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小说的赓续与嬗变
2009-09-28夏文利黄强
夏文利 黄 强
[摘要] 在当代文坛,曹文轩是一个“特异”存在,其小说展示出一种“现代抒情小说”的特质,其文本在一种近似牧歌式的古典审美姿态下,建构起一道有关人性本质、存在的探索之路,基本上是对废名、沈从文文学世界的回应与致敬。这不仅表现在文本内容、书写方式,更表现在一种美学特征上。但曹文轩小说并不是对废名、沈从文的模仿,而是一种赓续并展示出的一种嬗变。
[关键词] 牧歌;赓续;嬗变
曹文轩小说几乎都在“过去”这个时间段上展开,围绕乡村青少年,截取一时间段落,让青少年及其周围人物世界在不同的环境中各展独特多姿的生命形态。这不仅表现在作为学者与作家皆取得成功,更表现在其小说以对乡村青少年世界持久关怀,叙事上唯美抒情,意蕴上忧郁悲悯,给“众声喧哗”的时代一种宁静、温暖与悲悯色彩。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曾述:“从来没有任何诗人,或从事任何一门艺术的艺术家,他本人就已具备完整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人们对它的评价,也就是对和已故诗人和艺术家之间关系定价。你不可能只就它本身来对他做出估价;你必须把它放在已故的人们当中来进行对照和比较。”当下对曹文轩作品论述,正如黄子平先生对汪曾祺所谈及的“异质性”般,作为一个现象史的探讨有待深入。如果说汪曾祺先生在一个感伤与愤怒、悲愤与隍恐,西方现代、后现代方法竞相被人们学习模仿——“来不及撒尿的狗”的年代,展现出一种“亮色”,那么曹文轩小说在“欲”望纵横、中心消解、“审美泛化”的时代,凸显出对这种“亮色”的回应,共同展现出一种对“现代抒情小说”的赓续与回响。
一、现代抒情小说赓续
“现代抒情小说”作为一个研究论题,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沈从文”“纯文学”热,越来越被众多研究者所关注。如果说废名小说“从浣衣妇欢笑嬉戏的树荫溪流中汲取清泉”,在“小市镇不远处的郊外竹丛柳荫”中,娓娓叙述着一个个似绫罗绸缎般华美、似婉转溪流般清澈的风景片断、记忆瞬间、人生感遇,沈从文小说在一个远离都市的湘西,用人性的尺子丈量着湘西千里流水和武陵山系十余县山光水色、风物人情,那么曹文轩小说则在水网密布的田园村庄用大河、芦苇、小船、风车、稻田、野草、麦子,用整洁,清丽的文字,建构起青少年的成长世界,其作品——主要是长篇小说,基本上就是对废名、沈从文文学世界的回应与致敬。
首先从文本建构上来看,我们都看到一种“回避”,一种对时代社会政治意义书写的摒弃,对主流文学潮流的回避;他们都将文学放在了人性、文化这一点上,放逐了时代社会政治意义上的变换,而落在了乡村文化、风俗、民性的“常”与“变”。如果废名、沈从文之于战火连天、民族危机存亡时代回避左翼文学社会政治功利,而在一种“反现代化的现代性”(汪晖)中建构着自己的文学理想,那么曹文轩却是对逻各斯价值的消解,“我们丧失了家园,肉体就是我们的家园”(林白)的消费时代,执拗地试图给当下文坛送来一点古典的温馨——感动与悲悯。其小说放逐的不仅是时代主流——文本创作时代潮流。与此同时,文本之于其所书写的共和国建国30年来的历史,其建构形态正如沈从文之于现代史上的湘西,社会变动只是无形的阴影抑或“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兆参与文本时代建构,笔墨着力点却在民间的“常”与“变”。文本并不是要在这段历史政治事件及其意义层面展开。如“新时期”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新历史主义”乃至“晚生代”历史书写般——不是将其作为批判对象就是作为互文对象,小说文本落在对这一时段下的乡村人性特别是青少年身上,以他们为中心试图重新探讨生命存在形态。
其次从内容来看,小说文本都表现出对人情、人性美好的热情讴歌。沈从文曾说“这个世界上或有在沙基上或水面上建筑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里供奉的是‘人性。”无独有偶,曹文轩也将小说界定在“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废名、沈从文在赋予文学世界的田园牧歌时,主体意蕴却是对生命价值的不竭追问,对人生悲剧的无尽悲悯。被周作人称为“隐逸”的废名,其《竹林的故事》中描述:在小河边、竹林丛、一袭菜园环绕的农家户舍建构起田园诗情,娇羞可爱的三姑娘,随父母种菜、打鱼,生活无忧无虑,然而当父亲被菜园地一座圆圆的坟丘代替,曾经跟在父亲背后卖菜的娇羞女孩,开始独立卖菜,生命无常、人生短暂也随之取代田园诗情所带来的温馨、和谐,永恒的自然浸透出的却是人生无尽的悲剧性。沈从文《边城》里的一个老人,一个女孩,一只黄狗,一艘渡船,一座白塔,文本娓娓叙来,宛如引领读者进入“桃花源”神话。然而当白塔坍塌,老人去世,二老远走,面对翠翠无望等待,牧歌褪去,寂静与悲凉游荡、弥漫。曹文轩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的主题内蕴几乎都是在这一层面展开。在《天瓢》中,用了20种乡村雨名建构起的小说,叙写南方水洗世界中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一生往事,叙述的循环与人物命运的循环,交相呼应,共同营造出对生命的无限悲悯;成功失败,爱恨情仇,这一切交织的人生往事到头来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年少时随水而来,迟暮终又随水而去,生命只不过是完成一个短暂的循环,消失在人们视野,也许只能从古典般多才多艺的瞽者中听到一丝古老的神话。文本赋予故事以美丽、绚烂,试图将生命的瞬间凝固成永恒的姿态,然而这一切在时间三维上都只能是“过去”,犹如走进了一个水网密布的童年水乡。尽管这个村落不同于废名的“黄梅”、沈从文的“湘西”般瑰丽,而更多是一种共和国建国初年、历经改造完成后的平常村落,然而相同的是人性的美好,民风的纯朴,自然与社会的和谐混融;其内在精神的根源都在于对人情的热切讴歌,对自然生命的形而上观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对废名、沈从文小说文本意蕴的深度回应。
二、嬗变
曹文轩小说对废名、沈从文文学世界的回应,试图对其予以历史的定位。然而这种赓续却又在回应中展示出变异,这不仅源于时间的变动,由世纪前半期进入世纪末,社会历史由明国史进入共和国史,更源于因历史社会变迁所带来的时代精神变迁。
首先,在乡土传统文化上,走进曹文轩小说,我们清楚看到对传统乡土文化意蕴的“迷魅”与招魂并不是其表现主题。正如上述所言,相对于废名、沈从文的乡镇,曹文轩的水乡太过平常,除了读到村落不同于许多地方多了水的气息,我们很难看到这个村落同别的有何不同。农闲时放电影、看马戏团表演,节假日看文工团演出,草房、瓦房时常翻修毫无历史可言;惟有的几架风车随过去大地主而来,却又只是一堆桀骜不驯、要命的“野风车”;略微有点古老浓厚或文化气息的物品——如祠堂神像、寺庙菩萨、桥梁石狮子、乡绅刻有神怪图案的床等,还被一群青少年欢天喜地地捣毁。这里的人们,尽管都有着良善本性,但其恶的一面文本并没有忽略。我们在看到“厄运
中的相扶、困境中的相助、孤独中的理解、冷漠中的脉脉温馨和殷殷情爱”,同时也看到恶的习俗——“一时为贼终身为贼”(如《田螺》中)、“一人为贼全家为贼”(如《红葫芦》中),再如狭隘的利己主义(如《天瓢》中)。文本故事时间进入改革,如果乡村在过去还有着田园牧歌意蕴,那么此刻一切富丽丧失殆尽(如《网》中为了河里的鱼。乡里乡亲你争我夺甚至不惜大打出手,最终落得网比鱼多),经济发展相互攀比之风炙盛,和谐气息荡然无存。
其次,社会认同上,正如吴福辉所言“京派在对民族进行‘过去和‘当下对照时,他们似采取以城市代表‘当下,以乡村代表‘过去的模式,肯定乡村的文化和下层的人性,否定上层的文化和城市的人性;认定前者是人性与自然的契合,后者是违背自然的人性扭曲”,“堕落”作为“城市”的代名词现代以来一直主宰着对城市的书写。对于曹文轩小说,如果说早期如《弓》《山羊不吃天堂草》借鉴沈从文“两套笔墨”,在一种乡村与城市的二元对立中建构文本世界,展示乡村人性美好、城市的堕落与“恶”,乡村所具有美好道德品行如何对从乡村到城市的“打工者”予以救赎。那么在之后成熟的作品中,作者明显摒弃该种二元结构方式。正如人之于土地的逃离在20世纪前半期还在于一种社会政治层面、或者知识分子精神层面,土地在作家们心中还昭示着一种失落的温馨家园,世纪末这种逃离已经是一种经济、一种现代化的必然,一种文明的使然,乡村已经成为落后、贫困、闭塞的别名,城市成为文明代名词。在曹文轩小说笔下,我们一面看到其牧歌般的美好,一面又清晰地看到正是因乡村、家“贫困像冬日的寒雾一样”,明子们才来到城市。表现在作品中,几乎所有重点小说描写乡村时都有着城市外来人,如《再见了,我的小星星》晓雅老师,《草房子》纸月,《红瓦》艾雯老师,《细米》梅纹老师,《天瓢》艾绒,这些乡村外来人不是象征着精神、艺术的美好,就是代表现代知识的真。文本赋予他们不仅容颜美丽、气质高雅、多才多艺,更赋予他们一种文明昭示或标签,即便是描写像甑庭秀这样严重女性化、品格低下的,虽厌恶之情溢于言表,然而文本还是赋予其以艺术修养高超——摄影、化妆方面。
世纪末的中国毕竟已经不同于世纪前期,城市化的轰然崛起不仅昭示着新的价值理念、生存际遇,同时也祛除着乡土迷魅;老者、妇女、儿童,这本是乡土抒情文学展示其理想的人物,在今天作为乡村常住居民却已成为时代景观;以土地为载体的乡土传统、伦理道德、价值观等这一套文化体系如果经历共和国30年洗礼仍存,那么在改革的浪潮中,随着现代传媒的下乡、乡村精壮劳动力入城等,这种文化则在内外夹击中全面、迅即溃败。土地不再昭示“家园”,以城市为表征的现代文明深入民心,生活如利奥塔所言从诗意化的田园场景蜕变为理想化的技术场景。如果说废名、沈从文的时代“怀旧”还是一种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那么世纪末的怀旧正如戴锦华所言“更多是一脉不无优雅的市声”;这种怀旧作为当下流行时尚,与其说是在书写记忆,追溯昨日,不如说是再度以记忆的构造与填充来抚慰今天。如果说,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现代化”还如同金灿灿的彼岸,如同洞开阿里巴巴宝库的谜语,那么,在90年代的社会现实中,人们不无创痛与迷茫地发现,被“芝麻、芝麻,开门”的谜语所洞开的,不仅是“潘多拉的盒子”,而且还是一个被钢筋水泥、不锈钢、玻璃幕墙所建构的都市迷宫与危险丛林。如果说废名、沈从文文学世界展现出一种薛毅所谓的后发国家的文学抒情问题,即“面临本土的传统美感日渐丧失所带来的怅惘体验和挽歌情怀”,那么在曹文轩小说中则更多是一种有关生命存在的体验与“挽歌”。
[参考文献]
[1]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A].沈从文文集·第十一卷[C].广州:花城出版社,1992.
[2]曹文轩.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A].追随永恒[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是福辉京派小说选·前言[c].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4]吴晓东.现代小说研究的诗学视域[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01).
[作者简介] 夏文利(1977—),女,重庆人,西南大学美学项士,重庆工程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