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期西部农民真实情状的书写
2009-09-22朱忠元
朱忠元
90年代至今,随着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农庄村舍向城镇化、传统道德向现代伦理的转型,中国农村正在经历着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重大转变,农民的生活、生存状况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政府官员和学术界乃至文学界都在深情地关注“三农”——农业、农村、农民问题。作为文学界的轻骑兵——报告文学更是多层面、多角度地关注和切入这一问题。宗满德的报告文学《西部农民的生活实录:村情》(读者出版集团敦煌文艺出版社,2009年2月)就是一部以点带面全景式反映西部农村各类农民在激荡转型时期真实情状的重要作品。它透射着作者对民生的深切关怀,充分显示了作家的问题意识,散发着泥土的质朴气息,是转型期西部农民真实情状的一次深情书写。
一、对民生的深切关怀
中国是一个有着九亿农民的农业大国。近年来,报告文学对农民这一弱势群体的关注相对其他体裁要多些,“三农”问题成了依然坚守精神高地的作家的叙述热点。作家韩少功认为:“作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但重要的一点是要从底层看,看最多数人的基本生存状态。”[1]反映和表现底层尤其是农民的生存状况,成了报告文学的传统。“新时期报告文学对象上的平民化选择有赖于两条基本路径:一是对领袖和杰出人物的世俗化处理,二是尽力将百姓由边缘置于前台,展示他们的生存境况,表达他们的情绪和意愿。”[2]宗满德作为一个散文作家,他的散文以关注农村、表现农民为主要题材,这次创作的报告文学《村情》更是体现了他一贯的情感关注,是再一次将农民由边缘置于前台的作品。
《村情》以手记的方式,真实地记录了“苦甲天下”的陇中地区的皋兰县农村各类农民的生活情状。书中二十二篇手记,分别记述了该地区单亲母亲、寄宿制学校的学生、农村小学的代课教师、空巢老人、留守妇女、留守儿童、农村的各种残疾人、小生产者、个体户、乡村能人、发明能手、民间艺人、民间文化工作和传承者、“两栖”农民、村干部(村官)、乡干部(乡官)等众多人的快乐与悲哀、坚韧与退缩、失望与向往;反映了农村发展生产、寻找出路以及教育、医疗、养老、人情、公益事业、新农村建设等诸多方面的问题以及农民群众对此问题的思考。从反映农民生活的层面上来说,他所选择的是一个典型的贫困县,是一个点;但从农村生活的层面上来看,又是一个面。该报告文学涉及了农村社会的各个阶层和众多类型的人群,以口述实录的方式全面而详细地反映了当前农村社会各阶层各类人群的生存现状。因为选择了西部农村的一个点,故而具有典型性;由于展示了农村社会的各个层面,故而具有概括性。可以看作是对西部农村农民生活情状的全景展示,是一部文学化的皋兰农村情况考察报告,是一部典型的西部农村的生活实录。
阅读《村情》,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一个拿着小本本,在田间、在地头、在田埂、在农舍、在村委会办公室、在乡村小学、在路上、在炕头,风尘仆仆操着方言土语与农民攀谈,侧耳倾听农民心声,以无限同情的神情奋笔疾书的父母官的形象,也可以看到他掏出人民币救助困难户的场景,这一切“爱”与作者将“村情”报告给天下的“大爱”相结合,构成了这部暴露村情的报告文学的深远指向,这就是对民生的关注,这就是引起“疗救者的注意”的民生情怀。宗满德正是怀着这种深情和期望,以个人的视角关注了整个社会的关切,以实录的方式实现了报告文学干预社会的功能和意义。
为了做到这种对农村真实世界的穿越和对农村生活、农民的生存状态的展示,作者深入到田间地头、农家炕头,走村串户,深入采访,眼睛向下,把深情的目光投向了生活在底层的人们。作为一个当地的父母官,能做到这一点,说明他不仅仅是一位为写作而采访的作者,更是一位具有优良作风的官员,这一报告文学只是他深入掌握民情关注民生行为的副产品。作者以真诚的心与农民交谈,“站在人民的同一地平线上,去体察和感悟普通民众特别是贫困农民、打工兄弟和期待救助的社会弱势群体的生活状貌,利益愿望,敢于直面现实,深触民众生存的底部,对人民的苦痛应声而出并施以援手,而不是面对沉重时闭上自己的眼睛,或者是将苦难的大悲悯化做冷、软、俗的消解性叙事。”[3]宗满德至少是“一个乡村世界的看见者、感受者、在场者”,是一个与农民的喜怒哀乐感情相通、相应的书写者,他以自己的方式体现了对农民的关心和关注。虽然许多农村问题诸如生产、生活环境的恶劣,各种外在因素导致的农民贫困以及疾病和不幸所导致的种种困窘和痛苦,并不是作为县长的作者能够解决的,但人民的苦痛与欢乐得到作者的理解和同情,他如实地加以记录并公之于众,这对于一个处于政绩考核中的领导干部来说,暴露这些村情是需要勇气的。正是基于对农民的深厚感情和对自己“身之所历,目之所见”的忠诚,作者逼真地展现了农村生活和那里人们的真实情状,“真切地写出生活的原味”(见“后记”)。
可以说这是一部用脚写成的报告文学,也是一部用心写成的报告文学,它触及了西部农村生活的河床,真切地写出了作者关注民生、关注底层的情怀。
二、充分的问题意识
为全面展示村情,作者采用集中地散片方式,每篇手记就是一个主题,就是一个生活的一个方面,就是一类人的生存状况,这就使得繁富和琐屑的农村生活材料得到了有机的组织。报告除了以作者的踪迹为线索外,就是用这种方式将诸多的材料组织在一起,这就像一把扇子,每一篇手记就是由一股扇骨连缀的生活层面和人物情状,二十二篇手记共同构成了农村生活的扇面,一把由扇骨分隔又血肉相连的扇面。这种对材料的处理方式使得作者对繁富琐屑的农村生活表述和展示都收放自如,开合有度。而各种情状的农民生活与苦乐又集中在一个扭结点上,扭结于作者对“民魂”的展现之上,扭结在对农村问题的思考之中,这就构成了扇子的轴。笔者以为,文章对于所有生存情状的描绘都是围绕着主轴进行的。
只要我们看看出于各种生活困窘之中人们的话语,你就会感受到农民的坚韧,就会感受到“民魂”的存在。作为报告文学,作为文学性、审美性的“信”史,作者本着“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对该地区农村的生产、生活状况进行了不遮丑、不伪饰的呈现,彰显了报告文学干预社会、直面人生的品质,也昭示了作者的良苦用心。“水缸上面放着一个擀面板,空空的。……墙角里还堆着几个破麻筋袋子,也是空的。”还有诸多这样的细节描写,逼真地透露出生活的信息。生活在如此困境中的单亲母亲,依然将希望寄托在自己孩子身上,并将自己获得的300元慰问款拿出200元捐给四川地震灾区。在如此的艰难中,他们依然相信“苦日子像树叶子一般,总有落光的时候,再坚持几年吧”。还有那坚守在农村学校里的临时代课教师,尽管整个90年代一年工龄只增加一块钱,但他们还在坚守,脚踏一方土,撑起一片天。在这里支撑他们的肯定不是金钱,而是“我把教好学生作为神圣使命”的精神和“不要坏了良心,好好地教着”的朴素真理。在他们那里真理的面孔是如此的朴素,他们平凡的人生正在印证着人格的崇高。我们在对这些人们表示同情的同时,又对他们肃然起敬,作者也在不动声色的记述中包含了不动声色的赞美。此外还有生活在空巢一样的家中垂暮之年依然坚持劳作的老农夫,他们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担心青年人“看着平展展的土地不上心”,忧虑的是“地越种越薄了,村里的人气越来越不旺了。这是一个大问题啊。这不是我老汉一个人的家,这是大家的家。这样下去,怎么办哩”。还有“农村成了老人村,新农村谁来建”?除了这些关系农业命脉的问题,还有农村家园的失落、农村文化的失传、青年农民对农村的失望,均构成了作者对农村现实问题的思索。“许多事实已经说明,报告文学的典型性产生于题材所包容的社会敏感性和作家从题材中开掘出的对广泛现实社会生活内容的超前理性评判。具体的事件和人物在报告文学作家笔下具有了全局性的影响和普遍的作用,是真实的事实有了某种形而上学的理性意义,这就是报告文学之所以能从生活的真实而抵达文学境界的原因之一。”[4]正是在这一点上,《村情》就不能等同与一般的“露贫”或者“露富”的文学,更不能与那些臆造的田园牧歌式的农村生活相提并论,它有着超越具体社会历史层面的对人及其生存状态的思考,有着对“三农”问题的真切关怀以及对保护“民魂”的真切呼唤。
此外,作者对一些问题的思考是有深度的。宗满德的众多散文都表现了对背离乡土的人们的关注以及对这种现象的思考。在这部报告文学中也坚持了对这一问题的关注。“两栖农民”是作者对大量兼业农民的概括,根据作者的采访,两栖农民兼有农业和副业,其根子还在土地之上,生活还是可以过得去的。主要是那种精神“两栖”的农民,他们不仅承受着生活的压力,还经受着精神无所归依的心灵痛苦。在作者看来,这才是中国社会尤其是建设和谐社会的今天最应该关注的问题。作者借打工妹小曾之口说:“我们跑到城市里来打工,是特殊的农民,特殊的群体。旧城市在我们的血汗和泪水中消失,新城市里我们是居无定所的游魂。”已经深入到了文化的层面。作为两栖农民,“农民工的处境就像用一支筷子吃饭,饭菜或许很丰盛、很香,手中仅有的一支筷子却很难将可口的饭菜送进嘴里。”多么朴实的话语、多么生动而深刻的比拟,一语中的地穿透了生活的本质,鞭辟入里地揭示了问题的要害。此外作者在众多的谈话实录中还表现了农民主体意识的觉醒,表达了“农民是农村的主人”的主题,更表达了农民对自己价值和主体地位的呼唤。比如手记二十二中李育俊的话就是这种情况。他说:“我们农民是老百姓,是黎民,多么希望成为堂堂正正的国民,能够站进来走路,能够横着站立。我们多么希望自己说话的声音能够传扬出去,能够有人听得见,不要叫城市里的声浪淹没掉。”这样的揭示问题实质的话语还有,“农村把青壮年劳力输送到城市,城市把劳动后伤、残、病、弱、老者退到农村,把抚养子女、赡养老人的社会负担都抛给农村,就想抽去了农村的筋骨。”“农民的头上庙太多,向农民伸的手太多。”如此等等闪着智慧和思想光芒的话语,抵得上任何一篇研究三农问题的博士论文。
由于爱得真切,故而说得透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一作品“真正穿越了农村的真实生活世界”、“展示真实层面上的农村生活和农民的生存状态”、“透视精神的农村和农民精神上的痛苦与压抑、希望与向往”、“用个性的农村展现丰富多彩的社会和时代的多样一致。”(见该书“后记”)因而也就抵达了“透露真的性情,透视真的面目,张扬真的生命”(见该书“后记”)的高度和深度。
三、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质朴
和80年代报告文学的排山倒海关注社会大事件不同,这篇报告文学把关注的目光和淳朴真挚的感情投向了农民的日常生活,以个案的方式全景式地展示了当前农业现状、农村的情况以及农民的生存状况和现实困惑。诚如作者所言:“用朴素的字句写出平凡百姓的生活,这是我一直努力的方向。”作者的散文一贯的特色就是素朴实诚,泥土气息的质朴和生活的质感也构成了这部作品的主导艺术风格。
由于这部报告文学的口述实录的限制,保持生活的原汁原味,保留口语的质朴与鲜活,是形式的要求。因此原生态的生活质朴、“流水账式”的记述,本色的叙述者话语,平淡而近似麻木的叙说乃至本土方言土语的频繁出现,都彰显了生活的本质,佐证了叙述内容的真实,这使得农村生活的本真与本书素淡质朴的文风相得益彰,达到整体的统一。
本书记述的是农民的日常生活,没有剧烈的冲突,也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平淡的生活和质朴的叙述,让我们接近了生活的原生态。为此作者并没有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文章的组织上,而是放在了调查、倾听、走访、座谈上,其中翔实的数据、带有方言土语和生活温度的记录,除了其中包涵的“实录”精神之外,就是以质朴的真诚见长。一方面是作者的真诚倾听,一方面是农民的真诚诉说,再加上不加修饰、不加伪饰的真诚表达,淳朴的生活、纯朴的心声、厚朴的情感构成了整个报告文学的“真”与“信”,也成了其感人力量的来源。
从艺术上讲,其叙事方式的单一也是质朴的重要表现。诚然,叙事方式的单一,缺少变化,可能成为叙事艺术的缺陷。然而由于被叙述对象的限制,还有农民身份及其话语的限制,作者还是坚持运用了单一的方式,加上朴实无华的语言、不加修饰的叙述,真实生活情状的描绘,使作者的叙述直逼生活的底色。比如作者就无数次地忠实记录农民生活的流水账:早上几点起床,几点下地,几点收工,早上吃的什么,中午和晚上吃什么,有肉无肉,一个月花多少钱,什么开支多少,什么收入多少,如此等等,使我们活泼泼地触及到了生活的质感和温度,洞见了生活的本色,使我们了解了真实的农村和农民,了解了他们的甘苦。当然这也在一定意义上降低了作者本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使得本书没有能够成为报告的文学,而成了文学的报告。由于报告成了中心词,所以质朴的乡土气息就成了该书的主导特色,更由于它带有了作者的体验和感受,因此“这些泥土一样的文字具有土地一样的分量”(见该书“后记”)。
正如茅盾先生所言:“‘报告作家的主要任务是将刻刻在变化、刻刻在发生的社会的、政治的问题立即有正确尖锐的批评和反映。”[5]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仍在承继并固守着这一“宏大叙事”的传统,表达着对社会和民生的关切。和许多作家热衷于宏大叙事(即表现大题材、大人物)不同,宗德满的报告文学通过生活细节和小人物的陈述表现对宏大主题——三农问题的关切。文中透射着鲜明的时代精神,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村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显现出它的价值。尤其对于当前的“三农问题”,它是一个文学性的现实个案,以一个贫困县的现实作为“麻雀”来解剖中国农村的现实状况,具有以小见大的重要意义。
注 释
[1]熊元义:关于中国作家精神寻根问题[J].南方文坛.2002年第2期.
[2]龚举善:论新时期报告文学的现代意识[J].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3期.
[3]欧阳友权:重新出发[N].文艺报.2004年1月31日.
[4]李炳银:报告文学创作一瞥[C].《中国文学年鉴 1999-2000》[M],《中国文学年鉴》编辑委员会编.作家出版社.2002年.第17页.
[5]茅盾:关于“报告文学”[J].中流(第11期).1937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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