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老汉的风流史
2009-09-22向春
向 春
任向春,笔名向春。居兰州。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级研讨班学员。甘肃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甘肃“小说八骏”之一。在《钟山》《中国作家》《天涯》《百花洲》《北京文学》《作品》等发表中篇小说多部。发表长篇小说《刀子的温存》。出版长篇小说《妖娆》《鸡蛋放在哪只鞋子里》《身体补丁》。出版小说集《跌入红唇》。获敦煌文艺奖长篇小说一等奖,黄河文学奖长篇小说二等奖。
七十年代初,我刚从水利学校毕业,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入冬以后,单位派我到后套的树林子公社搞水利基础建设。就是利用冬闲开挖五加河退水渠,也叫排水干渠,简称挖排干。挖排干就是让黄河灌溉有进有退,改善后套地区土壤盐碱化的状况。在那儿我认识了五保户立秋老汉。
公社的领导说,可不能小看立秋老汉,那是我们树林子的日能人。你别看他长得不全乎,他往渠背上一站,坡度坡降一眼看穿,比三条腿的仪器好使得多。后生,你书本上的知识多,他渠口上的经验多,这次你们配合一下,取长补短。还有一个要求,工地上条件差,你要照顾他的生活。我们开了一个走风露气的吉普车,去大队接立秋老汉。一进村头,就看见路边站着一个秃头老汉,他穿着一件怪模怪样灰不溜秋半长不短的衣裳,可能是出门才穿的,看上去有点拘谨,腰里还扎着一根黄灿灿的草绳。他一只手提着一塑料壶烧酒一只手举着一只帽子向我们招呼。风大,吹瘪了他的一条裤管。他是一个瘸子,迈步时,一条腿先在地上画一个圈。我们本来要扶他上车,可他两只手拨拉开我们。他一条腿先上了车,用手把另一条腿拽上车。听说我是旗里来的中专生,他在我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说,狗日的日能的。我打量他身上的衣裳,有点失笑,这是一件没了毛的军绿毯子做成的衣裳,还真有一点时髦。我不知道该咋称呼他,就说,您贵姓?那时候我还有点书生气,酸。没想到他还打着官腔,一张嘴就说,哦,免张姓贵。我捂着嘴笑着说,您姓张。他说,我官名张立秋,你叫我立秋老汉就行了。
公社给我们发了两件军大衣。立秋老汉披了军大衣上了渠背,我跟在后面。军大衣有点长,腿瘸一下军大衣就着一下地。我上来扶他,他不耐烦地闪开身子,说,动手动脚的做甚嘞,我又不是没有腿。他背着手站在一个高处,像一个领袖那样,把帽子摘下来,露出了搓衣板似的大额头,他挥动着帽子向大家致敬。他抖开亮嗓子说,这一段坡度大,冲刷力强,尽量少挖土方,降低成本。节省土方的办法是,开挖渠道按临时小断面开槽,下年放水,利用水力冲刷扩大断面。两侧留下旱台,成为复式浅槽断面。水流冲走的土方部分灌溉过程中带到田地里,换水压碱——
他说的这些是我课本中没有学过的,后来我知道这些知识永远在课本中学不到,它是几代民间水利人总结出来的经验,比金子都要宝贵。
晚上我们住在工棚里,抹了个简易的泥炉子,烤土豆,烫烧酒,稠的就着稀的,脸就红了。他把酒碗捂在心口上说,好东西呀,暖心。我凑到他跟前想讨教他,我很好学,也很佩服他。可他用火红的眼睛盯着我,突然说,你有女人吗?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他仰着头大笑,在我的头上捋了一巴掌说,狗日的日能的,男人不风流还叫个甚男人。你知道我有过几个女人吗?他端起一碗酒叽叽咕咕地喝了。他抹了嘴,神秘地一笑,向我伸出了四个手指头。
下面就是他给我讲的风流故事。
那一年我虚岁十九,水莲是我的心上人。我们和水莲家是邻居。当初水莲的爹要挨着我们家盖房子,说我们家人气旺,想沾点光,同时两家都多了一堵暖墙。我爹穷汉儿多,除了儿子甚也没有,穷球打得炕板子扑腾扑腾响。我爹得到了人家的恭维心里很是受用,尽管十分的不愿意,也就张罗着吆喝人盖房子。为甚不愿意呢?水莲的爹娘是两个病秧子。他家的运道低得很。我爹还开玩笑说,把你的水莲给我五小子当媳妇哇。五小子就是我。可是压梁后,我爹发现水莲家的房顶比我家高出去了一拃。当地有个讲究,谁家的房檐高谁家就势力大。如果不是跟我家挨着肩起房,你高到天上去我们也管不着。可是现在两家墙靠着墙,低一头看上去就特别显眼,好像我们家夹在水莲家的胳肢窝下。这就充分表明水莲家想压我们家一头。水莲的爹够不地道的,可我爹没办法明着说,所以受了窝囊气吃了哑巴亏。看见我给水莲家担水,他就把娘给我留的饭倒进猪圈里,提着顶门棍子要断我的腿。
水莲是独生女。水莲爹得了臌症,一下地干活肚子就鼓成一口锅。水莲娘害的是心口痛,整天像一张煎饼卷在炕头上打滚儿。他们要招个上门女婿给他们养老送终。村里稀罕水莲的人很多,可就是不想上门侍候这两个棺材瓤子。我爹说得更白,我家的麦子种你家地里去?我家的猪儿子到你家下崽儿?球门儿没有。
可我就是稀罕水莲,她担水的时候屁股蛋子拧来拧去,两个奶头忽颤忽颤,我的脚后跟上就窜出一股劲,我直想上天哩。我爹他真损,看到我裤裆里要着火了,就让我走西口。他说,给你二大爷捎信了,跟他去学开渠口。他说,一个大男人,不要就惦记骚气那点松营生。我们老家管可喜(漂亮)女人叫骚气。爹的话说得对,因为我是个大男人。爹催促我上路了,临走之前,我想把水莲种了。女人就是一茬庄稼,种了就把地占下了,她就是我的人了。我在找空子,磨蹭日子。爹看出了我的心事,说,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有了本事发了财,她能不嫁到咱家来吗?你现在这个腰软肚硬的松样,天生一个倒插门的货。我嗫嚅着说,我走了,别人倒插进来咋办?爹摸着他的二寸胡子,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话。我的爹真是亲爹,他跟我想到一起了。
水莲家养了一院鸡,鸡窝上下两层,看上去很雄伟,他家没人种地,就靠鸡活着。天摸黑的时候,水莲的爹娘相扶着去村东的罗背锅家拔火罐了,水莲提着篮子上鸡窝收鸡蛋。鸡窝有点深,水莲半个身子趴进去,篮子快满了。我知道这时候她不敢动,怕砸了那一篮子命根子鸡蛋。我一只手抽了红裤带,在空中划了一条红色的弧线。我们老家大后生都系红裤带,说没经过女人的大后生命轻,怕有女鬼缠上了。我一手抻了裤腰吱溜一声钻在她后面,一只手拽下了她的裤子。我看见她雪白的屁股一下子就懵了,哎呀,世界上有这么白这么暄的东西呀。我一慌神儿大裆裤就掉在了脚背上,我低头看到我那个倒霉货扑哧一声就露了气。我看见,水莲怀里抱着一篮鸡蛋用眼睛乜着我,我提起裤子仓皇逃窜。
我带着爹嘴角上挂着的耻笑走了西口。我绕过包头直奔大后套,听说那里有种不完的地浇不完的水。有一句俗语,吃白面烧红柳每人一个胖媳妇。后来又说,吃不愁穿不愁,炕上坐的烫发头。说的就是大后套。深秋我走进了这片得意洋洋的土地,看到了我出了五服的二大爷。他老人家穿着牛鼻子鞋戴着瓜皮帽挂着一块金光闪闪的怀表。他身后站着一个挺拔的男人,穿的马裤戴的礼帽佩的腰刀,可能是他的保镖。看这派头,我二大爷是个大财主。他的宅子大得像半个村子,叫作王柜。按照爹的嘱咐见了二大爷我跪下来,双手放在地上,给二大爷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没想到我头一着地,他身后的保镖嗖地一声就向我甩出一只飞刀,端端正正地插在我的指缝间。她哈哈大笑,笑得身上的肉乱颤。原来是个女人。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二大爷的独生闺女,二十几了还没嫁出去。我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把刀子,我的样子狼狈得像一只张着嘴的大蛤蟆。我开始讨厌那个女人。
再说说我二大爷。我二大爷叫王义和,是从渠口上滚爬出来的水利匠。他有私渠叫义和渠,有五个大牛犋(后套管理土地的机构),麦收的时候长短工一天要吃掉一脸盆盐。你说他有多少地哇!他有一个儿子天龙一个闺女天凤。天龙和天凤相差两岁,一出生就像一对仇人。小的时候睡在一张炕上,天凤一起床,天龙就把一泡憋足了的尿撒进她的被窝里,害得天凤总是挨骂。秋天的第一只西瓜熟了,娘杀了瓜分给兄妹俩各一瓣。娘一转身,天龙就把吐沫吐进两瓣西瓜里。天凤一生气,一口气跑进瓜地里,把所有的瓜蛋子一个一个地劈烂。爹把她吊在房梁上打,她咬破了嘴唇,就是不说为什么。爹请来杨秀才给他们当私塾先生。杨秀才教书非常严格,背不会书不能挪地方。可是天龙坐不住,屁股底下生了蛔虫,扭来扭去,东张西望。他就想了个办法,他给杨秀才的水杯里放了巴豆,杨秀才不停地去茅房。二大娘挪着一双小脚作势要打他,他就扑通一声跌在院子里,装死,抽风。二大娘一着急,就晕死过去。二大爷总是在外面开渠,一年见不着几次,二大娘没有一点办法来管束她的儿子。可怜二大娘望子成龙,就陪着天龙背书。有一次,天龙溜出书房,他怕杨秀才和娘追他,就从外面锁了门,溜了。娘和杨秀才被锁在里边,他们想喊人,又怕邻居听见,过来不好看,两个人只好等着,等这个逆子回来。可是先回来的是二大爷,他一看这情形,火从胆边生。虽然没有当场羞辱杨先生的斯文,脸色也比锅底子难看。拿来天龙问罪,问他为什么要把娘和杨秀才锁在房里,天龙眨巴着小眼睛说是娘让他锁上门的。二大娘就说不清楚,就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二大爷自从死了二大娘,完全改变了年轻气盛的性格,凡事温和平稳,赢得了一片好人缘。他把对二大娘的愧疚和爱加在闺女天凤名下,对他的闺女百依百顺,结果天凤就惯坏了。天凤长了一副男人的骨头,当年二大爷请了少林寺的人做王柜的把式匠(家兵),她从小就跟着伙计们习武练功,身手不凡。早年也有一些提亲的,可她骄傲得非同一般,她说谁家的财产和她家一样多谁的武艺跟她一样好,她才肯下嫁。于是就有话传出来说,等新皇帝生出来后再嫁也不迟,大后套没人能配上她。眼下她已二十五六,整天穿着男人的衣裳,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可把我二大爷急死了。这闺女大了不出阁就像瓜熟了卖不出去一样,烂在地头了。
二大爷问我,来大后套想干甚。我拍着胸脯说,开渠口。我二大爷眼睛一亮,亲儿子那样把我揽在怀里。二大爷撞在我身上的骨头是那么轻,他是那么瘦,我想不通这么大的财主咋还那么瘦。他的儿子天龙在包头城拉帮结匪,丢尽了他的脸面,他对我有亲儿子的感觉。看来他很喜欢我,想把开渠口的本领传给我。第二天我们骑了马进了河套。我跟二大爷把大后套转了几十遭,他教我开渠定线,测引水口,做草闸。一年下来,随便哪里抓起一把土,我就知道它地下的水位有多高。
我刚进王柜的时候,包头大盛魁的东家托人向天凤提亲。这东家死了老婆,续弦是续弦,可也是正房。大盛魁的家底那么厚,二大爷再陪嫁上个把牛犋,下一辈子都吃不完。这桩亲事本来再好不过,二大爷面子上也能过得去,可是天凤自从见了我,死活不愿意嫁到包头了。我二大爷气得病了一场,他看出了天凤对我的意思,于是就探我的话。我说家里给我定了亲,闺女名字叫水莲。离开家后我一直想水莲,越往西走身上越沉,好像我身上背着水莲。二大爷一问,跟上鬼了,张嘴就说了水莲。说完我有点后悔,我应该实话实说。天凤知道我家里有了水莲,就开始跟我闹饥荒(别扭)。我上渠口前,她说让我骑她的大儿马,把她的亲圪蛋大儿马溜一溜,可我一出村头,大儿马看见歪脖子老榆树就突然失惊了,它不停地尥蹶子翻跟头,我几下子就让搓成个绵皮。我只好蹲在老柜里喂牲口。看着我身上的紫肉马上变白了,她就让她的丫环绿豆往我的饭里放巴豆。我拉得浑身稀软,只好蹴在房梯子上编笸箩。她在院子里踢腿打拳耍飞刀,看那阵势,我要是不依她她非得把我剁了。绿豆悄悄地揪着我的胳膊说,立秋哥,天凤是稀罕你哩,我给你做的衣裳其实是天凤做的,她扎了手捂着脸哭,其实是心里抱怨你哩。我看到绿豆眼睛亮亮的,我闻到她身上豌豆荚的香味。天凤要是能像绿豆这样跟我说话,我能不动心吗?我能对我二大爷家里那么多的地不动心吗?说实在的,我有点怕天凤。我看到二大爷的腰佝偻了,说话气短。我在王柜待着,非把二大爷愁死不可。到了年底二大爷说,立秋,拿上二十两银子,回去成亲吧。如果有变故就把银子给人家女方,你再回来。我听出了话音,二大爷是想让我回去用二十两银子退亲的,他不好意思明说。我揣了二十两银子心里不踏实,如果我不回来拿人家这么多钱天凤会耻笑我。可二十两银子对我来说是多大的一笔钱呀,我搂在怀里睡了一个晚上,心里那个烧呀。后来我只拿了二两银子,权当我一年的工钱。如果回不来,我不欠二大爷的。如果回来了,我还要那点银子干甚?二大爷的全是我的。绿豆对我说,立秋哥,你就做王柜的上门女婿吧,天凤不高兴就打我,揪我的头发,我本来就啥都没有,再没了头发,谁要我呀。晚上睡在炕头上,我犹豫了。我睡不着不停地翻身,最后就掉进炕洞子里。我乌漆麻黑爬出来,恨天凤。这也是天凤干的,她把炕板子松动了。临行时,我想,天凤要是当着我的面哭,挽留我一下我就不走了。可是天凤看都没看我一眼,拉着她的大儿马到了院墙外驯马。她可真是损呀,她给她的马起了个官名叫张立秋,她喊一声“张立秋”,大儿马就雄壮地嘶叫着直立起来,两只前蹄向她作揖。我想还是走吧,在王柜当上门女婿,用不了三年,非得让她把我收拾到四面柏木的躺柜里。倒是绿豆一直把我送出村口,一遍遍地问我还回来不回来了。
我回到山西老家,水莲已经成了我的四嫂子,见了我转身回到屋里再没有出来。水莲是我家亲自把她娶过来的。我四哥高兴得合不上嘴。我走了以后,一个外村的后生想当水莲的上门女婿,我爹听了就急了。他在我四哥的耳边说了曾经给我说过的话。有一天水莲跳进山药窖取山药,我四哥跟着就跳了进去,后面我爹就把山药窖的口子塞上了。我们老家山药窖的塞子是用毛柴圪瘩做的,塞到口子上里边多大的动静也听不见。水莲的肚子挺起来了,彩礼都没要,就嫁给了我四哥。
这样也罢,我四哥没有媳妇我心里也过不去。于是我就往后套返。一路上我想好了,做王柜的上门女婿,过香油辣水的日子。别看她天凤现在厉害,等她给我下了娃,她再敢撒野我就捶她。男人打老婆,天经地义,男人不打老婆那还叫个甚男人。我进二大爷家的那个倒霉的晌午,我早进一会工夫或晚进一会工夫都行,真是瘸子的屁股邪了门儿了,偏偏那个时候进门了。
立秋老汉顿住了,借着葫油灯的光我看见,立秋老汉微闭了他的一对小眼睛,摇着一颗秃脑袋,右手一下一下地砸着那条瘸腿。他触到了心痛的事,他像疼他这条腿一样,疼那件事。我急了,说,到底咋了嘛?立秋睁开眼睛,说:
在我回老家期间,天龙回到了王柜。他看到绿豆出落成了一个袭人(漂亮)的姑娘他的眼睛就绿了。他虽然在包头有三房老婆,那狗日的多吃多占肚子都要胀破了,还是对绿豆动了邪心。他糟蹋了绿豆后的一个半夜,树林子村枪声大作,原来这狗日的天龙是回家避难的,他追随德王搞绥远独立,反对派追杀过来,要勾他的后揽筋。仓皇之中他从王柜的地道跑了。王柜的地下有一个天大的粮仓和一条通往外面的地道。这女人就怪气了,命贱的女人一碰男人就怀孕。绿豆显怀以后,被天凤发现了。她一脚把绿豆踹得跪在了地下,逼问那个男人是谁。绿豆不能说出是天龙干的,王家看到她怀孕了,肯定要天龙收她的房,眼下天龙这个混世魔王小命难保,她不得守一辈子的寡?跪了一天一夜绿豆就是不说出来。我进王柜门时,正是绿豆要崩溃的时候,她看到我,睁大了没有了水份的大眼睛,像看到她久别重逢的亲人那样,向我扑过来。她跌在我的身上,像一锅刚出锅的粉条,我不得不伸出双臂捞着她。天凤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揪着绿豆的头发说,是他吗?是立秋吗?这句话突然提醒了绿豆,她把脸伏在我的颈上,厮咬着,在我的耳边说,立秋哥救救我吧,救救我吧。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在我的怀里挣扎着哀求我,我的心一下子就水了。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就爱死她了。可是孩子是那个孽种的。
我们俩作为狗男女被赶出了王柜。我们住在跑青牛犋的(逐水而移的地户)丢下的一间茅庵里。绿豆喜欢我,依赖我,我们俩就挤在一个炕上,可我没有碰她的身子。绿豆说孩子生下来我们就拜天地。可是绿豆生孩子生死了,孩子活了三天也死了。跟我挤在一条烂羊皮袄里的两条生命的消失,掏空了我的心。别人吃了炒面我背了个面口袋,背了个破锣担了个响名,后套人都没人敢用我当长工,咋活呀。我挺在茅庵房的破炕上,真想快点死了。这时传来了二大爷去世的消息。
二大爷是被两件事情气死的。一是,绥远渠利科的人来后套考察水利,用大卡车装来一台测量仪。这个细脚伶仃的三条腿的铁架子,比我二大爷四十年练就的火眼金睛看得还准。我二大爷一下子觉得自己没有用了。二大爷的手试探着放在冰冷的铁架子上,全身立刻颤抖。仿佛自己是被它打败的一个对手。二是,天凤这个狗日的,我都没法说出口,她为了报复我,在义和桥下开了一家妓院。
立秋老汉的下巴抖动得像一把筛子。他用两只手砸着那条腿。往事像一把回头箭又向他射回来,隔了多少年他仍然疼得不能自持。我说立秋叔,不说了,天快亮了。明天开第三弯,你得亲自指挥。立秋老汉的经验是,渠拐三弯水自急,三弯开得好,可以自然提高水位,用不着筑坝提水。可立秋老汉说,还是让我说完吧,话放在肚里,像柴塞在灶里,不烧完憋得慌。
天凤在树林子开了妓院,轰动了四村八乡。人们说得可难听了,财主的闺女开妓院,不图挣钱图红火。羞得我在树林子都活不下去了。我去天凤开的眠春阁去说服天凤。我说你一个女人家咋能干这种事?天凤说,我怎么啦?我偷了?我抢啦?我怎么样与你有什么关系呢?这种地方都是女人开的。女人给你们男人开的。今天本老鸨请你客了,给我们的镇店之宝雀儿姑娘开个苞,你不是好这一口吗?就在这时一帮女人蛇一样的裹住我,把我逼到一间房子里。暴烈的香气耳光一样扇过来,我头晕目眩。重重叠叠的帏幔里亮着血红的蜡烛,靠着墙定了定神,门窗都从外锁死了。我想,要是把这几层帏幔点着了,外面闻到着了火肯定就会开门了。可是会不会把房子烧着了?我拿了一只蜡烛站在帏幔前,犹豫着,顺手撩开了帏幔。一个只穿了一件肚兜的女人轻轻叫了一声,看都没敢看我一眼就跪下来说:大人,大哥,你救救我吧。这是个小草鸡似的瘦弱的小女子,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她把脸埋进一头黑发里不停地抽泣。姑娘说,他们给我取的名字叫雀儿。我是被我爹五十两银子卖到这个地方的。天凤说了,只要我把你侍候好了,我就可以赎身,她就可以放了我,还会给我找个人家过日子。白纸黑字都写好了,还画了押。大哥你救救我吧,你要是不救我,今儿晚上我就死到这间房子里。我说,你穿上衣裳,我们想办法。姑娘说,没有衣裳,他们把衣裳都拿走了。我说,你到床上睡吧,我想办法救你。姑娘说,我不敢。我要是不侍候你,天凤会打死我的。我说,你要我救你必须听我的话。姑娘点着头盖了被子,到底是年纪小,脸上的一滴泪还吊在腮上,她就睡着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鞭子甩在肉体上沉闷的声音,天凤嘶哑地叫着“张立秋”的声音,大儿马哀鸣的声音。我推窗户,窗户封死了。我撕开窗纸,外面的电石灯亮如白昼。天凤发了疯地挥动着鞭子,叫着“张立秋”“张立秋”“张立秋”。浓重的血腥味在风中漫开。大儿马已经全部皮开肉绽,曾经飞扬的鬣鬃裹挟在模糊的血肉里。它两条前腿跪着,两只眼睛已经瞎了,淌着血,空洞地看着它的主人天凤。天凤是最爱这匹马的,她说除她的亲爹她最亲这匹马。她就要把这匹马打死了。我用脚踹断窗棱子,跳出去。我夺过她的鞭子,结结实实扇了她几个逼兜(耳光)。她愣怔了一下,突然跪在马头前,抱着她的马嘴,用她的舌头舔着大儿马眼睛里的血水。大儿马微弱地呻吟了一声,倒伏在地。我蹲下来试大儿马的鼻息,它还活着。我赶紧跑到锦绣堂寻了一些药,给大儿马擦洗上药。锦绣堂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药铺子,锦绣堂配的药包治百病。
大儿马并没有受太大的内伤,它是不应该死的。可是把水和料放在它嘴上,它不吃。塞到嘴里,它吐出来。三天后,它就死了。一匹名叫“张立秋”的马死了。不是被打死的,是被气死的。
第二天,天气特别冷。大后套的冷是干冷,像有人往你脸上甩耳光子。立秋老汉拄着一根榆木棍子站在渠背上。今天开挖的这一段水位高,箩筐里几乎都是稀泥,所以特别沉,压得扁担吱吱地响成一片。立秋老汉一说话,嘴里就哈出一团白气。他说后生们,卖力气地干,大后生的力气像头发一样,睡一夜就长一截,用不完的。那边的铁姑娘突击队放出话来,几个还没说人家的闺女,这一次要从你们里边挑女婿哩。几个年轻后生挑着箩筐呲着牙,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调笑。
立秋老汉,你的眼睛哪儿去啦?
他睁睁眼睛说,在脸上哩,不多不少的两个。小眼睛爱死人,听说没听说?
听说了。那稀罕你的那个女人在哪呢,你一共三条腿把两条都等蔫巴了她咋还不来呀?
快来了,开春儿就来了。久别胜新婚,到时候你们来听房。
你要是不行了,就让另外几个五保户去帮忙,炕闲下人不要闲下。
哎,可不敢瞎说,肯定行么,撅得像顶门棍一样。
休息的时候,大家怀里搂着唐瓷缸子喝热水,立秋老汉就给大家唱酸曲儿。
白葡萄呀红果果
小妹妹好比花朵朵
山羊绵羊喝水哩
我和妹妹亲嘴哩
红莲豆嘴嘴白生生的牙
海棠花脸蛋蛋亲死哥哥呀
穿上红鞋圪扭扭走
早晚你脱不了哥哥的手
我看见立秋老汉的脸红扑扑的,脖子上的青筋跳起来,喉结上挽了一疙瘩皱纹。我仿佛听到了立秋老汉春心荡漾的心跳声。二十四小时后,这心跳声突然停止了。立秋老汉唱酸曲儿的表情永远在我脑子里定格,那一天天是那么冷,太阳正红彤彤地照亮了他一脸的憧憬。
当晚立秋老汉继续给我讲他的风流故事。他说,中专生,昨儿黑夜说到哪儿了?
大儿马死后我又站在了天凤的面前。天凤可能一夜没有睡,她坐在太师椅上,两只眼窝黑黢黢的,像两枚生了锈的铜钱。
我的眼光像两把锥子扎在天凤身上。可天凤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看到有人对她厉害,她就来精神。她翘起二郎腿,嘴里叼了一枝雪茄烟,从手心里的一个什么玩艺儿里弹出一股火苗。她让自己看上去尽量像一个下三烂的无赖。她知道,只有这样可以让眼前的这个人疼。
我说,我要赎这个姑娘。
天凤说,你赎得起吗?一万两银子,贵不贵啊?
我的脸被气红了。
天凤说,以后你少来我这儿,正经人来我们这种地方是会惹闲话的。这年头,窑姐是脏的,可嫖客是干净的。嫖客嫖的是银子,谁能说银子是脏的呢?
我的脸又红了。我还是个没碰过女人的生瓜蛋子。
天凤说,来我们这种地方,下面动情可以,上面动情使不得。俗话说婊子无情,你如果对婊子动情,就等于种麦子收了稗子,是要亏本的。那个小娘们儿我可以放了她。我现在是个生意人,我为什么要亏掉五十两银子的本钱放走一个摇钱树呢?那就是我给她有过承诺,她只要侍候好第一个客人,让客人满意,我就放她离开这个地方。我看到第一个客人非常满意,竟要不惜重金赎她。我会给她盘缠让她走人了。
离开时我说,天凤,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你不要做这种营生。可是天凤咬牙切齿地说,我爹已经死了,难道还会被我再气死一次吗?她知道她爹已经死了,可我还没死。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我。
我走后她让雀儿自己扇自己的耳光,还恶狠狠地说,看你瘦得像个饿死鬼,没想到你还骚气重得很,一夜就把一个男人勾住了。他要用银子赎你,看你五个脑袋值不值。
雀儿嘴角流着血说,他哪里是看上我啊。他只是心眼子好,想救我。天凤妈妈,不是我不尽力,是雀儿长得丑陋。一个男人要是不想亲近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听了这话,天凤说,住手,不要打了。擦擦你嘴上的血。我问你什么你都要说实话。你们在一个房子里待了一夜,他就没碰你吗?
雀儿哭着说,我万般乞求他,膝盖都跪出了血,他就是不碰我。反正我逃不出你的手心,你不是说我有没有侍候他,你一看我下身就知道吗?
天凤喝了一口茶,舒了一口气,气消了一大半。她说,收拾一下你的东西,走人吧。天凤做了一个让人走的手势。雀儿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天凤说的话。天凤又重复了一下这个手势。雀儿又跪下来磕头。天凤冷冷地说,回去让你爹给你说个人家,生孩子过日子去吧。你还年轻,用不着拿着金饭碗讨饭吃,这世界上只有不愿意出嫁的女人,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你回家吧。
再说说雀儿。在大后套,不嫖不赌的男人就是好男人。我呢,不嫖不赌还有点开渠的手艺,雀儿就看上我了。我每天下工回到茅庵房,热饭就温在铁锅里。晚上睡觉我也不顶门,家里一口铁锅门后一只水瓮,人起炕光,要甚没甚,况且也没有门栓更没有锁子。当初我二大爷送过我一匹枣红马,这是我唯一的家当。我怕马丢了,马卧在房檐下,缰绳从门缝里进来挽在我的手腕上。半夜就听得有人给马添草,搅动门后的水瓮。到了冬天人们都会半夜醒来搅动一下水瓮,不然水瓮就冻裂了。后来雀儿就坐在我的炕头上不走了。她说她要侍候我。我说,我雇不起丫环。她就蒙上脸哭。她说,人家都知道我们两个人在一个房子里待了一宿,没有人要她当媳妇了。我说可是我啥也没做。她说,可是你看见我的光身子了。我想这下子屙在皮褥子上擦洗不清楚了。哪个男人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可是我再在天凤眼皮底下娶了老婆,那天凤还不得上狼山当胡子。我就是打光棍也不敢惹那个祖娘娘。于是我想到了走。天凤开窑子不就是给我看的么?我一走,她也就没劲了,说不定也就打倒心事散摊子了。
于是我骑了二大爷的枣红马冲着西山嘴跑了。我是个苦命鬼泥腿子,骑一天马大腿根儿上就起了个疖子,化了浓,双腿发软,可能马上就要病倒了。路过一户人家,想讨口水喝,也给马喂些料。这户人家的男人看上去很健壮,他正在侍弄一头样子丑陋的瘦驴,嘴里嘀咕着什么,一脸的不高兴。他的女人坐在柴草堆上,怀里偎着三个狸猫一样的闺女,最大的不过十岁,每人梳着两只羊角辫。她正在咬牙切齿地给她们抓虱子。男人的眼光落在枣红马身上,他摸着枣红马的鬣鬃嘴里啧啧啧地称赞说,人比人活不成,毛驴比马骑不成,财主家的牲口都比我们人值钱呀。我这半辈子累得裤裆里的毛都没有了,还没挣下一匹儿马。这年头,油往油瓮里流哩。兄弟,你家有多少地?是个大东家吧。我说,大哥,我是给人家揽长工的,我还不如你呢,你看你有家有口热热乎乎的。男人听了这话冲着他的妻子和女儿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说,呸,流烟炉子塌底锅,炕上蹲着个病老婆。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家里养着一个臭×还生下三个臭×,我就是累死了也没有个长橛子的给我举引魂杆子。自从娶了这个妨祖娘们儿,母鸡不下蛋,母驴不下驹,我这个公人也快变成骡子的球了。那个男人看到我叉开腿走路便问,兄弟你的腿咋了?我红着脸说,起了个疖子。男人说,怪不得我看见你脸色潮红,是化浓了,发烧了吧。兄弟,干脆你今天别走了,在我这儿住上一夜,我的驴正发情,用你的大儿马给我的驴配个种吧。看到我有点迟疑,他马上一脸的不高兴说,咋,不舍得?我把我的草料舍得给你的马,你马的一点松都舍不得给我的驴?我不是舍不得我的马,我只是觉得这户人家气氛不对劲,让人感觉很难堪。但是我真的一步也走不动了。男人对女人说,去,借两碗细白面,做一锅面片,今天贵人临门,我们吃个热乎肚子吧。之后他又对我说,兄弟,搭把手,帮我配种,但愿这头驴能给我下个骡驹子。母驴很瘦,灰不塌塌的,像一堆树枝上盖着一块破毛毯。可是看见大儿马,它就用后部蹭大儿马的身子。男人嘿嘿地笑着说,别看我这驴瘦,通人性哩。你这儿马是很棒,我这驴有点配不上,可你的马也不会亏着。吃了面条,出了一身汗,我向女主人要了一件老皮袄就到柴房里睡了。我发现在麦秸下面有一只面口袋,用手一捏,是半袋子细白面。我心想,大后套还没见过这么不厚道的人。口里的人为什么要走西口?一方面是因为后套地广人稀,另一方面就是后套人厚道。只要是有人烟的地方,你打尖歇脚,主人肯定会给你喝开水吃热馍,不能让你在屋檐下过夜。可这一家的男人真不像个后套人。这么想着就睡着了。丢了个盹儿,眯眯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那个女人端着一只灯柱子站在门口。那个女人低着脸不看我,她向前走了两步说,兄弟,你的疖子得把脓挤出来。我连说不。我还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大后生,怎么会在一个女人面前脱下裤子?那个女人跪在我的面前,放下灯,拿出一只拔火罐说,我把脓给你拔出来,明天就好了,你把疖子露出来。后来发生的事情听起来很失笑。就在我推诿那个女人的时候,那个男人把柴房从外面拴上了。他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大概意思是我和她的臭×女人在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他搭上母驴不说还搭上了女人,他亏死了。他骂的话比大粪还要脏。我对那个女人说,滚出去!女人低着头挪到柴房的墙角,缩着身子不说话。接着男人站在柴房外开始跟我讲条件,我才知道,这一出是为了我的枣红马。男人说,如果枣红马归他了,过去了的事情一笔勾销,现在我就可以走人了。如果我不同意,他就叫来村里的人,把我打成一摊牛屎。我说宁可死也不愿意把枣红马送给一个恶人,你去叫人吧。就在男人作势要去叫人的时候,女人把油灯扔进了柴垛里,火光腾空而起。男人大叫着过来扑火。因为柴房和住房连着,我趁机冲出来,跃上马,还腾出腿在他的瘦驴肚子上死命踹了一脚。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场火引来了日本人的飞机。飞机嚎丧般地从包头方向冲过来,把西山嘴炸了个稀巴烂。我骑着枣红马往树林子飞奔。那时我才知道,我心里唯一牵挂的人是天凤。进了树林子,老百姓已经转移,坚壁清野。青壮年男子组成了游击队,整装待发。我在游击队里报了名,就找天凤。
我在王柜的地道里找到了天凤。这里是王柜的地下粮仓,二大爷活着的时候,说遇上自然灾害,够全村人吃的。天凤正带着一帮女人,打开粮食口袋往里掺和什么东西。我上去拽住天凤的胳膊说,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还倒腾甚粮食?快跟我走,我们一起参加游击队。天凤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里渗出泪水。我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天凤,她的脸是那么沉静,那么干净,她长得挺好看。她的眼神是绵的,完全没有过去的乖张和暴戾。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在用她的一切野蛮行为向我表示她的爱,她的撒野其实是撒娇,大财主的闺女对一个穷小子就要用这种方式。现在要打仗了,朝不保夕了,她放下了她的任性和泼辣,她怕我腿伸进棺材的时候还不知道她的心意。她把她的胳膊慢慢地从我手里抽出来。她说,你走吧,你用你的方式打日本鬼子,我用我的方式打日本鬼子。她从腰里摸出一把马鞭放在我手里,就是她打死大儿马的那条马鞭,她说,你走吧。
天凤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呀。日本鬼子进了树林子后,她把义和渠炸开了好几个口子,树林子的地势低,刚开河的义和渠夹杂着冰凌向敌人扑过去,鬼子和他们的坦克大炮陷在了泥淖中。三十五军和游击队把援军阻截在西包头,粮草过不来。最后他们的警犬发现了王柜地道里的粮食,天老爷,痛快呀,当晚就把狗日的们毒死了一大半。我的腿被炸伤了,要截肢。我抱着自己的腿哇哇地哭,宁可死我也不截肢,我要让天凤看到我的囫囵身子。我还是一个出产新(崭新)的大后生,咋能没了腿?男人没了腿茶壶没了嘴,我本来就配不上,我咋娶天凤呀?可是后来我再也没见到天凤。小日本跑了以后,我到处寻天凤。我相信她没有死。接着傅作义训练七期国民兵,其实就是抓壮丁。我背了二斗小米和一条军毯跑了,军毯是当游击队员时发的,到处刮野鬼(躲壮丁流窜),其实我也是在到处寻天凤。后来我把军毯做成了一件衣裳,我得穿件像样的衣裳等着天凤回来。
我听到了立秋老汉打呼噜的的声音。那声音均匀绵长,让我想起了儿时的一口老井。借着葫油灯,我看见立秋老汉睡得那么平稳,他一只手放在胸口的军大衣上,脑袋底下枕着一双摞起来的牛鼻子鞋,上面还沾着黄泥巴。
太阳升起来后,工棚里立刻有一股炒莜面的香味。工地上的七梢锅糜米稀饭的热气像一条白龙。立秋老汉穿上了白荐子皮袄,腰里扎了草绳,别了一条马鞭。他舍不得穿军大衣了,因为今天要立草闸,他怕挂坏了衣裳。他到别的工棚里吆喝人,起来了起来了,今天笸箩大的红大阳,赶快起来圪蹴在太阳底下,日囊(吃)馒头吸溜稀粥,顺便晒太阳,闻太阳,张开嘴把你们的牙齿也晒晒。快起来,你们咋这么懒呀。好像晒太阳是多么勤快的事情。他圪蹴在锅跟前,向着太阳张开嘴呵呵呵地笑着。舀粥的大妈说,别老晒看得见的东西,把你看不见的东西也拿出来晒晒。多少年没用了,都长蓝毛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渠上的草闸倒了。草闸是用木料和柴草做成的大型箱体,放在水渠上,可以人工抽动活动的横梁木放大或缩小渠水的流量和流速。在设放草闸的时候,草闸倾倒,立秋老汉想扛住草闸,草闸的横梁砸在他的额头上。其余的人都顺势趴下,渠背担住了草闸,大家都安然无事。
立秋老汉死了。他头上只有一个包,连血都没流。他是个五保户,没有亲人。我负责他的装敛后事。我是被指定照顾立秋老汉生活的人,死,是他另一部分的生活。给他净身的时候,我发现,他根本没有下身。日本鬼子炸坏他的腿的时候也炸坏了他的下身。
盖了军毯子衣裳又盖了军大衣,我们把他埋在了村头一个向阳的土坡上。外村来了什么人,这个地方一眼就能看得到。我把别在他腰里的那只马鞭子插在了他的坟头,远远看上去像一根女人的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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