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离去
2009-09-27周默
周 默
任继愈走了……对于这位在哲学和宗教学界颇有建树,而我们又曾有过交往的老人,他的离去让我们从心里割舍不下。我们一直盼望他可以活得长些,再长些,因他的人格的力量和知识的广博,获得了人们的尊敬和爱戴,因为他所留给我们的一切足以让我们长久享用、长久受益。
我突然不知如何称呼任老更为贴切,连日来,在我所能见到的怀念任继愈的文字上,多数都称其为大师、宗师。但据我所知,这种称呼都不是任老喜欢的。有人说,现在是一个大师既匮乏又多如牛毛的年代。我一直称任老为先生,这在他是非常乐意接受的,而我也觉得这两个字的含义足以表达我对他的尊崇和景仰之情。
先生走了,我们遗憾,因为他是这个时代知识分子中的旗帜,他那并不高大的身躯却有一副傲然风骨,他以热爱祖国为动力,持久地为之努力工作和奉献着。先生的离去,让如此多的人黯然神伤,悲痛不已,如此多的人怀念他,甚至有如此多的人忧心忡忡。这说明社会仍然看重这样博学睿智,心怀坦荡的知识分子,也说明产生这样大学者的时代背景依然存在。
与先毕相识是幸运云的,有机会与他长谈更是幸运的。因为他的时间极为宝贵。
约见先生并不是很困难,他一如既往地对所有来访者表现出最大的尊重,也从不轻易拒绝。
先生的客厅充满阳光,但却让人感觉沉重,二十几个直达屋顶的书柜占据了房间最大空间,不同内容、不同颜色的书籍从上至下形成了别具一格的装饰效果。我不明白先生整日坐拥书城何苦还把家中弄得如此拥挤,先生淡然一笑,我离不开书,书也离不开我。
先生是他那一代知识分子中极少数的幸运者。他的父亲是一位有文化的开明军人,虽然在抗日战场上多有战功,但作为国民党的将军,无论如何对生活在新中国的先生都会带来影响。还好这些影响都未曾真正使先生遭受不幸,无论时间如何变迁,先生始终未被湮没。他在自己热爱的学海中沉浮,为国尽力。
先生是中国知识分子中少数被毛泽东主席点名请去交谈的人之一,因为这一次见面,先生成了我国研究外国宗教的最高学术机构的责任人,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国家对外关系上与宗教有关联的问题,都要由这个机构为最高决策层拿出分析和判断的建议。这种学术地位与一个大学教授相比,增加了太多的责任和工作。
毛泽东主席是一位学贯古今的领袖,是一位喜欢并精通哲学应用的伟人。在他看来,建立共和国之前,战争是解决所有问题最有效的手段。但是进入和平时期,很多国际和国内的矛盾就要靠知识和谋略来解决了。历史的发展证明了毛泽东主席的敏锐,世界上继而发生的战争和冲突大多与宗教有关。
毛泽东主席在1959年专门约见了当时只有40多岁的北大哲学教授任继愈,从公布的文字记录中我们只能看到一小部分的谈话内容。大概的意思是毛主席看过先生写的书,并希望北大要有人研究佛教和世界宗教。按我们的设想,主席与先生的谈话会有更多内容,主席会有更多的提问请先生回答,但是至今我们仍无从得知详情。不允许披露的内容,以先生的为人处世态度,他自然是永远不会泄露出来的,有一事可以证明这种猜测:
毛泽东主席在与先生谈话时讲了一句“回去找个助手,帮你研究”,先生回校后向领导转达了这个意思,领导认为,还有那么多老教授都没有助手,你那么年轻,先自己干吧。当时,坚守原则的先生硬是没有打出毛泽东的旗号,因为他知道这个内容不在允许公布的谈话范围里。组织上没有安排助手,先生自己花钱请助手开展工作。直到1964年,先生奉命组建中国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并出任首任所长,先生的助手还是由他自己付工资。
毛泽东主席的约见显然是在他判断了研究佛教和宗教的很多文章后看到了先生的才华。在此后,毛泽东在批示国务院上报的一份文件中明确讲,像先生所写的文章已属凤毛麟角。这在毛主席对学者的评价中实属少见。
先生的杰出在于善用。在那个时代,任何理论研究都带有鲜明的阶级性,任何事物都设定了相对立的两个方面,一面是马克思主义的代表无产阶级立场的,而另一方面就是代表富有的资产阶级立场。对于先生来说,难的不是学术的问题,而是如何让学术研究既符合社会科学的完整性,又适应政治背景而合理存在。难怪后来有人书指先生的观点在唯心与唯物之间变化。其实,原因应是大家都明白的,处在那样一个时代的那样一个位置,没有深厚的哲学知识和善于结合实际的能力,如何能够站住脚呢?而如果连自己都站不住又谈何用知识为国效力呢?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奉命迁到湖南长沙,半年后又奉命迁往云南昆明,成立西南联大。
当时就读于北大哲学系的任继愈报名参加了由长沙出发步行到昆明的“湘黔滇旅行团”。在这次历经60余天,行程1400多里的旅途中,先生充分接触到了社会最底层的普通民众。国难当头,生活于困顿之中的民众却能舍生取义,拼死抗敌,这种精神使他深受震撼。中华民族在危难中不屈的精神从何而来?从那时开始,他的人生理想和学术追求发生了潜移默化的转变。
西南联大浓厚的学术气氛,为先生日后的学术研究和知识积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他的研究方向也从西方哲学转向中国传统文化与哲学。他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潜斋”,意思是要以打持久战的精神,潜下心来搞研究。他坚信,这其中一定有他要寻找的答案。
可能正是这一经历,让先生为国家的存亡与安危担心,正是这一过程,让先生看到国家需要有人用知识和文化来支撑她的伟大身躯。先生没有像父亲一样弃笔从戎,血战沙场,而是潜身苦读,争朝夺夕。事实证明,先生是一位肯做学问,善做学问的人。因为他,我们国家增加了很多新的内容;因为他,我们的民族又保留了很多的历史。
与先生交谈,他都会专注地看着你的眼睛,让你感觉在这位长者面前,你可以无话不说。他从未从过军,但衣装步履却时时透出一种军人才有的姿态。跟先生交谈,有时候他会很认真地纠正你谈话中的不妥之处,但多数时候,他会简洁认真地回答你的问题。在他的身上,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力量。最后一次见他,是他90岁高龄的时候,那时的他,仍然每天忙着工作,笔耕不辍;仍然精神矍铄,乐此不疲;仍然思路清晰,语句严谨。就像每次与先生交谈一样,都会有值得回味的内容和新的收获。没想到,3年后的今天,我们再也无缘享受与先生交谈的乐趣了。
曾有人为先生总结出数十条贡献,其实大可不必。就先生而言,在他从事教育之时就喜欢蔡元培的一句话“教育者非为以往非为现在,而专为将来”。先生尽其一生为国家的未来效力,作为一个个人,他已经成为了我们的榜样,他用他人格的力量引导我们,有此一点,足矣。
先生的成就太多,仅仅罗列他本人单独发表的著作就可以占据很多页,
我们简直无法想象,在那个还靠手一个字一个字写文章的日子里,先生是如何如此高效率地工作的。
文化起源于宗教,这在世界文化发展史上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宗教是一个很复杂的社会结果,但却一直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精神指导。宗教统治了文化、艺术、意识和社会行为的很大部分,世界上有很大部分的人相信宗教,并自觉地维护和遵守教义。但如果按照外国研究者所说的,中国的文化艺术受佛教影响,而佛教传进我国只有两千年,不足以说明五千年中华文化的传承。
儒教是宗教的论述,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判断,而是要把其起源和它所产生的宗教影响和宗教形式的合理方式阐述出来。国家和国家之间永远是一种竞争的关系,文化传统的竞争是一种永久的优势。每一个国家历史上的文化成果是别人无法拿走的,它可以成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心理上永远可以享受的珍品。
国外的研究者只强调佛教在中国文明发展史上所起的作用,而根本不提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博大。在学术上,如果没有一个可以成立的理由,中国辉煌的五千年文化的结晶就要被写在从国外传进的单一的宗教教种身上。
为了从各方面论证这个观点,先生撰写了大量的研究专著。从1980年的《从儒家到儒教》、1982年的《中国哲学与中国宗教》、《儒教的特点及其发展阶段》、
《儒家个性与宗教共性》、《儒教是人伦日用的神学》,到1984~的《佛教向儒教靠拢》、1986年的《重视儒教的研究》、1988年的《具有中国民族形式的宗教——儒教》等等,其观点打破了“五四”以来“中国无宗教”这一流行概念,触及到了中国古代文化基本面貌的根本问题,成为轰动一时的学术热点。
先生对中国哲学的重大贡献是:他认为儒、释、道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三大支柱,并深刻而广泛地影响着我国社会各阶层。他力图把中国佛教思想纳入中国哲学发展的主流,并认为道教对中华民族的重要性绝不下于佛教。他始终认为思想文化的研究也要从国情出发,而“多民族统一大国”则永远是中国的国情。他坚信人类走到某一天,有可能进入“大同社会”。国家组织消亡,而宗教与哲学依然存在。
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位权威的学者又回到了学术研究的本质。他最根本的着眼点还是从全人类的行动特征出发的。我们不得不由衷地钦佩先生那博大的胸怀和广远的视野。
先生一生敬重几个人,其中之一便有他的恩师熊十力先生,他总把熊先生的一句话挂在嘴边——“做学问就要做第一流的学者,要像上战场一样,义无反顾,富贵利禄不能攻其心,艰难挫折不能乱其气。”先生做到了,这句话放在他身上再恰当不过了。他用93年的时间为中国的学者塑造了一个完整的形象。
能够成为大学者,他靠的是踏踏实实的严谨治学,靠的是敢于为学术而死的殉道精神。
真有内容的学者总是静水流深的,不管是生前还是身后,都不希望停留在旌旗霓灯之下,他们淡泊名利、甘于寂寞的品格在喧嚣浮躁的世风中愈加散发出独特的人格魅力。
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力量支撑着辉煌璀璨的中华文明走过了几千年的漫长岁月,使其成为世界上古老而仍然生机勃勃的文化奇迹,这是先生终其一生所追寻的奥秘。先生走了,但我们相信他一定还在思考。我们心中永远的先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