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山西史上最强煤炭业整合调查
2009-09-24彭靖
彭 靖
这场史无前例的超级变革将导致怎样的态势?变革中将涌动着怎样的风浪?不可抗力的命运背后,成千上万的煤老板又将何去何从?
这是一场势在必行,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整合。
山西这片煤炭储量占到全国1/4以上的土地,既承载着本地产业结构畸形的尴尬,浸泡着千万矿工的血泪,又强有力地支撑着山西历年飙升的GDP,还造就了“煤老板”这一独特称谓和无数淘金传奇。更重要的是,它是中国能源支柱之一——其间利益复杂纠葛,概莫如是。
然而一场金融危机使煤炭价格下挫50%,山西今年一季度煤炭产量首次被内蒙古超过,省内GDP连续两个季度负增长……终于让备受煎熬的山西煤炭业反躬自问,酝酿起一场波澜壮阔、激烈震荡的改革。
8月中旬,记者获悉,2010年年底之前,山西煤炭企业数量“将从现在的2200家减少至约100家”,2598座矿井整合至1000座,单井规模由多数不足30万吨提高至90万吨——要求翻了三倍!
阵痛因此无法回避。这场史无前例的超级变革将导致怎样的态势?变革中将涌动着怎样的风浪?不可抗力的命运背后,成千上万的煤老板又该何去何从?带着种种疑问,2009年8月19日,记者星夜赶赴山西。
小人物
在这火趁风势的关头,“煤老板”对媒体高度戒备。好不容易中间人介绍了赵哥。这个行将四十的男人,“有幸”见证了山西煤炭业产业调整的历史沿革。
2005年,赵哥抱着1000多万元走出河北“淘金”。在此之前,山西省内正规煤矿就有5831座,近一半年产9万吨以下,更不论星罗棋布的“黑煤窑”,其规模几乎都在年产万吨以下。2004年,山西省因此拉开煤炭业调整的大幕,发起一场“煤炭产权改革”,4000多座“黑煤窑”被关闭,年产3万吨以下的小煤矿被彻底淘汰。
自以为赶上好时候的赵哥,买下原平市下马铺村一个年产3万吨的煤矿,飘飘然做起“淘金梦”——最多两年收回成本,以后还不就坐等着数钱?
没想到风向又变。他还没开工,2006年山西省就出台新政策,要淘汰年产9万吨以下的煤矿——这是山西煤老板们遭遇的第一次具有强制意味的整合。
赵哥傻了眼——还没挣上钱呢,又得往里砸钱?村支书还无奈地说这都是上头分配有任务有指标的,不整合就一直停产,你不“整”就等着被人“整”!
幸好下马铺村还有一个矿,两矿合一矿,年产9万吨煤绰绰有余。对方开价700多万元。赵哥扳指一算,按新政策整合后新矿还得交“资源价款”。矿上产的动力煤资源价款1.5~2.0元/吨,5年一交,按年产9万吨煤计算就是45万吨煤,满打满算100来万——加上买矿700多万,总共800多万元。自己还能承受。干吧!
这一捣腾,就到了2006年5月份。赵哥赶紧张罗当地煤炭设计院来搞开采规划——为以防“万一”,狠狠心一次性上年产15万吨的设计,又一两百万真金白银花出去。
矿却还不能开——采矿许可证始终办不下来。经人点拨赵哥终于醍醐灌顶,“咱从事的是特业,特业是什么?只要政府设立有这么个部门,它就准能管着你!你人生地不熟,总得上下打点打点……”矿不能开,每个月的通风排水费还不能少,怕出事故——一时间花钱如流水。心疼归心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反反复复又折腾了大半年。晴天又一个霹雳——政府一下子将门槛提高到了30万吨!赵哥欲哭无泪。还没开采又停产?又上新设计?又重新办证?哪儿来钱?2007年5月下旬,捉襟见肘的他不得已借上了高利贷,700万元,三个月后就得还1300万元!
矿停着,钱花着,亲戚朋友也都借遍了,他砸锅卖铁穷得只能住到村支书家里去,再也没退路了。好了,2008年底30万吨设计终于出来了,正准备上马,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变革将赵哥彻底打入深渊。
2009年4月中旬,被誉为山西史上最强力的煤炭产业整合呼啸而至——煤炭企业数量“从现在的2200家减少至约100家”,煤炭企业规模不低于300万吨,2598座矿井整合至1000座,单井规模由多数不足30万吨提高至90万吨!要求翻了三倍!而整合主体,更是七家地方国企。
赵哥怒极反笑,“老天!你要玩儿我到什么时候?!”
痛定思痛的转型
天有天道。买矿五年,却一天都没产过煤——赵哥的确颠覆了煤老板奢侈靡费、为富不仁的形象。采访中,像赵哥这样苦不堪言的煤老板竟还有很多。只要是2007年后投资山西煤矿的,基本都被套了进去。一座30万吨煤矿的投资,少则几千万元,多则上亿元,投资后就遇上停产整合。开开停停中,很多来自浙江、福建的老板连成本都没收回。即便如此,他们还依然在默默“适应”政策,热切盼望着美好的明天。
与这些循规蹈矩的煤老板相比,还有众多产量不达标的中小煤窑却置政策不顾,肆无忌惮地开采,明目张胆地发大财。这些“嚣张的”煤窑很多都有当地官员入股,甚至在监管过程中,官商勾结滋生腐败。记者调查出的一连串数据触目惊心:近两年,山西煤炭实际产量8亿吨左右,每年的报表产量却只有6.5亿吨——其中“黑煤”高达1.5亿吨,偷逃税百亿元以上!而往往正是这些管理混乱的“黑煤”,逃不了频发的矿难。有些乡镇小煤矿,开采死亡率高达国有重点煤矿的11.3倍!
于是,摆在决策者面前的难题成为,究竟是对民营资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一刀切?
上升到更高的层面,这更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小煤矿经济”带给今日山西之痛,首当其冲就是资源和环境。大量粗放开采的中小煤矿(包括“黑煤窑”)占到了山西矿井总数八成以上,其资源回采率往往仅20%,也就是说,开采1吨煤就要浪费4吨煤。按其年产3.5亿吨煤计算,每年就要浪费约14亿吨煤!而保守估计近30年来,整个山西因粗放采煤造成的生态环境损失,高达4000亿元!
但是与此同时,山西省整个产业结构几乎都跟煤炭有关,其高度依赖的煤、焦、铁、电四大支柱产业,占到了山西工业总产值的80%~90%。有些煤炭主产地,县市财政收入的70%甚至80%,都来自地方煤矿。一声令下无条件全部关停,以后怎么办?
种种顾虑重重阻力,让政策多年来摇摆不定,难以彻底推行。没想到金融危机,竟成为变革的绝好契机。
2009年,煤炭和焦煤价格双双下跌50%以上,以前的摇钱树一夜间分崩离析。当人们还以为沿海地区受风暴影响最大的时候,当大多中西部省份一季度经济数据领跑全国的时候,山西一季度GDP重挫8.1%,降幅位居全国第一。
山西产业结构的畸形被彻底暴露出来。两害相权取其轻,已经跌到了谷底,还怕什么?山西省政府终于狠心出重拳,不仅要将煤炭业掌握到国有大企业手中集约化发展,更要引导整个山西经济结构的转型。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国进民退”。2008年5月赴任山西省副省长的李小鹏,被认为是这次战略调整的重要推进者。
在这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中,赵哥们或许只是无足轻重的棋子。他们尴尬地站上了每个历史节点,却终于无处着力,无语凝噎。
不对等的博弈
他们是实实在在的弱势群体。
2008年底,干了15年煤炭生意的老曹在晋中市的4处矿井,不得不停产整顿。按照2009年4月新颁布的政策,2000多座煤矿被兼并重组,涉及产能超过2.2亿吨。他的矿井也属于“被收编”的范畴。再不甘,再愤懑,老曹只能“让路”。但是让给谁?怎么让?多少钱让?老曹心里没底。
在政府出台的重组方案中,单井规模90万吨/年以下的小煤矿,全部整合到同煤集团、山西焦煤、潞安集团、阳煤集团、晋煤集团五大煤炭集团,及山西煤运集团和山西煤炭进出口集团旗下。其中就有一家位于太原的上市煤炭企业,主动向老曹伸出了橄榄枝。老曹失落的心涌出些许安慰——人家有的是钱,或许还能开个好价码。
没想到,这家大型国企打着如意算盘。它要求双方合作成立一家新公司。老曹以旗下几家矿井作价入股,占新成立公司49%的股份,而它自己不出一分钱,“零成本”持有新公司51%的股份。当然,老曹也“不白干”,未来几年新公司的利润,先归老曹所有。
天底下竟还有这种白吃的午餐?!这不落井下石吗?!
“它就瞅准了我们着急!不整合就一直停产,可我每个月几十万元的通风排水费还得照样支出!市里边也着急,财政收入负增长,失业率居高不下,有些小地方连治安都出现问题。就它大企业不急!”老曹愤愤不平,“这么苛刻的条件我当然不干,结果谈上一次后,它几个月都不来一个电话,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接下来该怎么办?国企靠不住,就自己救自己。老曹开始四处游说跟他一样经营小规模矿井的民营煤老板。他天真地认为,“只要达到政府规定的规模不就行了?”
几个月来,老曹牵头,晋中市几家民营煤矿已经初步达成了一个相互并购协议。然而见到记者时,老曹仍有些沮丧,说并购资金出了问题,“现在很难从银行那里贷到钱。”
正值这次产业大调整,对那些政府重点扶持的大型煤炭集团,当地各家银行趋之若鹜争相抢夺。2009年上半年,山西省金融机构前十大户贷款就占了全部新增贷款的四成左右。譬如那家想要兼并老曹的上市企业,刚刚拿到60亿元贷款,财大气粗。相反,面对被整合的对象譬如老曹,银行是避之唯恐不及。
留给老曹们的回旋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三种模式
8月28日,山西省政府发布了“最后通牒”——“8月底,全部完成兼并重组的协议签订工作;9月,新的企业主体要入场开工,新建扩建矿井全面推开”。夺命鼓点声声急,中小煤老板开始慌不择路地各奔东西。
记者采访中,老曹面对的“作价入股”的整合路径,屡见不鲜。几大国有大型煤炭集团都在提倡“低成本扩张”。河津市一位姓雷的小矿长告诉记者,“如果国有矿不收我的矿,再过一年我不光维护费花掉几百万,而且最后等到的肯定是证照被注销的通知单。所以我干脆把我的矿白送给国有矿,每年还能有点分红。”
这种做法被很多煤老板斥之为“天真”。忻州市宁武县的张老板就选择了直接出让。
张老板原本也打算将他的30万吨矿作价入股潞安集团,后来被人提醒,手握整合主导权的都是国有大矿,“连对方头头都见不上,只能跟下面的人谈,谁知道他们心里真正想法?”身份不对等,“没有安全感”。就算作价入股,区区一个30万吨的矿在人家眼里又算什么?“没有话语权”。既然这样,“还是卖掉算了,以免麻烦,”张老板喃喃说,“省里定的政策,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希望能多要几块钱。”
7月中旬,宁武县宁武宾馆三楼的会议室里,连续几天聚集着这群“要钱”的煤老板。潞安集团下属的潞宁煤业在这里召开煤炭整合会议,对当地要整合的煤矿进行评估。
评估过程异常艰难。一来大集团顾虑重重,本就不愿意拿出现金来整合,又怕担上“国有资产流失”的罪名;二来很多小煤矿都是多人集资入股,股权结构复杂,牵扯利益众多;三来按政策,除了煤矿作价,整合者还要向被兼并者退还预交的资源价款,而且是溢价50%~100%作为补偿。尤其在这一点上,整合双方讨价还价,激烈交锋。
出席会议的一位姓宋的老板很激动,“我预交了1000万吨煤的资源价款1700万元,按规定溢价退还给我2550万元。看上去多了850万元,其实这些钱根本无法弥补我在井下搞采改的几千万元,甚至上亿元的投入!”对此,国有大矿的负责人却只能表示同情,“他们这次肯定是亏本甩卖,但话又说回来,国有资本不可能为政策买单。”
价格达不成一致,评估会议往往就此不欢而散。山西各地情况都差不多。为此,山西省政府特地邀请了十多家评估公司进驻。山西省煤监部门的一位负责人告诉记者,“没办法,尽管煤老板一般对30万吨的煤矿开价2亿元以上,最后能拿到一半就不错了。”
“现在能拿多少算多少吧,晚了估计想拿都没人给了。”8月20日,宁武县的十多名煤老板再次聚首“开小会”,“互相看看别人的矿能卖多少钱”。据说他们隔三岔五就这样聚会一次。“每次见面后,都是几天睡不着觉”。
除了煤老板和大集团的博弈,当局者还不得不考虑各县市的财政。以宁武县为例,从63座煤矿整合到23座,保守估计煤矿方资产损失30多亿元,宁武县税收损失4亿多元。“县里很多单位连工资都发不起了。”因此最后23个煤矿中,有5个将被整合到一个县属的煤矿集团,“用以保证县里的利益”。
相比宁武出让模式,第三种路径则是山西另一“煤矿大户”阳泉市的双管齐下——“假如关停100个煤矿重组成50个,重组方必须配合兴建50个同等投入的地面企业”。所谓地面企业,正是此次产业大调整的方向——从地下的有限资源转向地上的无限资源。
在这条路上,像老曹一样企图小煤矿相互并购“逃过一劫”的煤老板们,无疑注定出局。“假如现在新建一个90万吨矿井,按400元/吨投资,煤老板要拿出3.6个亿。同时再兴建一个地面企业,又是3.6亿。总共投资7.2亿元。谁拿得出?谁又有那个胆识?”
采访中,一位煤老板悲凉地说:“或许我们已经是你见到的最后一批煤老板了。”
出路
无论多么不情愿,尘埃早已落定。2009年上半年,就连山西煤炭首富张新民也将旗下多个煤企转让给了同煤集团,据说作价40多亿元。大幕缓缓拉上后,煤老板的下一个舞台在哪里?
或许这才是山西省政府真正需要考虑与权衡的问题。2000多个煤矿被整合,将形成一股巨大的热钱,“这些资金至少有几百上千个亿,肯定要找一些容纳的行业,但若稍有不慎汇集到某些行业,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煤老板在自发地尝试。一些抽身较早的涌入农业。吕梁市汾阳县的李秋娥炼了十年的焦煤,2008年4月,当地政府炸掉她投资1000多万元兴建的一组焦炉时,她哭得一天没起床,“整个焦化厂光配套设施就花了七八千万,一直闲置到今天。”虽然是迫不得已的离开,李秋娥却已经不想回头,她刚刚投资1.8亿元打造了一个食用菌工厂,“投资煤炭就有50%回报,现在真是不能比。但煤焦行业毕竟长久不了。我现在生产规模已经有3500吨,以前汾阳很多煤焦工人都成了为我种植食用菌的农民。”
煤老板薛宇铭则转型成了“鸭司令”。他投资的生态肉鸭养殖及深加工项目一期工程已经建成完工,“养殖量在山西都是最大的”。就连当地很多失去煤矿的煤老板,都成了他的养殖户。
更有实力的煤焦老板瞄准了旅游业。名山介子推因为地处“煤矿大户”介休市,一度“除了介子推,只剩煤灰堆”。当地最大煤炭企业之一的三佳集团面临调整的震荡,转而一举投入20亿元开发介子推绿色旅游。
这都是有益的尝试。然而更多煤老板,继续钟情“见效快”的行业。
譬如房地产业。离石市煤老板张子玉,自己掏钱投资一个亿,2009年1月动工的5万平方米楼盘,现在已经基本建好。古交市建设局一位官员则告诉记者,“2009年好几个煤老板在古交投资房地产,总面积高达40万平方米,已经超过去年全市房地产开工项目的总和。”
还有一些煤老板依然在能源产业游荡。据说古交市已经有十多名煤老板结伴前往甘肃考察石油开发。
这正是政府所担心的。如何把钱留在山西?如何把钱引导向适当的行业?改革动力不竭,但还需找到一条可持续发展之路,方能速度不息。
2009年7月,山西省政府印发《关于促进民间资本进入我省鼓励类投资领域的意见》,试图放开投资领域,将煤老板们引向基础建设和公共服务领域。然而现实是否会天遂人愿?一切还未可知。
2009年,在阵痛中迷茫,在迷茫中阵痛。煤老板们还寻寻觅觅方向。山西这个煤炭资源大省,也在探索自己的道路。
链接:
我国是能源生产和消费大国。在能源结构方面,煤炭在我国能源的生产比重占76%,消费比重占69.5%。山西作为我国重要的煤炭大省,长期以来一直担当全国能源供应的主角。然而山西之短在于煤炭工业的粗放式增长。其2009年一季度煤炭产量首度被内蒙古超过。与此同时,内蒙古给自己的定位是“未来中国最重要的战略能源基地”,让山西颇感尴尬。
记者手记:
置之死地而后生。
山西正在进行的煤炭产业整合,对其他亟待转型的资源大省或城市,提供了一种借鉴和思路。然而如何在政府意志推动的整合中,平衡国有资本和民营资本的利益,如何为巨大的民营资本寻找出路,打造双赢格局,这一切还是待解的局。
编 辑 彭子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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