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拖拉机从春天那里开过来
2009-09-22欣梓
欣 梓
刮春风
一九一芽生,九九遍地生
——天水农谚
黄昏。起风了
屋檐上的灰尘肯定又多了
一年的重量
在风里探头探脑的除了田埂上的草芽
和东山上的那颗星星
还有场院里觅食的鸡和鸽群
——泥土的梦也要醒了呀
在燕子即将回来的堂前
那个扑打着身上草屑挂好羊鞭的人
是我的父亲
而那个如炊烟一样摇晃着
将春天的锅台洗刷得干干净净的人呢
一封家书在我的掌心
在春天的风里起程
认 出
从村东到村西
我第三十三次地经过
我遇见:
一头牛在阳光下打盹
牛蝇的翅膀上是午后一点的寂静
一绺风
在迈上喜翠家的台阶时打了个趔趄
一株墙头的黄蒿霎时笑弯了腰
将近黄昏,一个女人挑着水桶出门
院子里传出了三岁娃娃的哭声
一朵狗尾巴花的香味被月亮点燃时
捉迷藏的人藏进了
谁家日子一样幽深的炕洞
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
其中哪一样里有我童年的柳笛声
我认出了那个碾场的人
站在场院边上。手扶拖拉机
在他的身下颤抖吼叫
碌碡在麦秆上翻滚跳跃
他高而伛偻的身子蜷缩起来
紧攥手把,努力坐稳身子而不被颠下车来
我终于认出了他更加苍老更加黝黑的面孔
(有一年冬天我和他坐在他家的土炕上
喝他在北京打工的女儿捎来的二锅头
抽北京牌香烟,他面色红润,神色自豪)
而此刻他并不抬头望我一眼
旋转着的麦场像是一个起伏的海
他要像一个水手,让麦垛驯顺地低下头来
三婆更老了
更老的除了三婆昏花的眼神
还有她不再清晰的记忆和语言
“你是要走了,还是刚回来?
怎么把去年给我照的相还没有洗出来!”
手扶门框的三婆瞅着我像瞅着一个鸟的影子
她手里空空的篮子已盛不住六十九年的风霜
院墙旁那棵已经朽死的柿子树曾经茂盛
三婆坐在树下纳鞋底,绣鞋垫——
十四岁在陇海线上和家人走散的三婆,丢了故乡
她的外省口音至今还倔犟地生长在舌根上
在一块白绸上描龙绣凤,而手中的晚年
是被命运干裂、哮喘而又衰老的拐杖
弥散在风中的尘土,比一声叹息更老
我碰到的每一缕空气里都有亲人们渐渐老去的味道
一辆拖拉机从春天那里开过来
我相信
一辆拖拉机的缓慢就是一个春天的缓慢
被冬天凝住的机油要缓缓融解
热量来自燃烧的柴草和灶台上冒着热气的开水
来自拖拉机手不断起伏的腰身
来自皮带、齿轮的不断磨擦、咬合
来自那些围观的人,给他暗暗鼓劲的人
——田野苏醒,鸟雀归来,炊烟被东风吹斜
我相信
一个春天的到来就是一辆拖拉机的开动、上路、行驶
最初的喘息就像我家的大灰驴打了三声响鼻
斑驳、陈旧的车身符合它的乡村身份
唯一新鲜的是添进油箱的柴油,使气流有了复杂的
气息
现在,它低声吼叫、抖动,颠簸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
——杏花开在院角,鸡圈敞开,牛羊用嘴唇找到春天
而一个春天的沉重就是一辆拖拉机的全部载重
拖拉机手的满腹心事:出门见喜,上天护佑
红砖,青瓦,化肥,种子,农药,河沙,石头
让我的外出平平顺顺,挣回一家七口的吃喝日用
——河水喧腾,燕子低飞,柳色青青
这又使我疑惑
一辆从乡村驶出的拖拉机能把一切
拖上春天的陡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