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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2009-09-22

飞天 2009年17期
关键词:母亲

王 东

今年是父亲大人三周年祭。

2006年农历九月初一下午六时,生我养我的父亲,在陪伴他老人家半个多世纪的母亲怀抱中安详辞世,丢下我们围拢在床前的满堂儿孙,任凭我们怎么千呼万唤,再也悄无声息。

1936年农历三月初四,父亲生于甘谷县康家滩乡王坪村,小名清明,丁字不识的太爷和爷爷请乡里的先生为父亲起了一个气势磅礴的官名——王定华。父亲的一生虽没有成就什么,但在我们的心目中依然刻骨铭心、高大无比。

父亲是我们小山村最早走出的念书人。1952年,十六岁的父亲独自扛着一卷羊毛毡,从家乡徒步到陇西师范念书,两年毕业后就地分配了工作。随后从家乡接来了母亲,养育了我们姊妹五个。从此,我们王氏一支开始在陇西生根。父亲崇尚文化、高看念书人,每每说起谁是本科生、谁有文化,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希望儿孙有文化、有出息成为他的终生追求。父亲笃信棍棒底下出好娃。我们姊妹小时候没少挨打,门背后常备一条细棍,举凡做错了事情首先拿棍棒是问。特别是每学期放假拿到通知书后,如成绩不佳,只听父亲说:“背了一学期馍馍,才考了这么一点!”话音未落,棍子早已啪啪敲打在屁股上,任凭母亲如何阻拦,必将留下道道印痕。有一次父亲把姐姐的手掌用竹尺子打得像馒头一样厚,单位领导知情后,还让父亲写了检查,但依然改变不了父亲打是爱、宽是害的信条。父亲一辈子秉性倔犟,不知道顺应领导,到退休只是享受主任科员待遇,还偶尔顶撞领导。有一年,把分管他们单位的副县长也顶了一通,好在那时风气正,还顶成了好朋友。父亲一生坚守着凭本事和良知吃饭、谁也不低眉的价值底线。

我高中期间开始文学创作,父亲很支持,破例找单位领导给我要了一间房子用于住宿学习。我十八岁时在《陇苗》杂志发表了第一篇小说,父亲比我还高兴。从此,我每发一篇作品,父亲就着实高兴一阵子,且不忘广泛传播。退休后,父亲对孙子们的学习一直念念不忘。母亲说:“你见了娃就像念经。”虽然舍不得打,但督促学习成了他退休后的主要事情。父亲给两个男孙起名也满含期待,一个叫书童,一个叫文祥,都跟念书紧密相连。父亲时常戴着老花镜给孙子教毛笔字,习字格上留下他老人家一辈子对文化的崇尚和对念书的执著。父亲对书法很痴迷,家里为数不多的字画成了他晚年的精神享受,挂上换下,品读品评,喜形于色。虽多为同学朋友馈赠,仍视之为宝贝。在父亲去世的数月前,我女儿作为大孙子考取了大学,收到通知书后我们全家从省城赶到老家,女儿双手把通知书呈给父亲,那一刻父亲眼中闪烁着喜悦的泪花。我特意复印了一份通知书给父亲。母亲说,那一段时间,父亲无数次从枕头底下拿出来端详。父亲弥留之际,我们一直侍奉在身边,几次病危几次舍不下我们。其间,恰逢我职称英语考试,我想放弃。母亲说:“你父亲一辈子支持念书的人,肯定等着你。”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一早赶到省城考试,当天下午即赶了回去。正如母亲说的父亲在等我,到第二天傍晚安详地吐纳了最后一口气,静静地离我们而去。

世代农民的秉性浸在父亲的血脉中,爱劳动、爱农民是父亲的天性。在我们幼小的记忆中,父亲不是去搞社教,就是去下乡驻村,总是风尘仆仆、步履匆匆。回到家里,父亲一刻也闲不住。我们小时候居住狭小,即使这样,父亲和母亲也要在前院种菜、后院养猪。那时工资低、孩子多,每家每户都不宽裕,种菜养猪成了改善生活的主要营生。县城人养猪有个便利条件,可以在十公里外的酒精厂拉上酒糟。一年养一头,腊月里欢天喜地地杀了猪,猪下水过年,猪骨头招待亲友,猪肉全部炒成臊子,点缀一年有点油水的生活。每当我们过段时间吃顿臊子面时,父亲总是一脸的豪迈和富足。

父亲常年下乡,结交了不少农民朋友,在生活紧张的年代相互帮点小忙,我们家也成了农民朋友进城歇脚、喝点水、吃顿便饭的地方。其实,那时候我们最怕家里中午来人。由于供应粮少,母亲早上出门前擀一张面,且要加三分之一的洋芋才够全家吃饱。往往来一两个人解决的办法就是多加一些汤,等来人吃完后我们就着汤吃点馍馍。这些农民朋友总是拿些新下来的最好的农作物给我们改善生活,让人至今心存感激。

父亲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陇西东四十里铺村蹲点时,设法把家境贫寒但聪慧麻利的青年杨勇智送到了部队。到部队后表现出色,入了党提了干,父亲和母亲又张罗着给他介绍了对象。参加完对越自卫反击战后升任为营长的杨勇智转业到了县上,担任部门领导。在我们的记忆中杨叔一直称父亲为王哥,两家多年来一直相互走动。平凡的父亲和平凡的杨叔用持久的友谊和牵挂,演绎了一段人世间的朋友故事。我一直在感念这种兄弟般的友情,对现代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奢侈和童话。

割资本主义尾巴时,父亲正好在首阳镇驻村。村里有几个祖上从甘谷迁过来的人家暗地里做点小买卖,父亲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办法不予阻止,后来都成了走动频繁的亲戚。改革开放后这几户人家都率先致富,成了首阳镇有名的富商,特别是王家爸、刘家爸、丁家爸等成了父亲的老联手、老搭档。父亲过段时间总要去看望他们,喝点小酒,打打纸牌,彼此聊以自慰。

在父亲的一生中,最辉煌、最自豪的莫过于几番盖房子、置家业。虽然耗尽了心血、吃尽了苦头,但恰恰是父亲人生价值的最大体现,不亚于当今成功人士的壮举。父亲和母亲初到陇西时可谓一穷二白,紧巴巴的日子过了近二十年。直到三中全会后,允许留职停薪,母亲开了个体理发店,家里的境况才开始好转。我记得很清楚,有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经母亲的好友高家婶撮合,在县城中央花2600元买了一个破败院落。此后,开始了我们家族轰轰烈烈持续了近二十年的三次盖房。第一次盖房是1985年,那时还没有施工队,全凭亲朋好友义务帮忙,足足准备了一年。从父亲领着我们在河湾里捡石头打房基开始,骄阳似火、汗如雨下,但住新房的信念支撑着父亲和兄妹几个,硬是用借来的架子车,一车一车地积攒够了打地基的石头。仰仗着亲戚朋友的鼎力支持,在半亩地的宅基地上,盖起了四合院状的十间土木结构的平房,其中三间是临街的铺面房。铺面房一间用作母亲的理发铺,两间出租给了照相馆。从此,家里有了一些贴补家用的收入,日子渐渐好转起来。第二年,父亲和母亲为我和妻子在新院落里热热闹闹地操办了婚事。

好日子刚刚过了四五年,县里规划要拓宽我们家临街铺面的街道。父亲和母亲虽然心疼刚刚盖起、凝聚着心血和希冀的房子,但还是对我们说:“咱这条街是县上的文化广场街,也是县上的门面,还是退让盖吧!”净深二十五米的院落一下要退让十五米,且只是象征性地付了一点拆迁费。父亲和母亲高兴的是县上又在城里不太繁华的地方给补划了两小块宅基地,意味着我们三兄弟以后每人有了一块安居乐业的院落,这在寸土寸金的县城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也令亲朋好友羡慕不已。就这样第二次拆建房开始了,十间平方全部拆除,盖起了三间一层的临街小二楼,院子仅有四米深。这次盖房包给了施工队,事情简单了,但愁肠又来了,楼房的造价高,一时拿不出足够的钱,只好找亲戚朋友借。父亲首阳镇的几位农民朋友帮了大忙,无偿借够了钱。虽然包给了施工队,但琐碎的事很多,父亲风里来雨里去奔波,几个月下来明显憔悴了许多。父亲和母亲总算长吁了一口气,私下说:“这次就住安稳了。”谁知计划不如变化,又过了十来年,县里传出话,文化广场街道太窄,两边还得再拓宽五米,而且是自拆自建,必须盖四层以上的楼,如果住户盖不起,县里就拍卖给有钱人。作为百姓,大家深切地体会到了小城镇扩张中,政府规划的随意性。生性倔强的父亲和母亲,承受着再次拆建的压力,在过了花甲之年后又开始了艰难的第三次盖房。这期间弟妹们相继成家,特别是二弟患了大病,家里积蓄很少,要盖四层楼谈何容易,个中滋味没有此番经历的人是难以体会到的。但父亲和母亲硬是撑着年迈的身子,省吃俭用,东挪西借地盖起了四层小楼。房子不大,每层仅有五十平方米,但水电暖设施齐全,父亲倒也在人生的暮年享受了几年有暖气楼房的生活。每当冬日的阳光洒满房子,父亲淡定地躺在床上享受阳光时,三次盖房的艰辛和困倦荡然无存。一种矢志不渝的信念,使父亲和母亲在跨越20年的时间里演绎了一段三次盖房的不凡经历,每每激励着我们儿孙,在遇到困难和挫折时迎难而上、自强不息。

父亲一辈子喜欢动手,在家总是闲不住。小时候我们坐的小凳子都是父亲亲手做的,虽说简单,但都是榫卯结构,至今我们还用着。小时候我们不太讲卫生,每天晚上父亲总不忘用一脸盆热水,先给我们逐个洗脸,然后再洗脚。洗完脚见我们指甲长了就剪短。等我们睡了之后掖好被子,再把我们的衣裤口袋逐个翻过来,抖掉里面的渣子,并把快掉的扣子逐个缝结实。每当天气晴朗的时候,父亲总要在院子里拉两根长绳,把褥子和被子晒一晒,掸刷掉灰尘。漫长的冬天给土炉子封火是一门学问,封重了连着的火炕不热,甚至会灭掉,封轻了又着不到第二天天亮。每当父亲提着铲子封火时,总会自我欣赏地念叨,你看我封的火好不好。

母亲一辈子干理发,早出晚归,每月要值一周的班。所谓值班就是给理发店备好第二天用的水和煤砖。那时候没有自来水,母亲值班时,父亲领着我们给理发店挑水、准备煤砖、搞卫生。有时候还承揽从煤厂拉煤的活计,拉一块煤砖挣一分钱,一架子车装得高高的,拉一百块煤砖,挣一元钱。劳动的艰辛和挣钱的不易从小浸润在我们的骨子里。父亲和母亲向上乐观的人生态度对我们影响很大,令人受用不尽。后来母亲开了个体理发店,父亲成了好帮手,闲暇时捅捅炉子、添添水、扫扫地。每天关门后帮母亲清点当天的收入是他最幸福的时刻,总见他认真而不太熟练地数着钱,喜滋滋的感觉写在脸上。

从农村走出来的父亲和母亲,一辈子不忘孝敬老人。生活再艰难,也恪守着为老人养老送终的本分。先后为我的太爷和太太、爷爷和奶奶、外公和外婆,还有单身独居的二爷共七位老人送终。在计划经济时代,能置办一副上好的松木寿材是比较难的一件事。买寿材最难的是批到木材指标,然后是筹钱,钱筹上把原木买回来,再找木匠劈成头大尾小的板材,再联系车辆拉到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每一个环节都费人费事。但父亲和母亲总是想法出奇地一致,乐此不疲地为老人的事奔忙着。父亲的四姊妹中,只有父亲跳出了农门;母亲的家里是地主成份,姊妹们大多在农村,所以干点公事的父亲和母亲在农村人的眼里俨然就是有钱人,他们责无旁贷地担当起了赡养老人的主要职责。零零总总地接济老人和姊妹也使他们长期以来背负前行的速度愈来愈慢。好在亲人们的夸耀,每每使父亲和母亲释然而自足,为他们的前行注满了念想和动力。

在父亲最后的日子,亲戚、朋友,特别是少年时代陇西师范的同班同学,给了他无尽的抚慰和关爱。年届古稀的老同学们隔三岔五地看望父亲,抚今追昔。我们时时能听到父亲朗朗的笑声。胡守中是父亲同学的召集人,或小聚,或郊游,都是他不厌其烦地张罗;厚道细心的司进中将自家院中刚开的牡丹花,特意送上几朵让父亲在病榻上欣赏;能写会画的柴成林特意作一幅挺拔向上的墨竹,鼓舞父亲与病魔抗争的勇气。首阳的农民朋友王家爸、刘家爸、丁家爸隔段时间总要抽空来看望父亲。父亲知足地生活在亲情和友情簇拥的氛围中,不时感慨说:“咱作为一个农民的孩子,能活出这样的人,也就够了。”父亲在弥留之际,老同事寇子俊、亲家魏景阳天天不落地来关照。寇叔和魏叔对风俗,特别是送终的程序知道得多,帮助我们准备后事所需的物品和注意的事项,使我们比较从容而心有所依地将父亲远行的路铺垫得顺畅而平稳,尽量不留下遗憾。

岁月如梭,父亲转眼已离开我们三周年了,但父亲的音容依然呈现在眼前。我们把对父亲的爱,叠加在母亲身上,过好每一天。记得父亲出殡的那个秋日,有很多花圈和挽幛,风中摇曳着由二十多名古稀之年的老同学亲手制作的挽幛——雁阵失序,四个大字深深地镌刻在我们的心里,震撼着我们儿孙。长歌当哭!高大的父亲是我们家族的头雁,头雁远走了我们能不失序、能不悲恸、能不乱了方寸吗?好在硬朗的母亲依然庇护着我们。可以欣慰地告知父亲,我们在母亲的引领下,又恢复了阵形的齐整,快乐地生活在洒满阳光的蓝天下。

生我养我的父亲是千千万万个平凡父亲的缩影。为了工作,为了家庭,一辈子劳作,一辈子付出,一辈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依然笑傲人生,直立向前,在平凡中守护着尊严,在平凡中秉持着本分,在平凡中感受着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思念如丝,绵长而悠远。在又一个金秋来临之际,我们长跪在黄土高坡为父亲祈祷、为父亲祭祀。我们笃信:天堂里的父亲大人,一定能含笑在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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