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野文子与中国土家汉子：深山６０年爱情绝唱

徐炯权

雁池，湘西北武陵山脉一个美丽的小镇。这里群山环抱，碧水悠悠。沿渫水河二三公里便到了土家白泥村。循着一条清幽小径而上，但见一栋日式红砖青瓦、二层木楼的小别墅，庭院中樱花吐放、兰香扑鼻；室内挂满了各式日本墙画、日历。在这充满异国情调的土家别墅里，精神饱满的西野文子与老伴向笔者叙说了她60年来如梦如幻的人生与情爱故事。

落难日本少女邂逅中国士家汉子

1943年8月的一天傍晚，日本九洲熊本市作荷码头。刺耳的汽笛声划破如血的残阳，一艘运送日军后续兵员的远洋客轮渐渐驶离码头。轮船的甲板上，一位秀丽的少女正在洒泪挥别送行的白发双亲和两个幼小的妹妹。

这少女就是西野文子。西野文子1927年4月9日出生于熊本市一个普通市民家庭，她是家里兄妹中的老五。文子在日本度过了美丽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16岁那年，初中还未毕业的文子，就被日本军国强征兵员随两个哥哥、姐姐一起到中国东北，在伪满洲国奉天府沈阳胶东株式会社当了一名话务员。

1945年8月15日，日本侵略者被中国人民赶出了国门。因为没赶上日军仓皇逃遁的步伐，西野文子与哥哥、姐姐失去了联系，流落到沈阳街头，每天背着一个木箱，靠卖卷烟为生。

没有生活来源，加上思念家乡的精神折磨，文子变得面黄肌瘦。这一切，都被一个叫王永佳的中国军人看在眼里，王永佳是沈阳国民党新一军重炮营的一名连长，老家在湖南省石门县杨柳乡。他处处关心着这位流落街头的日本少女，时常带着军人到她那里买烟，或悄悄地接济她一些钱。后来干脆收留了她。

文子十分感激这位恩人，更从心里敬佩和喜爱这个憨厚质朴的中国军人。王永佳也对美丽温柔、心地善良的文子颇有好感。1946年6月，经人介绍，文子与王永佳结婚，一年后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1948年东北解放，王永佳所在部队接受改编。这时，他因患严重的肺结核只得告别军营。文子当了三副金银首饰，带着两个女儿和丈夫一起回到石门。

故乡的青山绿水洗涤了王永佳身上的硝烟，戎马生涯多年的他，此刻心情无比舒畅。他一路打羞呼哨，唱着土家山歌。文子第一次被中国乡村美丽的景色陶醉了，边采摘着路边的野花，边逗着两个孩子玩，忍不住哼起了日本的《草帽歌》。

“文子，给你取个中国名字好吗?”途中，王永佳说。“好呀，叫什么?”文子十分天真地仰起头问。

“我们今后生活在美丽的湖南石门，就叫石美南吧!”

“石美南，好漂亮的中国名字。我是中国人了!”文子高兴得忍不住亲了一口丈夫。

在路途上颠簸了数日后，石美南与丈夫一起来到了石门县杨柳乡龙潭村，从此过起了恬静的田园生活。

然而，正当文子一家过得甜蜜温馨的时候，厄运突然降临：两岁的大女儿丽丽因痘疹而夭折：时隔三日，丈夫王永佳又因肺病复发加重，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接连失去两位亲人，给文子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她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勇气。

婆母在失去儿子的悲伤中安慰着这位异国儿媳。好心的邻居们也纷纷同情、安慰文子，大家共同分担着这位异国少妇的不幸。在众人的关心、劝慰下，文子终于从悲痛中走出来，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女儿大芳身上。

会唱土家山歌的日本媳妇

改个中国名字容易，但要真正适应这个偏僻山村的生活，支撑这个家庭却是艰难的。龙潭村远离闹市，四周是山，出门爬山，羊肠小道不时碰得文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刚开始做事时，周围的人像看“西洋景”一样。好在丈夫家姊妹多、妯娌多，经常帮助她，手把手地教她。

为了女儿，为了这个家，文子咬紧牙关干活。她脱下了美丽的日本和服，学会了种菜养猪，耕田种地。马蜂蜇住了她的腿，痛得钻心，她学着别人用手拍打。

正当文子一人艰难度日时，在石门县民政局工作、与之相邻的雁池乡白泥村土家青年覃事先，对这位美丽、善良、勤劳的异国女子给予了极大关注。几次从县里回来路过文子家时，他都看到文子穿一件白布衣在山头干活。在他心目中，文子是那么美丽、朴实，他觉得她不应该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应该有一个快乐、温馨的家，有一个男人疼爱她。

1949年，小文子6岁的覃事先与文子结婚了。在办结婚证时，政府一再劝覃事先站稳立场，划清界限。覃事先只说了4个字：“我爱文子。”

站在一旁的文子紧紧地拉着覃事先的手，用不规范的中文说：“我生活在中国，今后要与他一起过日子。”管民政的负责人终于被他们的真情打动了。

婚后，有人说覃事先不安分，硬要与～个外国女人搞在一起。在当时的高压政策下，覃事先只得辞去民政局的工作，回家与文子一起种地。

一个山里汉子朴实的情感使文子这位饱经磨难的异国女子重新有了笑脸，她殷勤地照顾事先的祖父，端茶煮饭，下地干农活，样样都干。脏活、重活覃事先自己抢着干，生怕累坏了文子。夫妻俩互相体贴，心心相印。

在丈夫和邻居的关心下，文子学会了土家话，学会了推石磨做豆腐、熏腊肉、打糍粑、做花布鞋，学会了当地男人才能做的绝招，腰间别一把柴刀，爬上十多米高的松树，从这棵树上吊到那棵树上，砍下一大片松枝搬回家，垒起一垛柴薪。

乡亲们没有因为文子是日本人而仇视她，而是把她当亲人看待，想方设法照顾她、保护她。“文革”中，“红卫兵”要批斗她这位“日本女特务”，当地老百姓和政府站出来说话了：“文子不是特务，她是我们石门的客人。”从而使她免受了劫难。

乡亲们见文子有文化，诚实可靠，推选她当了大队保管员。文子十分珍惜乡亲们给的这份特殊待遇，珍惜这份深情厚谊，除尽职尽责管好集体财物外，还主动抽出时间同妯娌、姑娘们上山种地，积肥锄草；下田插秧，除稗割谷。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文子家承包了田地。于是，她和丈夫覃事先起早贪黑，勤劳耕耘。夫妻俩还在屋后山坡上开了一片橘园，年年橘香阵阵、果实满坡。通过学习、培训，石美南还拿到了柑橘技术员资格证，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中国土家山寨的媳妇。

30年后，“死”去的女儿回来了

远离故土几十年，文子时刻在思念远方的亲人。她不知父母是否还在，哥哥姐姐是否在战乱中死了，妹妹们生活得怎样。她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他们平安，在梦中与他们团聚。

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第二年，中华人民共和国访日代表团首访日本。当日本媒体报道这一消息时，文子的母亲怀着一线希望找到了中国代表团负责人，请求帮助寻找失散30年的女儿。中国代表团负责人当即和国内有关部门联系，希望找到文子的下落。

这年6月，石门县公安局领导来到石美南家，说中日关系正常化了，她可以写信与亲人联系，可以申请去

日本探亲，，家人也正在寻找她。

“日本欠了中国人民那么多血债，中国人怎么会原谅呢?”石美南不敢相信。在旁人的催促下，她才迟疑地接过丈夫递给她的纸和笔，写下了：“你们好!接到信后请回信。再见!”并在信封上写下了母亲、哥哥、姐姐等9个人的名字。

两个月后，文子收到了一沓厚重的来自日本九洲熊本市的信件。信是她的6位兄长姐妹联名写来的。信中说，收到她的信后，家中所有的亲人都喜出望外，母亲更是兴奋得老泪纵横。

1974年，文子递交了回国申请。6月23日，她和丈夫带着他们亲自栽种的柑橘和闻名天下的湘绣、棉布，踏上了日本之行的征程。7月4日上午10时，一架波音747客机从香港启德机场起飞，下午5时便降落在日本福田机场。

30年了，故乡，我终于回来了!在欢迎仪式上，面对迎接她的亲人，文子只是满脸喜悦的泪水，她什么也听不到，只是急切地搜寻着亲人熟悉的身影。终于，她第一眼就认出了大哥和大姐。三十多位亲人一齐向她拥来，大家一起抱头痛哭。

当晚，文子参加完当地政府为她举行的洗尘接风宴会后，便迫不及待地赶到家里见她日夜思念的母亲。文子跑向前去，扑到正跪在正屋中朝门口望着的母亲怀里。母亲强忍着泪水，仔细地端详着分别了30年的女儿，“没想到，我的女儿还活着。”

西野文子和丈夫覃事先在日本住了6个多月，文子的姐妹们轮流陪伴着她参观了大阪、长崎、广岛等风景胜地，并到了家人为她在亡尾基地立的墓碑前，只见上面刻着：“西野文子，19岁卒。”

自从文子16岁那年离开日本到中国后，一直与家人音信不通，全家人都以为她在战乱中死去，早已不在人世了。因此，家人专门为她修了一座坟墓，立了墓碑，每逢她生日的时候，就来此祭奠她，为她焚香祷告。

如今。“死”去30年的文子“复活”了，回到了亲人身边。当日，这荒唐的墓碑便被家人锤得粉碎。

亲人啊，我的家永远在中国

西野文子娘家在日本熊本市郊，这里地处海滨，气候适宜，环境幽雅。家里有一幢占地0.1公顷的别墅，亲人都希望文子叶落归根，在日本安度晚年。家人还为她和丈夫分配了财产，日本政府迅速恢复了文子的国籍，并给了她13万日元见面礼，希望她和丈夫留在日本。

故乡虽好，但文子舍不得中国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美丽乡村。最终，她拒绝了亲人和日本政府的挽留，作出了回中国的决定。她慢慢向母亲讲述了自己在中国的全部经历：中国的“石美南”，中国的发展，夫妻的恩爱，欢乐的家庭以及在困境中安慰过、帮助她的可亲可敬的乡亲们。

母亲知道女儿割舍不断的中国情结，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说：“日本是你的故乡，可中国是你的家，回吧。”

就这样，6个多月后，西野文子与丈夫又回到了中国。

1984年，文子92岁高龄的母亲去世之后，哥哥姐姐、侄子、外甥女还经常给她写信，逢年过节给她寄礼物。

1999年7月1日，文子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留学的姨外孙女成赖满希子专门到雁池来看望过她。雁池的山山水水给这位19岁的日本少女留下了美好印象，她表示：“今后一定再来石门，这里的风土人情实在太令人留恋了。没想到姨外婆在这里生活得这么幸福。”

半个多世纪的中国乡村生活，使文子变成了一个地道的中国农村妇女。由于生活过得好，82岁的她看上去只有60多岁。十分精神。她唯一健在的二女儿大芳早已成家嫁给了当地一位朴实的农民。文子和丈夫作为儿子抱养的侄子也由政府安排了工作，娶了媳妇，他们有了读大学的孙子。

文子和丈夫共同建造了200平方米的二层红砖楼房。楼房前，有一个很大的花园，里面栽种了日本樱花和枇杷，还养了金鱼，整个花园是覃事先从日本回来后为文子所建的。老两口每天早上在这里练太极拳，锻炼身体。

这些年来，西野文子一直担当着中日和平友好大使的角色。每次回日本，她都要介绍中国改革开放取得的新成就。在几次应日本母校和熊本市电视台之邀讲述自己在中国的经历时，讲到土家山寨乡亲们对她的关怀，总是流下感激的泪水。

文子从没有忘记多年来与她朝夕相处的土家山寨的乡亲，谁家的老人、小孩生病了，她就拎着大包小包去探望。雁池乡一带是癫痫病高发区，她把这件事一直记在心里。1990年第三次回日本探亲期间，文子终于找到了一种治疗癫痫病的特效药。现在。她已义务治愈了30多个癫痫病人。

千百年来，土家山寨乡亲们的生活一直很苦。文子利用每次和丈夫去日本的机会，帮乡亲们寻找致富门路。一次，她看到日本漫山遍野的橘树上挂满了果大味爽的无核蜜橘，刹那间灵机一动：“咱土家山寨上不是也有柑橘吗?假如也能嫁接成这种新品种。那该多好啊!”

文子把这个想法说给丈夫听。两个人高兴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文子和丈夫匆匆辞别了日本的亲人返回中国。

刚回到石门县，文子和丈夫覃事先便径直来到县政府，向工作人员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他们的建议很快得到了采纳，石门县掀起了一股改良柑橘老品种的热潮。文子和丈夫率先在自家庭院里的十几棵柑橘树上进行嫁接。3年后，新品种的无核蜜橘成熟，文子和丈夫把这些蜜橘带给在日本的亲友品尝。几个做水果生意的日本亲友品尝后告诉文子夫妇，一定要想方设法从土家山寨运出这些无核蜜橘，大赚一把。

文子和覃事先回到石门后，逢人便讲无核蜜橘的好处。在石门县科协、科技局联合举办的柑橘技术培训班上。老两口整天忙着义务指导乡亲们嫁接果树，还带出了一大批徒弟。

在文子和丈夫的倡导下，乡亲们坚持种植无农药和化肥污染的橘树，还在橘园里养蜂养鸡，既增加了收入，又使橘树免遭虫害。这种无核蜜橘不仅远销到日本、韩国，就连美国、俄罗斯的经销商也年年来“抢”。

文子热爱中国土家山寨的山山水水、花草和小鸟。

文子家附近有一条山路，一下雨，小路上满是山洪带来的淤泥，行人只好从栽满树苗的地上绕行，这里的树苗因此年年栽，年年被踩死。文子和丈夫看着心疼，拿出5000元积蓄砌了几处拦沙堤，还拉来近百车砾石沙子填在路面上，使这条小路晴天不扬灰，雨天没有泥，行人再也不用去踩树苗了。

文子的房前屋后都是鸟儿的乐园。她每天一起床就把米饭、谷粒撒在空阔处，让鸟儿自由自在地吃。

如今，年过八旬的文子仍然喜欢爬山跑步、栽花种菜，爱与乡亲们在一起开怀大笑。她说，这里的乡亲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来生她还要住在土家山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