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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城堡》的非对话性特征

2009-09-22朱云霞

文学与艺术 2009年8期
关键词:城堡

朱云霞

【摘要】复调小说是一种全新的小说体裁,其关键在于所具有的“对话性”,它突破了传统的小说模式,使小说呈现出开放性。卡夫卡的小说具有复调小说的特征,但又与其有很大的不同,在此以《城堡》为例,从主体性、未完成性、复调性三个方面来探讨卡夫卡小说中具有的非对话性特征。

【关键词】复调理论;非对话性;聚合性;情境小说

《城堡》是卡夫卡生命后期的作品,它一反传统小说的创作模式,采用全新的审美视角和独特的叙述话语,吸引了许多学者采用不同的批评方法去解读。从小说的形式上来看,《城堡》由情节性较强的前三章和对话性较强的后十七章构成,而对话的内容构成了小说的主体部分,由此呈现出巴赫金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众声喧哗”的对话性特征。

巴赫金在其所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问题》一书里,将音乐中的“复调”概念引入小说理论之中,提出对话是陀氏艺术世界所展示的各种关系的最普遍、最根本的特征,提出并论述了对话型小说不同于独白型小说的特点:主体性、

未完成性、复调性。

卡夫卡小说具有现代主义小说的主导倾向,也采取了一种退出与回避的态度,让人物拥有独立的意识并自己去表现意识,但在卡夫卡作品里的这种思想的交锋却与陀氏小说的“对话”有着显著的不同,我们认为卡夫卡小说具有非对话性的特征。

一、对人物独立性、自由性的质疑

在复调小说中,作者通过对主人公的自我意识的描绘,二者之间达成一种平等的对话关系。在《城堡》中卡夫卡也采用了这种态度,作者始终如摄影机一般追随主人公,追踪着他们的思想活动和意识反应。不同之处在于被提供自我表现机会的主人公是什么样的主人公,是充满主体性的人,还是被世界剥夺了主体性的“物”。

1、 主体身份确认的依赖性

小说一开头就引入了“城堡”这一意象,由于作者的刻意强调,甚至使人忽略了“K”和“村子”这两个重要的因素,可以说小说的第一段给予了读者一种提示性:城堡有一种凌驾于主人公与村庄之上的气势。K到达村庄后,先是受到质问,对方就K身份的真实性作出了怀疑,即小说一开始就对以后的情节发展作出了某种预示:K无法取得城堡当局的承认。

人的自由在形式上首先表现为选择的自由,从表面看K在行动上是自由的,他可以选择来到城堡,也可以选择随时离开,但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一种假象,因为所有的选择都是预先决定了的。尽管城堡的存在具有一种虚幻性,但它却是最终决定权的拥有者。K的命运被吸纳入了某种神秘的必然性之中,尽管K可以去反抗它,但都是徒劳无益的。

K的行为受到可悲的限制,思想萎缩消亡,在他的意识里只有进入城堡,面见伯爵,K的整个内心世界都被他所陷的处境所占据,任何这一处境之外的东西,他的回忆,他形而上的思考,他关于别人的看法都没有向我们展示。“境遇的陷阱太可怕了,像一个吸尘器,将他的所有想法与所有情感都吸走:他只能不停地想着他的城堡,想着他那土地测量员的职位。灵魂的无限,假如有的话,至此已经成为了人身上几乎无用的附庸”。①

K跟城堡的关系不在像人与世界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了,就像蜗牛与它的壳:城堡是人存在的状态,K必须背负着它,依赖着它。

2、 绝对主体的迷失

小说的第四章除去开头,全章就是一个对话,即同老板娘的对话,在以后的文本中这种大篇大篇的长对话比比皆是,比如K同老板娘的第二次长谈(第六章),K同汉斯的谈话(第十三章),K同奥尔加的谈话(第十五章),还有培枇的自述(第二十章)等等。

这些长对话形成的效用就是:首先,引起“叙述所花的时间与叙述内容所包括的时间之间比例的变化,到第三章结尾,仅仅五十八页的篇幅,就几乎已经占去了叙述内容所包括时间的一半”。②这样说明,主人公在第三章以后的部分,行动和外部活动就大大减少了。由于长篇对话的存在,K的行动也被搁置。其次,在这些对话里作者的视角消失的无影无踪,各人物完全摆脱了叙事者进行自我陈述,在这个过程中其他的小说人物如阿玛丽亚,弗丽达,培枇的形象凸现出来,在其它小说人物成为主体的同时,K几乎淹没在这些形象当中,散失了绝对主体的地位。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主人公都是思想卓越,心灵丰富,对世界和自我具有清醒、深刻认识的人物,而在《城堡》中,由于外部异己力量的强大,主人公的存在状态已沦为外部环境的“阶下囚”,主人公不在像陀氏小说人物那样用精彩的对话表达世界。“如果主人公已全然散失支配自我和理解自我的能力,性格和思想消逝于命运的强力摆布之中,如果伟大的思想已不复存在,且思想的消亡和心灵的枯竭本身已构成小说的主题,那么,‘对话是否依然可能?”③回答是否定的,人的独立性与自由性在“世界”无端的奴役和摧残下已不复存在,世界抽空了人的灵魂,拒绝了对话。

二、众声合唱的复调表象

“复调”和“多声部”原都是音乐术语, “复调音乐”由两组以上同时进行的旋律所组成,各声部各自独立,但又彼此形成和声关系,一方面,复调音乐的各个声部在节奏、重音、力度及曲调起伏等方面都具有自己的独立性;另一方面,各声部之间又彼此和谐地统一为一个整体。

1、 陀氏小说的“聚合性”

南开大学的王志耕先生曾对陀氏诗学中的“复调”特征在宗教文化语境中做了进一步的说明,他指出陀氏小说中的“多声部性”与俄罗斯正教的“聚合性”理念有着潜在的因果联系。他认为“聚合性”是在统一意志下的自由聚合,“聚合性”精神可以说正是陀氏诗学理念的发祥地:一方面是“语言杂多”、“复调”,另一方面,这些又都在“神性”整体性时空之中,遵循着统一性原则。在陀氏的作品中,即使在作者退场的状态下,这种“聚合性”的统一意志仍旧以潜在的状态存在着,并通过某些具有象征性的情节表现出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描写了很多性格没有明显变化的、品质美好的人物,如《白痴》中的梅希金、《罪与罚》中的索尼娅,如果把他们与但丁的《神曲》中的人物如维吉尔、贝雅特丽齐放在一起,我们会发现他们身上有着某种相似性,即在“地狱、炼狱、天堂”的原型结构中,这类人物除了能够标志出天堂的存在之外,还具有一种不可或缺的功能——引导者,这个引导者一方面参与着对话,另一方面则是作为一种价值趋向而存在的。“在多种声音的混杂中,我们总是能够通过这一个或那一个声音听到作者信仰的回声,感受到对话的总体价值取向”。④

2、 卡夫卡小说中的相对真理

前文已经提到《城堡》的后半部分众人对话的问题,每个人的长篇大论都在叙述自己的生存状况有自己充分的理由,由于在此作者采取的是完全回避的态度,我们面对这些长篇的自述,根本无法判断谁的对话是真实可信的,这种难以辨别带来的可能性——一元的统一被打破。虽然人物的声音具有自足性,但不一定具备合理性,虽然《城堡》具有众声喧哗的表面特征,但与陀氏的复调小说有着显著的区别。

卡夫卡的小说“在最高审判官缺席的情况下,世界突然显得具有某种可怕的暧昧性;唯一的、神圣的真理被分解为由人类分享的成百上千个相对真理”⑤

三、隐含的未来性

《城堡》就其外在形式而言,也只是一个片断,对话戛然而止,呈现出一种未完成的状态。小说在长篇对话之后的突然终结,也许有其特殊的意义。长篇对话出现的意义不仅在于小说的结构上——弱化了作品的叙事功能,也在于它的时间意义。小说后半部分的对话涉及到了小说开始之前的往事,并且这种即非眼前的事越来越多。如此突出非眼前之事,其功用到底何在?下面我们来进行具体的分析:

第五章,K与村长的谈话,村长细致地向K解释了土地测量员这一职务的来历,这次谈话最重要的结果是:土地测量员,K,他的整个存在都是一个错误。

第六章,K与老板娘的谈话,在这次谈话中,K提出了自己与克拉姆见面的要求,最终,K的要求被老板娘以以往的经验驳斥。

第十五章,通过奥尔珈的叙述,K了解了巴纳巴斯一家的过去,这段心酸的往事给予K的只是与城堡当局打交道的消极经验。

这种对往事的追述在整个作品中有着重要的意义,首先指明的就是尚抱有希望并正在努力的主人公K的未来。K所能做的,就是放弃他的努力,因为过去的一切都揭示了这种努力是毫无希望的。再者,由于往事比之今事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简直就是剥夺了K的现实存在,而存在是K通向未来的必经之路。显而易见,在这里,时间已经超出了小说所包含的时间进程,达到了“无限”的未来。从小说的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个时间维度在功能上的关系来看,小说由现在向过去的演变,实际上是向着极其虚幻的未来的演变。

《城堡》中极其虚幻的未来是其结构特征的重要缘由,从它出发就可以解释小说为什么残缺不全,因为未来是极其遥远的,结尾是“开放的”,而答案却是“封闭的”。

四、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卡夫卡

传统的小说家试着从生活陌生、混乱的材料中抽出一根清晰、理性的线来,从他们的视野来看,动机产生行动,这一行动又引出另一行动。即使是早期描写内心活动的小说,心理线索也十分清晰。正如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维特爱上了绿蒂,绿蒂是朋友的未婚妻,他既要忠实于朋友,又要忠实于自己的爱,两难的境地实在难以决策,所以只有选择死亡,这一系列的行动是一系列因果关系的链接。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意义在于不仅能以心理作为了小说描写的对象,更渗透着作者的终极思索。人之所以复杂,乃是因为他有深层的复杂心理机制,这决定了一个人行为的多样性,每一个行为背后,都有一整套的复杂的意义指涉系统,世界的复杂在于人类本身的复杂。陀氏实现了小说的“内转向”,这种向深层心理的掘进,开阔了小说本身存在的空间。而卡夫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开拓的广阔的疆土上,又开辟出自己的一条道路。

娜塔丽·萨洛特认为陀氏的小说属于一种“心理小说”,而卡夫卡的则属于“情境小说”,她在自己《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卡夫卡》的论文中,描绘了从陀氏的心理小说到卡夫卡的情境小说的变化,以及小说发展的现代走向,可以说正是现代人的生存境遇,导致了“心理小说”出现的危机。

米兰·昆德拉认为,任何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自我之谜。“自我是什么?通过什么可以把握自我?这是小说建立其上的基本问题之一。”⑥ 尽管很多作家都以描写内心世界的方式来表现自我,但是现实往往复杂得心理观察越具体丰富,自我就越难在其中得到把握。现代小说真正的代言人应该是卡夫卡,他开创了一条全新的表达自我的途径,在卡夫卡看来,身外的这个世界是没有意义的, 是荒诞的,我们甚至不能通过对外在的行动的选择来确定我们存在的意义,在他的笔下,人类面对自身生存情境而产生的恐惧具有了某种更为深远和本质的意义。对卡夫卡而言,恐惧来源于外部世界某种价值和意义的失缺,也来源于其内心所无法承担又不得不承担的生命存在的沉重。既然内心已经无法支撑起生命意义的沉重,那么卡夫卡寻觅到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情境小说。他在小说里“将这些人物的全部思想和全部主观生活都去掉了,向我们展示的人物,是作为脱去一切心理描写的俗套,现实中的人的形象而出现的”⑦小说的视角从内心生活转移到外在世界,构建了一个个特异的生存情境,形象地将人在世界中的生存状态表现出来,打开了人类认知自身与世界荒诞性的铁门,表现了孤独而无力的个体自我在被抛入世界之后所处的孤立无援的境地,人与人之间不可沟通的事实,以及这个事实的不可改变。

卡夫卡通过小说,就我们人类的境遇,就我们个体自身在这个时代所呈现出来的样子,说出了任何社会学、政治学或者科学理性知识的思考都无法向我们说出的东西。当生活无可挽回地破碎时,当所有的希望都将落空时,陀思妥耶夫斯基灵魂对话、思想冲突式的小说已被卡夫卡式的情境小说所替代,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是否体现出其局限性?卡夫卡笔下的那些非对话的境遇,已经成为现代文学以及我们人类自身不可回避的问题。

【参考文献】

[1]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第11页

[2]温弗里德·库楚斯.卡夫卡的<诉讼>和<城堡>中叙述的方式与时间的演变[C].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第491页

[3]涂险峰.对话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及复调小说[J].外国文学评论,1999,第二期.

[4]王志耕.宗教文化语境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M].北京示范大学出版社,2003,第113页

[5]同①,第7页

[6]同①,第29页

[7]娜塔丽·萨洛特.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卡夫卡[C].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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