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与《白色城堡》里的自我追寻
2009-09-24陈丽青
“我是谁?”是个非常古老的话题。在进入现代社会以后,这一问题越发困扰着人们。许多现代主义作家突出地表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身份认证危机。从始作俑者的卡夫卡到200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都有着同样的身份危机。
卡夫卡的身份犹如他笔下的主人公K一样模糊不清。德国评论家龚特尔·安德尔对卡夫卡曾做过这样的评价,“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教中不是自己人。作为说德语的人,他不完全不属于奥地利人。作为劳动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者。作为资产阶级的儿子他又不属于劳动者,但他也不是公务员,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作家。但就作家来说,他也不是,因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面。而‘在自己的家里,我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可见,他面临着强烈的身份危机,并且在作品中不断地阐述着这一主题。他的小说《城堡》中,主人公K为了弄清楚自己是谁,努力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道路。但他找到的所谓的“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在地面的,与其说它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同样,帕慕克也处在与卡夫卡相同的生存尴尬之中,作为奥斯曼帝国覆灭后的土耳其人,他憧憬着国家的快速西化,同时又为失掉的帝国辉煌唱着挽歌;他出生在一个90%的人为伊斯兰教徒的国家,却从不信教,但又缺乏与宗教划清最后界限的勇气;帕慕克从小喜欢绘画,无奈之余,在大学时期间选择读建筑系。最终,画家的梦没有成就他,建筑专业也让他弃置一边,他说“我要成为作家,来显示我是谁”。而他的“我”则是一个双重的我。在他的自传性作品《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的第一章“我的分身”中提到了分身思想对他的困扰,这一思想内化为小说《白色城堡》中的主人公:“我”和霍加。通过作品主人公的不断追求,揭示存在的意义。
在着眼于人类生存的本质思考的层面上,《城堡》与《白色城堡》这两部小说达到了精神上的深度契合,表现的依据是我们曾熟悉的“浮士德精神”,只不过它是现代的追寻主题,同时,也是作为一种生存状态而存在的。
《城堡》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它讲述的是一个叫做K的土地测量员想方设法进入城堡的故事。主人公K作为一个外来者,没有身份、位置,如果他想获得一个身份,必须要有他者来确证。到底什么能确证他的身份呢?是城堡,城堡又代表什么?不妨用这样一个等式来解释它:城堡=上帝=权力,所以K为了赢得上帝的救赎或者权力的认可,穷尽其终生的努力,找寻通往城堡的路。
在夜幕降临的时候,K来到城堡管辖的村子, 看到城堡是“空洞虚无的幻影”,这一“似幻非真”观测中,已经把追寻目标置于虚无,似乎K已经没有必要追寻它了。在客栈中,K想证明自己是被聘来的土地测量员,打电话核实,给予的答复“是土地测量员”。第一次的对抗K胜利了,然而接下来的找寻却不尽人意。第二天K清楚地看到了城堡,“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建筑物”,还不及K的家乡村镇,那么K为什么还继续向前走?K给出了这样的解释:“像我这样路远迢迢从家乡跑到这儿来,就得在口袋里装进一点东西才能回去啊”。K继续向前走着,可路实在太长。因为他走的大街根本通不到城堡的山岗,只是向着城堡的山岗。因为“没有许可证,外乡人是进不了城堡的”,而且还给了他一个更绝望的答复“任何时候都不能来”。K怎么也不能相信,他是城堡请来的,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他不服,继续向前。幸好K在酒吧间里,碰到了一个打啤酒的姑娘弗丽达,她是克拉姆的情妇。她告诉K:克拉姆本人就在酒吧间的一个房间里睡觉,而且他们还通过门上的一个孔看到了克拉姆。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K没有去抓,因为他感到“假如他让弗丽达去了,他也就会失去他所有的一切”。这是他到村子的第四天,K已经经历了从追寻目标到接近目标的全过程,凸显了K作为追寻者进入城堡所做的努力。接下来的日子,K不可能再有如此接近目标的机会了。让他认识到这一点的人是村长,村长解释了他被误聘的理由:一个庞大且杂乱无章的管理体系本来的一次小失误。明白这一本质后,K失去了继续追寻的信心。所以小说后边的十几章主要通过繁琐的会话和间接引语,使K离城堡越来越遥远,把它置于更加遥远迷离的幻觉中。小说最终以没有结果的追寻而结束。存在主义观的批评认为城堡是荒诞世界的一种形式,K作为现代人被任意摆布而不能自主,他挣扎着,意欲追求自我和存在的自由,他徒劳地代表人类的生存状态。
《白色城堡》讲述了年轻的威尼斯学者“我”被俘虏到伊斯坦布尔,在给帕夏治好病后,得到了帕夏的赏识。又一年的秋天的早晨,“我被传唤至帕夏的宅邸”,见到了与我长相相似的男子霍加,帕夏命令“我们”搞一场烟火表演,烟火表演相当成功。当再次被召见时,帕夏劝“我”改信伊斯兰教,没有服从,正当行刑之时,“我”被霍加解救并从属于霍加。“我”与霍加两人竟然相貌相似,时间久了,甚至比对方更熟悉对方的生命历程和生活习惯。之后,苏丹命令“我们”对付席卷土耳其的瘟疫,在夜以继日的工作后,大获成功,苏丹晋升霍加为皇宫的星象学家。在此期间,“我们”受命给苏丹解梦;为他喜爱的小动物治病;预测一些未来的事情;还发明了一件用来对抗波兰与西方盟军的战争武器。武器在攻围“白色城堡”时上阵,当然,“我们”不可避免的失败了。在城堡的身影下,浓浓大雾,霍加选择了逃离,奔向威尼斯,“我”则作为替身留下来。
与K的一无所有相较,《白色城堡》中的“我”或者霍加有着不一样的追寻历程。第一,他们有着自己被公开承认的身份,被俘的奴隶和普通的“公务员”。这里需要说明:按照拉康的镜像理论,人最初认识到自我的形象, 只不过是一个镜像,是一个“他者”。在以后的成长历程中,主体还要不断地与他者认同,不断地披上他者的外衣,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自我就是他者,所以,小说中“我”可以是霍加的镜像,反之亦然。或者霍加是“我”的分身,既可合二为一,又可一分为二。他们作为追寻者时,是一个人。第二,与K的主动追寻所不同的是,他们面对的是一实在完整的权力系统。他们唯一可做的是等待帕夏或苏丹的召见;“等待帕夏结束流亡返回……”;等待着分派任务;在这无尽的等待之中,他们研究教堂的钟表、星系运转状况、动物的行为习惯、编故事;等待着奖赏或提拔。一切为着“被”而做准备,一切为“被”分配去做,不断地努力,从而“被”重用,让“他者”确证自己,即通过帕夏或者苏丹确证自己。这也是所有现代人面临的生存悖论。第三,K看到的城堡在小说的起始部位,是“空洞虚无的幻影”,也即目标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所以K是永远进不去城堡的,更不可能从城堡中认证自己。一切将都是空茫:起点=终点,即绝望中的绝望。而《白色城堡》中的城堡出现在小说的末端,“堡身是白色的,白白的,很漂亮。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如此美丽且难以抵达的地方”。虽然,它也一样的不能抵达,但穿透有一束希望之光,这一点与K追寻的城堡—虚无,有本质的区别。因为“我们”制造的“庞然大物”没有攻克城堡,“我”和霍加的命运开始了一次新的转折:群臣对“我”这个异教徒引起怀疑,并坚持杀掉“我”,霍加为了救“我”,“我们”不得不互换衣服,彼此走向对方曾经的生活,回到了原初的生活状态,即终点=起点。追寻路线变成一个永远绕不出的圈,陷入虚无,是一种希望背后隐藏着的绝望。
卡夫卡与帕慕克在各自的作品中,都把追寻作为人的一种生存状态,但他们作品中的主人公却有着不同的追寻的态度:前者是绝望、悲观的;后者是积极乐观的。存在主义大师克尔凯郭尔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从“起点的自我”不断地通过“关系”达到作为“目标的完善的自我”,作为“目标的完善的自我”永远不能达到,在不断的努力中,人“进入生存”,这也是这两部小说所要传达的生存状态:“在路上”。
通过对两种追寻的比照,我们发现,追寻自我这一古老的母题,今天仍然在继续,而且将是一个永恒的过程。它只能通过自身不断地延拓而逐步接近自我,但无法达到终极的自我。如果说《城堡》昭示着人类的追寻命运的话,那么《白色城堡》则给予现代人一种积极乐观的追寻态度。
陈丽青,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