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
2009-09-24潘洗
潘 洗
十几天后我们才知道,团长那天中午为什么吞吞吐吐只说了几句就匆忙挂断了电话。我们从刑警队那里获知,团长的儿子王遥被绑架了,我打进电话时几个警察正在他家里了解案情,并警惕地关注着绑匪的动向。
可当时我们哪能想到这些,我们还以为这小子老毛病又犯了。平日里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又是秧歌又是戏的,可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团长没少干这样的埋汰事儿。用老田的话说,想让团长出血请客,还不如从自个儿大腿上割块肉来得痛快些。老田的说法固然有些夸张,但团长的钱包捂得比较紧,这的确是我们大家比较一致的看法。关于这一点,如果你读过我以前写过的那篇叫《煎熬》的小说,肯定会对他有个大概的印象,那便是对团长发迹之初的真实写照。也有哥们说不至于吧,此一时彼一时,团长现在又不缺钱,哪还能那么抠擞?再说了,这可是大家都定好了的事儿,怎么能说改就改呢。
大家都定好了的事情,是指我们每个人都要在自己过生日那天,请其他几个哥们,带着媳妇儿,好好出去撮一顿。饭局一般都设在晚上,男男女女加在一起差不多有20个人,得摆两桌的样子。酒足饭饱之后,让女人们回家督促孩子写作业去,我们这些大老爷们继续在外边撒野。也就是去找家歌厅练练嗓子,自然,少不得要找小姐陪着喝酒、唱歌。这已成了程式化的习惯打法,两年时间下来,弟兄们依然情绪高涨,一点都没觉得枯燥乏味。说白了,还不是冲着那些年轻、乖巧的小丫蛋们去的,这可能才是我们心里痒痒的最想做的事情,大家对此也都心照不宣。至关重要的是,我们哥们之间的感情日见其深,必须承认,歌厅里那些小丫蛋儿们功不可没。
如果还用老眼光看人,那也实在有些冤枉团长。我们这10个人中就数团长的生日最小,是在农历十月初九。刚开始那年团长就安排得相当到位,饭后不仅唱歌,还增加了一顿烧烤,算是个比较完美的收尾。这不,他又拍着胸脯许愿,如果时间赶趟儿,就再去桑个拿,一定要让弟兄们舒舒服服、干干净净回家。虽说团长名下的那个镁砂矿效益一般,主要是因为他有个腰缠万贯的姐夫,他不过是挂在他姐夫的斗子上挣点小钱而已,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也算是我们这些哥们堆里的富豪了,我们也乐得趁机痛宰他一刀。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早,玉城刚刚进入11月份,天儿就冷得嘎嘎的,是那种阴沉沉的干冷。那天临近中午时,老段打电话给我,先把冰冷的老天爷咒骂了一通,然后问我晚上的安排有没有变化。我说是团长请客,又不是我请,你直接打电话给他呗。老段说靠,谁不知道你军长面子大,团长基本上只听你一个人的。我心中窃喜,嘴里却还谦虚地说哪里哪里。
老段说得不错。我这人办事讲究个丁是丁卯是卯,所以一旦张罗点什么事儿,大家还真都给面子。以前哥几个聚会时经常文齐武不齐的,团长总借口忙,磨蹭着不来。对付团长我有招儿。我说让你来是带着嘴来喝酒的,又不是让你带钱包来买单的,你磨叽啥呀?一番敲打,团长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屁颠屁颠地赶过来,出现在饭局上。这次轮到团长做东,他请的是大家,我把大家的事情揽过来倒也不是装相,而是因为我反复掂量过跟团长的这份交情。我想,我在团长面前说话好使,可能与我当年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借给他5000块钱有直接关系。团长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年头”如何如何,但是,“军长讲究,他老人家在关键时刻拉了我一把”,云云。显然团长没有看到我那篇《煎熬》,如果他知道我在小说里面抱怨他不按时还钱,那他一定会像吝惜腰包里的钱一样吝惜对我的溢美之词了。
我之所以记得那天是13日,是因为每个月的14日是我们单位发工资的日子,多年来雷打不动,一般不会提前,更不会推迟。这个月总公司提前把工资拨款下来,我这个主管会计就自作主张提前把工资发了。总得把工作上的事情做个妥善安排,才能放心大胆地出去吃喝玩乐,免得第二天起来晕头涨脑的,容易出错。事后,我们都知道了,这不仅仅是单位职工喜笑颜开地提前领取薪水的一天,这一天,还发生了一起震惊玉城的绑架勒索案。2002年11月13日,农历十月初九,团长过生日,这天,他的儿子王遥被绑架了。
然而在当天及后来的10多天里,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这说明警方在办案初期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那天午后一上班,我就拨了个电话给团长,问他晚上的具体安排,要是没什么变化,我可就通知下去了。只听团长压低了声音说,我现在有点急事,晚上的活动取消了,以后再跟哥几个解释,找个时间再补请。说完就匆匆把电话挂了。事后想起来,团长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还透着一股焦躁、不安和惊慌。但我压根就没往别处深想。我在办公室给团长打电话时,二涛子和老田两个大闲人就坐在我对面。我一愣神的工夫,他们俩忙问怎么了怎么了?我感觉有些讪讪的,就像团长当面撅了我似的,勉强对他俩挤出一点笑容:得,大餐吃不着喽,团长说他有急事,今晚的会餐取消了。
我们三个开始分头打电话给其他哥们,相当耐心而又极其遗憾地通报了这个坏消息。顿时引来骂声一片。言语之间,我们三个都有意无意地将这把火引向团长。谁叫他言而无信呢?本来答应得好好的,说推就推了,这叫什么事儿呢!再说了,即使安排有变化,也得提前吱一声吧?大家都是交往了10多年的哥们,谁不了解谁,说句不雅的话,连每个人那个部位长了多少根毛都清清楚楚,怎么还能干这种损出胰子的事情来,也太不讲究了吧……我猜团长那天一定会感到耳根发热,那肯定是哥几个在背后叨咕他呢。实际上他也的确已经心急如焚,但不是因为我们,而是因为他的儿子。
接下来的几天,哥几个只要聚到一块儿,准会议论这事儿。我们也都在猜测,团长爽约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说老实话,我们也不怎么相信这小子是临阵脱逃。我们也想到了好几种可能,比如他跟人结怨啦(听说海城的黑道势力已介入了玉城的老玉矿与镁矿),比如家中突遭重大变故啦,比如遇到了重大商机啦,等等,但都一一被排除。最后我们将原因锁定为两点:一、团长跟他媳妇儿小邹同床异梦已多年,这小子是不是在闹离婚呀?二、最近这几个月,团长跟一个叫雪眉的小丫蛋儿打得火热,两人已经好得如胶似漆,据说雪眉已经珠胎暗结,又给他怀了个小团长。经过进一步的梳理,我们得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十有八九,团长是因为跟雪眉的事情被他媳妇儿察觉了,两口子正闹得不亦乐乎,家丑不可外扬嘛,所以团长才瞒着大家。毒舌老田更是描绘了一幅活灵活现的图景:团长正跟雪眉在床上热火朝天地忙活着,被跟踪而至的媳妇儿逮个正着,于是,一场离婚大战的好戏拉开了帷幕……
我对这种猜测一直半信半疑。虽说现在这社会离个婚就跟撒泡尿一样容易,可不离婚,也没影响团长在外边找丫蛋儿呀。不光在玉城,无论在什么地方,一个男人,特别是兜里有俩小钱的男人,身边领个丫蛋儿出来晃,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玩一玩,别过火,这有啥大惊小怪的。既然什么都不耽误,干嘛要离婚呢?傻子才离婚呢。团长话多,除了闭口不谈自己兜里的钱,他那些陈年烂谷子的破事儿,随时都会从嘴里蹦出来,就连睡个丫蛋儿也要在哥几个面前显摆显摆,要是真离婚,也没必要这么藏着掖着。我们至少还能假惺惺地过去劝劝,没准还能给两口子找个台阶下。至于听不听,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老张闹离婚时我们弟兄们倒是组团上门劝阻了,好话都说了好几火车皮,到头来还不是照样离了!离了还不是照样住在一起!
团长那边好几天都没动静,我们也不好再打电话催他。不就一顿饭的事吗?不吃这顿饭,还能把牙馋掉咋的,再怎么说,也不能为这么大一点小事儿把哥们感情弄夹生了。团长这人就这样,没办法。没准哪天这小子良心发现了,再补请一顿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关于团长请客秃噜了这事儿也就这么轻轻撂下了,直到大约一周后,雪眉打电话找到了我。
哥几个自然都还应该记得雪眉,她就是小张过生日那天会餐后,在滚石歌厅唱歌时,陪团长的那个小姐。清秀,骨感,蜂腰,丰乳,豪饮,这些便是这个20多岁的海城女孩留给我的印象。当然,这个印象是后来跟雪眉熟悉了之后才逐渐形成的,她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却极其恶劣。大夏天,别的小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就她穿一个小T恤,似乎也没化妆,嘟着嘴,一声不吭,只在一边抽烟,还把自己呛得直咳嗽。老田喝大了,骂骂咧咧凑过去,老妹呀,讲点职业道德好不好?哥们花钱是来买你笑的,可不是看你给我兄弟使脸子的。雪眉冷冷看了老田一眼,猛吸一口烟,又狠狠吐出去,什么都没说。老田大怒,抓起个啤酒瓶,你信不信我一瓶子把你脑袋给开了?妈个B的,还不给我快滚!雪眉竟然呼地一下站起来,噔噔噔,把门一甩,扬长而去。老田手一扬,酒瓶子追着雪眉飞到了包房的门口,摔得粉碎。大家一下子都站起来,大着嗓门问怎么回事。吵闹声惊动了领班,他急忙过来赔不是,说这个丫蛋儿才来,跟对象闹别扭了,心情不好,又不懂规矩,哥几个别和她一般见识,我再给这位哥换个温柔点的。我们都是这儿的常客,有几个哥们他们也惹不起,再说又是他们理亏,所以那领班只好一个劲儿地好言安慰。要是换了别人,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保安就给你架出去了,再赏你两个耳光,临走,别把账单忘了。那天晚上我们借着酒劲儿都不依不饶的,最后不欢而散,但做东的小张可省下好多银子,包房费、酒水全免了,那帮小姐看到要打起来了,也都作鸟兽散,哪里还敢要小费呢。先前请客的几个哥们心中不平衡,到底让小张又请了一次桑拿才算完事。
谁能想到,团长后来竟然会跟雪眉勾搭上了呢。等大家知道团长的“妹儿”就是滚石歌厅那个脾气暴躁的小姐时,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个丫蛋儿有些面熟。我努力想回忆起那天晚上有没有什么苗头,却发现乱糟糟的根本没什么印象,光顾着吵吵闹闹喝酒了,只恍惚记得她是个板着脸坐在那儿抽烟的瘦瘦的小丫蛋,直到她甩门而去,我都没有仔细看看她的样子。我们都很同情团长。团长也太没眼光了,再怎么也不能剜到筐里都是菜呀,只要有钱,高挑的、漂亮的、丰满的还不随便挑,我们就纳了闷了,肥肉、瘦肉、五花肉什么都有,团长干嘛把一堆排骨当宝贝呢?可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偏偏就这么邪门,他俩到底粘糊到一块去了。好听的,管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粗鲁点的,可就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起初,我们出去唱歌时,团长总是抄起电话打给雪眉,雪眉也是随叫随到,哪怕正在陪客人喝酒,她也会立刻撇了客人,有时连小费都不要了,俨然成了团长的专业陪侍。老实说,我们这帮人在出去玩的时候,找个感觉不错的、相对固定的小姐陪并不奇怪。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发现,雪眉已频繁地在团长身边晃来晃去,我有好几次在街上巧遇雪眉腻腻歪歪坐在团长那辆破普桑的副驾驶座位上,这才明白,他俩的关系已经相当不一般了。我马上打电话拷问团长,团长嘿嘿嘿只是笑。我能想象得到,电话那端的团长此刻露出了几颗大白牙,转过身去,幸福地望着身边的雪眉,雪眉嗔道:哥你干嘛呀?这么色迷迷地瞅我?小心开车……
后来我逐渐发现,雪眉这丫蛋儿其实还是挺顺眼的。很瘦,腰细得简直就像一根铅笔,胸部也很小巧,就因为附着在骨感的胸脯上,倒显得颇为丰满。可能团长就稀罕这种骨感的丫蛋儿吧,我就不喜欢,怕硌手。除了这薄俏的身材,雪眉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能喝酒,不仅陪团长喝,也跟大家伙喝,整个五六瓶啥事儿没有。雪眉对老田一直耿耿于怀,老田遇上她算是倒血霉了,差不多每次都被灌得晃晃荡荡直翻白眼,却又碍于团长的面子,不好发作,最后老田都开始躲着雪眉了,实在躲不掉就揣几个药丸来逃避喝酒。我们也常常在边上煽风点火,看老田与雪眉拼酒,这已成为我们哥几个的一大乐事。出来混的小姐,谁还没有两把刷子?脸蛋儿、嗓子是资本,酒量好也是一种资本。不过在我看来,更重要的可能应该是某种感觉。总的来说,找小姐、见网友,就跟找情人差不多,关键是找对感觉。在我印象中,海城人心思缜密、聪明绝顶,来自海城的小姐也都是有心机、善于算计的,但我直觉雪眉不这样。她也就是个咋咋呼呼、直来直去、没啥心眼的小丫蛋儿,清爽而不忸怩,还没有混迹欢场所历练出来的那种甜言蜜语、笑意盈盈、取悦于人的本事。在这个充斥着虚凰假凤、虚情假意的年代,某些简单而本真的东西尤为难得,反而会让人刮目相看。
不知道团长是炫耀呢还是真的相信我,他经常露出他那几颗大白牙,嘿嘿笑着,跟我磨叽他跟雪眉那点事儿。团长说,军长你不知道呀,跟身材薄俏的丫蛋儿上床真过瘾,一用力好像要穿透了似的,那感觉,嘿嘿嘿。团长说,雪眉这丫蛋儿挺可怜,跟对象黄了,一气之下就出来当小姐了。团长说,雪眉不是贪财爱钱那种势利眼,这年头像她这样的小姐可不多了。团长说,这丫蛋儿心眼挺好的,我给了她点钱,她都寄回家给她妈了,还挺孝顺呢。团长说,妈拉个巴子的,一不小心有了,还是哥们火力猛呀。团长又说,军长你快给我拿个主意吧,雪眉这死丫头非要生下来,怎么弄?
简直是大洋河朝西边流了,团长这阵子好像突然间悠闲起来,他不仅经常出没于我的办公室,还经常请我出去坐坐,并且抢着买单。他自然会带着雪眉,我知道自己就是一只锃亮的大灯泡,有时把自己也烤得迷迷糊糊的。就在团长过生日的几天前,团长把我约到一家茶楼,很严肃地向我讨主意,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很好笑。其实也难怪他发愁。雪眉因为身体的缘故,不宜做流产,按照大夫的说法,这个如果再打掉,将来就没法再怀孕了。一个执意要打掉,一个执意要生下来,事情就僵住了。眼瞅着都3个月了,幸好已入冬,雪眉穿着件蓬蓬松松的羽绒服,才把已经显怀的肚腹遮盖起来。我知道这主意可不好出,但我还是答应团长试试。雪眉接到电话一会儿就来到茶楼,她看上去好像更加消瘦了。我转弯抹角地帮她分析利弊,可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到点子上。雪眉说,潘哥,你别说了,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朝团长冷冷地挖了一眼,说,我就是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自己养还不行吗?谁都不用劝我,谁说都不好使!等团长追着气鼓鼓拂袖而去的雪眉走了之后,我自己想想,靠,我这是何苦呢。
雪眉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倒没什么,但给我打电话却让我有些意外。这么说吧,雪眉本来是某只锅里的,现在被团长盛到了碗里,那别人就不好染指了,至少我们哥们已经把她当成了团长的女人。雪眉属于团长,一般情形下,她只能打电话给团长,这就是游戏规则。可雪眉却没有这么多顾忌,她在电话里很着急,问了一大堆问题:王哥他怎么啦?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他怎么不接我的电话?我都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他也不是那种不讲究的人呀,难道就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他就把自己藏起来了吗?
听得出雪眉火气很大,好像我就是团长似的。我耐心听她说完,告诉她我们这哥几个也都不知道他现在在忙什么,但他肯定是在忙什么大事,等他忙过劲儿了,一定会联系你,放心吧。
等他忙完了,孩子也生下来了!电话那端的雪眉冷冷一笑,让我心中一凛,一种阴森森的冷气从我的膝盖骨那里突突突冒了出来。
是啊,团长这小子到底在干鸡巴啥呢?整得神神秘秘的!
这个问题其实并没有困扰我多长时间,几天后我们就被一一叫到刑警队讯问。我们从警察那儿得到了确切消息:团长的儿子被绑架了。
此前警察已经秘密排查了一轮,一无所获,便又扩大了侦察范围。团长的亲戚、朋友、邻居、生意伙伴等等,一个都不放过,像筛砂子一样又过了一遍。这第二轮就把我们这帮哥们给罩里头了。警察问我们的问题大体都一样,比如:你跟王崇平时关系怎样?最近有没有什么金钱往来?知不知道他最近得罪了什么人?等等。还吩咐我们:为了尽快破案,希望暂时保密,如果想起什么线索,及时向警方反映。我想,警察办案肯定也是靠某种直觉的,他们打眼一看就知道我们这些人不会作案,所以没几分钟就完事了。倒是老张在那儿被盘问了半个多小时,因为之前有一天晚上他借着酒劲儿在电话里向团长兴师问罪,车轱辘话说了好几分钟,电话号码被警方监控,解释了老半天才被放回来。刑警队就在我单位斜对面,好多哥们完事了就聚到我办公室,大家伙都嘲笑老张:小样儿,让你得瑟,喝多少假酒呀,半夜三更骚扰人家,差点被当作绑匪抓起来,活该!开过玩笑后转念一想,团长的儿子还生死未卜呢,大家的心忽倏一下又悬了起来。
鉴于案情毫无进展,并且消息已经走漏出去,在案发之后半个月光景,也就是我们被刑警队找去问话之后第三天,警方决定将这个案子由秘密调查改为公开侦查。于是,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像雪片一样飞满了整座玉城,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几乎所有的玉城人都知道,有个8岁小男孩被绑架了。开始是为这个孩子的命运担心,紧接着为自己的孩子担心,许多家长都接送孩子上学、放学,生怕自己的孩子一不小心也被绑了。
雪眉再次打电话约我那天是个周日,我刚刚吃完晚饭。媳妇儿收拾碗筷,女儿做作业去了,我靠在沙发上跟媳妇儿说话。因为是周末,我难得在家吃顿饭,媳妇儿做的又是我爱吃的酸菜炖猪肉,我吃得都有些撑着了,就表扬了她几句,说还是家里的饭菜香呀,还是咱媳妇儿的手艺好啊。媳妇儿撇撇嘴,家里饭菜好,那你们还总出去得瑟!神色却很得意。手机响的时候,我还没接呢,媳妇儿就告诫我,大冷的天,别出去喝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呢。说老实话,这种鬼天气谁愿意出去挨冻啊?可雪眉在电话中都要哭出来了,我想到同样心急如焚的团长,心一软,就答应了。媳妇儿听见了电话中是个女人的哭腔,狐疑地看看我,没再说什么,看我匆匆穿鞋往外走,她在我背后说,多穿些,暖和点儿!
回家后,我就把跟雪眉见面的经过一五一十对媳妇儿和盘托出,当然,我也是避重就轻有所取舍。说到底,我是为了团长才见雪眉的,我可犯不着给自己背上个黑锅。团长和雪眉的事儿在我们哥们中间早已见怪不怪,但也没有谁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回家跟媳妇儿说这些闲话。这也是一种默契。想想吧,一旦男人在外面有个风吹草动的,往往女人知道得比较晚,而且最后那个知道的肯定是当事人的媳妇儿。我媳妇儿跟小邹关系也不错,但我相信,她绝对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去的。有时候,保守某种秘密,其实是一种善意的保护。
考虑到雪眉的身体状况,我们约在她住处附近的一家茶楼见面。真别说,在哥们堆里,目前还真就我一个人知道,这个住处是团长给雪眉租的。我猜团长肯定很得意,忙累之余,能搂着个骨感小丫蛋儿睡觉,那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啦。设想一下矮胖的团长跟瘦削的雪眉在床上的样子,就像一只皮球在一块搓衣板上面滚来滚去,我忍不住想笑。但我现在却笑不出来了。
仙女雪眉很憔悴,她把自己裹在雪白的羽绒服里,显得更加柔弱无助。开始都沉默着。我点的绿茶已经续了一壶水,雪眉那杯热奶还没动,只是失神地望着小包房中的某处。良久,雪眉说话了。她说,我都快20天没看到王哥了,一张口,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了。
他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自然不能分心来看你,你也得体谅他。说完我就有些后悔。这话听上去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温度。靠,无论换了谁,儿子被绑走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哪里还有心思想着女人?
潘哥,这个我懂,放心吧,这时候我不会去烦他的,可我就是太想他了,我真想见他一面,我也想安慰安慰他,这样下去,我担心他会受不了的,我心疼啊。可我又不敢给他打电话……雪眉啜了一口都快凉了的热奶,定定地瞅我:潘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被人信任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我猜,团长可能是因为比较信任我(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没有更值得信任的人了),才让我出面劝说雪眉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结果我无功而返;现在,面对着满面愁容、可怜巴巴的雪眉,我能给她出个什么样的高明主意呢?
说实在的,理智告诉我,正好趁这个机会,让雪眉把孩子打掉。这一则可让团长解脱出来,二来也让雪眉绝了那份念想。毕竟她不可能嫁给团长,这也是为她好。团长开始向我问计时,我曾经果断地告诉他,必须做掉!孩子生下来,你媳妇儿早晚会知道,你怎么应付?即便所有的事情你都能摆平,可雪眉到底是你孩子的亲妈,你能不对孩他娘牵肠挂肚?就算你离了,难道你真能娶一个小姐回家?哪怕她已经给你生了个孩子。刹车吧你,别到时候不好收场。
我早已不把雪眉看作混迹于欢场中的小姐,她骨子里其实还是个好孩子,还葆有善良的天性。眼前的雪眉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小丫蛋儿,男人总是怜香惜玉的,我也不例外。最重要的是,我帮她,那也是在帮团长。可是雪眉的肚子到底应该怎么办呢?我望着她,很小心地斟酌着说:雪眉呀,我是把你当作我妹妹,才跟你这样说的。我在想,要是我的亲妹妹摊上了这种事,我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把孩子做掉!不管两个人感觉有多好,感情有多深。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要冷静思考,想得周全一些,千万别冲动,到时候后悔就晚了。其实我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如果是我的亲妹妹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会心疼。
雪眉只是用搅拌棒搅着杯中的牛奶,一味地摇着头,就是不吱声。团长怎么摊上个这么死心眼的人呢?但那一瞬间我分明有点嫉妒团长了。要是有这么一个动真情、讲义气、不贪财的小丫蛋儿跟着我,那我也算值了。
良久,雪眉说话了,她既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语调沉郁却又有些语无伦次。她说:王哥他是真爱我吗?他现在会想我吗?我想他。我是真想把孩子生下来,也不枉我和他好了一场,再说,我可能再也不会生孩子了。我就是想跟他好,我又没有逼着他要他怎样,我也没图他钱。我想见见他,潘哥你得帮帮我。我有办法让他答应我把孩子生下来。一旦他儿子有什么意外,我的孩子也是他的亲骨肉啊……
我跟媳妇儿躺在被窝里说起这事儿的时候,没有复述雪眉这个奇怪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想法,有些事情是一定要轻描淡写的。而另一些就需要大肆渲染,比如说,雪眉这个小丫蛋的种种优点。我说虽然雪眉是个小姐,但她却是个少有的、讲究的小丫蛋儿,我感觉她跟团长是真心的。媳妇儿开始是背对着我,现在把身子转了90度,变成一个舒展的平躺姿势,我知道,媳妇儿的气也逐渐顺了。
但她对我说的话还是有些不以为然,语气里面全是怀疑:照你这么说,这个叫雪眉的小姐倒是女中豪杰了?如果真是这样,在那样的大染缸里还有这样的小姐,还真是难得呀。对了,她肚里的孩子多大了?3个多月?再不做,可就来不及了。
媳妇儿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王遥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我看凶多吉少,唉!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儿了呢?小邹都快崩溃了……
媳妇儿又说,团长的事儿你怎么这么上心?你是不是也看上人家团长的小丫蛋啦?你可别趁火打劫呀!连团长这样老实巴交的人都养小姐了,你能好到哪里去,怪不得你们经常深更半夜才回家,在外面捅捅咕咕的,敢情是有人啦,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嬉皮笑脸地往她身上凑,说,媳妇儿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可不要那种骨感美人,我就稀罕你这样肉乎乎的……
关于这起案子,玉城人民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不时还有人透露一下案件侦破的细节,小道消息几乎每天都在传播。老田跑到我单位,把门锁上,神叨叨地跟我说,军长,我怎么感觉这个案子跟雪眉有关系呢?我急忙打断她,你可别瞎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心里却咯噔一下子,那种似曾相识的、阴森森的凉气再次从我的膝盖骨那里咕嘟咕嘟冒了出来。老田说,我当然也没有什么证据,我就是凭一种直觉,雪眉那个丫蛋儿其实鬼精鬼灵的,根本不是个善茬儿,团长肯定是被她单纯的外表给蒙蔽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问老田,警察找过雪眉了吗?老田反问我,你认为团长能跟警察说这事吗?谁知道呢,这还真不好说。我内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真是这样,那太可怕了。但我不相信这个案子会跟雪眉扯上联系。
我领着雪眉去见团长,更坚定了这种看法。我们悄悄来到团长家,用电话把团长叫出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楼梯缓步台处紧紧拥抱,仿佛要把对方牢牢箍住,不肯撒手。我看到雪眉泪流满面,那应该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眼泪是骗不了人的。
回到单位,我一个人坐在暖气充足的办公室里发呆。以前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绑架案,如今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而且是我的好哥们团长的儿子被绑了。望着窗外斜对面刑警队的办公大楼,我一再想起老田跟我说过的话。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应该到刑警队反映一下新的情况,那或许会对破案有帮助。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在12月初的那几天里,我备受煎熬,直到12月5日案件告破。
关于具体案情,各级媒体都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在破案后的一个多月里,有数家报纸陆续进行了报道。《玉城日报》动作最快,在2002年12月9日第3版,用一个整版推出了由特约通讯员沉涛、首席记者刘丹采写的长篇通讯,题目叫《邪恶的念头,罪恶的深渊》,对这起绑架案的来龙去脉及侦破过程做了比较详尽的报道。沉涛是玉城公安局政治处的干部,也是个作家,我跟他有些交往,我想他的说法基本是可信的。其他各家媒体的报道,都跟《玉城日报》的口径大同小异,在篇幅上也都不惜笔墨。某国家级大报在2003年1月14日的报道则比较简短,还不到300字,就像是用典型的新闻语言对案子进行了一次小结:
绑架杀害7岁幼童玉城一罪犯被判死刑
本报讯(通讯员李萍记者赵文良)因手头缺钱,竟然把邻居的7岁儿子绑架并残忍杀害,事后向小孩的家人勒索50万元。2003年1月6日,王洪庆被当庭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王洪庆与王某是同楼门的邻居,因苦于没有开矿资金,便将黑手伸向王某的7岁儿子王遥。2002年11月13日早上7时,当王遥从四楼家里走到三楼缓步台时,等候在此的王洪庆用套帽套住王遥的头部,把王遥拖到自己家。王遥拼命挣扎着把套帽拽掉,王洪庆见已暴露,便凶狠地将王遥捂死。11月15日,王洪庆给王某打电话,告之其子已被绑架,向王某索要50万元现金。警方接到报案后经20余昼夜的侦查,终于将王洪庆抓获。
根据民间普遍流传的一些说法,我再披露几个在各家媒体的报道中未被提及的细节:
1.王洪庆的最终落网,是因为他用自家的旧台历纸所书写的勒索信露出了马脚。一位高明的文检专家经过比对后明确指出,百分之百就是这个人了,警察便对王洪庆用了一些手段。据说王洪庆还扛了一宿,但到底没有扛住,招了。
2.王洪庆将王遥沉尸东山公园微山湖的冰层下,当他带着警察指认现场时,差点被群情激愤的数千围观群众给撕成碎片。许多群众激动地表示,这样死有余辜的东西枪毙他都是轻的,应该一刀刀把他活剐了才解恨。
3.法院以绑架罪判处王洪庆死刑,这个结果没有出乎人们的意料。人们普遍认为,王洪庆肯定活不过这个春节。果然,死刑判决很快被省高院核准,王洪庆在坝墙子那儿被执行枪决。他被枪毙的那天是1月24日,腊月二十二,连小年儿都没过。
好多人都参加了1月6日庭审现场的旁听,那天玉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小雪。说是小雪,其实只有一些零零星星的雪花儿在北风中飘来飘去。王洪庆被全副武装的法警押进法庭时,引发了一阵骚动,靠近前排的地方,是团长的亲属们,他们叫着喊着冲上去踢打王洪庆,被法警隔开。庭审时公诉机关运用了多媒体示范系统,当戴着红领巾、满面稚气、微笑着的王遥的照片展示在屏幕上时,现场哭声一片。听到王洪庆被当庭判处死刑时,旁听席上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我在庭审现场竟然看到了雪眉。是她,没错。一身雪白的羽绒服,罩在她略嫌臃肿的娇小身躯上。她就在我身后不太远的地方,正痴痴地望着坐在证人席上的团长,神情专注而又恍惚。我想,她的双眼一定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雪眉。
此后,我们这帮哥们过生日聚会的惯例就被打破了,我们甚至再也没有尝试着聚过,聚也聚不全,干脆算了。这定期的聚会一断,渐渐地,哥几个的感情也有点散,有点淡。
团长那次整秃噜了的请客直到今天也没补上,当然,再也不会有谁提起这个话茬。他现在可是真挣着大钱了,据说赶上了好时候,镁砂行情看涨,他忙得脚打后脑勺,终日见不到人影儿。如果你在玉城大街上看见一辆挂着黑牌儿,车牌号是“辽C××888”的白色本田疾驰而过,毫无疑问,那就是团长的车子了。只要在街上看见我,团长定会停在路边,摇下车窗跟我打个招呼,然后郑重表示,这年头,除了咱哥们感情,别的全都是扯王八犊子,等我忙过了这阵子,咱们这帮哥们得好好聚聚了,军长你出面张罗,我买单。这话他说了好几次,我相信团长不是忽悠我,只不过他太忙了。
有一天,我看到车上坐着他们一家三口。小邹气色好多了,他们咿呀学语的小女儿正茁壮成长,团长呢,依然嘿嘿嘿笑着,不时露出几颗大白牙来。好几年过去了,从他们身上,似乎已经找不到一丝当年那起绑架案带给他们的创痛。这是团长一家新的幸福生活。
那天,我突然毫无来由地想起一个人,想问问团长她现在怎样了,可看到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话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