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学与清初史学
2009-09-27阚红柳
阚红柳
摘要:在中西文化第一次较大规模的实质性接触中,清初史学亦成为二者会通与融合的媒介,并产生了中西方史学文化交流的初步成果。本文拟从西学观念、官私史著对西学及西人的记述以及中西方的史学论战等方面探讨西学对清初史学的影响。
关键词:西学;清初史学;影响
中图分类号:K03文献标志码:A
自明万历十年,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到中国,中西文化有了实质性的接触。除应用科学领域外,清初史学领域也成为二者会通与融合的媒介,并产生了中西方史学文化交流的初步成果。从文献来看,“明末清初的中西文献交流活动,是以耶稣会士为主要传媒,以中西文献双向交流为主要特征,以传教文献、科技文献、儒学和中国历史文献为主要内容而展开的”。据统计,16—18世纪耶稣会士译述基督教史传29部,其中17世纪23部,18世纪6部;地理和舆图类13部,其中16世纪1部,17世纪9部,18世纪3部。另外,耶稣会士有一些对中国朝代史的一般性的论述,主要根据对中国史书的翻译,或选取一些独立事件汇集成中国历史的简要梗概。而耶稣会士本身及其带来的西方文化则成为清初史家记述的史学内容。这些均为清初史学与西学的研究提供了参考资料。本文拟从西学观念、官私史著对西学及西人的记述以及中西方的史学论战等方面探讨西学对清初史学的影响。
一、西学观念对清初史学的影响
明末清初来中国传教的耶稣会士大多博学多能,于科学技术方面造诣较高。传教士传人中国的科学涉及多个领域,对清初影响最大的属天文学、数学和地理学。李约瑟谈及耶稣会士对中国天文学的影响时认为:“17世纪到达中国的这些耶稣会士,同时又是文艺复兴和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发展起来的科学的大多数领域内的专家,在文明之间相互交往的历史中,似乎找不到能与他们相提并论的人了。”
西方科学技术的实用性对一批明末士大夫产生了深刻影响,如李之藻在《请译西洋历法等书疏》中说:“今诸陪臣真修实学,所传书籍,又非回回历等书可比,……以上诸书,多非吾中国书传所有,想在别国亦有圣作明述,别自成家。总皆有资实学,有裨世用。”明末士夫吸收西学以求实学的思想影响了清初学者,清初实学思潮高涨,学界高举“经世致用”旗帜,应该说与西学的传人不无关系。
就史学而言,许海松通过研究浙东学派的学术观点,认为:“作为清代主流学派之一的浙东学派,对西学东渐多作的回应已经涉及当时入传西学的主要内容——西方科学和宗教,并且开始触及西方科学思想和方法等深层次的内容。尽管浙东学人接受的西学因素还不足以促使他们完全突破传统儒学思想的框架,但是在他取得的一些学术创见中无疑包含了西学的影响。这或许就是明清之际中西方文化首次直接对话的时代特征。”
无疑,西学科学技术之内涵与精神于清初未能深入到史学内里,对外来文化的精神实质进行文化层面的吸收与融合还需要更多的时间与体验,但清初史学之表层已展现出西学的多方面影响,尤其是耶稣会士所传输的基督教的宗教精神开始展现在清初学者的史著之中。一批人教士人出于传播和发展宗教的需要,借助史书这一表现形式,开展与中国本土其他宗教的论战,从而,清初的某些私史著作闪烁着基督教的宗教精神。
张星曜(1632-?),浙江仁和人,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受洗,名为依纳爵,曾作《天儒同异考》。在与佛道的论战中,张星曜积累了大量的历史资料,而论战的经验则给张星曜这样的启示:不仅要搜集历史资料作为证据,而且要主动撰写历史,发动对佛教和道教的斗争。“康熙二十九年(1690),星曜五十八岁,撰《历代通鉴纪事本末补后编》,简称《通鉴纪事补》”,莫友芝《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对该书卷帙有详细记录:
《通鉴纪事本末补后编》五十卷,稿本,国朝张星曜撰,以袁氏本末惟有专纪崇信释老之乱国亡家为篇者,乃杂引正史所载,附以稗官杂记及诸儒明辨之语,条分类集,以为此书。其记历代佛氏之乱,日历代君臣奉佛之祸(四卷)、日佛教事理之谬(十卷)、曰佛徒纵恶之祸(五卷)、曰儒释异同之辨(五卷)、日儒学杂禅之非(十卷)、日历代圣贤君臣辟佛之正(七卷)。纪历代老氏之乱,日历代君臣求仙奉道之祸(三卷),日道教事理之谬(二卷)、曰道士纵恶之祸(一卷)、日儒老异同之辨(二卷,附释老异同)、日历代君臣圣贤辟老之正(一卷)。学者欲知异教流失,得此总汇,亦易为明晰。星曜字紫臣,成书自序栽康熙庚午,尚未刊行,此其手稿,丁卯初东丁禹生(日昌)方伯新收借观记。
以纪事本末体记录历史上的佛道之祸,当为张星曜所首创。而利用中国传统史书体裁撰写纪事本末体史书,以开展与佛道之论战,有利于天主教传播,更为中国史学史上之首例。这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产物,也是清代史学发展的新迹象。美国学者孟德卫(D.E.Mungello)在其专著《被遗忘在杭州的天主教徒》(The forgoaen Christians of Hangzhou)对其人其书有专门探讨,并提出,“如果不是因为这部史书的缘故,张在中国历史上的贡献会被完全忽略,张星曜得以列名《杭州府志》(在邵晋涵纂《杭州府志》中,张星曜及其史书《通鉴纪事本末补后编》名列史部文献类)即因为该书的关系。张的其他关于天主教与中国文化的著作未能列入,因为官方人物传记的典型特征就是忽略宗教方面的各种著述。天主教与儒学不同,后者被认为是仕宦生涯的组成部分,而佛教、道教和天主教则属于更加隐私的范畴”。他认为,张星曜的《通鉴纪事本末补后编》可视为“促进天主教移植中国文化领域的特洛伊木马”。但毕竟,张星曜的私史著作仅为罕有的特例,不能代表清初史学发展主流。
综上,从宏观上看,西学观念对清初史学有一定影响,但并不突出,亦不显著。西学对史学的影响呈现出萌芽状态的特征,通过研究能看出些许迹象,但因缺少实例而显得色彩朦胧。
二、官私史著中关于西学及西人之记述
西学及西人,自明末进入中国以来,作为社会以及文化历史发展历程中的现象,自然为史家所关注,并作为一种新的史学记述对象,成为清初史家记述的重要内容,体现在清初的官私史著之中。
著名史家谈迁在《北游录》中记述了汤若望之行迹:“大欧罗巴国人汤若望,今官太常寺卿,管钦天监印务,敕号通玄教师,其国作书,自左而右,衡视之。制茧纸洁白,表里夹刷,其画以胡桃油渍绢抹蓝,或绿或黑,后加采焉。不用白地,其色易隐也。所画天主像,用粗布,远睇之,目光如注,近之则未之奇也。汤架上书颇富,医方器具之法具备,有秘册二本,专炼黄白之术。”其后,谈迁还对汤若望之奇术进行了颇具传奇色彩的描绘。显然,对这位来自远方的西士,传统士大夫的一般反应仍感性认识居多,多为好奇和惊异。
张岱的纪传体史书《石匮书》,其中《神宗本
纪》、《历法志》、《方术列传》不同程度地记述了耶稣会士东来给明末社会带来的变化,并力求以公正客观的立场表明史家之主张。对西历,张岱认为:“夫历律者,千古之死数也,推测者,千古之活法也,活法非死数则不确,死数非活法则不灵,神而明之,则又存乎其人矣。”明朝用传统方法修历不能准确,利玛窦所传西洋历法虽确验,却因外夷而备受轻视,“故终利玛窦之身而不得究其用,则是西学虽精而法以人废也。恒君山日:凡人贱近贵远,亲见杨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故轻其数,此是千古痛病。龙门载笔至腐刑而始重其文,卞氏抱璞至刖足而方钦其宝,盖世之肉眼成心,非久不化,由古及今,大概然矣”。张岱对西洋历法的记述已非单纯的就事论事,而能将其应用与中国历史文化传统联系起来,表现出史家思考的深度。
对于天主教,张岱也能做到客观论之:“石匮书日:天主一教,盛行天下,其所立说,愈诞愈浅。山海经、舆地图,荒唐之言,多不可问,及所出铜丝琴、自鸣钟之属,则亦了不异人意矣。若夫西士超言一书,敷词陈理,无异儒者,倘能通其艰涩之意,而以常字译则太玄,则又平平无奇矣,故有褒之为天学,有訾之为异端,褒之訾之,其失均也。”张岱不仅客观记述了时人对天主教的两种不同态度,而且以史家的身份表明了公正的立场,同时提示人们,盲目信从与强烈排斥都不是恰当的做法。
比较而言,戴名世亦对天主教多有评述,但批判色彩更为浓厚:“明之季,有西洋人为邪术日天主教者人日本,日本人信之。其教大抵男女群居,各授以秘术,人各自持,虽母子夫妇不以相泄,人其教者,虽死生患难不肯易。教主遂集众作乱,大将军发兵尽灭之,于是绝西洋人往来。凡他国人至者,于通衢置一铜板,刻天主形于上,使践踏而过之,搜索囊稿中,有西洋一物,必合船尽杀焉。”
除了这些清初的私家史著之外,官方史学的重要成果《明史》亦有一些关于西人及西学的记述,在此不一一赘述。显然,清初官私史著于该方面的记述显得内容较为单薄,甚至间有错误。毕竟,西人及西学作为首次出现在史家视野内的新的史书记述内容,中西双方在沟通和理解方面仍存在障碍,还需要时间的沉淀以加深认识与理解。但无论怎样,西学及西人已经成功地出现在清初史家的视野之内,为清初史著增添了新的内容,亦为有清一代的史学研究提供了新对象。随着认识的提高,清代史家关于西人及西学的记述趋于系统化与合理化,成为清代史学发展的重要特征之一。
三、文化论战与中西古史嫁接
中西方文化由相遇而至碰撞,论战是不可避免的,亦为达到融合之关键一步。文化论战即是通过短兵相接的实质性交流,展示出不同的文化内涵,求同存异,以达到融合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清初的中西文化论战,双方均以中国传统史学作为立论之基础。清初天主教传教士及信徒与反教士大夫分别从“以史证教”和“以史驳教”的角度研究和开发中国古代史籍,从而使中西方在史学领域内迈出了文化交流的重要一步。
在宣讲教义的过程中,传教士们发现讲述宗教史需要与中国古史建立联系,以强化宗教的广泛意义和真实可信性。如西方宗教史能与中国古史自然衔接,不仅有利于消除因文化差异而产生的种种疑窦,而且便于说服奉“敬天法祖”传统观念为圭臬的中国人归依天主。“以史证教”的最初表现是宗教史与中国古史的简单嫁接。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冬,钦天监夏官正李祖白执笔撰写《天学传概》,将基督教历史与中国历史大胆结合起来。“然则天学之传及中土,其时亦可得而稽乎?日:有斯人,即有斯教,中土人与教同时并得也。何以言之,方开辟时,初人子孙,聚处如德亚,此外东西南北,并无人居。当是时,事一主,奉一教,纷歧邪说无自而生,其后生齿日繁,散走遐迩,而大东大西,有人之始,其时略同。考之史册,推以历年,在中国为伏羲氏,即非伏羲,亦必先伏羲不远,为中国有人之始矣。惟此中国之初人,实如德亚之苗裔,自西徂东,天学固其所怀来也。生长子孙,家传户习,此时此学之在中国,必倍昌明于今之世。”伏羲氏本为如德亚之后裔,信奉天主,而延续到秦以后,“惜乎三代而还,世风日下,民生苦于战争,士风坏于功利,吕秦代周,任法律,弃诗书,从前载藉,尽遭烈焰,而天学不复睹其详矣”。该书既出,此后关于天主教史的书籍在内容方面多沿袭该说,并进一步附会阐释。《原祖历代宗谱合中国朝代年历略记》把西历与中国古史纪年结合起来,至大清嘉庆十三年,共计五千八百零八年的历史,耶稣降生正值中历“汉哀帝元寿三年”,西史纪年与中国古史纪年合为一体。
以史证之,必然招致反教士大夫据史以驳之。清初“以史驳教”的代表杨光先,所著《不得已》,完成于康熙四年(公元1665年),包括《辟邪论》、《摘谬十论》、《叩阍辞疏》等,为批判、攻击西洋传教士、天主教和西洋历法的言论集。为此,意大利传教士利类思、葡萄牙传教士安文思和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则从护教的立场出发,著《不得已辨》,以批驳杨光先的《辟邪论》。中西双方展开激烈论争,虽然焦点不在史学,而在于借助史事、史书以及史学所传输的观念和思想,但通过这场面对面的论战,却显示出一些中西方史学观念方面的差异,如关于西史的观念,中国古史断限的看法,史书内容的记录原则等问题,初次在史学领域内显示出不同文化背景的史学理念。
这次以史学为背景和铺垫的文化论战,为中西史学走向更深入的交流和会通奠定了基础。并且,在中西史学的交流与融合方面,清初的文化论战首开先例,初次实践了中西古史巧妙的简单嫁接。作为这种嫁接观念的延续,此后出现了麦都思的《东西史记和合》以及郭实腊的《古今万国纲鉴》、《大英国统志》、谢卫楼的《万国通鉴》等多种传教士史著,这些史著不单纯满足于中西史事的简单结合,而是借助中国传统史书的名称以及观念,传输西方史学的内容以及思想内涵。
总之,清初史学与西学的接触为中西方史学的交流与融合提供了实践经验以及具体的途径和内容,在史书修纂的思想与方法、史著内容以及中西古史嫁接观念等方面初次展示了中西史学交融的视野,从而在中西方史学交流史上具有特殊意义。
责任编辑吴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