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意象叠加的视觉和弦效应例谈
2009-09-24谢敏
谢 敏
诗歌意象的叠加组合,是一种最凝练精粹的意象表达方式。意象叠加就是多个意象渗透交融成一体,视觉意象构成一个视觉和弦,诗歌意象叠加是一种颇具审美效应的意象表达方式,它的审美认知机制是凸显意象,引起审美注意。借助词语缺席,召唤解读欲望,启动“完形感知心理”,运用审美经验,展开审美联想,实现审美认知。中国古典诗词意象的组合,借助了汉语语法意合的特点,词语与词语、意象与意象之间可以直接拼合。这就犹如电影里的蒙太奇手法,一个意象接一个意象,一个画面接一个画面,镜头之间留下大量的空白,让读者根据生活的逻辑、经验的积累和自身的修养去补充完善。这种高度浓缩的诗句,最大限度地增强了诗歌意象的密度和诗句的力度;不仅使诗中的意象群鲜明突出,而且为读者提供了联想与想象的广阔天地,具有极大的审美价值。
杜甫诗最善于把若干意象叠加在一首诗中,密度大,容量也大,显得凝重老成深厚。比如被誉为“古今七律第一”的《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整首诗的意象组织得十分紧密,特别是首联和颈联,意象一个接一个,层出不穷,用字遣词极为精当,无一虚设。杜甫描摹了风急、天高、渚清、沙白、猿啸哀、鸟飞回这六种景物,一俯一仰,一山一水,有闻有见有感,有动有静有色,表现了杜甫用词造句、写景抒情的精湛功夫,既展现了季节的苍茫、凄清及肃杀的气氛,又烘托了诗人悲怆、愁苦的情怀。首句写登高时的耳闻,以远景为主,以景入情,予人听觉上的悲切感。次句居高临下,见地面洲渚凄清冷落,群鸟低空飞翔,写登高时所见,以近景为主,融情于景,予人视觉上苍茫之感。“万里”一联关合多层意思,且不觉堆砌,历来为人所称赏。这里万里、悲秋、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诸多意象交错组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序而无时序,交织共时,一目尽收眼底。诗中秋景已非夔州实录,而是“离形得似”的艺术幻境;诗中悲秋之情也不仅是杜甫个人独有的情绪,而是从个人生活经验中提取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审美经验,真正做到了“写现实而超越现实”。
再如《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发搔更短,浑欲不胜簪。”首联“国破”的残壁与“城春”的生机蓬勃构成鲜明对比,突出勾画了长安沦陷后的破败景象,寄寓了诗人感时忧国的深沉感慨。司马光赞赏道:“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近世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此言‘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迹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温公续诗话》)。可见意象之密集,组合之紧凑,非如此不足以道出此诗的丰富、复杂、曲折、隐微、沉痛之处。再如“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旅夜书怀》)“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含风翠壁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涪城县香积寺官阁》)“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苹”(《衡州送李大夫七丈赵广州》)等都是意象密度极大的句子,其意象间形成一个个断裂的空白,造成意象间的脱节;实际上这是诗人有意为欣赏者留下的空白,它延长了欣赏者的审美感知过程,增加了审美趣味。而新颖丰富的含意就包孕和诞生在互相映照渗透的意象之间,以及它们复叠之后所构成的艺术图景里。
意象叠加的方法,省去诸名词意象之间的关联词语,“语不接而意接”,以高度的诗化语言,扩大了诗的容量,达到了言约义丰、以少总多的艺术境界,增添了审美价值。此种意象叠加法,杜甫以后仿效者渐多,且不乏创新佳构,如“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杨柳岸,晓风残月”“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等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贺铸的《青玉案》中的“试问闲愁知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他人言愁,若闲愁能计量,却有多少呢?词人不说若“一江春水向东流”,那是可见之流水,亦不过足下一道清泉而已,何其少也。词人言闲愁之多,乃是充盈天地,无可躲避,满目皆是,周身遍着之物——“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何其多也!闲愁之多之密之浓,尚且不足道矣,词人这一笔,写闲愁之无处逃,闲愁之流贯生命,闲愁之占据了日日生活,实在教人不得不为之动容。或以山喻,或以水喻,大都只限于用一个比譬,本词却连设三喻,而且这三个比譬,又都不是单纯的事物如山或水,而是复合的景色。草是烟雾中的草,而且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的烟草。絮是在空中飞动的絮,而且是韩翃《寒食》中“春城无处不飞花”之花絮。雨是梅子黄时下个不停的、如雾如烟的雨。这里就有三个层次,远处是漫江的烟雾笼罩着,隐约看到淡淡的新绿;近处的城廓,又是披风吹起的杨花到处飞舞,时令正是暮春时节,枝头的梅子已经泛黄了,又加上那连绵不断的春雨。这种种景物最易勾起人的怀念之情。这三个层次中的景物已经带上了思念的愁苦之情,而思念者又带上愁思去看景物,于是就形成了物我相互衬映的效果。这三个层次虽然反映了不同的视角,却并非互不相干,而是通过“雨”这根愁绪中最粗的线,把三种意象景物串联在一起,一个层次一个层次地叠加起来,把时间和空间串联起来。它们既各个独立,又互相联系,这就加深了思念的凄苦之情。这种手法,不妨称之为“意象的多层次叠加”。贺铸因此词出名,时人称他为“贺梅子”。
谈意象叠加不能不说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小令的前三句,十八个字,共写了藤、树、鸦、桥、水、家、道、风、马九种事物,一字一词,一字一景,真可谓“惜墨如金”,其间无一虚词,却自然流畅而涵蕴丰富,作者以其娴熟的艺术技巧,让九种不同的景物沐于夕阳的清辉之下,像电影镜头一样以“蒙太奇”的笔法在我们面前依次呈现,一下子就把读者带入深秋时节:几根枯藤缠绕着几棵凋零了黄叶的秃树,在秋风萧萧中瑟瑟地颤抖,天空中点点寒鸦,声声哀鸣……写出了一片萧飒悲凉的秋景,造成一种凄清衰颓的氛围,烘托出作者内心的悲戚。我们可以想象,昏鸦尚能有老树可归,而游子却漂泊无着,有家难归,其间该是何等的悲苦与无奈啊!接下来,眼前呈现一座小桥,潺潺的流水,还有依稀袅起炊烟的农家小院。这种有人家安居其间的田园小景是那样幽静而甜蜜,安逸而闲致。这一切,不能不令浪迹天涯的游子想起自己家乡的小桥、流水和亲人。在这里,以乐景写哀情,令人倍感凄凉,烘托出沦落他乡的游子那内心彷徨无助的客子之悲。作者没有写这些事物的方位,也未写这些事物与游子活动的关系,但读者又可以想象得到,并把它们紧密地联系起来。简约之中见出深细。
当我们吟诵和品味一首首优美的诗篇时,脑海里便闪现出一个个事物——“大漠”“孤烟”“明月”“清泉”“枯藤”“老树”……这些本来是毫无感情色彩的自然景物,但由于诗人赋予它们极其丰富的内容,融入了诗人对生活、对人生的独特体验,通过它们传达出一种微妙、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或言不可尽的意,它们便不再是单纯的自然景物,而是极具内涵的诗歌意象。我们的联想和想象会被唤醒、驱动,因为它们都是一个个鲜明生动的形象;我们会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因为这些形象从外界移入诗中时,为诗人的思想感情所点染、浸润,传达着一种感化、教育的力量,彰显诗歌的文化意义,放大了诗歌的艺术效应。
谢敏,教师,现居江苏连云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