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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

2009-09-22

福建文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阿丽临窗阿龙

林 峰

我不知道是被吵声吵醒,还是醒来听到吵声,唯一确定的是,摁亮放在枕边的手机屏时针指向深夜2时15分。这已经让我习以为常。在这种深夜宁静的时间段,正是临窗的那对男女说话的时间。他们是戏里一对情人,我是戏外的观众。

“你太夸张了,一个月话费这么高,四百块啊!”男的说这句话时,声音绵里藏针,像讯问,又像心存狐疑。

“不要你管啊,你干吗?”女的语气在躲。是的,在短短一两妙的对话时间差里,听得出来,她在躲。

“我只是问问你,才一个月呵,话费这么高?”那男的语气软了点,“你干吗这么紧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话音刚落,女的就顶了上去说,“我干吗要让你知道。”声音高了八度,开始点燃火药味。

九月的秋夜,夹杂的虫鸣被不停的犬吠声压着。喔喔,狗叫声一阵一阵。

“你说说看,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软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就是想说我和那个男人联系,就算是啊,那也是我自己的私事啦。”最后的一个字,常常被那女的带了鼻音。我们这本地人说话是不可能带有这种尾音。但鼻音一拖,像是导火索快烧到炸药包的点上,接下来就是等待轰了一声炸开的时刻。那男的就是炸药包。

两个人都在等待,由谁来拉响这个炸药包。

“你他妈的,我又不是这个意思,我刚才是怎么问的,我只是问问你的话费一个月这么高,不行啊,你神呵?!”

“你想干吗,神经病!”索性回了一句。

“你欠揍。”男音高八度。又一阵汪汪狗叫声,穿刺过黑夜。

接着,床铺咚咚两声,踩塌床板的声音。显现,屋子里,男的在动手抓,而女的在对抗。

墨绿色的窗帘外,被风动掀起,逼出一道亮光。对窗的房间亮灯了。

这一亮,好比打战前发射一颗信号弹,划出一道光。这下热闹了。咚咚、噼啪声。“干吗”、“神经病”夹杂一起。持续不到五分钟,应该不到,这场突然掀起而又毫无悬念的打斗就突然回到起点。十秒钟的寂静。响声被黑夜吸走,一下吸走,似乎先前没有发生这一切,连声音都消失到爪哇国?双方休战?还是另一场高潮前的寂静?

突然的寂静,却令我很难受。妈的,自从这对狗男女搬到我的对门。半夜,常常拿事给我的耳朵听,除非我睡过了。前周半夜,也是2点多,简直是吊我的胃口,一阵做爱的喘气和高潮声。妈的,今天就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

这还不算,可怕的是整个夏季夜里都开着空调,从半夜一直到上午9点吧,机箱像嗡嗡,他们犹如在北极生活,而我,一个对窗之隔,却过着赤道的时差日子。

寂静中,传来兮兮声,断断续续。是女的哭鼻子了。咚咚,跨过床板的声响。

“小丽,你干吗?”男的说。“这么晚了,你找什么衣服?”

“……”

“小丽?”紧接着,一个咚咚声。床板的咚咚声。

“我找衣服关你什么事。”

“这么晚了,你想去哪里?”

你也知道“晚”这个字?妈的,打女的,算什么男人。操,我掺和什么。

十秒的寂静。

“我刚才又不是要特意管你,也是为了你好。”

“不要和我说话。”

“话费打多了,也是钱啊。我们赚钱也不容易啊。”是啊,你他妈的知道赚钱不容易,一晚开空调到天亮,把凉爽留给自己,把噪音给别人。

“……不要嗯。给我衣服。”

……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我时常一个人独自彷徨,也时常一个人独自流浪,我希望你能回心转意,再像从前那样的爱我....”此时,谢军的《做你的爱人》再适合不过了。

“喂,阿美姐啊……我在家……你下班啦?……要过来啊?”女的呜咽声,长长短短,“好,你现在过来吧。”

神经,刚才的时间约莫过去半个小时了吧。深夜2点半才下班??铁定的是那种身份那种职业的女子了。过去,我们这有个赫赫有名的国营毛纺厂三班倒也只不过上到零时。

“阿美姐要过来。阿龙,你把房间打扫一下啊。”

天,半夜扫房间接待客人?留下的痕迹,怕是给旁人看出破绽?看来,这个阿美姐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对这对情人来说。

于是,刷刷的流水声。哗哗的冲马桶声。

“我下楼去接。”男的说。

紧张的气氛,彻底无影无踪。

我原本寄希望这对狗男女索性打起来,索性放声吵。这样抖出事情来,以便我好把没听到的联系起来,这一对狗男女一定是发生狗男女的事。这么想着,咿呀的一个铁门声,男的出门下楼声,又迎来狗叫。各位看官,你说说我怎么不把这对比作狗男女,还能比作比这更好的词吗?

“阿丽。”随着高根鞋的嘀嗒,传来一个清脆的饱满的女中音。真是未见其人,先见其声。

从声音判断上,这小美应该长得不错,个子至少一米六,穿得时髦。

“小美嗯,这么迟下班?”阿丽回了一句。

“……他又留我说了些话……听了很多,不过也只是了解了一点,我就当心陈龙你肯定误会,吃醋。”

我即便屏住呼吸,云雾中似乎看到事件的一根线索。

“哈哈。”两个女的笑了起来。

“楼上的深更半夜的,小声点。”一个从梦中醒来的声音,很粗壮的男中音。

“嘘。”那个叫陈龙,估计指了指楼下。

本打算新来的什么阿美姐能说出两人吵架的原因,这下好了,妈的,简直是瞎扯淡。开了半壶,这下,我彻底失望,向左转了个身想闷头再试探找找睡意。

“没事,阿美姐。我保证……”

“你要是想欺负我的阿丽妹妹,小心我捶你的丫的。”

约莫十五分钟吧,男的送了阿美姐下楼。嘀嘀嗒嗒的,一阵狗声伴奏。

“睡吧。”

“我睡不着。”

我向右转了个身,心里应着:“我也睡不着。”

“来,我帮你按按。”

“咿。”

“嗯,哈哈……痒。”

窗纱的那边,一下子暗了下来。关灯。

狗日的,睡意跑到爪哇国。我骂着,张开嘴大口呼吸,而后整个身子趴在床上,明早、明早,明天一早还得出差。

又一夜。

呯的一声。我从梦中醒来。从深夜中突然醒来的感觉很奇怪,所有的过去和未来很清晰,眼睛里一幕幕在放电影,过去、现在,一直到未来,让人搅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爱赤裸裸……”

“今天什么事这么高兴?”深夜2时。又开始新的一幕。

“我的伯伯的女儿明天定婚,哦,不,今天定婚。我准备明天中午回去一趟。你跟我一起回我的老家去。”陈龙说。

“你伯伯?他女儿长得漂不漂亮?”小丽作嗲状地问。

“没你漂亮,没你性感。”我看是实话,十足恶心的实话。

而后,没有声音。十多秒吧,巴巴的一短亲嘴声。

从话语中,我估计那个男的老家离这城市不远。当然我也判断出来,这对情人的工作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从事夜生活工种,不用说,我的第一感觉排来,有娱乐场所、酒家、网吧。当然,我们这个小城市相比大城市有差距,但是,夜生活的规律似乎没有差距。

这两年来,自从搬家买到靠近郊外的房子,我的失眠症好转多了,不用到半夜,从原先住的西门穿过八一五路,拐南门;再穿过夜排档少年宫路,走鹤峰路回西门。把自己走累,像吸满水的宣纸,软塌着。

而后,周边一座座高楼大厦竖起来。或者我该远离这座城市,到最边缘的小村,一个自然村。在这个土壤中,你选择什么时候睡觉都是正确的,因为白天是寂静的,晚上只有更寂静。而现在我不能,开始回归到我的失眠症状上来,因为,有了临窗的这对狗男女。

“你爸长得怎样?像你吗?”

“你爸才长得像你。”

“你妈会不会也在?”女的又追问了一句。

“当然在。她想见一见你。”

“不要!”

“没事。”

“就是不要。”咿……哈哈……“别瘙痒。”

十多秒吧,一声亲嘴声。第二次。

“为什么?”

“不为什么。人家就是不要。”

一个回合,两个回合。真是让人疲惫。

我选择了转声,在疲惫中蒙头迷糊地找睡。

明天,一个客户叫德强,他要和他购买的房地产商打官司。居住才一年的新房子,地板木开始变黑,最先从墙角开始而后向客厅,我去看时,这种地板木霉变的“包围”,大有势不可挡的趋势。找了物业,看来已经是无法躲避了,这才花钱请了个师傅。师傅来了,从卫生间淋浴房旁敲起,一片片五颜六色的瓷砖像雪片糕一样被敲开。一个头大的洞,从洞里照去,一看,原来卫生间的管道漏水。这卫生间的一遛下来,是整座的管道。师傅用手掰水泥柱,哇,一下就掰开。你看看,如果把地板面看作一块沙漠,管道里的漏水,好比沙漠找水。

德强火冒三丈。于是,在工商、法院的见证下,敲开装修一新的整个卫生间,原来,整个房子的管道,从六层以下的管道,百孔千疮。

德强居住在三楼,不仅他的这一层,他的楼上的楼上的楼上地板面全黑,也就是说,除了六楼的幸免祸害。

案件只是开始。我的这位客户是个急脾气,差点把那房地产的负责人的办公桌给砸碎。因为,那座新房,是他的新婚房子。

得,诉状早给了法庭民事庭刘庭长那。可是,一听是这个房地产商开发的,刘庭长问我,能不能先调解。为啥?这房地产商有来头。“直接跟你说吧,周市长和他是铁把子。”于是,吃饭、协调。弄得疲惫不堪。回到房子,深夜还得听扰人的“蚂蚁”的声音。

当律师是我的职业,这职业让我和刘庭长已经成为多年的“冤家”了。刘庭长的办公桌上养着一棵仙人掌。为什么说是养着,应该,这仙人掌长得肥嫩肥嫩的。而这对临窗的男女生活的细事,反成了我生活外一件割舍不开的事。他们长的样子?他们的身份?他们要住多久?甚至他们未来的生活。

一周内,我恍然失落,竟然半夜如期醒来,寂静的空间难以入眠。

一周后,来了。他们回来了。

“奇怪,你爸爸怎么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

“我不是和你说过,他在寺庙里做厨师,习惯了安静的生活。”

“说说他们的事情吧。”

“谁?”

“你爸你妈呀。”

“小的时候,我爸就出远门了。等他回来后,两人一直吵架,后来,我爷爷和家族的人都骂爸爸。他好像知道自己的错,就到隔壁的镇上一个寺庙里了。做厨师。”陈伟说,“听我大伯说,是父亲在外欠了很多很多钱,气自己才走的。”

“你爸在外做生意?”

“好像是吧,在上海吧。四五年前,我们村大伙儿都跑到上海去。原先是一两个人去,钢材生意,居然发了。大家后来……”

“后来怎样了?”阿丽问。

“一个接着一个都去上海。咳,不说了,不说了。”

“说到这,不说不行。”

“刚去不久还琢磨着,后来赚了钱,再后来听说我爸亏了就这样了。”

陈龙的话夹打开了,接着说:“我妈一直呆在家里,也没离开我们。只是,变得沉默了很多。”

“对啊,她好像有许多话要说。”

“你怎么知道?”

“你堂妹办酒席的那天晚上,你妈和我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陈龙追问。

“我也不告诉你!”

“说到这,你也卖关子。不说不行。”

“你爸认识了一个女的。”

“真的?”

“你不知道?”

“只是听了一点传。”

接下了,好像没了。因为,洗漱刷牙的声音响起了。

这一夜就过去了。

深秋了。

白天,我可以从阳台上看西山,层层叠叠的墨绿色中开始点缀着红的、黄的色彩。这个季节最让人遐想联翩。

铁门的声音从梦中开启。我听到他们的对话,还有秋虫的蝉鸣声。手机上写着,凌晨1时30分。

“你儿时的梦想真是当个演员?这么酷?”阿丽的问话。

“我一直记得,当时在学校时看的那场台湾拍的电影。故事说的是抗日时期,主角是一个很帅气的日本军官,在入侵一个山村后,要逼山村村民说出地下党,竟然把烫红的刀刺向村长手掌。”阿龙的表述,可以听得出来他真的对这部电影的喜欢。他说:“他的部队驻扎下来后,一天,他遇到一个美丽的村姑,真美,纯洁的那种。”

“真的。”阿丽肯定听入神了。“后来怎样,他们相爱了吗?”

“可是,万万没想到,那个姑娘是村长的女儿。可是,这个军官知道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不可挽救地爱上。”

“事情的悲剧就这样开始了。那个姑娘为帮助地下党负责人逃离那片已经被日军封锁的区域,故意和军官绕圈子,若即若离,寻找机会。”

“我记得,电影最悲剧的就是,日本军官独自一人骑马追着村姑和地下党负责人,在一个溪滩上堵截住。当他最终知道,他心爱的姑娘竟然是欺骗他,竟然告诉他,自己所爱的人是地下党负责人,痛苦的他拔枪射杀情敌,却误杀了心爱的姑娘。当心爱的姑娘躺在溪滩的鹅软石上,他抱住她,悲痛欲绝啊,竟然拔刀自尽。”

“真可怜!”

“对了,那个十分帅气的军官,有一个遗憾,他是一个瘸腿。”

“哦,我知道了,你也想当一个帅气的主角。呀哈哈。”又开始打情骂俏。

这时,一个粗壮的声音:“你他妈的,婊子养的,这么晚了还说鸟电影啊,什么鸟鸡巴电影。”一句本地土话。我猜的肯定是南边的邻居。

“什么!你才婊子养的,有种的你出来。”

下面不用说,狗叫声、秋虫鸣、人骂声,一起轰鸣起来。对骂持续了好一阵,大概半个小时吧,铛的一声,陈龙好像是提了菜刀冲到阳台上,开始发怒了。

“你有种下来,看老子宰了你。”年轻人啊,就是血气方刚。

邻居也不示弱,回了一句:“你鳖龟的,神经病啊。”

又是一阵对骂高潮。

然后,对骂声在双方劝骂和深夜的莫名杂音中突然一起落幕。

好一阵寂静。

“阿丽,你知道他刚才骂我什么,婊子养的。妈的,看我不找个机会揍他一顿。狗子养的。”

深夜3点了吧。我开始昏昏睡去。

倒是隔了三四天,再也没有电影故事发生。这让我反倒同情他们,毕竟听一个人说理想能让听者回忆起自己的理想。

四五天的夜晚都没有声响了。难道真的是邻居那粗男骂对了。?临窗的墨绿色窗帘布一直如开始的姿势,关闭着。他们去哪里了?阿龙真的动手砍了?

突然,我听到铁门铛的开启声。

“美姐,小丽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她梦寐以求的就是热闹,她说,那个男的能给她热闹。”

四五秒吧,“哦。好吧,我尝试自己冷静下来。”

随后铛了一声。脚步声很重,阿龙进门又出门了。

发生了什么?

近乎一个月。我都没有临窗情人的消息。

但是,一个月后,那时我都会在弄口的早点面店里吃早饭,那天,我一抬头,看到弄口站着一对男女。白!他们的脸色都如同纸张一样白!可惜,只是一个侧面,我几乎都要看到他们的脸,但是,他们的长发遮住了整个脸蛋。我只看到白!

随后,我下意识努力去看清阿丽的长相,二十岁左右,或者比实际年龄小一两岁吧,纤瘦的身材,大约一米六高,黑色的衣服。可惜的是,看不清她的面容。

他们就是我临窗的那对情人!我的第一感觉告诉我——肯定是邻窗的那对情人,应该那种白!那白,是多年没晒太阳的结果。

那个男的好像在劝着,不对,是哀求着。可是,那个女的终于迸出一句。“我和他通电话了,我喜欢,不用你管!”

就在那个男的抬起手机看了看时,是手机来电了。那个女的,正好上了一辆的士,走了。

“嗯,美姐。我没欺负阿丽,可是,她就是要那样。”

随后,他好像刹那间仰头,在决定着什么,三四秒见短,他迅速左右看了看,恰时,一部的士过来。阿龙拦住,重重地关上车门。的士,向同一个方向奔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临窗的那对情人,先前,只是声音。可是,这一照面,依旧支离破碎。

阿龙想干什么?

我后来以为他们搬出这个社区了,以为就此,我的深夜梦境里再也没有情人对话了。那个窗户和空调一直静默无声。仿佛没有人气。但一个月后,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竟然遇见了他——阿龙!只是,不是在社区里,而是在拘留所询问室。

这事,开始时,我以为阿龙砍了那个邻居粗男,但刹那间我的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我万万没想到,阿龙竟然会如此下手。

一切,还得从法庭的刘庭长打来的电话说起。

那天,当然已经是新年的开春了。我在事务所自己的办公室里,理一理陈年旧案顺便准备这新年的计划时,接着刘庭长的电话。

他说,能不能接一个法庭指定被告律师。我本来想一口回绝他,但一想,这时的刘大人已经是刑事庭的庭长了,而且直接进入了审判委员会。好吧。

他在电话里简单说了案情后,我直奔拘留所。

当刑警打开审讯室的那刻,我看到了白,那张像纸张,甚至是白雪的白的脸。二十五岁,凌乱的发梢遮住,他低着头,陷入回忆中。

居然是阿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他。千真万确。

接下来,是我和阿龙的对话。

“我是法庭为你指定的律师,你可以相信我,也可以不相信。这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名律师,我的职业就是尽可能帮助你澄清事实,向法庭陈述事实,在你相信我的前提下,使我全面了解事实,甚至是,全面了解你,这样会让已经发生的一切避重就轻,让法官宽恕你。”

阿龙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也许他没想到我会这样开场白。

我们对视了三秒、四秒、五秒。他的嘴里流出一个问号,这个问号好像是问他自己,也传递了他对我的一丝信任。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你需要去证明什么是爱吗?”我迟疑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自言自语。

“好了,在我没回答你的问题前,你告诉我事情的原因,我不想去看警察对你做的笔录,只想你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阿龙迟迟没有回答我的提问,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吧,说说你为什么爱她?”

这一句向针一样刺中了他,使他从恍惚中,突然惊呆了。

“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

我和阿龙的对话,可以让我把先前支离破碎的片段终于串了起来。

阿丽终于向阿龙摊牌,她决定离开这个较为僻静的住地,当然,这让阿龙意识到,阿丽的心已经走得太远太远,自己已经无法挽回这场爱情。这一切的缘由是,阿丽的话费清单上,白纸黑字留着她和那个男的通话记录。

如果说,那天弄口的决定,与其说是情人的分手,还不如说,是阿龙和阿丽两个人生命的转折点。阿龙举刀向阿丽砍下,这一个不可思议的已经发生的举动也砍断了这讲不清理还乱的感情。

“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上午9点,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原先那个客户——德强。就是那个新房漏水的那个。“我已经搬了新房了,你下午有没有空,来我公司一趟,晚上我请客,约几个哥们一起吃个饭。”几个月不见,据说德强发了。大概是靠海上养殖。这年头,就是产生暴发户的年头。

我告诉他这会没空,我和医院预约了,在争得阿丽本人的同意下,下午去市人民医院住院部。

绷带绑着头,阿丽躺在重号病床上,一双眼睛,迷离的眼睛一直向着窗户。蓝色的玻璃外,天空高高之上凝固着白云。

“我去看过阿龙。”我尽量把语气放慢,“你猜猜,阿龙问我什么?”

阿丽稍稍转过头,用她的眼睛对着我。那双年轻的乌黑的眼睛!在白色的绷带下,更显得黑亮。她没有说话。

“阿龙问我,什么是爱!这个问题,可能只有一个人能回答,那就是你。”

乌黑的眼睛里,开始湿润,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阿丽颤抖的细嘴说了一句:“阿龙还说了什么?”

“他都对我说了,但是,他不希望法庭宽恕自己。”

她开始抽搐,而后,泪水终于像洪水一样泻了出来。

从阿龙那,我了解到,阿丽来自安徽的一个乡下,随美姐南下到浙江,后又转到这个城市。她和阿龙相识在我那社区的一家大型娱乐场所,他们相恋了两年了。

“但我好像疲惫了,因为,我无法让自己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你知道吗?在这个社会里,我们就是一对露水,不可能长久,这个最初开始,也是我和阿龙的约定。”

“我们没有家,阿龙说,现在虽然租房,但以后赚钱了,可以买的。他太天真了!我们没有太多的自己空间,没有太多的社会关系,甚至没有明天。”

后面的许多对话,我认为已经无关紧要了。只是对法庭将如何判决阿龙,做了分析。我试图让阿丽明白这次事件的严重性,虽然,阿丽说,她不决定起诉阿龙。

当天的开庭,阿丽缺席,由公诉机关向法庭陈述。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官司。

我和刘庭长做了沟通后,阿丽希望见见阿龙的想法可以实现,时间十分钟。

在看守所的拘留室。两人面对着面,中间一个铁栏。

沉默了一分钟。

“你还好吗?”阿丽苦笑着,那苦笑掠过嘴角。

“我是为爱自作自受。”阿龙冷冷地说到。

“你举起刀的那刻,有没有想到那也是爱吗?你举起刀的时候,你想过我了吗?想过我的生命就会是如此卑贱?你看着我。”

慢慢地,阿龙转过头,看着阿丽。

“你想知道,你母亲那天和我说的话吗?你想不想知道?”阿丽的泪流满面,几乎是哀号地喊到,“她对我说,为什么两个人相爱结果却是一场空,她说,这一切都是命啊!一切都是命啊!”

“我不相信命。我不相信命。”阿龙几近高喊,这一声,从胸腔中压了十多年似的迸发出来。“我原本希望,能赚了钱买了房子,原本希望能在这城市里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就像小时候看一场电影,你的选择没错,只是我太天真了,太天真了。”

法庭最后判决阿龙十五年徒刑。

我后来知道,阿丽伤好了后,离开了那个男的,去了广州。这是阿丽打电话告诉我的,她说她本来有许多话想对我说,但好像一切又无从说起。她说,她希望等到那一天,心才脱罪。她说,这世界重新开始,她不愿欠任何人的。阿丽说的“那一天”,就是阿龙出狱的那一天。

十一

我去参加德强的庆祝晚宴后,喝高的他硬是带我和他的几个哥们去参观他的别墅。大客厅新的,游泳池新的,当然也包括他的卫生间淋浴室。“他妈的,连老婆也是新的。”德强又离婚了。这念头,结婚就像出门旅行。假期结束了,就各奔东西。

客厅的灯光令我昏昏沉沉,我坐在高档的真皮沙发上,他的一个哥们告诉我,“据说,后来他泡上一个做台小姐,他妈的,差点娶了那个妞。”说着,拿出一张照片,“嘿,哥们,这是第几册相册啦?”

“狗日的,你羡慕去吧。”德强悠哉地捏着烟,吐着圈。但是,当我翻开相册一页,你知道我看到什么——那个做台小组。对了,那个妞。一个修饰的没有棱角的脸蛋,所谓城市的另一面的脸蛋。但却令我如此的熟悉。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我看到那张熟悉的白,嫩白的脸庞。是的,——居然是阿丽!

我的夜晚恢复了平静,临窗的玻璃上仍然是厚厚的墨绿色的窗帘,好像那间屋子永远不要阳光。只是,有的时候,我会在半夜里突然醒来,那对曾经临窗的情人,他和她的感情故事,再平凡不过了,却偶而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仿佛是昨天的事。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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