在电话那端问:“你是谁呀?”
郑富友说:“我是郑英……”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连忙改了口:“郑富友。”
“哦。”王小三说,“是小郑呀。”他第一次没称“郑英雄”。
郑富友一听,心沉了一下。但他没表露出来,只是问:“王记者,上次您说上面要帮我迁户口,这个事现在……”
王小三干脆地说:“没戏了。”
“为什么?”
“书记前几天下指示了,说你这事先放一放。”
“要放多久?”
“放下了哪里还会提出来,就这样过去了。”
郑富友吸了口凉气,举着手机愣在那里。
这时,王小三不无埋怨地说:“小郑,你这事也做得太那个了!当初不是见义勇为,也得向我们说明一下嘛。害得我们白忙乎一阵,还空高兴了一场。”他说的空高兴一场,指的是他的编制。
郑富友立即咬定:“我是真的见义勇为的。”
“算了,算了。”王小三不耐烦地说,“现在再怎么说也没用了。”
“我真的……”郑富友还要坚持,王小三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电话先打到这里吧。我还要去跑新闻呢。”说罢,也不说一声再见,就“啪”地挂掉了电话。
郑富友看着手机,感到无比的失落。
14
跟赵大安已反目成仇。韩冬花也很久没来了,郑富友给她打电话,她要么不接听,要么就是挂掉。因为那几天,韩冬花上的是夜班,郑富友白天值班时,没有机会碰到她。郑富友就晚上找过去,韩冬花一见是他,不禁怔了怔,还没等他开口,便说:“现在我上班呢,有话下班再说好吗?”
郑富友是一个自觉的人,见韩冬花这样说了,自然不会赖着不走,就走出彩虹大酒店,守候在一箭之遥处。等韩冬花下班出来,赶上前去跟她说话。韩冬花见他还在,有些不高兴:“你在这里干嘛呀?”
郑富友尴尬地挠着头,说:“等你嘛。”
“等我干嘛?”韩冬花冷漠地看他一下,好像对他很陌生。
郑富友顿时口吃了:“我,我是,我……”
韩冬花冷冷地说:“以后你不要等我了,别的同事瞧见了,还以为我们怎么回事呢!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有什么影响不好的?”郑富友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反正要结婚的。”
“你说什么?”韩冬花从郑富友身边一下跳开,吃惊地盯着他几乎喊起来,“我们结婚?你都在说些什么呀?”
郑富友的心宛如掉进了冰窟窿。
这时,韩冬花的手机响了。她接听起来,喜形于色地说话,还时不时地爆笑。她跟对方通话的时候,在郑富友旁边转来转去的,但一点也不理会郑富友,仿佛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聊了半个多小时,她余兴未尽地挂机,撒腿只管自己走了。走出好几步,突然记起郑富友来,回过头打了声招呼,然后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郑富友见她走远了,心头弥漫了一种伤悲,他慢慢地蹲下身去,双手抱紧了头,压低声音哭起来。
现在除了保安那份工作,郑富友变得一无所有了。这样的频频夹攻,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毁灭性的打击。郑富友也不例外,陷入了消沉的底渊。他被那些往事不时地折磨着,身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
正在这个当儿,他爹来这座城市旅游,顺道来看儿子郑富友。村委会每年组织队长旅游一次,前年去的是苏州,去年去的是杭州,今年来的正好是这里。他爹是村里一个队的队长,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
郑富友爹见到郑富友时,一眼就看出了儿子的异样。吃完晚饭后,他开门见山地问:“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碰到了不开心的事?”郑富友爹虽然没多少文化,但年轻的时候做过木匠,走南闯北跑过不少地方,见过很多世面,眼光比一般的人毒。
郑富友知道逃不过爹的眼睛,将发生的事有所选择地向爹作了交代。爹听完后,用手抹了一把嘴巴,很是不屑地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我活了六十一岁了,这样的事不知碰到过多少呢!三天前阿海的儿子掉河里,就是我捞上来的。要不是我去捞,早没命了。照你的意思,我也能评英雄了?”
“可是……”郑富友欲言又止。
“不要可是不可是的。”爹口气坚决地说,“逮了个劫贼这种事,人家给你评英雄了,那就评。人家不给评,也不要放在心上,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是这样屁大的事都能评英雄,那咱村的人都是英雄了,谁没做过这样那样的好事呀。”
经爹这样一点拨,郑富友细想了一下,那事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加上当初也不是真的见义勇为,是误以为自己被抢了才追的。再想想那事也不是没带来好处,自己现在能重新当保安,就是那事起的作用嘛!心态就一下子平和起来。
在跟爹的交谈中,对于跟韩冬花之间的事,郑富友也有意涉及了一下,只是隐瞒了他跟韩冬花交往前,韩冬花是赵大安女友这一层,他怕如实讲出来遭爹的责备。爹还没听完,就摇着头说:“这种女人你怎么留得住,她迟早会离开的,迟走还不如早走呢。”
第二天早上,爹就回家了。爹走后,郑富友回味着他的话,觉得他说的都挺在理的,便茅塞顿开,重新振作了起来。
郑富友又安心地当他的保安。韩冬花因为在同一单位上班,免不了经常会碰见,但韩冬花好像未曾认识过郑富友,自那夜分手后没再正眼瞧他。郑富友呢,也想开了,你不瞧我,我也不理你。半个月过去,就形同陌路了。
但关于她那方面的消息,郑富友还是有所耳闻,他的保安同事不知道他跟她的底细,所以在他面前谈论起她时无所顾忌。有一次,一个保安跟他说,你认不认识那个姓韩的女的,就是客房部很妖的那个,听说她一心想找个本市的,现在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昨天开始不来这里上班了。郑富友听了,已没多大的感触,笑了笑说:“不认识。”
15
往事犹如海滩上的沙,随着时间的冲击,新的一层层掩盖上去,旧的就很快被湮灭了。过了一年之后,关于那件事,对郑富友,对王小三,对赵大安,对所有参与者,都已只留下淡淡的印痕。
王小三还是在日报社上班,依然是当招聘记者,发表的新闻全社最多,待遇却仍是全社最差。但他始终没有放弃争取编制的梦想。为了达到那个梦想,他不断地努力跑新闻,别的同事跑的时候他跑,别的同事休息的时候他也跑,甚至在梦里他还在跑,他期望有那么一天,让他抓住一条轰动性新闻,从此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坚信那个梦想一定会实现,所以跑的时候总是充满激情。他现在骑的不是自行车了,已换成了电动车,虽然多花了不少钱,但他觉得那是值得的,因为电动车比自行车快多了,这样可以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而且跑起来也省力。跑到让自己稍感满意的新闻,他还是忍不住要拍自己的脸。
自从那次跟郑富友通过电话后,他没再跟他有过任何联系。但郑富友在酒店门口当班时,有很多次看到过他从前面的街上路过,只是他的电动车骑得太快了,每一次都是那样一闪而过。有一次郑富友喊了他一声,他似乎听到了喊声,回头四处张望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停下来,朝着前面疾驰而去……
让郑富友深感欣慰的是,他依然留在彩虹大酒店,虽然当的还是普通的保安,但能够留在这座城市里,他已经心满意足了。只是闲下来的时候,会想起曾经的同室赵大安,猜想他是否还留在这座城市里?对于赵大安,他一直满怀愧疚。
这天,他从酒店下班回租房,骑到某个公交车站时,看见有个像赵大安的人上了车。他立马停好车,紧跟着挤了上去。在车内,他发现那人正是赵大安。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腋下夹着公文包;脸上清淡而消瘦,没有血色;手指不时梳理额头的乱发。
郑富友穿过人群挤过去,来到了赵大安旁边。赵大安在望车窗外,没有留意郑富友。郑富友看着赵大安,深呼吸了一口,压稳狂跳的心,然后轻喊了一声:“大安,你好。”随之,向他伸过去一只手。
赵大安听到这熟悉而久违的声音,猛地侧过脸来。他看到了眼前的郑富友,以及他伸过来的一只手。他轻咬了一下嘴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轻声回应:“你好,富友。”与此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握住了郑富友的手。
郑富友把他的手握紧在了手心,两个人的泪花同时在眼窝闪动。赵大安满怀歉意地说:“富友,对不起。”
“没,没。我本来就不是见义勇为。”郑富友摆动着头,诚恳地说,“是我对不起你。”
赵大安说:“不。我还要谢谢你呢。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对冬花还一直执迷不悟呢。”
这时,郑富友问赵大安现在有没有女友?赵大安告诉他,他们快结婚了,对方跟他一样,也是跑平安保险的。郑富友也告诉赵大安,他也订婚了,对象是老家的,在当地的一家服装厂做工。
下了公交车,他们舍不得这么快就分手,来到了路边一家大排档喝酒。当两只啤酒杯清脆的碰撞声在这清风送爽的夏晚响起时,赵大安突然感叹道:“这样的生活真好。”“是的,真好!”郑富友发自内心地附和。
就在此刻,王小三骑着车从街上飞驶而过,郑富友抬起头看到了他,激动而惊喜地喊起来:“你看,你看,王记者!王记者!”赵大安赶紧侧过脸去看。两人就这样举着酒杯,目送着他消失在人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