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生命美学意识探究
2009-09-27陈莉
陈 莉
摘要:《诗经》中所描绘的审美对象大多具有繁多、硕大、茂盛的特点。这些富有生命活力的审美对象中隐含着周代贵族积极向上的生命热情和健康明朗的审美追求。本文对《诗经》中所包含的生命美学意识及其所存在的历史文化语境进行了分析,并指出周人的美学观念对今天仍然有着积极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诗经》;生命力;审美意识
中图分类号:1207.22文献标志码:A
生命哲学和生命美学在中国文化中有着源远流长的发展历程。张岱年在《中国哲学大纲》中指出中国哲学是生命的哲学。宗白华说中国艺术是生命的艺术。上世纪90年代,我国又出现了以潘知常等为代表的生命美学思潮。事实上,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已隐含着处于朦胧状态的生命美学的影子。在《诗经》所展示的世界中,桃花灿烂地盛开着,麋鹿呦呦地叫着,成群的牛羊在吃着草,君子乘着矫健的马走来。这些富有生命活力的审美意象,表达了周代贵族对旺盛生命力由衷的赞叹之情,隐含着周代人素朴的生命美学意识。本文拟通过对《诗经》的分析,来探讨周代贵族的生命美学意识的主要内容,以及形成这种美学意识的历史文化语境。
一、《诗经》中的生命力之美
审美意识是指对美的理解和认识,常表现在具体的审美对象的选择上。有什么样的审美意识,就可能选择什么样的审美对象。反过来讲,选择了什么样的审美对象,就显示出选择者具有什么样的审美意识。两千多年前的周代,人们虽然没有明确的、成系统的美学思想,但这不等于他们没有自己的审美活动和独特的审美眼光,也不等于他们没有自己的审美追求和处于朦胧状态的审美意识。《诗经》中的大多数诗篇以贵族的视角观察生活,为我们提供了一幅幅贵族生活的画卷,也将周代贵族的审美情趣和审美意识展示给我们。纵观《诗经》中的篇章,我们发现,《诗经》中的审美对象大多具有活泼泼的生命色彩。在《诗经》中一股强烈的生命力崇拜意识弥漫在字里行间,凝结为周代贵族特有的生命美学意识。
这种鲜活的生命色彩首先表现为对人的顽强生命力的敬仰和尊崇。《大雅·生民》是一首叙述周人始祖后稷传说的史诗。诗中写到后稷生下来以后,“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置之平林,会伐平林;诞置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意思是后稷生下来后被弃置在窄巷里,但是牛羊围绕着他,保护着他。后稷被放在树林里,刚好遇到砍伐树木,被人发现而得救。后稷被放在寒冰上,翻飞的鸟儿张开双翼温暖着他。鸟儿飞走了,后稷呱呱地大声啼哭,哭声又大又长,在很远的路上都能听到。这就是周民族的始祖后稷的传奇故事,是对生命奇迹的慨叹。在各种各样的艰苦环境下,后稷都能顽强地生存下来,这种强大的生命力成为周民族顽强生命力的象征。
饱满的精神状态和光彩照人的外表,是周人对强大生命力的另一种理解。《诗经》中有多处写到周代贵族的光辉形象。《周颂·丝衣》是周王举行养老之礼时所唱的乐歌。诗中就写到周王穿着色彩鲜艳又洁净的丝质祭服,戴着圆顶的弁帽,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展示出鲜活的生命力之美。《诗经》中所塑造的其他贵族形象也都神采奕奕。《小雅·采芑》塑造了贵族首领方叔的形象。诗中写到方叔率领的兵车多达三千,方叔所乘的四匹马,排列得整整齐齐。马笼头上点缀着的铜制饰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色彩鲜艳的蛟龙旗和龟蛇旗在空中飘扬。车上的鸾铃与身上的玉佩相互谐和发出玱玱的声音。方叔率领军队走来就像鹰隼在天空中高飞。鼓声渊渊,士兵们个个精神振奋。通过这样的描写,方叔气宇轩昂、骁勇善战的形象就展现在我们眼前。这是周代贵族眼中的审美对象,是周代贵族对旺盛生命力之美的诠释。
每一个社会衡量女性之美的标准都是不同的。如果说宋代以瘦为美,唐代以肥为美,那么,周代衡量女性美的标准就是健壮和硕大。《诗经》中所描写的贵族妇女大多丰满、高大,有着强健的体魄。如《卫风·硕人》描写和夸赞了卫庄公的夫人庄姜的美丽而华贵的形象。诗中写到:“硕人其颀,衣锦襞衣。”意思是身材丰满高大的庄姜,里面穿着锦制的华丽礼服,外面穿着用细麻布做的罩衣。这是一个富有灿然光彩和生命活力的形象。《陈风·泽陂》中“有美一人,硕大且卷”、“有美一人,硕大且俨”等诗句反复唱叹的也是女性健康丰满的美。在周代贵族诗人眼中精神饱满、意气风发、服饰艳丽的贵族,以及丰满、硕大的贵族妇女都充满了生命活力,是美的化身。
周人对生命力之美的认识还集中体现在对茂盛的植物的歌颂方面。高大茂盛的植物,构成了周人生活的自然环境,同时,这些茂密的植物,冥冥之中,也与周人的生命和健康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诗经》中有许多诗篇对草木之美进行了描述。如《秦风·蒹葭》、《王风·葛蘲》、《卫风·芄兰》、《小雅·(木大)杜》等,就直接以草木之名作为篇名。草木之美是周代贵族诗人眼中典型的审美对象,尤其是那些高大茂密、富有生命活力的花草、树木、庄稼更是贵族诗人讴歌的对象。《小雅·隰桑》则刻画了婀娜、柔美的桑树,诗中写到“隰桑有阿,其叶有娜”,“隰桑有阿,其叶有沃”,“隰桑有阿,其叶有幽”。阿,通“婀”,柔美的样子;娜,是茂盛的样子;沃,肥厚、滋润的意思;幽,墨绿色。这三句都写的是桑叶的茂盛、肥厚和桑树的墨绿色彩,写出了桑树的生命活力,表达了周人对生命力的崇拜之情。《大雅·生民》写到后稷种植的大豆长势茂盛,后稷培植的谷物,谷穗沉甸甸的下垂着,后稷种植的麻麦瓜果都长势良好,呈现出喜人的丰收景象。后稷所种的各种庄稼都具有良好的长势和极强的生命力,这种景象有着神秘的暗示性,它预示着后稷所领导的周民族也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繁茂的庄稼,饱满的果实是周人眼中的一道亮丽风景,同时,也是族群生命力的象征。《唐风·椒聊》是对繁盛之美的最典型歌颂,诗中写到:“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椒聊之实,着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椒聊,是一种丛木,即今天的花椒。花椒树的枝干细长,叶为绿色,开小白花,结暗红色小球状的果实,有香味。《椒聊》一诗为我们呈现了花椒树繁盛众多的果实之美。值得注意的是,诗的落脚点却是也对像花椒一样硕大无朋的“彼其之子”予以由衷的赞叹。从这首诗中可以明确地感受得到繁盛的植物与人的生命之间的内在对应关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诗经》中还有一类诗歌,即使是写忧伤的心情,但是用来起兴的植物依然有着鲜艳的色彩和旺盛的生命力。如《唐风·(木大)杜》写的是“独行踽踽”的感伤心情,诗中所写的景物却呈现出盎然的生机。诗中写道:“有杖之杜,其叶学湑清”,“有(木大)之杜,其叶菁菁”,这两句所表达的意思都是独立的赤色甘棠,有着茂盛的叶子。甘棠茂盛的叶子是周人生活的自然环境的描写,也是周人眼中独有的审美对象,即便是心情忧伤,眼
中所见的依然是富有生命活力的景象。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诗经》中的花草树木都焕发着盎然的生机,呈现出蓬勃的生命色彩。
健壮、饱满的生命力之美还集中表现在描写动物的诗句中。如《诗经》中写到的马,几乎全都是肥大、健壮的。《小雅·北山》所描述的战马“四牡彭彭”,突出强调的是战马的强壮有力。《秦风·驷铁》为我们呈现的是四匹铁黑色的健壮有力的马跑在去打猎的路上的形象。这些马都显示着饱满的生命力。繁殖能力强,生命力旺盛的蝗虫也是周人所颂赞的审美对象。以前人们多认为《周南·螽斯》是以蝗虫来讽刺统治阶级,这其实是对《螽斯》的误读。事实上,在诗人的眼中所看重的并不是蝗虫对庄稼和人的危害性,相反,诗人的着眼点在于对蝗虫极强的繁殖能力的赞叹。诗中写到:“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螽,是蝗虫的一种。羽,即翅膀。诜诜,是蝗虫翅膀振动时发出的声音;薨薨,是蝗虫众多的样子;揖揖,是蝗虫众多聚积的样子。这首诗的意思是,祝愿您的子孙能像蝗虫一样多,像蝗虫一样有生命力。《诗经》中的其他动物也都有着强健的生命力。《小雅-无羊》中对贵族的牛羊进行了描写,诗中写道,贵族的牛羊成群,有的在山坡上吃草,有的在池中饮水,有的在休息,有的在走动。全诗以牛羊的肥美健壮预示宗族的人丁兴旺、吉祥如意。《小雅·桑扈》中写了青雀交交的鸣叫声,写了鸟儿身上的羽毛和颈上的美丽花纹。《豳风·东山》中将仓庚飞翔时,毛色的光亮鲜明作为描写对象。这些都是对生命力的祝福和礼赞。因为欢快的鸣叫声和富有光泽的羽毛,都是鸟儿富有生命活力的表现。
审视和关注生命力之美还表现为对生命动态过程的关注。《小雅·绵蛮》的起兴事物是黄鸟。诗中的黄鸟不是静止不动的、没有生命力的鸟儿,而是鸣叫着,飞到丘阿上的鸟儿。《大雅·卷阿》写奋飞的凤凰忽然之间停下来聚集在一起,然后翔翔地鸣叫着飞向天空。《大雅·凫鹭》以野鸭和鸥鸟起兴,写它们在泾水里嬉戏,在沙滩上晒阳的不同情态。诗中为我们展示的都是生机盎然的美,是动态的美。就算写瓜,《诗经》也要写出瓜不断生长的态势。《大雅·绵》“绵绵瓜瓞”,就给接连不断生长的大瓜、小瓜一个特写,将周王朝不断强壮的生命力特征书写出来了。有了运动,就有了活力。对植物和动物的动态的描写,表现出诗人对生命活力的关注。
当我们将隐含在《诗经》中的美学精神予以梳理和勾勒时,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从光彩奕奕的贵族形象,到茂盛的草木、成群的牛羊,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寄予着周代贵族诗人朦胧的生命美学思想。周代贵族崇尚繁茂、健壮、有光彩、有生命活力的审美对象。这种对生命活力的歌颂成为流动在《诗经》各篇章之间的内在旋律。
二、周代贵族以生命力为美的历史文化语境分析
在两千多年前的周代,还没有体系化的美学思想,但是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崇尚具有生命力之美的审美意识贯串了《诗经》的始终。比起后世所出现的怪异的、苍老瘦硬的美学风格,周代贵族诗人能够选择繁茂、健壮、有生命力的人和事物作为歌咏的对象,这表现出他们有着正常的、健康的审美趣味,也预示着周民族是一个方兴未艾的民族,有着昂扬向上的精神气质。这种崇尚健康旺盛的生命力之美的美学意识,有其存在的特殊的历史文化语境。具体说来形成周代贵族生命美学意识的历史文化语境包含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生存环境恶劣,存活能力低下,使生存和生命的延续成为周人生活的主题。人们渴盼生存下去,希望生命得到延续和发展,所以,在一系列周民族的史诗中,有着对顽强生命力的歌颂。后稷有着在艰苦的环境下生存下来的生命力,因而得到歌颂。为了能够更好地生存,公刘率领着周人,带着干粮、工具和武器迁徙到豳,在那里带领着人们测量土地,种植庄稼,使得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他也是周人歌颂的对象。古公亶父带领着周人翻过梁山,渡过漆水,寻找适合生存的水域和土地,最后,在土地肥美的中原地区定居下来,在那里种植庄稼、建筑房舍和庙宇。他的丰功伟绩得到周人的歌颂。在周民族发展的初期,由于生存环境恶劣,所以生存和发展成为生活的主题,对顽强生命力的歌颂和慨叹就成为周人的美学主题。
周人所生活的中原地区当时以农业生产为主。生命的维持和发展有赖于作物的丰收和牛羊的肥壮。田野肥沃,才能使农作物丰收,才能有安静、祥和的日子。农作物的长势直接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所以,周人的农事诗中,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有着对农作物丰收的企盼。《小雅·楚茨》将祭祀的整个过程和场面置放在一个丰收的、欢庆的背景下来描写。“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这是祭祀的背景。诗中写到的物象都是肥美、丰满的。“楚楚”是指蒺藜的丛生和丰茂;“与与”、“翼翼”是指黍稷的茂盛、整齐;仓庾的状态是“既盈”与“维亿”。一切都是那样的丰盛和饱满,呈现出一派丰收的景象。在生产力相对落后的周代,作物的丰收与人的生命存在休戚相关,所以,当人们看到成群的牛羊和沉甸甸的谷穗时,才会发出由衷的对生命的礼赞。周代的生命美学思想就植根于这浓厚的农业文化的土壤之中。
周代统治之初,就在原始宗族血缘关系的基础上,建立了以宗法制为核心,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社会体制。生命繁衍,宗族才能壮大。所以宗族的繁衍和血脉的延续是成为周代贵族关注的社会生活焦点之一。而宗族的繁衍追根究底需要妇女有着强健的体魄和旺盛的生育能力。所以在周代妇女不仅普遍参加劳动,而且还承担着生育后代,以保证宗族繁衍的重任。高大、健壮的女性是生命力和繁殖能力旺盛的象征。所以,肥硕和健壮的妇女成为周代社会理想的女性形象。
在周人看来,生命的延续不仅需要妇女的旺盛的生育能力,还需要得到祖先神的保佑。《诗经》中频繁出现的祝颂长寿、万寿无疆的场面,都表达了周代贵族对生命延续的渴盼,以及希望得到祖先神保佑,从而使整个宗族生命得到延续的愿望。他们要将人间的生命延续盛景呈现给神灵,让祖先和各种神灵都在冥冥之中感受到宗族的生命在延续着。而这里健壮的动物和茂盛的植物就有了一种潜在的象征意味,象征着旺盛的宗族生命力。如《小雅·信南山》描写了对祖先神进行祭祀的情况。诗中写到震霖的小雨,使人间雨水充足,土地湿润,庄稼得到灌溉,百谷得以生长。人们将打谷场收拾得整整齐齐,黍稷呈现出一片茂盛的景象。人们收割了庄稼,制作了祭祀祖先、招待宾客用的酒食。田野中有着看护庄稼的房舍,疆场上种满了瓜果。诗人通过优美的语言将生活中的丰收与和谐状态展示给祖先神,使他们在阴间或天堂能够看到子孙后代的生活状态,从而能继续赐福人间。
《诗经》中反复对强壮旺盛的生命力进行唱叹,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通过语言表达对繁茂
的景象的祈祷。因为在古人看来,诗歌是具有魔力的,它是人和神沟通的渠道。诗歌的语言本身具有神奇的魔力,它能使所祈祷和向往的丰收、繁茂景象,在反复的歌唱中得以实现。如《小雅·南山有台》就是一首祝寿诗。祝愿君子能万寿无期,表达了对生命的祝福。在这首诗的最后一段写道:“乐只君子,遐不黄耇。乐只君子,保艾尔后。”黄耇,指的是因年老而头发变黄。艾,是养育的意思。后,即后人,子孙。这一段不仅祝福君子能够长寿,而且祝福君子能保佑和养育自己的子孙。这种对生命延续的渴望,在《诗经》中就凝结为对繁盛、健壮的生命力之美的赞叹。
将富有生命活力的意象作为审美对象,这与周人认为万物谐和感应的思想有一定的关系。在周代,科学理性思维有了一定的发展,但是还保留着浓重的神秘文化的气息。周人认为肥美、健壮的动物和植物与种族的生生不息的生命之间有着异质同构的关系,人和对象世界之间有着一种神秘的内在感应关系。《诗经》中的祭祀、庆典、祝寿诗,大多都要从繁茂的植物、动物写起。如《小雅·南山有台》要表达万寿无疆的主题,诗人则分别写到了蓑衣草、黎草、桑树、杨树、枸杞、李树、樗树等树木,这些长在山上的树木都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在周人的思维中大自然中的一事一物都有着神秘的气息,都具有某种冥冥之中的征兆性。健壮丰满的马,就与它的主人的精神有着内在的一致性,所以,写人时就用马的精神来衬托。《鲁颂·駉》写的是公家的马,然而,这又不仅仅只是马而已,而是预示着鲁国的国势是否昌盛,所以,诗中极力唱叹的是那些膘肥体壮的牡马,并且,诗中在“骊辱同牡马,在迥之野”的四次反复,和“有骣有皇”、“有骊有黄”等的罗列中,将成千上万匹马都呈现在读者眼前,预示着鲁国的繁荣昌盛。作物的长势与家族的兴旺之间也有某种内在的感应关系,所以,写宗族的祭祀时,时常要写到作物的茂盛长势和丰收的景象。人与自然之间这种冥冥之中的契合和内在感应,是《诗经》时代天人合一思想的特殊内涵的体现。
较为宁静的生活状态和相对富足的良田,不仅给周代贵族提供了充足的生活资源,也为他们提供了丰富的精神资源,这是《诗经》中以茂盛生命力为美的审美意识所赖以产生的自然环境。周代贵族生活在中原的时期,中原的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当时的沮水和漆水两条河流的水量丰沛。周人当时生活的渭河流域,有着桑树、漆树、杞树等各种各样的树木,有着广阔的土地。可以想见周人生活在一个农田肥美、草木茂盛的自然环境之中。农业的发展使生活相对安定,美好和谐的自然又陶冶了周代贵族的情怀,使他们具有平和、健康的审美心性。如《小雅·菁菁者莪》表现出对高大茂密的萝蒿的关注。莪,是蒿的一种,又名萝蒿。菁菁,茂盛貌。高大茂密的萝蒿“在彼中阿”、“在彼中沚”、“在彼中陵”等不同的地点闪现,是诗人“泛泛杨舟,载沉载浮”的过程中所看到的自然景物。这些从眼前划过的景物影响着诗人的心情,也带给诗人欢快的心理感受。周人生活在一个有着葱郁树木和广阔土地的世界中,他们也以诗意的眼光和诗意的心态感悟着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审美世界。广阔的大自然能够进入周人的诗歌,这就说明周代贵族有着对生活的诗化的态度,是这种诗化的生活态度促使周人热爱自然,并用诗来表现自然。反过来讲,又是因为有了诗,周人有了一种诗化的生活态度。正如林语堂《中国人》一书中所说:“诗歌教会了中国人一种生活观念,通过谚语和诗卷深切地浸入社会,给予他们一种悲天悯人地意识,使他们对大自然寄予无限地深情,并用一种艺术的眼光来看待人生。”相对和谐的生态环境为周人提供了生殖和繁衍的空间,也涵养了周人的诗性的情怀。茂密的树木既是周代贵族的维持自然生命的资源,又是养育他们精神生命的源泉,所以在《诗经》中高大的树木、潺潺的流水、呦呦鸣叫的小鹿成为诗人歌唱的对象,也成为周代贵族健康活泼的审美追求的写照。
三、周代贵族生命审美意识的现代意义
《诗经》中的生命美学虽然还只是处于萌芽状态的生命美学意识,但是它具有浓厚的农耕文明特色,是远古自然生命力崇拜的衍生物。《诗经》中的生命审美意识,在一定程度上细化了我们对生命美学的理解,使我们认识到,生命美学不仅仅关注的是一般的生命体,而且关注的是具有活力和生命热情的生命体。最为简洁和朴素的生命美学思想,就是对旺盛、强健的生命力的歌颂和崇敬。
《诗经》中隐含的生命美学意识与现代意义的生命美学有着不同的理论针对性,有着不同的文化语境。中国现代意义上的生命美学是上世纪80年代初,一批有胆识的学者对被实践美学“边缘化”了的“生命”思考的结果,主要针对西方工具理性对人的宰制,而提出回归人的本真生存状态。封孝伦指出,美是人的生命追求的精神实现,并把审美中的非理性因素摆到较高的位置上,这是对强调理性的“实践美学”的超越。潘知常的生命美学以生命为本体,关注当下人自身的生存境遇和生存体验。如果说现代生命美学是在借鉴了尼采、叔本华、柏格森等的人本主义思想的基础上,以批判西方工具理性对人的自然美感的宰制为核心,张扬了个体生命的感知能力,那么,隐含在《诗经》中的生命美学意识,则完全是中国本土化的生命美学意识的体现,是周人在面对生存问题时,自然而然形成的对于美的朴素理解。《诗经》中的生命美学意识,是对《周易》中“生生之谓易”的生命之思的诗意展现,具有开启生命审美之思的意义。之后,对生命的关注,对生命力的礼赞一直隐含在中国哲学和美学发展的始终。它与现代意义的生命美学有着不同的理论针对性,有着不同的文化语境。
如果现代生命美学的价值和意义,在于引起我们对工具理性进行反思,在于对个体感性生命存在的关注,那么,《诗经》中的生命美学的意义,则在于让人们认识到生命本身的宝贵,在于吁请人们关爱生命,热爱生命。反思现代人对待生命的态度,反思现代社会一些病态的审美追求,《诗经》所开启的生命美学思想依然具有丰富的借鉴意义。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的生存能力有了很大提高,人类的天敌越来越少了,大多数人不会再受到自然的威胁。但是,有很多人在无聊中打发时光,在网络游戏中耗费生命。还有些人以丑为美,以不健康的死亡景象为美,将骷髅印在衣服上作为装饰。在一些影视作品中,极力展示的是血腥恐怖的打斗场面,是对生命不负责任的各种冒险和玩命般的竞技活动。甚至还有些人不热爱生命,随意放弃生命。虽然在中国美学史上,并不是一味地只有对肥硕、饱满之美的追求,如魏晋时期,人们以清瘦为美,清代则有八大山人以怪异为美,但是透视这些清癯的、怪异的美,我们看到的却是审美主体灵魂的孤苦,以及他们心底里的对正常健康之美的呼唤。相反,今天对骷髅和死亡现象的标榜则表现了现代社会中一部分人的无聊和,他们活累了,也活腻了一个失去了健康生活状态的人,是不会对美好的大自然和富有生命活力的景象发出赞叹的。但是,当汶川地震发生后,当一次次车祸和矿井爆炸事件发生之后,人类应当意识到,生命是多么脆弱,人类是多么弱小,隐含在人类背后的生存威胁还存在着,渴望光明、渴盼生命和健康还应当是人类奋斗的目标。失去的生命向我们昭示出生命是多么珍贵,失去的健康向我们昭示出健康对我们有多么重要。拥有阳光心态,以健康、富有生命活力的事物为美,这才是人类最为正常和健康的审美心态,也是《诗经》中的生命审美意识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周代贵族对繁茂的、硕大的、有生命力的事物的歌颂,表现出了一种积极健康、昂扬向上的审美意识。这种审美意识与周代贵族的生存处境和生存观念有着一定的关系,是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自然生成的对于生命之美的理解。在科学技术有了巨大进步的今天,有些人反倒失去了对健康正常的美的关注,而以损害健康,甚至戕害生命为美,以没有生命意义的事物为审美对象。面对周代贵族的审美追求,我们应当反思。人类应当以盎然的生机和灿然的生命活力作为永恒的审美追求,而摒弃那种怪异的、变态的,甚至是病态的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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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岳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