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世友身边的日子(三)
2009-09-27孙洪宪
孙洪宪
许世友位高权重,但却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他没有个人的家业,唯一的家产,是一个老式樟木箱子
“两袖清风,一身廉正之气”。这句话用在许世友身上一点都不过。作为党的一名高级干部、军队高级将领,许世友经常牵挂的是党和国家的大事,军队建设的大事,从没有想到为自己置办什么家业,也没有想到为子女留下什么财产。
许世友几乎没有个人财产,他和夫人田普生活中使用的,全是公家按规定配发的家具。他唯一的家当就是一口镶着铜边的老式樟木箱子,箱子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几套军装、几双布鞋,再就是许世友自己亲手用布条打的布草鞋。这口樟木箱子他从南京带来广州,离开广州时,带走的还是这口樟木箱子,没有增添其他财物。
这种情况,就是在具有良好的艰苦朴素传统的我军高级将领中,也是屈指可数的。
许世友对钱也看得很淡。他常说,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当年他拿的是行政五级工资,每月379元,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这确是一个大数目了,但他从来不到银行存一分钱。拿到工资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10元钱让我去交党费,再拿出60元让我或管理员交房租费(许世友家的住房按规定应交59元),剩下的钱大都用来买了茅台酒和猎枪子弹。
许世友对茅台酒的价格很关注。来到广州后,他得知一瓶茅台酒从3块4毛钱涨到4块3毛钱,后来又涨到了8块钱,就抱怨说,广州物价太贵,还是南京的茅台酒便宜,便托南京军区管理局帮他代购茅台酒。其实,在计划经济年代,茅台酒在全国各地的价格是一样的,许世友喝的茅台酒的差价部分,是南京军区管理局帮他垫付的。当许世友知道了内情后,严肃批评工作人员为什么不早告诉他,他坚持要将南京军区垫付的酒差价补回去。从此,就再也不到南京去买酒了。
许世友对亲属和身边的工作人员要求也非常严格,绝不允许他们打着他的旗号沾光谋利。他的夫人田普,是抗战早期参军的老同志。许世友在南京军区时,田普担任南京军区干部部副部长。许世友调任广州军区司令员后,她相随到广州。为了安排好田普的工作,当时军区政治部的领导曾提议,要让田普在广州军区干部部继续担任副部长。这本属平职安排,可许世友就是不同意。许世友认为,干部部是要害部门,安排自己的亲属去担任领导不合适。后来,田普被安排到北京工程兵某科研所担任副政委,仍是平职安排。
在对待公与私的问题上,许世友不但大事分得非常清楚,小事也从不含糊,绝不允许家里人搞特殊,占公家的一点便宜。一次,田普见到某宾馆花工种养的花培育得非常好,姹紫嫣红,阵阵花香袭人肺腑,禁不住连声称叹。宾馆领导见田普如此喜欢,就让工作人员从中挑选了两盆放在田普的汽车上。许世友下部队回广州后,见到这两盆花非常恼火。他批评田普是贪公家的便宜,让立马把花送回去。田普认为许世友是小题大做,很不服气。说花本来就是让人观赏的,再说,这也不是自己要的,是他们主动送的,你何必发这么大火。许世友一听,更加生气了,大声批评她说:“你这是翻了身,忘了本,纯粹一个新兴的资产阶级分子。”
接着,许世友气呼呼地走进我的办公室对我说:“我建议你们马上召开党小组会议,让田普也参加,对她好好地进行批评教育,帮助她认识错误。”
我听后,感到非常为难。一是带两盆花回来,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用不着上纲上线;二是田普和工作人员并不是一个党小组的,怎么能召开党小组会,去批评帮助她?
也许是因为工作太忙,许世友后来没有再过问和追究这件事。但因为这微不足道的小事,让许世友发如此大的火,使人感受到了许世友公私分明的高尚品格。
许世友共有7个子女,作为一名从战火中走来的老军人,许世友对部队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他认为部队是一个锻炼人、培养人的大学校,他把7个孩子全部送去参军,接受部队的教育和锻炼。
子女参军后,许世友从不给特殊照顾,用许世友的话说:孩子参军就是部队的人了,是组织的人了,好坏由部队去管,路子由他们自己去走。他的7个子女,有的是军队的基层干部,有的是团职干部,有的当了将军,靠的都是组织的培养和自己的努力。
许世友的大儿子许光,解放初期入伍当了海军。他在战友面前从没有说过自己是许世友的儿子。他对自己严格要求,工作勤奋扎实,从不怕苦怕累,深得所在部队领导的赏识。许光本来有机会到院校深造,可许世友想到年迈的母亲仍然生活在河南农村老家没人照顾,便对许光说:“自古忠孝难以两全,我参加革命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能在你奶奶身边伺候尽孝,欠老人家的实在太多了,你就回家替我照顾你奶奶吧。”许光按照父亲的吩咐,由海军改为陆军,回到老家所在的河南新县的武装部,后来担任了副部长,转业后在该县县人大副主任位上退休。
1979年自卫反击战前夕,许世友在空军工作的三女儿正在度蜜月,没有归队。许世友得知这一消息后,大为震怒,大声吼道:“就要打仗了,还度什么狗屁蜜月!给我立即通知空军,马上查找她的下落,限她3天之内赶回部队,不然开除军籍!”在许世友身边工作多年的人员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发这么大的火。三女儿接到命令后,一分钟也不敢耽误,即刻动身,火速赶回了部队。
许世友对待配偶和子女是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友和身边的工作人员也是这个态度。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兵是许多青年人最大的愿望。田普的两个亲侄女正值当兵的年龄,从老家跑到广州,要求姑姑和姑夫想办法让她们参军。许世友对她们说,当兵保家卫国是好事,我当然赞成。不过,要符合招兵的要求和规定,必须身体好、政审合格,托关系走后门不行。后来,一个符合条件的侄女如愿以偿当了兵,另一个又回了老家。
许世友的一个远房堂孙许道炎,在部队当了9年兵还是个战士。一次他利用休探亲假的时间特意绕道军区机关见爷爷许世友,要许世友帮忙说情提干部。许世友不仅不帮忙,还训斥他趁早打消这种靠关系往上爬的邪念头,要用自己的真本事说话。结果,许道炎最终复员回了老家。
许世友身边的工作人员,也从没有谁因为自己在首长身边工作而得到特殊关照,离开许世友时大都是哪里来哪里去,什么级别来,还是什么级别去。这在许世友那里,已经成了惯例。
许世友从不给别人送礼,他也不轻易接受别人的礼物。在许世友身边3年,我只见他收过3次礼,送过一次礼。
第一次是1974年秋的一天,许世友到军区机关嘉禾农场视察工作,恰逢农场刚砍下了一些甘蔗,于是,农场工作人员将一捆甘蔗放在了许世友吉普车的后厢里,说是让首长尝尝部队官兵自己种的甘蔗。许世友没有推辞,欣然接受,回来后分给工作人员吃了。
第二次是军区一位副参谋长送他两瓶越南山葡萄酒。这位副参谋长和许世友是同乡,也是早年参加革命的老红
军。1975年,这位副参谋长到越南访问,给许世友带回了两瓶越南产的山葡萄酒,许世友收下后将酒送到了食堂,让工作人员享受了。
许世友收的第三份礼是老家的公社党委书记带来的一袋板栗、核桃和一桶麻油,这是许世友一向喜欢吃的家乡特产。可许世友没有独享,将板栗、核桃全部分给了工作人员,将那一桶麻油拿到了工作人员用餐的小食堂,大家一起分享。
公社书记这次来,一是代表家乡人民看望许世友,二是想通过许世友弄一辆汽车。
许世友见到家乡的公社书记,显得格外亲热和高兴,设家宴招待。
公社书记进门后,许世友详细询问起家乡的生产和乡亲们的生活情况。当听公社书记说,家乡这几年收成不错,乡亲们都能吃上饱饭时,许世友说:“共产党领导闹革命,就是让穷人吃上饭。”他又接着说:“不过,有点小成绩绝不能翘尾巴,你们不仅要让乡亲们有饭吃,还要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公社书记趁机说,为了让乡亲们过得更好,家乡正在学大寨,修水利,搞机械化,公社想买一辆汽车,可是没有钱,想请许司令帮忙想想办法。
许世友听后说:“妈巴子的,我哪来那么多钱买汽车,部队的车是保障打仗用的,又不能送给你。”
看到场面有些尴尬,我在一边插话说:“部队有些报废车,战备用不上,闲在那里也是浪费,是否可以找一辆给家乡应应急?”
许世友点头同意:“胖子,这件事就由你去办。”
我马上给军区后勤部有关部门打电话找报废车,几经周折,找到了一辆报废的“解放”牌。我到现场看了那台车,大厢板是断的,轮子是瘪的,只有发动机勉强可以发动,确实是一辆废车。如果不维修,可能连广州市也开不出去,更不用说开回河南老家了。
我把车况报告了许世友。许世友当即指示:“要把车修好,修理费从我工资里扣。”我当即找有关部门连日加班维修了发动机,翻新了大厢板,更换了新轮胎,交给那位家乡来的公社书记,把车接走了。
公社书记临走时,许世友将自己种的地瓜装了整整一麻袋,对公社书记说:这麻袋地瓜你带回去,让乡亲们尝尝,这是我的一番心意。
给公社书记送地瓜,是我跟许世友3年见到他第一次“送礼”。送走了公社书记,许世友自言自语地说,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为家乡办好事是应该的,可那些没出高级干部的地方的老百姓怎么办,那不是干吃亏?可见,许世友心中想的不但是家乡的父老乡亲,他还时刻想着全国的人民群众。
许世友时时保持着超于常人的警惕性,终年枪不离身。他下部队检查工作,从不提前通知。他说,等准备好了再检查是形式主义
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许世友的故事,这些故事充满传奇色彩。有的故事说,许世友福大命大,数次遇险都能化险为夷,是因为有天上的神灵相助;有的则说,许世友脑后长着一只眼睛,有人想在背后暗算他,他抬手一枪就把那人给撂倒了;还有的说,不管是谁进他的房间,如果不报告不敲门,他甩手就是一枪,曾经打死过身边的警卫员和自己的老婆。
这些传说,有些是人们出于对将军的爱戴,而对其美化和神化,有些则是捕风捉影的谣传。他从没打死过自己的警卫员,也没有打死过老婆。
许世友一生结过3次婚。他的结发妻子叫朱锡明,比许世友大4岁,结婚后,许世友参加黄麻起义,后随起义部队离开了家乡。他们育有一子,叫许光。第二任妻子叫李明珍,是参加过长征的红军,延安地区的妇联副主任。张国焘事件许世友受到牵连,李明珍提出离婚,两人分道扬镳。第三任妻子田普,是山东胶东莱阳人,他们相识相恋在抗日烽火年代,是一对琴瑟相和的患难夫妻。两人相依相伴44年,育有二子四女,白头偕老。
不过,许世友确实时时保持着超于常人的警惕性。这种警惕性是战争年代那种时时都会发生意外和险情的特殊环境造就的。平时,许世友总是枪不离身,晚上就把枪放在枕头底下。“军人死不丢尸,活不缴枪”这句常挂在许世友嘴上的口头禅,是他终生不渝的信条。这既是他革命坚定性的体现,也是他高度警惕性的体现。即使到北京参加一些限制携带武器的重要活动,他也是枪不离身。毛泽东逝世后政治局委员轮流守灵,许世友带枪进灵堂时被卫兵挡在门外,卫兵很有礼貌地要求他把枪留下。早就因怀疑毛泽东是被人害死而窝了一肚子火的许世友,此刻以为有人要缴他的枪,顿时火冒三丈。卫兵见他大发雷霆的样子,谁还敢伸手阻挡?任他直闯进去。在整个吊唁大厅里,参加守灵和吊唁的党、政、军领导人中,带枪的只有许世友一人。
许世友外出一般是两辆吉普车同行,五六个随员个个荷枪实弹。他们腰别手枪,手提内装长枪的精制皮箱,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个乐器演奏班子。而一旦有情况,他们就会迅速展开,其战斗力足能抵上一个训练有素的加强班。
许世友到广州更加睁大了警惕的眼睛。他说广州离香港、澳门近,资产阶级的东西多,特务也多。他在南京还没动身就给送他到广州的子女们打“预防针”:“广州那地方乱,去了后不许上街乱逛,乱买东西,闷了就跟我出去打猎!”许世友要求工作人员无事也不要上街,大家做完了本职工作,或组织学习,或跟他外出打猎,或在院子里种菜养鸡。当年,东方宾馆是广州最豪华的宾馆,经常接待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外国政要,有些回广州探亲的港澳侨胞也在这里下榻以示尊贵。在群众眼里,这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场所。广东省和广州市有时在这里举行重要活动,凡邀请许世友出席的,他一概推辞不去,常使人感到不解。一次,广东省一位主要领导同志登门拜访许世友,闲谈中讲到东方宾馆,那位领导建议许世友有时间去看一看。许世友张口说道:“什么东方宾馆西方宾馆,都是资产阶级那一套,有什么好看的!”
许世友有时会警惕性“高”过了头,弄得人哭笑不得,无所适从。1974年上半年,毛泽东在全国全军发动了轰轰烈烈的批林批孔运动,各大军区积极响应,许世友在广州军区发动机关干部深挖林彪一伙在军区的死党,并在军区机关干部大会上点了军区前主要领导人的名。与此同时,从广州调任南京军区司令员的丁盛,也在南京军区机关发动了揭批查运动,把矛头指向许世友。消息传到广州,引起了许世友的恼怒。正在这个时候,南京军区机关一位许世友很熟悉的干部到广州出差,住进了军区珠江宾馆。他先是电话表示对许世友的问候,并提出要到留园7号看望许世友。珠江宾馆和留园7号仅百米之远,我报告许世友后,准备去迎接来访的客人。谁知许世友脸色一沉指示道:“这人是丁盛派来的暗探,你通知军区保卫部,马上把他抓起来!”
我一下子被惊呆了,没想到许世友瞬间会做出这样异乎正常的判断和决定,弄得我一时左右为难。这事跟南京来的客人怎么说呢?跟保卫部又怎么说呢?通知保卫部抓人吧,没有任何根据;不通知吧,这是许世友亲口作的指
示,怎么敢违抗呢?我回到办公室,静下心来冷静思考,试图找出处理这一难题的办法。我想,许世友没做认真思考就指示抓人,此刻他可能正在反思自己所做决定的正确性呢。我决定先不给南京来的客人回话,也不通知保卫部,等缓和一下再跟许世友解释。我当即向跟随许世友从南京来的工作人员了解情况,大家都说南京来的这个干部人品好,过去常鞍前马后地跟随许世友下部队检查工作,不可能是暗探。我心里有底了,过了一个钟头,我再跟许世友说:“南京来的客人来看望您,说明他不是暗探,哪有找上门来自投罗网的暗探呢?”我停了一下,见许世友不作声,就大着胆子建议说:“是否先让保卫部把情况了解清楚再说呢?”
“不用了解了,不是暗探就请他来家里喝酒吧!”许世友道。
我又一次被惊呆了,还是对那个人,一个钟头前说要抓他,现在又说要请他喝酒,这一百八十度的大弯,转得如此迅速,如此坚定。
这就是许世友。战争年代经历了太多的险情,养成了他遇事总爱从最复杂的方面去作出判断的本能。尽管有时会让人哭笑不得,但全面分析,他这种以防万一的警惕性也不难被理解。
作为一名高级将领和军队管理者的许世友,又把这种警惕性转化成了他扎扎实实、不尚张扬的工作作风。许世友下部队视察工作,不喜欢提前发通知,他认为那样前呼后拥,车水马龙,像鸣锣开道出行的封建官僚。他一贯的做法是:轻车简从,说去就去,说走就走,从不声张。
他常说:提前发通知,等准备好了再检查,是形式主义。那就像要出嫁的新娘子,免不了要涂脂抹粉精心打扮一番,就是一脸的黑麻子,也会被厚厚的白粉盖住,这样就看不到真实情况了。
我初到许世友身边任秘书,对这一情况不了解,觉得首长视察部队,提前通知部队做必要的准备是秘书的工作职责。一次随许世友下部队时,就提前通知了有关部门。
许世友一走进营区,迎面看到的是列队欢迎的官兵。他非常生气,一脸怒容,厉声责问:“这是谁干的好事?”
随从人员看到许世友生气的样子,面面相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一看这架势,知道自己好心把事情办“砸”了,嗫嚅地说:“是我通知的。”
“你通风报信,这是帮倒忙。”许世友说。
许世友立有一规矩,凡是进入他办公室的人,哪怕是他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必须敲门或喊报告,经他同意才能进去。我刚到许世友身边工作时,虽然知道这规矩,但那次去给许世友送文件,看到许世友正埋头看报纸,不便打扰他,就没有喊报告,且故意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了进去。许世友对此不高兴,批评说:“为什么不报告,偷偷摸摸的,像个小偷。”
我吸取了这次的教训,以后,进入许世友的办公室,都会先报告再进去。晚年的许世友耳朵有些背,喊报告的声音要适度,太大或太小,都会引起他的不快。有一次,我站在门口,连喊几声报告,因为声音低,正在专心看文件的许世友没有听到,他就批评说:“你哝哝唧唧的,像个蚊子”。还有一次,我大着嗓门喊了一声:“报告”,可能声音过大,使许世友受到惊吓,许世友猛地抬起了头,转身盯着我说:“大声吼什么!想吓我?炮弹在眼前爆炸我都不怕,我还怕你。”
我也感到刚才喊报告声音太大,太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许世友是一个勇敢粗犷的军人,但他嗜书如命,并听从毛泽东的教导,认认真真阅读《红楼梦》、《天体运行论》、《汉书·周勃传》等书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透析许世友的人生轨迹,我们不难发现,他最看得起能打仗不怕死能喝酒的人,而往往看不起那些文绉绉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在他的眼里,这些人会时不时摇头晃脑地夸夸其谈或有意无意地流露出“酸溜溜”的“阴阳怪气”。有时候,针对个别可恶的人,许世友的话非常刻薄:“人屎可以喂狗,猪屎可以肥田,臭知识分子,屎都不如。”许世友看不起那些只会舞文弄墨的知识分子,却非常尊重知识。他知道要“整治”那些好为人师的知识分子,还得用知识的力量。他从汉语词典上精心挑选了上百个生僻怪异的汉字,一一记录下来,并把这些字的读音熟记在心。遇上那些夸夸其谈、好卖弄学问的人,许世友就会随手写出几个怪僻字,“虚心”向人家请教。说是请教,实则是善意作弄。凡被他“请教”的人,十有八九因不认识这些怪僻字而十分尴尬。这时,旗开得胜的许世友会得意地开怀大笑,笑人家喝了一肚子墨水,连简单的中国字都不认识。接下来许世友会把这些怪僻字一一读出来,那神态俨然是一个解疑释惑的先生。这一招常使好卖弄学问的人瞠目结舌,对许世友刮目相看。许世友的这一招,可能也是他对“虚虚实实”、“兵不厌诈”兵法的灵活运用吧!
尽管对一些知识分子有时会有些偏见,但戎马倥偬一生的许世友也嗜书如命,即使在长征途中,他也会抽空看一会儿书。当然他平日里最钟情的还是《水浒传》、《三国演义》、《封神榜》等充满英雄主义的古典书籍,最欣赏的就是古代那些倜傥江湖行侠仗义的绿林英雄。像“武松醉打蒋门神”、“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三英战吕布”等章节,他百看不厌,甚至能倒背如流。
许世友在南京军区任司令员时,毛泽东曾托他给南京紫金山天文台捎过书。那是一册合译本,包括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及布鲁诺的《论无限性、宇宙和各个世界》。毛泽东嘱咐许世友:“你也要认真看一看这类自然科学书籍。”
1973年12月,毛泽东在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前会见了各大军区负责人。毛泽东当众问许世友:“看没看过古典小说《红楼梦》?”许世友回答说:“看过了。”毛泽东说:“《红楼梦》是一部历史小说,读《红楼梦》不是读故事,而是读历史。中国的古典小说中,写得最好的是《红楼梦》。读一遍不行,要坚持读5遍才有发言权。”许世友表示:“坚决照主席的指示办!”毛泽东接着说:“你们只讲武,爱打仗,武官务文,还要讲点文才行啊!”
许世友调到广州后,按照毛泽东的指示,开始静下心来阅读《红楼梦》、《天体运行论》以及《汉书·周勃传》。毛泽东给他带了30本《天体运行论》,他送给了军区常委,还发给身边的工作人员人手一本。无论会上会下,许世友总是颇为自豪地强调:“读这些书是毛主席交给我的任务,你们也得看一看。”
那一段时间,许世友散步的时间明显减少,也很少去打猎了,没事就坐在屋里认真研读《红楼梦》。许世友看书也显得极其耐心和投入,左手拿着放大镜,右手握着红蓝铅笔,每天看完以后,就把精彩的诗词背下来,在大家面前“卖弄”一番。在开常委会的时候,许世友也会时不时宣布:“我已经看了第一遍了”,“我已经看了第二遍了。”说着,他会当场背诵“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等诗句,以示他真正看进
去了。
许世友开始读的是一种小本子的〈红楼梦》,后来中央寄来了线装本《石头记》。许世友年龄大了,眼神有些不太好使,看了一段时间后,一天,许世友把我喊到面前,把书往我面前一推:“胖子,你先看,把精彩的东西给我抄录下来。”他所说的“精彩的东西”,是指其中的诗词、典故、谚语、歇后语,以及精彩的段落。这一下,我接受了一个不得不接受的枯燥乏味的艰巨任务。接下来的日子,我除了日常工作之外,就是夜以继日地读《红楼梦》,抄《红楼梦》。为此我专门设计了一种稿纸,这种稿纸也是16开大,每页只可容纳120字,每个字有红枣大小。许世友对此相当满意。我离开许世友时,抄书的稿纸堆起来足有半尺多厚。许世友每次看完一部分,都会在稿纸空白处签上一个大大的“许”字。就这样,我陪伴着许世友完成了毛泽东交给他的读书任务。
戎马一生的许世友,几乎经历了我党我军所有的政治斗争事件,饱经世事沧桑,讲政治、讲党性、讲原则是他矢志不渝的信条
比起那些科班出身的领导人,许世友肚子里的墨水不多,但一生历经政治风雨的洗礼,养成了他超强的辨别真伪的能力,虽然很多时候他并不善于言辞,但他的心中有一杆秤,称得出轻重,辨得出真伪。
1975年夏天,我随许世友到北京参加军委扩大会议,住京西宾馆。这次会议的主题是部署整顿“文化大革命”以来军队积存的“肿、散、骄、奢、惰”5个方面的问题。复出后担任解放军总参谋长的邓小平在主席台上居中而坐。他主持会议,从他讲话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要彻底整顿军队的决心。而同样在主席台上就座的时任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的张春桥却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一副失意的样子,看得出他对整顿的抵制和不满。许世友和参加会议的老将军们早就对林彪、“四人帮”干扰部队工作所造成的危害痛心疾首,军委决定对军队进行整顿,使他们倍感振奋,会议讨论得很热烈。可是会议快结束的一天晚上,许世友的心情却变得沉重起来。那天晚上,许世友来到我的房间,坐下后,一改往日的神态,非常严肃也非常郑重地交代任务;“孙秘书,你代我给毛主席写封信,你就讲我们的党我们的军队有光荣的历史、丰富的革命经验,这些都是老一代革命家创造出来的,但是老同志越来越少了,趁着大多数还健在,要组织人抓紧时间写我们的党史、军史,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也是培养接班人的好教材……”许世友显得相当激动。我后来才知道,许世友是刚刚到医院看望病重的周恩来回来交代这一任务的。我连夜写好信件,交许世友签字后通过中共中央办公厅送达毛泽东。几年后,党中央做出决定要求各级写好组织史,中央军委也要求各级写好部队史,实现了许世友的愿望。
1975年底,在“四人帮”的策划下,全国又掀起了一股“反经验主义”的浪潮。“反经验主义”是“四人帮”射向老一辈革命家的毒箭,想借此打倒一大批有丰富革命经验的老同志,为他们篡党夺权扫清障碍。许世友接到“反经验主义”文件后闷闷不乐,一整天他不出门散步,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不停地踱步,到了晚上也是辗转难眠。他把我叫到房间:“孙秘书,你给我写篇文章。”
“写什么文章?”我问。
“什么反经验主义?我看是别有用心的。干革命没经验能行吗?那些不会种地不会做工不会打仗的人能管理好国家吗?反经验主义无非就是反对老同志嘛!天下是老同志打下的,他们不就是要清理老干部吗?他们反经验主义,我就反教条主义!”许世友气呼呼扔下一堆疑问句走了出去。
根据许世友的交代,我反复思考,根据《改造我们的学习》、《整顿党的作风》、《反对党八股》等著作中,毛泽东对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的论述,在文章中陈述了“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的危害,强调“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两个都要反,大约3000多字,用自己设计的120字稿纸誊写一遍,第二天与文件一起呈送给许世友。许世友看完后把所有文件都退回来,“文章先放在我这里,下午开会要用。”
下午军区开常委会,学习中央“反对经验主义”的文件。“文件先放一放,我先给大家念一篇文章。”会议刚开始,许世友就把那篇文章一字一句地读了一遍,参加常委会的人都面面相觑,有些发愣。看着大家难以琢磨的表情,许世友加重了语气:“毛主席早就说了,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都是有害的东西,为什么只反对经验主义不反对教条主义?老同志老革命都下去了,谁来领导革命?”这次常委会成了许世友的独角戏,其他人没有机会也不好再做什么表态。
反对经验主义本身并没有错,但事实证明,这次浪潮只不过是“四人帮”一手炮制的针对老同志的恶流而已。
许世友到广州后,江青曾试图拉拢他,但没有得逞。1974年初,西沙之战刚结束,批林批孔运动刚开始,江青派几个作家和诗人给广州军区送批林批孔材料,还送来了一封给许世友的亲笔信。江青在信中称她和许世友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在祖国的南方和北方为共同的目标而斗争”。尽管江青在信中讲得非常动听,但许世友不为所动,他对江青始终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和警惕性。他看完信,只在信的开头“许世友”3个字上画了一个圈就撂在一边了。军区有的领导认为,江青捎信送材料,是对军区的信任和关怀,建议军区党委组织学习江青的信,并把学习情况报告江青。许世友冷冷地说:“往前靠什么!信是写给我的,我不回信,军区党委也不用写什么报告。”其实,许世友根本看不起江青。江青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拙劣表现,特别是她攻击陷害周恩来、邓小平等老同志的阴谋伎俩,常使许世友恼火,只是碍于毛泽东的面子,他才没有发作。
1976年6月,我随许世友在湖南视察部队。一天早晨,一封来自中共中央办公厅的绝密电报送到了许世友的手上。电报通报了毛泽东日益恶化的病情,是专发给京外的政治局委员的。许世友看完电报,心情异常沉重,他取消了视察计划,提前返回广州。他把自己关在楼上,整天足不出户,连文件也看得不像以前那么细心了。许世友对毛泽东的感情太深了,他无法相信但又不得不面对毛泽东病重的现实。终于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卧室,亲自把门关好,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条递给我看。那是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一页纸,上面记录着毛泽东对“四人帮”的批评。大概内容是:江青不和大多数政治局委员搞团结,却和上海的3个同伙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搞“四人帮”;江青积怨甚多,动不动就骂人,给人戴大帽子,骂人不是马列主义;江青有野心,她想组阁,叫王洪文做委员长,她自己做党的主席;江青并不代表我,她只代表她自己,她将来会闹事的,等等。
看完后我心里一阵惊悸。那年代“四人帮”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传看这样的东西被告发了轻则坐牢,重则杀头。我思量着是谁把纸条送给许世友
的?是不是有人在向他打招呼?为什么许世友要把这高度机密而又敏感的东西交给秘书看呢?这时许世友重新把纸条折好,放回上衣口袋,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周总理被他们害死了,邓小平又被他们打倒了,如果毛主席不在了,他们可能要翻天了!”许世友一连说了三声“他们”,声声都直指“四人帮”的罪状。看来许世友确实已做好了同“四人帮”斗争到底的准备。如今毛泽东病情突然恶化,严峻复杂的斗争形势提醒他:还得跟身边的工作人员吹吹风,让他们也要有所准备。
1976年9月9日凌晨,许世友接到了毛泽东逝世的噩耗,他当天乘专机赶到了北京。悼念了毛泽东之后,许世友参加了政治局会议。俨然以女皇自居的江青以为时机已到,她在会上先入为主地说道:“主席逝世了,作为主席的战友,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今后,凡重大问题大家要多请示报告……”
许世友听着江青不知天高地厚的发言,猛然记起毛泽东生前要他读《汉书·周勃传》的那次谈话,记起书里讲的那个吕后,又记起毛泽东“江青有野心,将来会闹事”的告诫,心想她果然跳出来了。许世友不由得怒火中烧,什么也不顾了,他“啪”地一拍桌子,质问江青:“你这话什么意思?”
江青一愣,狠狠地瞪了许世友一眼。
许世友更是怒不可遏,他走到江青面前大声吼道:“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指手画脚!主席在我们让你三分,现在你再胡言乱语,我就揍你!”1976年8月,许世友对我说:“我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还年轻,应该到部队去锻炼,也可以进院校深造。”
1976年8月,我离开许世友,调往新的工作岗位。
到新单位报到前,许世友把我叫到会议室,两人相对而坐,进行了我到留园7号后第一次正规而深情的谈话。我为许世友的深情所感动,永远把那次谈话定格在了脑海里。
那天,许世友一改往日交代工作时的严肃表情,充满着温情和关爱,就像一位严厉而不失慈爱的父亲,对将要出门远行的孩子的鼓励和叮嘱。许世友语重心长地说:“胖子,我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你还年轻,应该到部队去锻炼,也可以去院校学习深造。”接着他话语一转,又来了段对我工作的评价:“你在我身边差不多3年了,大错没出,大情没漏,我是满意的,就给你打80分吧。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找我。”
我听到这儿,眼眶一下就湿润了。想到当初自己这个新兵,既缺乏生活阅历,又没有多少工作经验,担任许世友的秘书能达到及格水平就算不错了,想不到许世友竟然给自己打了80分,这显然是首长对自己的鼓励啊!
此时此刻,我禁不住回想起在许世友身边工作3年来的许多往事。尤其是那些由于自己在工作中有时粗心大意,有时把关不严造成工作失误的往事,像过电影般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那是1974年初,我到许世友身边工作不久,第四机械工业部部长王诤来广州,下榻珠江宾馆。这天,王诤通过珠江宾馆的领导打电话,说要来看望许司令。可能是王诤的“诤”与王震的“震”两个字发音相近,我不假思索,就以为是延安时期担任三五九旅旅长的王震来了,马上报告许世友说:“北京的王震同志要来看望首长。”
听说王震来了,许世友非常高兴。王震可是当年毛泽东倡导的开展大生产运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标杆。战争年代他虽然没有和许世友在一个部队共过事,但两人的感情非常好。许世友对王震的来访非常重视,对我说,“王胡子是湖南人,通知食堂,加几个辣子菜,晚上请他到家里吃饭。”
一切安排停当,许世友亲自到门口迎候。我从没见过王震和王诤,客人到来后,我仍把王诤当成王震,此时却发现许世友的脸上出现了异样的表情变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深感惑然,但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晚饭后,许世友送客人下楼。我陪许世友一起将客人送出了大门口。转身回来,许世友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你真是个笨瓜,连王震和王诤都搞不清楚。他叫王诤,不叫王震!”我这才认识到由于自己粗心大意,凭想当然断定,犯了不应该犯的错误。
许世友接着告诉我说:“王诤是我军的通信专家,早在红军时期,就是红军总部通信大队长。幸好我和王诤同志也熟悉,要不非出洋相不可。”许世友平时骂人“笨瓜”而不骂“笨蛋”,他认为“笨瓜”不算骂人。
许世友对我的这次失误没作太多指责,丢下一句:“以后搞准情况再报告,不要张冠李戴。”就上楼去了。
1975年秋天,许世友在空军服役的儿子回到广州。许世友正好视察部队去了,留我在家值班。许世友的儿子向我提出,要开许世友留在家中备用的吉普车,去看望在重庆上大学的妻子。
我没有同意,一是因为许世友回来随时要用车,二是去重庆路途遥远,担心路上安全有问题。这时他又要求我想办法在部队找一辆车用。我感到很为难,提出要向许司令报告。他儿子明白,一旦让许世友知道将意味着要车的事泡汤,他不赞成报告,就和司机到军区机关车队借了一辆吉普车上路了。没想到,他们在途中撞死了老百姓的一头牛。人还没有回到广州,撞死牛的消息就传到了司令部车队,车队报告管理局领导,最后传到了许世友的耳朵里。
许世友本来对子女要求就很严格,知道这一情况后,顿时火冒三丈。他见到我,劈头盖脸地问:“胖子,是你给那小子派车了?”
“不是我派的!”我解释道。
许世友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不是,我看就是你派的,你是罪魁祸首。”
后来,许世友了解到,车的确不是我派的,仍一脸严肃地说:“你不是罪魁祸首,也是最大的帮凶。你不要给我帮倒忙。”
听着许世友的训斥,我感到自己确实没有把工作做好。虽然没自作主张派车,但首长不在时留守值班,就应该坚持原则,替首长把好关,可自己没有做到。
每当我回想起当年在许世友身边工作时的这些失误,就感到内疚难当。如果自己考虑问题能够再细致一些,处理问题能够再周到一些那该多好啊,可惜自己当时太年轻了。
我在许世友身边工作了近3年,因为许世友对身边工作人员的关心和爱护,我后来去桂林军政干校(后改为桂林陆军学院)政治大队学习,之后回到军区机关工作,一直到后来担任某部正师职政委。对于我来说,在许世友身边工作的那几年,是我一生中充满光彩的时光,也是我的境界得到质的升华的美好岁月。如今当年年轻的我也已卸下戎装,但在我的心中,许世友的形象永远是那样的清晰与恒久:
铮铮铁骨,浩气长存。
(此文写作过程中得到王景喜、刘立忠等朋友的支持和帮助,在此深表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