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陀散文的艺术形式研究
2009-09-24江红
江 红
反讽在言语结构上常常表现为“复义性”,常常在正面意义背后隐藏着与之截然相反的精神意蕴,形成一种“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表达效果。师陀前期散文常常将反讽这种修辞手法贯穿在其部分散文的叙述方式中,使其散文在一种佯喜实悲的叙述语调中,完成对残酷现实的真实呈现的同时,将一切同情、批判谴责的眼光及对社会众相的价值判断寄予其中。又利用断点叙述与叙述方式的不断转换,使得其散文的指义系统具备了两个维度,日常呈现的感性之维与深入反思的理性。反讽、断点叙述与叙述方式的频繁转换水乳交融,使得师陀精神世界的繁复性与矛盾性获得审美化呈现。
一.反讽:蕴藉深沉的冷叙述
在那些叙写乡土现实与战争日常世界的散文中,师陀往往将对现实的理性反思寄予在一种诙谐而迂回地否定现实的反讽叙事中,而在那些追记乡土世界,表现精神还乡之梦失落后的现实思考的散文中,作者也采用反讽叙事,实现了对那个旧世界的价值评判,当太行山区的残酷现实击落了师陀殷切期待着的“侠客梦”时,其散文便在对山区现实的反讽刻画中,表现出直面山区现实,挣脱失落感伤意绪的精神姿态;同样是在漫画化的反讽叙事中,师陀再次反思了思想解放后的女性的现实命运,揭示了战争中知识分子灵魂的麻木与游离。
在追忆童年伙伴之死的散文《死》中,师陀如记叙流水帐似的平铺直叙着“罗二”不动声色的死亡,“他回到家里,就用铡刀抵住房门,在梁下吊死了。虽然是被应作报复(他的仇人)的手段的这样的死,倒也意外的平静。”而记叙另一个同学的死时,则一反叙述“罗二”之死的冷漠态度,“饶有情趣”地描画着“他”死时的情态,“他挺挺的立着,那脚又象生了根似的,始终不曾移动”,高声地说话,“语音的响亮,就像他到邻村去看戏,忽然碰着一个朋友”。不论是不动声色的平铺直叙,还是漫画式的刻画,作者都将发现乡土人物生命意识麻木的失望情绪消解在一种“佯喜实悲”的反讽叙述中,通过这种叙述方式实现他对乡土现实的批判。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反讽让人难受,并非因为它在嘲笑,或者它在攻击,而是因为它通过揭示世界的暧昧性而使我们失去确信。”在揭示乡土人物精神世界的麻木与虚无的反讽叙事中,师陀完成了对乡土迷梦的颠覆与反叛,乡土世界的温情同其落后的生活方式一起成为需要质疑与反思的对象。
同样,在对山区现实的反讽叙述中,师陀完成了他对所谓千古“侠客梦“的质疑与反思。在揭示“太行山区”落后的现实生活的《假巡案》中,作者揭示山区村民被贪官污吏压榨的现实时,并不直接描写贪官污吏的丑恶行径,而是描写自己进入村子后被村民当作“什么官”后的待遇:“现在他却哀求着,破破碎碎的说村上有多么苦,且连‘高抬贵手的话都讲出来了”,并煞有介事地描述了自己窃喜的心情。在叙述村民对于官员的恐惧与膜拜以及“我”叙述自己“神奇经历”的欣喜语调中,彰显出反讽叙事策略的功能,即通过看似喜悦的叙述语调,表达作者遭遇这种现象的“苦涩”心情,实现了对山区腐败现实的揭示与诅咒。
如果说师陀在其追念家乡故土与太行山之行的散文中,在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时,隐含着对自己曾经拥有的“梦想之城”与“侠客梦”失落之后的感伤情绪与冷静思考,表现出应有的理智与冷静,那么,师陀描写炮火连天的上海生活的《上海手札》,本该因着战争的剧烈影响而饱含愤世嫉俗的激情,至少应该散发出浓烈的感时忧伤的情感色彩。但师陀却恰恰相反,仍然用惊人的理性力量将战争的残酷、现实的无奈对人的情感的压迫统统消解,在有意为之的叙述间断中,以一种直面苦难的“本该如此”的叙述语调,形成一种平静沉稳的“冷叙述”。
不论是叙述战争造成的物质匮乏还是精神恐慌,在描述了残酷的日常世界之后,师陀总会用一种冷漠的语调表达直面残酷现实的勇气,造成一种“本该如此”的叙述效果,实现对战争中的人性的反讽。《遗孑》中这样不动声色地叙述着战争中抛妻弃子的恶劣行径:“在大路旁边,在河滩上,他们的父母因为逃生的方便不得不把他们抛弃。因为人总是自私的,在他们想到别人之前他们总先想到自己。”作者已经将对战争中人性失落的鞭笞与批判寄予在这近乎冷漠的叙述语调中。《马食余》更是用一种零度介入的叙述语调,塑造了一个在救亡的歌声中“安然”追求着“一天二十个饺子”的“马食余”先生,冷漠的叙述语调表达了作者对战争中这类苟且偷生的知识分子的嘲讽:“你怎么想起来让有钱的人‘爱国呢?我并不是说他们完全没有勇气,没有脑筋;他们的勇气和脑筋大半都用在怎样(用正当和不正当方法)增加财产上面去了。”在一种看似冷谈的语气中,却包含了作者出离的愤怒,对国人的麻木的民族情感的谴责。《住了》借用周作人的“抄书体”,直接罗列上海报纸中有关抢劫、敲诈、绑架、杀人的报道,并揭示诸如此类的事情是多么不足为奇,仿佛真如周作人先生一样超然于世事之外。作者在这种佯装的冷漠与不发任何议论的叙述背后,却深藏着无比的愤怒与谴责!师陀正是在“一种防止意义直露的用词造句”中,完成对战争荒原的真实呈现,“以尽量少的”议论包含尽可能多的价值评判意图,实现对战争中麻木灵魂与人性失落的批判。
师陀在《娜拉的下落》、《鹪鹩》和《淑女》等散文中,不论是对走向革命斗争的娜拉的遭遇的夸张描写,还是对战争中的女性的精神状态与日常生活的诙谐记叙,都在嘲弄谐谑而暗含否定意味的反讽叙述中,重新思考女性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命运。为“反抗封建势力的淫毒”走出家庭的“娜拉”的“‘革命工作大半都被Kiss占了去,否则便不‘革命,便是封建”,为了摆脱“封建”,她便拿起和人“Kiss、拥抱和困觉”当武器;最终不得不回到家庭,当起“少奶奶”的女性知识分子“赵方亮太太”则“永远在交际场活动着,永远用轻巧的脚步绕过那些(交际场的)花坛”,寻找下一刺激;陷入战争中的“淑女们”则依然是保持着“最令人自豪的闺秀情怀”,继续做着“关于香水、钻戒与手镯”的美梦。
可以说,师陀将反讽修辞贯穿在其散文创作中,形成了一种佯喜实悲的叙述语调,在完成对残酷现实的真实呈现的同时,将一切同情、批判谴责的眼光都融入其平静乃至冷漠的反讽叙述中,将对于社会众相的价值判断与尖
锐批判消融于“冷叙述”,从而形成含蓄蕴藉的美学韵味。
二.别有意味的断点叙述与叙述方式转换
由于散文往往以一种“回望”的姿态追叙故人往事,从而在叙述方式上呈现出缅怀式的回忆叙述,在记叙故人的生活细节中寓情于事,抒发哀悼思念之情,形成其特有的“此中真歌哭”的情感魅力。如朱自清的《给亡妇》就以且感且愧的口吻诉说撕心裂肺的往事,深情描述了妻子三个值得系念的生活片断,表达了对亡妇由衷的感激、内疚和思念之情。
师陀写人散文却反其道而行之,虽也以“回望”姿态追叙家乡故土的故人旧事,但却并非单纯抒发对于故人往事的缅怀与思念之情,而是在对故人往事叙写中,呈现出更深远的理性反思精神与文化批判意味。因此,在师陀的散文中,其对于故人往事的回忆便常常被其富有反思意味的议论话语所打断,形成所谓的“断点叙述”,因其叙述话语常常被批判话语所阻断而形成叙述的不连贯性。
除此之外,师陀还常常以非连贯性语言而呈现人物心理、性格及其命运。《劳生之舟》中主人公一出场,便被生活的重担压得连说话也很不顺畅,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异常的衰微,“……我常常希望,但不知能否看见光明到来……”。密集的省略号似乎已经昭示着“H君”言说的困境,作者对他的追忆也是欲言又止,形成叙述的诸多断点,留下情感抒发的诸多空白。在这种叙述的断点所昭示的生活无奈和凄凉感中,作者已经无法明确地表现同情或伤感,只能陷入无尽的沉思。在断点叙述造成的情绪空白中,作者不断反思被日常生活的前悲剧包围着的知识分子的命运。在对“H君”的惨状的叙述与“我”对其惨状的沉思默想中,实现了叙述话语与议论话语的相互转换,从而将“H君”往昔的幸福与眼前的悲惨叠合在“我”对于“H君”悲剧命运的深沉反思中。
正是通过断点叙述和叙述方式的频繁转换,使得师陀在对乡土世界与战争世界的描写中,完成了对小知识分子的精神悲剧与生存悲剧深沉反思与深刻批判。在《劳生之舟》、《程耀先》、《索龙》等散文中,知识分子最终都在生活的重负中走向了自我价值的毁灭。《程耀先》前半部分采用“我听人说”的间接转述方式,后半部分则转为“我”对“程耀先”事迹的直接追叙。在转述中,程耀先因为“闹革命”败坏了祖传的家产,成为穷途寥落的没落书生,却很有点傲骨,宁可食不裹腹从不向权贵军匪屈服,是人们眼中的“怪人”。而在“我”的直接讲述中,“程耀先生性矜介,在暗淡的人事里,在残酷的威胁与杀戮面前,满披着新的同旧的创伤”,仍正直甚至迂腐地行事为人,虽一度为生活所累想到死,但是最终还是“要活下去”,负载着家庭的重担,继续流落于江湖间。
在两种叙述方式里,作者借助两种叙述视角塑造了两个不同形象的“程耀先”,一个怪人,一个遗世独立的知识分子。两个形象的落差既显示了知识分子与世人的隔膜,又在知识分子世俗命运的零落中表现了知识分子对自我操守的坚持。在两种视角下,程耀先的最终命运都是一样的凄凉无奈,但是作者却在两个“程耀先”形象里发现了同一种属于知识分子的精神质素,一种在世俗的生活悲剧中不断抗争的悲剧精神,从而彰显出一种在知识分子的精神自觉中孑然前行的悲剧力量。
在反思战争世界的散文诗集《夏侯杞》中,作者则不仅仅局限在两种叙述方式的转换,而是同时在一种情境中设置多个声音,呈现众声喧哗的复调结构。在多种声音的呼应与辩驳中,完成了师陀富有生命意味的诗学表达。“在静寂的大道上,当黄昏从远方来,渐渐合拢,薄薄的,灰色的纱似的降临旷野”,散文诗就此进入敏感的情境,朦胧多义的时间,神秘而旷远的空间,生成一种召唤性的情境,召唤着一种生命的深层体验,一种象征性的生命境界。一个童子的魂灵在夜间,在无声的旷野,不断诉说着一个凄美的寓言,诉说着“从未向人道及的童年的哀愁”。“白色的天鹅已经被杀死了;那宝玉般的红的血,已经流到它素白的胸脯上。”这个声音在空中颤抖永无回应,却与黄昏中的旷野一起构成一种象征性结构,表达了作者的深层生命体验,以及蕴藏已久的童年的哀愁。
“夏侯杞坐在园子里,面对着一片草。促织在它们的土洞中尽情鸣唱,罊螽间或放胆展翅飞起来,空中弥漫着落叶气息——满园秋色,天向晚了。”黄昏中和谐的秋园,独坐的姿态,自然营造出一种参禅悟道的氛围。正是这种人与自然各得其所的和谐情境召唤着人与自然的互相融会,融会后对自然世界的重新发现,以及参照自然对人类世界的反思。
自从鲁迅先生在坟中捕捉到那个声音对命运的召唤后,坟便成为一个富有意味的符号托举着众多无法直言的生命体验。师陀则再次遭遇了一片坟墓,一个老者,一个孩子,并精心设计了这个新与旧、老与少并存的象征性情境,召唤着来自神启的预见:“他将因此历尽风尘,受尽苦楚”,“临着大路,柳阴下坐着一位老太太,鸡皮鹤发,一个孩子在她旁边玩土。他们左首是连绵不断的田地,他们右首,有一片坟墓,路上浮土甚深。风送来一阵阵的豌豆花的气息”。这与其说是先知的预见,不如说是作者对自我人生宿命的体认,是知识者对自身人生使命的认知与表达。师陀的散文诗就是在这种丰富而意蕴深厚的象征性情境中,展开对人生与自我的形而上反思,在一种颇具诗情画意的诗学情境中传达自我对生命与社会的深层体验与认知,思想内涵深厚而不乏艺术性。
师陀一向非常注重运用各种艺术手法的运用,在散文诗中,他更是自觉运用多种叙述方式,灵活变换叙述者的“出场方式”,使叙述者变身或分裂为多种不同的声音,同时发问,形成众声喧哗争辩不已的反思结构,用多种声音同时观照人性的每一面,拷问锤打自我的灵魂。作者假托“夏侯杞”这个“生命的热爱者、体验者与反思者”作为叙述者,并且将自我分裂为“夏侯杞”、“你”、“朋友”等发问者,在“夏侯杞”与“你”、“夏侯杞”与“朋友”的争辩中深入反思人性与自我的灵魂,追问生命的意义。
《座右铭》、《健全》、《坟》更是将作者对人生终极意义与宿命的体认转化为一种神启之音,一种来自先知先觉的预言与忠告,在天启之声与“夏侯杞”的领受之间传达自我对人生的顿悟。师陀散文诗总是将所表现的生命体验镶嵌在一定的诗学情境中,融会在一种艺术形式里的。甚至可以说艺术形式本身就表征着审美内容和思想意蕴,其散文诗的情境或者意境本身就召唤着一种思想意蕴的生成。师陀散文诗所表现的思想张力就蕴藏在丰富而意蕴深刻的情境与意境里,以及不断变换的多种叙述方法中。其作品笼罩在满园秋色的古园、黄昏里白杨装饰的老坟等深幽的散文情境中,而叙述者往往独坐在这富有召唤性的情境中,听候来自内心的多个声音的申辩,领受神启般的宿命之声的呼唤。
可以说,不论是反讽手法与断点叙述的运用,还是叙述方式的不断转换,都使师陀散文在承载起足够的情感容量的同时,映现出师陀观照世界的一种爱恨交织的态度,从而打通了其散文通向反思之途的可能,并在个人的独立思考中不断地向真理的相对世界敞开。
江红,江苏信息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