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级
2009-09-22许锋
许 锋
程开是我十几年关系的好朋友。刚认识他时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我也是个文学青年。一晃儿他成长为领导干部了,我也成为没什么名气的三流作家。但我们相距甚远,原来直线距离1000公里,后来我到了南方,就越来越远,远得没谱了。
难得一见。
他和我不同。他一口气就吃了十几年的“官饭”,从干事一直吃到科级。要说速度也确实慢了一点,但谁叫他在乡下?乡下最大的官儿就是科级,比如乡镇长、书记、人大主席等,因此他的成长还是很不容易的。
科级干部程开早上八点半上班,刚喝第一杯茶时市委宣传部长老刘的电话就不请自来——程书记,省上来了一位记者,中午想请你作陪。没等程开表态,刘部长就把记者此番前来的意图也一并说清楚了,人家是受报社的委派来了解小城镇建设的,这是报社的一个大策划,要全省进行巡礼,非常重要,省上的领导也很重视这个策划,而你们镇是全市的典型,中午你和记者先熟络熟络,下午记者再专门到镇上向你详细了解情况,这个报道是对我市小城镇建设的全面总结,分量很重啊,请你多支持。
老刘一股脑儿都说了。老刘的话不能不听。老刘是市委常委。在他们这个县级市老刘就是副县级。
好啊,热烈欢迎,其实我这里的工作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都在刘部长您的脑子里,还用得着我再瞎掰吗?
刘部长说,你看,程书记说这个话好像对我有意见,我不能越俎代庖大包大揽,工作是你做的,风头也得你出。
程开谢了刘部长,饭局定在了“小江南”。
乡镇这一级每天的工作既琐碎又重要,说琐碎群众的吃喝拉撒都得管,说重要所有大政方针的落实都在乡镇,总之,苦脏累差的事儿和苦大仇深的事儿都在这里了。
程开放下电话,从座位上站起来,身体就挪到了窗口。他俯视着窗外喧嚣的街市和不远不近处高低不齐的楼房,以及更远处土苍苍的山。他所在的这个镇不管是从地理位置还是经济发展上,在全市都是非常重要的,这一点是谁都不能怀疑的。他这个镇位于市中心,县级市下面没有区,市委书记、市长直接管到他这一级,他这个镇党委书记想不重要也难,有时都重要得让他顾此失彼分身无术颇有点戏剧化的味道。就比如吃饭,几乎天天有酒局不说,有时甚至顿顿有,一天三顿饭就早饭偶尔可以自己做主。这也行,怕的是除了早饭之外酒局太多了,中午两三顿晚上两三顿,少了他都不行或者他不去都不行。每当那时他一方面觉得有成就感,受人尊重,一方面也觉得确实很累很辛苦。
招商引资工作如今是镇上各项工作的重中之重,是最主要的工作。他这个镇在戈壁滩上,太僻背,没有什么其他资源,比如煤啊有色金属啊文物古迹啊,都没有。最富饶的就是土地。富饶的土地肯定算是一种资源,土地属于不可再生的资源,越来越珍贵。只是到底珍贵到什么程度,程开心里很清楚,他这个镇和南方的镇没法比,人家那里才是寸土寸金。从表面上说,人家的书记、镇长屁股底下是奔驰,他这个书记屁股底下是帕萨特。就这辆帕萨特,还是因为他是中心镇的书记而破格同意他购置的,其他镇的一把手,顶多就是桑塔纳2000。从屁股底下的坐骑分析,人家镇的财政收入肯定非常不错。有一回是在南方的某个镇考察,人家说他们的财政收入一年是这个数——人家伸出了两只手。两只手就是十。“十”代表多少呢?十万,瞎说;十百万,不像;十千万,就是一个亿,好像多了点。最后人家很轻描淡写地道:我们一年的财政收入不多,十个亿。程开的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他们全市一年不到一亿。
程开的这个镇优势也是很明显的,生活条件比较便利,娱乐服务设施一应俱全,铁道线就在一公里处,南来北往的火车多的虽然不停但少数还是停的,尤其从郑州或者西安或者兰州出发去新疆或从新疆返回去兰州再去西安再去郑州的,他这里都是必经之地。货运也有,铁路局的车皮供应量虽然说不多,但走走关系一般的货物都会及时运送出去。环境好了自然会有人来投资,今天上午就有一家南方的老板来洽谈开办公司经营大麦生意的事。啤酒大麦是他们这里的特产,据有关专业人士讲他们这里的啤酒大麦的质量仅次于澳大利亚大麦。澳大利亚程开是去过的,贼热。他都是去城里转,没到农场去,因此没看到澳麦好或者不好,但是他这里的大麦品质仅次于澳麦,肯定是褒扬而不是贬损——一个小镇和著名的澳大利亚相提并论,也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这时镇长敲门进来说,程书记,南方的老板到了。程开站起来一摆手,大家都到会议室。
南方老板来自广州,不是个体户,是某集团公司的,是个国有企业。他的身体就明显地带着富足气,胖胖的,说话是浓重的粤语,啦啦的。程开说,欢迎欢迎。老板抖着程开的胳膊说,幸会啦,程书记很年轻,请程书记以后多关照啦。
谈开后程开却有些失望,原来对方并不打算在这里投资。程开坚持认为投资的表现方式就是建厂,平地起建筑那才叫招了商,仅仅是开皮包公司的话就不带劲。南方老板开的公司不属于那种皮包公司的形式,他初步是要在镇上租房注册公司,主要的经营活动就是采购大麦,通过火车运送到广州,由广州的工厂加工成麦芽再卖给啤酒厂。程开这个镇扮演的角色就是供应原料。程开边听边盘算着,一年采购量为10万吨,每吨2000元的话资金流进就是2亿元,每吨的人力、短途运费、包装、仓储等大概为50多元,总计下来就是50多万元。前面的2亿元,基本就到了农民手里,后面的50多万元,能带动本地的劳动力、运输、包装消费、仓库租赁等。这么一核算,虽然看不到建筑物,但是给当地农民带来的实惠还是显而易见的。至于说到税收那就是一本一时难以算清的账,仅从大麦采购和运输来看财政收不上什么税。
程开的失望被南方老板逮住,南方老板递上话,程书记,这只是第一步啦,下一步我们也会考虑在贵地建厂,多了不敢说,10万吨的麦芽加工生产线还是有希望的,那样,程书记就有政绩啦。这一句话说得程开眉头一下子舒展了。
谈到了十一点多,大家都很高兴,程开说中午请老板吃饭啦。老板推辞道,你们这里酒风浓厚,我很怕啦,就不麻烦啦,我还要赶去兰州,再转机回广州把方案尽快敲定,希望程书记大力支持,也欢迎程书记方便时去广州考察啦。
程开说,哪有到我们这里连饭都不吃就走的道理,你要想吃龙虾我们这里确实很少,但你可以吃到纯正的羊羔肉地道的野鸡肉——听说你们南方人也能喝酒啊,轩尼诗XO一喝就是大半瓶。南方老板笑得非常灿烂,程书记看来对南方文化很了解啦,既然这样我就不推辞啦,但确实不能多喝下午还要赶路。
程开站起来又和老板摇了摇胳膊,我们这里是古丝绸之路,酒不醉人人自醉,你放一百个心啦。
镇长等人陪南方老板先下楼了,回到办公室程开突然想起刘部长的那个酒局,他一挠头,怎么忘了!他看看时间,楼下人在等着,刘部长那边估计也快到“小江南”了,怎么办?他只好给刘部长打了个电话,实事求是地拿招商引资当挡箭牌。别说还是管用的,刘部长没不高兴,嘴上说招商引资事关大局,但省城的记者最好还是见一面。程开就说两个饭局都在“小江南”,中途我过去敬个酒,刘部长说这样也好。
程开的屁股刚离开座位准备出门,电话铃非常突兀地响了,程开一瞅来电心里一慌,是余副市长办公室的电话。程开主动说,余市长好。余市长说,嗯,刚得到消息,地区建设局局长一行六人中午路过我们这里,我想请大家一起吃个饭,你作陪,地点就在你们的“小江南”吧,这位局长你应该认识的,很能喝酒,你一定要陪他喝好。
程开刚想说中午还有个应酬时,余副市长已经把电话挂了。余是常务副市长,管农业的,位高权重。
程开一挠头,犯愁了,离开的屁股又陷进了软软的沙发。说真的,以前他还没有什么感觉,当了科级干部后他渐渐觉得当吃饭喝酒也成为任务尤其是政治任务时,那真是肉体和精神上莫大的负担。经济的负担就留给了“小江南”,凡是程开到场的酒局,一般来说都由“小江南”埋单,谁让他开了这么一家不算上档次但面子上还过得去的酒店呢。程开当初开这个酒店的目的是想为镇上节约开支,现在看来“小江南”正成为全市一些领导干部的大食堂。其实程开心里也清楚有些酒局领导就是让他去埋单的。市里财政并不富裕,每个部门的接待费用都卡得很严,就算是市委常委接待客人,接待费由市委办公室出,每年也是有规定的,不能超出限额,前面超出了,后面就没了。而且,年底时,要统计每个人的接待费,不光对市上的领导是这样,对下面各部、局更是这样。相对来说各镇的情况自然要好得多,镇上直接就有财政收入,比如程开的镇,下面还有很多效益不错的企业,都是纳税大户,于是,每当上面的领导不好处理接待费时,往往首先想到的就是程开,他离得近,财政收入又多,成了香饽饽。自然,也不是说每回有饭局都是让程开去埋单的,很多情况下是,很多情况下不是。
程开赶紧打电话给“小江南”把余副市长的饭局给安排了。“小江南”的老板是镇办公室李主任。李主任说,那刘部长和余副市长那边都上剑南春,你这桌招待的是南方老板得上档次,要不人家小看我们,就喝五粮液吧。程开思想了一下,这样安排也说得过去。
我这个叫程开的朋友年纪并不大,三十七八岁。三十五岁那年他当了科级干部,若在省城就是比芝麻还小的官儿。不瞒您说我也是科级干部,可我不但没科级的感觉连干部的感觉都没有,但程开在那么偏僻的镇上就是出类拔萃了。我对他很了解,他没什么背景也没什么后台,靠的就是扎实肯干和吃苦耐劳。一般人理解如今的官场要想“干”好不靠关系绝对不行,“绝对”是有些绝对化了,肯定是有破例的,比如领导要提拔几个人,九个都有点关系都照顾了,剩下那一个没什么关系,顺便也得到提升了,你说他是天上掉馅饼也好拣了个跌果子也好,总之还是有的,是好事——程开是凭能力上去的,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也是我们的友谊能地久天长的原因。
“小江南”中午就有三桌饭和程开有关系。“小江南”有两层,楼上楼下都有包厢,中午这三桌都在楼上,李主任这样安排是为了程开走动方便。程开心里清楚,刘部长和余副市长关系很一般,不是一个派系的,表面上打哈哈实际上针锋相对,好在余副市长明年到点儿,再想掀起大风大浪也不容易了。刘部长则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三桌饭上菜的时间就有了顺序。先开的是刘部长那桌,市广电局局长、电视台台长、广播电台台长、报道组组长,市里掌管意识形态的头头脑脑基本都到齐了。程开先进去打招呼,刘部长热情地把一位挺漂亮的女记者介绍给程开。程开说欢迎欢迎,对方说您好程书记,我叫乔春,手就主动伸过来了,程开握在手里,柔软缠绵很舒服。
西北酒风浓郁无酒不成席。今天酒桌上这几位都是七两八两不醉的主儿,按照这边的规矩,刘部长官最大,他应该先敬酒,但是在征得刘部长的同意后程开主动坦白说,上午南方老板来镇上洽谈投资的事儿,中午得招待一下,我先给记者敬个酒,怠慢之处请记者海涵,记者说您忙您的不客气。刘部长说,对,招商引资是大事,别怠慢了南方的客人。程开敬酒前先让服务员拿来一个小啤酒杯,倒了满满一杯白酒,看看大家看看乔记者,说,大家看好了,这不是白开水,是酒。说着兀自一口气吞了下去。要说惊讶,唯有乔春了,虽然说她是西北女子,又当记者走东奔西见识不少,但这样喝酒想必也没怎么见过,她伸出大拇指,说,程书记好酒量。程开说,你别夸我,大家都比我酒量好,我平时也不这么喝,主要是乔记者来了高兴。程书记改了小杯,端着三个小杯子敬酒,说杯子小,三杯也一两多。他走到乔春跟前说,乔记者来到我市,使我们如沐春风。乔春忙起身推辞说我不会喝酒,真的。程开说,到我们这里来不喝酒哪行?乔春找刘部长求救,刘部长温和地笑着不表态,其他人也乐呵呵地看着。乔春没办法再推辞了,索性全都喝了,刹那间面红耳赤,像足了绽放的玫瑰,男人们各自在心里欣赏把玩。
按照规矩,程开还得给每个人敬三杯酒。刘部长说,程书记那边还有南方老板要陪,剩下的节目我们就自由发挥,我们这个地方,就一样东西好,人实在,希望乔记者多指导,多写写这里的人。乔春笑道,我怕是再也不敢来了。
程开转到余副市长的饭桌上时,凉菜刚好上齐。程开紧走两步,说,余市长不好意思,上午招商引资来了个大老板,刚谈完事儿。余副市长一摆手,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对旁边的赵局长说,这是镇上的程书记。赵局长点点头,程书记很年轻啊。程开态度谦虚地说,以后请赵局长多多关照。
这边的酒局开了以后,程开琢磨时间差不多了,南方老板那边饭菜应该是上齐了,就对余副市长耳语。余副市长自然要给这个面子,就对赵局长说,赵局,程书记那边还有一桌,客人是来投资的老板,要不让程书记先意思一下?赵局说,招商引资是大事——程书记先忙去吧,不用客气。余副市长说,再怎么忙酒还是要敬的。程开就如刚才在刘部长那里那样如法炮制地敬酒。
喝了足足有半斤多酒的程开回到南方老板所在的包厢时,已经有了点酒意。这回,是他摇着老板的胳膊说,不好意思啦,让你久等了,市上的领导就在隔壁,我刚过去打了个招呼。南方老板说,没关系,程书记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啦。
酒菜上齐,酒局开始。大家简单吃了几口凉菜,程开起身环顾左右道,古语有西出阳关无故人,今天我们在阳关略备酒菜欢迎远道而来的钱老板,希望钱老板能在我们这里投资建厂,我们一定为钱老板服好务。程开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手中酒杯里的五粮液洋洋洒洒,散发出迷人的香味儿。
钱老板也站了起来,端着酒杯说,西北人好客,爽快,朴实,我们的合作将是长远的。
这一桌程开说了算,他想怎么个喝法就怎么个喝法。程开和钱老板连碰三杯,接着给几位同事各敬了一杯;几位同事根据官衔大小分别给钱老板和程开各敬了三杯;最后钱老板也给程开回敬了三杯,又给程开的几位同事各敬了三杯。看得出来钱老板酒量了得。
酒喝到下午两点半时,一共消化掉了三瓶五粮液。大家都感到非常尽兴时,走廊里传来余副市长的声音,一会儿又传来刘部长的声音,看样子大家都喝得差不多,散了。
程开对钱老板说,我们这种小地方不比你们广州,要啥没啥,不知道钱老板吃好了没有?钱老板正拿牙签剔牙,赤红的脑袋晃了晃,拍了一下程开,再好就趴下啦。
众人起身,程开站立不稳,猛地一个趔趄。钱老板赶紧扶住,说,程书记下午要好好休息一下。
哼哼——程开鼻子眼里笑了两声。
不知为什么下午不见刘部长的车把乔春送来,想必是喝多了。程开打发走了钱老板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三点多,他告诉镇长没事别找他他睡一会儿,镇长说你好好睡一觉有事我挡着。
时间过得飞快,程开倒在沙发上迷糊了一会,睁开眼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戈壁滩上的阳光已经挂到窗角了。程开起身觉得头有些疼,他重新沏茶后刚把桌上电话的线头插上,电话就急不可耐很突兀地响了——李市长安排道,我晚上招待地区财政局局长,你作陪,时间是六点整。房间内很静,李市长的声音清晰地传递到了他的耳朵里,他连声说好好的同时,眉头紧皱。他放下电话,甚至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有些酒不得不喝,有些酒可喝可不喝,有些酒能不喝就不喝,有些酒喝了还想喝。李市长的酒必须得喝,就算喝死也得喝。
当然,如果程开当晚没去李市长的酒局,而是从赵副书记的酒局上戛然而止,或者没去赵副书记的酒局,而是从李市长的酒局上戛然而止,估计他是不会出问题的。可是,晚上六点整,程开先到了李市长那里,李市长对面空了一个位子,其余地方已经坐满了人,那个空位子就是程开的。李市长一摆手,快,就等你了。程开紧走几步,说,本来不会迟到,赵副书记临时打电话,耽搁了几分钟。
赵副书记有事吗?李市长问。
也没什么大事,说是地委来了人。
落座之后,酒局开始,程开溜了一眼,茅台。
李市长官最大,他先敬酒。他敬酒前先让服务员拿来一个啤酒杯,倒了满满一杯白酒,看看大家,看看财政局局长,说,大家看好了,这不是白开水,是酒。说着兀自一口气吞了下去。大家都伸出大拇指,说,李市长好酒量。李市长说,你别夸我,大家都比我酒量好,我平时也不这么喝,主要是财神爷来了,高兴。李市长改了小杯,说小,三杯一两多。他先敬财神爷,财神爷就坐在他旁边。财神爷端起酒杯,一口下去,说好酒;又端起一杯,一口下去,嘴角哧溜一声;再端起第三杯,一仰脖子下去,紧接着嗓子眼里发出嘅的一声。李市长敬了一圈,然后酒局稍微停顿了一下,大家吃菜。
该程开敬酒时,他也和李市长一样,向服务员要了一个啤酒杯,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眉头皱死,像蔫了的玫瑰,又瞬间绽开,像活了的玫瑰。
他看了李市长一眼,又看了财神爷一眼,说,领导,小程先干为敬啦。但一口气没下去,分了两次。喝完了,不动声色,说,我要敬酒了,敬酒前,我先说两句,我们这个地方,就一样东西好,人实在,希望财神爷多来指导,多给我们支持,我们一定把每一分钱都用到刀刃上。
我的朋友程开这时候的状态还是可以的,虽然说从中午到那时他已经喝了至少一斤半白酒。他喝酒有个优点也是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不论喝下去多少从来不吐。那一圈酒敬完时,程开身体里面的酒大概就有两斤了。那时他身体的状态已经出现了一点危机,可是,还有更艰巨的任务在等待着他。
下午和李市长的电话前后差不了几秒的是市委赵副书记的电话,电话直接打到了程开的手机上,赵副书记分管组织、人事,是地区空降干部。
程开说,赵书记您好!
赵书记说,我晚上有个应酬,地委组织部的王副部长和夫人路过我们这里,我给他接风,你也来吧。
好的,谢谢赵书记,我去我去。
听完这个电话,程开就有些控制不住地笑了,那是有点意气风发的笑,那笑虽然多少带着点酒意,但很灿烂,他真切地感受到正如钱老板所说的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状态。是的,不能对我的朋友程开的这种状态有丝毫的怀疑,作为一个科级干部,被这么多上级领导关心,那将是无比的荣耀和宝贵的政治资源。
程开一来时就留了话头,赵副书记那里地委来人了,所以当程开敬酒完毕离开时,谁也没意见。李市长瞅着程开的背影对一席人说,程开这个年轻人很能干,是很不错的干部。
很能干很不错的干部程开的头有些沉重,他不偏不倚的身体有些打摆子的迹象。他想是不是先找个卫生间抠抠嗓子眼,却怕被人看见,他使劲压了压嗓子,觉得基本正常,就以最快的速度赶赴市委赵副书记的那个酒局了。这两个酒局都不在“小江南”,分布在市区两头,程开的帕萨特需要一点时间。就在这时,赵副书记的电话打来了,小程啊,你不是说半个小时吗,怎么还不过来?程开说,就到就到了赵书记,话音未落,帕萨特在那家酒店院里戛然而止,程开不偏不倚的身体迅即旋进了包间。
地委组织部王副部长和夫人像没看见他进来似的仍然和赵副书记闲聊。赵副书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寒气。程开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对不起对不起,赵书记,王部长,部长夫人,来晚了来晚了,自罚三杯自罚三杯。桌上的酒是XO。三杯XO下肚,王副部长和他夫人的脸才转了过来,王副部长态度不清不白地说,是小程啊,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程开腰弯了20度说,哪敢哪敢,王部长大人大量,那边也是地区财政局的领导来检查工作,我刚过去打了个照面,就跑过来了。
王副部长说,跟你开玩笑,没关系的,工作要紧,我这是路过找赵书记聊天,赵书记说一定要你也来,赵书记对你印象不错嘛。
程开忙不迭地说,谢谢领导的关心,王部长、嫂夫人、赵书记,我再自罚三杯。就让服务员倒满了三个小杯,一股脑喝下。
赵副书记哈哈笑了,我就喜欢程开这个豪气,王部长,怎么样?
王部长脸上暖意呈现,对赵副书记说,年轻干部工作忙,是好事。
这时程开才在赵副书记左边坐下了。他这时胃里空空的,想吃点什么,一路走来,甚至从中午到现在,光顾着敬酒了没吃什么东西。他想夹起一块烤鸭,电话又肆无忌惮地唱了起来,他神经质地一抖,对所有人说了声对不起,出去接电话去了。
走廊里有一点凉风,程开被酒精浸泡的脑袋正迅速地降温。他接通了电话,抢先说,何书记——何书记埋怨,怎么才接电话!你现在在哪里?
何书记告诉程开,他正在地区办事,他看了看表后对我的朋友程开说,现在是七点,你九点前赶到我这里,晚上有活动,注意保密。
程开连声答应,说没问题,一定赶到。
程开从走廊到了外面。戈壁滩上的夏天,白天出奇地热,晚上却凉意袭人,非常惬意。他不偏不倚的身体在月光下摇曳,他望着漫天的星星盘算,从这里到地区,原本是一个小时,现在在修路,要绕道,得一个半小时,何书记给的时间,不多不少,正好。至于去干什么,到了就知道了,肯定不是杀人放火。
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若何书记不指示程开连夜赶到地区,或者程开拒绝前去地区,那就不会在高速路上发生惨剧。但是程开拒绝不得。程开回到包间里非常抱歉地说,王部长、嫂夫人、赵书记,这何书记突然来了急事非让我去不可,实在是抱歉,下回一定补过。赵副书记对王部长和部长夫人说,我也知道他忙,要不让他忙去吧。王部长笑笑,部长夫人也笑笑。王部长说,小程啊,工作要干好,身体也要保护好,没有身体就没有革命的本钱哪。程开一脸愧意,刚要走,赵副书记说,就这么走了?说着站起来,在啤酒杯里倒了大半杯XO递给他,好歹要给王部长和嫂夫人敬杯酒呀。程开一吧唧嘴,不好意思,糊涂了糊涂了,说着,恭恭敬敬地来到领导身边,说,祝王部长步步高升,祝嫂夫人年轻漂亮。杯子的撞击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
刚才那杯酒是XO?对,是XO。赵副书记爱喝XO。程开不偏不倚的影子有些摇摆,他努力稳定自己,还好,他使自己稳定了下来。司机看到了他,赶紧跑过来扶他到了车前,给他拉开了车门,顺着把他放在后座位上,他的脑袋如中弹似的落在了靠背上。
司机上了车,车发动着了,开始走了,但走得很慢。司机轻声问,程书记,现在去哪里?
程开已经睡着了。
车在寂寥的街市上慢慢地散步。
司机又问,程书记,现在去哪里?
程开还在睡。
司机的电话响了起来,司机轻声说,好的,知道了。
司机轻声说,程书记,何书记的司机打电话。程开忽地坐起,看看表,说,全速前进。
帕萨特上了高速路没一会儿,程开就点点手指头示意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程开下了车闪到路边的道牙子旁,嘴一张,无色的液体就如泉水般喷涌而出,并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声音。就在瞬间,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如旋风般压了过来——
我从报纸上看到消息时感到非常难过,程开能在那么偏僻的地方成长为一名科级干部那是多么的艰辛,他的仕途被记者这么几笔就抹杀了。我打电话对那位我认识的女记者说,你也该笔下留情,程开不容易。
女记者说她也没办法,事故发生后,有人第一时间捅给了报社,她又正好在市里采访,所以就——那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如旋风般压过来时,程开刚好头重脚轻栽到了路旁从而躲过了一场劫难,而他的司机和他的帕萨特,在漆黑的夜空胡乱飞舞之后,魂飞魄散。
女记者所在的报社把事故发生的责任怪罪在程开醉酒上,领导干部一旦和醉酒扯上关系,都没好事。
舆论的力量是巨大的,程开被彻底地罢了官。但有关领导私下里告诉他,两三年之后,会重新起用他,叫他稍安勿躁。
程开嘴里哧地一声,谁也搞不清楚确切的含义。他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现在有大把的时间,不上班还发工资,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啥时见面聊聊。
没有酒肉还记得的才是好朋友。
我和程开是好朋友。
责任编辑 张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