镏金营盘
2009-09-21杨小瑞
杨小瑞
一
李大量处处都能显出别致来,他往人群里一站,让人觉出是马群中踱进了一头骆驼。李大量天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能力,他喝水都能长肉,和常人相比,他侵占视野的体积一般要大上三分之二还要略强。大量,可能就由此而来。可见在他很幼小的时候,在他取名字的时候,他有先见之明的父母已经预料到自己的儿子日后要较常人胖大得多。
大量第一次引人注目并不是因为他的大量,而是他就势把大量的身体一屁股蹲坐在了地板上。也难怪,当时天气太热,一般小量的身体也有点消受不起滚烫的空气,有女生用小手靠近脸颊不停舞动,试图生出清风扇走暑热——当然,效果可疑,她们仍然满面通红,仍然香衫溻汗,而我们的大量并不善于吸收大量的热量,能被热到哪种程度可想而知。
当时我们刚刚迈出大学校门,一脚还留在那些各地的地方大学的校门里边,一脚猛不丁就踏进了军营。我们身上还留守着大学生们所特有的涣散自由作风,与以严谨著称的军营有点格格不入。就像刚刚发芽的树突然挪了窝,我们的叶片得耷拉几天,得蔫巴一阵子,接着才又能郁郁葱葱。
我们最初的集训地是空旷的原野上的一个大大的院落,那个地方叫康庄,所有在那个院落里待过的人都称那里为“康大”。那天上午滚烫的空气游离在康大的院子里,学员宿舍区中间的那排平房前,挤了长长的一队人,一个一个轮番进入靠近大院门口的那个房间。房间里并排站立的两张椅子上搭放着各种型号大大小小的男女军装,军装的领口和肩头处没有领花和肩章。大家在排队试穿申领军装。人人试穿得都很认真,选好尺码,兴奋地穿在身上,摸摸这儿,拍拍那儿,舍不得脱掉,似乎没有觉出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穿着这么齐整的服装有点不合时宜,有点引逗汗水簇集。落地扇忽忽地转着风叶,但扇出的那点凉风实在是少得可怜,只那么凉快一瞬间,凉意还没有进入皮肤,马上又挪走了,要停上似乎好几个钟头才能再度回头,再度摇来那可以忽略不计的凉意。负责分发服装的李立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子,他不住用手去抹,以致花名册的底页黏在了指头上。他认真核对每一个进来的人,再认真记下他们试穿的尺码。李立颇为得意,为他临时从事的这个差事无比自豪。
营院被热气充斥着,李大量和张宇耐心站在队伍里,看着前面的七八个人,开始不耐烦起来。李大量觉得要是还这样站在大太阳底下,大量的排汗马上就要让他脱水休克,他有可能就地晕倒。他嘴里嘟囔着“怎么这么慢呢怎么这么慢呢”,屁股已经开始倾坍。就像我们预料的那样,大量不管不顾,将大量的身体一下子就超低限度地堆放在了砖墁地面上。大量神态安闲,压根儿没有意识到他的行为不适于这处严肃的营院。大量直立的根根寸发亮晶晶的,耳朵也已经热得通红,连带耳边的脸颊也染了酒色。砖地还没有被初午的阳光晒烫,砖缝儿里滋生的青苔凉幽幽的,他感觉丝丝凉意正从屁股那儿缓缓升起,沁遍全身,暑热蒸出的红正在一点点褪去。此时,彼此还在陌生的战友有点茫然地看着席地而坐的大量,已开始相互小声搭讪。
“站这么会子就累了?你们后天开训,可怎么办哩?”一个老兵模样的人走过来,看见地上的大量,蹙了眉头,“真替你们发愁!”老兵说。队伍里的几个女生偷偷笑了,李大量的脸红了,打算站起来,却似乎没感受足清凉的地砖的惬意,屁股挪了一下,接着又磁在了地上。老兵又看了看他,想再说什么,终究没再说什么,嘴角笑了一下,走开了。老兵的笑有一番深意,李大量被这笑弄得有些尴尬,他想着那个笑,心里忽就进出两个字——“诡秘”。一旁的女生哧哧小声笑着、说着。他却觉着她们此刻是在笑他,甚至感觉她们在用眼睛瞟他,议论他,又觉着整队的人都在心里笑他了。张宇是他在最近30几个小时里最谈得来的朋友了。此时,张宇朝他挤挤眼睛,指指里面:“快,马上挨到你了。”李大量就坡下驴,正要站起来,耳边突就响了炸雷一样:“起来!你们踏进这个院子,就是一个兵了!哪能没一点儿兵的样子!”是一个姑娘的声音。甚是严厉。
“我们不是来当兵的,我们是直接当干部的。”有人马上嘀咕回应。声音极小,话像哼出来的。
“连兵都当不好,还当啥子干部哩!”女兵陡然色变。
李大量这会儿机灵起来,翻身从地上蹶起,站回到队伍里,肥胖的牛仔裤上晕染了青苔的绿色。张宇在他身后偷笑,他端正着身子,手伸向后边去捅张宇。张宇用手边挡边幸灾乐祸:“这小姑娘是女兵班长,这样凶,女兵班可惨了。”“女兵班长?”李大量回头端详那个娇小的背影,猛然又从她声音里品出点辣味儿,就想起刚才老兵的那个诡秘的笑。李大量知道她的话是冲自己来的,就转头对身后的一个男生嘀咕:“听口音好像是四川人:听说那儿女的都厉害。”李大量为自己的尴尬找了个合适的理由。
“李大量——”李立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哥们儿,进来好好看看,大号的要是窄巴,就让队长给你再专门定做一套!”李立的话引发一阵哄笑。
“他妈的。”李大量在心里恨着,赶紧钻进屋子里试军装,已经顾不得计较。
队伍越缩越短,太阳越来越热。快晌午了,“知了知了”的蝉叫声此起彼伏,和大家肚子的“咕咕”声遥相呼应。蝉知道大家的肚子饿了,但班长不一定知道啊。
李大量和张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熟络成哥儿们,是因为他们住在同一个宿舍,而且住同一张床,一个上铺,—个下铺。他们房间的门楣上有一块小小的标志牌,牌上趴着三个红色的阿拉伯数字:206。
夜因灯光热闹起来,每一个有着亮光的房间都有着不安分的因子。206宿舍里,不知谁放在写字桌上的随身听正播放着一首叫《伤心太平洋》的歌曲。聊天声、接打电话声混在音乐里,让屋里的气氛随和又热闹,浸泡在这种氛围里的人不知不觉都很兴奋。这时班长推门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房间聊天的人停住说话,都看着刚刚熟悉的班长。《伤心太平洋》已到了尾声,悠悠长长的调子却没停下来。张宇和另一个男生抱着手机在打电话,见班长进来,冲他们摆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仍自顾自地煲电话粥。班长身后的人蹙起了眉,显得十分不满。那个人和班长肩膀上的杠杠一样多,一看就知道是一样的军衔。李大量已经知道这种标志就是士官,只是还不清楚具体该如何区分。他看着那个人,有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他手里翻着自己带来的杂志,冲班长笑了一下,靠在了桌边。他没有和那个人打招呼。班长很沉得住气,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分钟过去了,班长没有说话;两分钟过去了,班长还是没有说话。班长身后的那个人紧皱着眉,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一直在看着什么,却也看不出来他究竟在看什么。班长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睛没有使闲,不停地在几个人身上来回流转,盯盯这个,又盯盯那个,仿佛每个人身上都有看不完的景致。初开始几个人没觉出异常,但待了一会儿之后,每个人都开始不自在起来。打电话的人把声音降低下来了,几乎变成了耳语。张宇每晚都要和女朋友聊很久,他觉出了气氛不对,小声急急地说
挂了,挂了。女朋友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怎么了。电话刚挂,那头就又拨过来了。张宇看也没看,直接摁掉了。但接着电话又不依不饶地响了,他又摁掉了。房间里的人都看着班长,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关停了,大家就那么站着,目光聚集在一处。
“现在有几件事情给大家讲一下,”班长终于开口讲话了,脸上的黑皮肤衬在灯下更显黑亮,“我原单位那边有事情,我必须回去了,我走以后,由田非班长陪同你们度过这三个月。祝愿大家在这里生活愉快!”班长说话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泥水,大家杵在那儿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好了。“现在由田非班长和你们认识一下,我还有些事情,先走了。”黑脸班长露出一个微笑,拍了下田非,转身就出去了。
按说这种临时换岗也是常事,因为带兵训练的班长都是从各部队抽调过来的,训练结束也就各自归队。他们和这些接受训练的新兵其实是一样的,康大也是他们的驿站,不是长待之地。
屋内没有一个人吱声儿。新班长倒大方,拉了把椅子坐下:“大家都随便坐吧,我叫田非,田野的田,非常的非。”没有人随便坐,每个人都洗耳恭听,“后天就开训了,有几件事需要跟大家叮嘱一下,第一呢,还有差不多一小时熄灯,明天你们的军装就发了,除洗漱用品之外,把其他东西归整一下,明天中午两点前,全部放到储藏室去,没有特殊情况,不得随意打开。需归整的东西呢,当然也还包括手机。这是规定。第二呢……”
“那也太不人道了吧?整个儿一与世隔绝嘛。”和女朋友热线不断者开始急了。
“第二呢——晚上10点半必须熄灯。好了,目前先讲这两点吧。以后我说事情的时候呢,请大家不要打断我。——早点休息!”田非起身往门口走,头也没回,但接下去的话句句掷地有声:“明早起床号响过,你们再自我介绍给我认识。”
。
田非有一句是一句,不说一个多余的字,但每一个字都让人觉着有千钧重量,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第三天的晚上全体学员开会,在这个选举会上,各班的副班长就像水中的葫芦自然而然冒了出来。但李大量想疼脑袋,也没有想到他会成为这种幸运葫芦中的一个。
这天午饭过后,恰巧轮到张宇和李大量做值日。值日的活儿不累,要洗干净包括班长在内的11双碗筷碟子,还有另外的六七个盛菜的盘子。班里其他人陆续离开了,李大量已经做过一次值日,他例行上次的那套程序,掂起两个盘子就朝猪舍那边走。张宇也掂起两个盘子跟在他身后,“大量,大量,我和你一起去。”张宇叫道。
“你不是说你胃不好,见了猪圈就想吐吗?还是我去得了。”
“没事儿,老让你一个人去,多不好啊。”
两人说着话,一起到了猪舍。那儿倒也有一些人气,其他几个班值日的男女兵一边说笑,一边胡乱地倒着碗碟里的残羹剩汤。李大量迅速把残汤倒入猪食盆,张宇紧跟着也将小半盆剩汤倒入。动作倒是标准,只是一个泼洒出去,方才溅的汤渍还未干掉,又被他洒得更让人生厌了。李大量皱起眉,却也无奈,返回饭堂继续收拾。张宇这会儿倒积极,抢着去洗盘子洗碗。等往宿舍走时,炊事班的老兵已经在外面开骂了:“你们有没有公德?谁把这里洒成这样的?改天让你们一个一个刷猪圈!”老兵说的“这里”当然是猪栏。张宇大大方方、若无其事地跟着战友从老兵旁边走过,还居然对老兵说,班长好!一丝慌乱的声音都没有。李大量倒替他脸红上了,脸红的直接效应便是成了嫌犯。老兵立马盯住他:“中午值日,有没有把剩东西泼在猪栏上,弄得满地都是?”
“没有,我们没倒洒。去的时候,那上面已经有了。”李大量理直气壮。
张宇在一边偷笑了,李大量白了他一眼。快到宿舍,张宇拉住李大量:“大量,晚上要开会选副班长了。”
“怎么了?”李大量等着他说下文。
“我听说当副班长的人在结业时很可能就是优秀学员,对以后的提升有好处。这么着吧,如果各班选各班,到咱班相互推荐时,我推荐你,你也推荐我,咱俩入选的几率就大了。”张宇很认真地看着李大量。
李大量意外地看看对方,他没料到张宇会打这主意呢。张宇那副走向世故的神情让他在心里发笑,他故意逗他:“听说,一个班只产生一个副班长,那样咱俩不成竞争对手了?”
“不管咱俩是谁,总比那几个家伙捞了去好!”张宇的神情更显认真了。
晌午时分,依旧满树满院的蝉知了知了地叫,似乎是为了给人们催眠,也成了营院里午睡的号音。李大量有些犯困,闭上眼睛,脑子却不肯休息,一直想着些乱七八糟。李大量想的是那个猪舍,那只脏兮兮的令人在夏日格外发呕的猪食盆子,他觉得那个盆子那么脏,让人不敢靠近,残羹剩汤就难免不泼在猪盆外。李大量想让盆子干净,想着只要盆子干净了,猪栏就不再会成为绿头苍蝇们的玩闹场所,于是每个人就能更近距离地倾倒汤汁,于是猪栏就回归了清洁。
想着想着,李大量就没有了睡意。他轻手轻脚地从房间走出去,拉上门,径直小跑去了军人服务社。李大量买了一把鞋刷子,一瓶洗洁精,还有一双橡胶手套,又一溜儿小跑到了猪舍。连猪也找了个荫凉的地儿斜倚入睡了,太阳烤得猪食盆子里的内容发酵,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怪味。他把鞋刷子和洗洁精放成一小堆儿,戴上橡胶手套,移开猪舍的栏门儿,热乎乎的酸臭让他不由屏住呼吸。他端起那个盆子往垃圾池那边快速走去,眼睛一直朝着前边儿看,自个儿把自个儿憋慌了。他的脸涨麻了,感到严重缺氧,最后没忍住,猛猛地吸了口气,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李大量在离猪舍边不远的水池子旁边刷着那个盆子。洗洁精用了好几道,刷子的毛都快掉光了……厚厚的酱色的大塑料盆终于清爽了些。他将盆子冲了又冲,唯恐洗洁精残留会让猪中毒。
“你这是干吗呀?一个猪食盆子还要这么费劲吗?”一个脆脆的女声钻进了耳朵,李大量猛一激灵,抬起头来。
李大量打量着面前的女兵,他认识她的,毕竟在一起训练几天了。每个新训群体可能都这样吧,别说几天了,三个月过去,每个男兵都知道寥寥无几的几个女兵,每个女兵就不见得能记住每个男兵了。李大量记起在开训典礼的大会上,因为天气炎热,有一个女生突然中暑晕倒,就是面前的这个小女生忙前忙后地去扶着到树荫里的。她眼睛不大,笑起来盈盈闪亮。她理的是寸发,猛一看是个典型的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他还记得别人叫她的名字:麦丽丽。
“太脏了,刷刷好些,算是美化环境了。”李大量摆过头继续刷。
“喂,快别刷了,用这只新的吧。”麦丽丽说着,一只红色的大塑料盆就晃在李大量眼前了,一看就知道是在军人服务社买的。
“这都刷好了。”李大量犹豫着,看着麦丽丽。麦丽丽想了一下说,“那就把两个盆子都搁这儿吧。”说着,便走到猪栏前,隔着木栏将盆子撂了进去,然后就笑了一下走了。盆子咣当一声落地,声音不大,两头猪却被惊醒了,惊慌地站起哼哼着。看着那个干净的新盆子,再看看旧盆子上怎么刷洗都顽固不化地贴在上面的污
渍,李大量有点泄气了,冲净泡沫后索性把它放回了原地。
做完这一切,回到洗漱室,李大量至少用香皂把手洗了四五遍,又找出偷偷使用的自己的花毛巾,使劲地把头、脸、脖子也洗了四五遍,才算完事。
选举会是在礼堂开的,大家坐得端端正正,整个空间只有队长和指导员的声音轮番扩散。队长说:“大家在几天时间里,对其他同志还不能做出一个公正的评估。我们根据所掌握的情况,先暂定了一批学员骨干。”此话一出,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波波浪花儿就在端坐在礼堂的这些人心里开始流窜、跳跃……
“一区队副区队长——李立!”指导员满面笑容地开始任命。被点到的每个人都自行起立再坐下。李大量盯着起立的第一人,这不是那天在队部分发军装时帮忙量尺码的那个吗?他还调侃过自己呢。
“二区队二班副班长——李大量!”任命程序仍在继续。李大量顿时蒙了,感觉很不真实。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哪个角落,在虚幻中感觉四周刺人的目光准确无误地直射在自己身上。
中队长和指导员被包围在热烈的掌声里语重心长地环视着所有的人。李大量不知道这是不是幸运。此刻,他感觉自己胖出的那些肉将自己赘在了椅子上,不得动弹。
“接下来,我还要给大家讲一件事情。”中队长的目光仍来回摆动:“大家来了好几天了,每天吃过饭后,都有人做值日,都有人收拾那些残羹剩汤,都有人将残羹剩汤倒进猪圈的猪食盆子里。当然,那个盆子也不干净,沤了很多的污垢在上面。总有人会尽量避得远远的,把那些汤汤水水洒得到处都是。为了大家方便。我们中有同志利用午睡时间,清洗了那个盆子。”
开始有人交头接耳了,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了,都疑惑着同一个问题——这个中午不睡觉去刷盆子者究竟何许人?
“大家可能猜不到,如果不是有一个班长无意中看到了,我们可能到现在也不知道。”天哪,中队长居然还在故弄玄虚。有人已经坐不住了,彼此东张西望。麦丽丽侧扭着头看向李大量,他似乎感应到了,接应了她的目光。麦丽丽向他眨眨眼睛,迅即又转过头去。
“这个人就是二排二班的李大量。”中队长看着李大量,大家也都看着李大量。还有一些对不上名字的人在轻问:“谁是李大量?哪个是李大量?”
谁是李大量?李大量是谁?李大量在心里想着。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散了会回到宿舍,李大量仍然有点恍惚。灯光很亮,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从门隙里闪进的几只蚊虫伏在灯管上,像荧光笔画出的几粒黑芝麻。“走,洗漱。”李大量端着脸盆往外走,张宇躺在床上翻着当天的报纸,听到有人叫自己,伸一只手出来,很有节奏地,来回摆动了一下,仍沉闷在报纸下。“喂——”李大量索性坐在床边,一只手端着脸盆,一只手狠狠地拍在他的腿上。张宇被重重的巴掌弄痛了,他拾手移开报纸,眉头紧皱,眼睛藏火。张宇张嘴想说什么,却也只是动了下嘴角,嵌了强烈不满的眼睛又盯在报纸上了,只平平吐出两个字:“不去。”
李大量怨恨爹妈给自己的这些胖出的肉,总让他觉得自己在同等温度下一定比别人热。他在洗漱室不住地鞠起水盖在脸上,水又一遍遍从掌缝儿、指缝儿里滑出。在李大量洗漱着的时候,班长过来了。李大量三下并作两下收拾完毕,跟着班长走进宿舍。
206宿舍里此刻很安静,安静得沉闷。李大量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进房间,班长径直走向张宇,张宇本能地从床上坐起来,还打了招呼:“哟,班长来了。”班长一改往日的冷酷,在张宇的床边坐下,应声:“嗯。”后又慢悠悠地说:“同志们,我们今天从班至排配备了学员骨干,大家都要好好配合副班长工作,副班长主要负责班里的内务卫生,但其他工作也需适时同班长一起分担。明白吗?”大家异口同声地答:“明白!”
“那好,明天八一建军节,队里决定会餐后办晚会,时间虽然紧点儿,节目还是要准备好。你们都是大学生,在学校里肯定也经常搞这样的活动,把你们以前的节目再热一热,练一练,啊?”田非班长目光转向床头方方正正的被子,把棱角又捏了捏,点着头:“不错不错,张宇的被子吧?继续保持,换到上铺后,不能低于这个标准。”
换什么上铺?张宇愣了,转即看向李大量,李大量迎视他的眼神,骨子里都是虚的,好像偷了张宇的东西,接受审视一样。“怎么,副班长,你没和张宇说吗?”田非也看向他。班里的人都看向他了。“忘了说了。”李大量撒着谎话,在心里嘀咕着,这个班长安的什么心啊?“那我一块儿说了算了。为方便副班长工作,张宇同志牺牲一下,和李大量换下铺位。”田非站起身,拍拍张宇肩头。
副班长享受住下铺的优待,是军营里不成文的规矩。房间里空气似乎凝滞了,大家安静地出来进去忙着自己的事情。只有拖鞋的嗒嗒声和门轻微的吱呀声。张宇愣神儿缓过劲来,走到床边,拿过摆在床边沿的外腰带放在被子上,把褥子的一边折在上面,转过身看李大量:“换吧。”李大量没有说话,也愣了一下,机械地踩上通往上铺的脚凳,也把铺盖一卷,挪到床边,跳下来,再抱下铺盖放在下铺的空床板那头。张宇迅即也抱起铺盖放在上铺,随即拿了脸盆出去了。李大量格外认真地铺着卷下的铺盖。
二
麦丽丽满腹的郁闷,刚被宣布任命的女兵班副班长梁雨馨就和她铺位相接,她曾经中暑晕倒在开训典礼上,当时是麦丽丽把她扶走的,可现在人家因为晕倒成为了副班长。暖,麦丽丽在心里感叹着: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啊。想起李大量,更是感叹。嗳,早知道如此,何必去买盆子呢?李大量刷了个盆子被谁看到了呢?难道偏巧就没看到自己?嗳……叹声连连在心里晃荡,晃得人心痒痒的。
太阳依旧赤诚的火热。也许是因为八一这个特殊的独属军人的节日,火热也成了幸福的热量。站着军姿,不能眼观六路,却可在一定范围内耳听八方。看起来大致方正的水泥训练场贪婪地吸收着热量,又不停地大口吐出热量。训练场边沿高高低低的树木和小灌木丛有序地依次排开。学员们在场地上列队成一排排,骨干们就聚集在一边的树荫下不知在商量讨论什么。靠他们最近的几个人耳朵仄棱全身心地搜集着信息,听到的隐约的词句在脑子里一加工,消息便如擒敌拳队形准备一样有次序地散开了,随之而来的愉悦也如此散开。
10分钟以后,收操了。紧张的庆祝八一建军节晚会节目的彩排也开始了。
206宿舍的人都在房间指导着准备在晚会上吹笛子的张宇。这个说,张宇,吹得再好,也得感情饱满啊;那个说,张宇,吹笛子的时候再加些动作吧;另一个再说,张宇晚上穿军装还是便装吹笛子呢?张宇把笛子从唇边拿开说,你们还让不让人吹?
“吹,当然要吹——嘘,现在都不许乱讲话,认真听。”李大量履行着副班长职责。
“行了,行了,不说了,张宇你快吹吧。”一个叫大侠的学员大声嚷。大侠是某医学院毕业,有点没心没肺的。张宇又瞪起眼睛。“好了,好了,不说了。”大侠见状,赶忙表态。
张宇又将笛子轻轻放到唇边,一曲《牧羊
曲》悠悠扬扬地飘出来了。这次他吹得很投入,甚至眯起了眼睛。听的人也很投入,没有人再讲话。
麦丽丽此刻也在带着班里的几个女兵排练现代舞。被放进猪圈里盛放猪食的那个透明的红色塑料盆子已经被抛到脑后了。生性好动的麦丽丽教给战友们几个简单的动作,其他的动作造型自己就全包揽了。她们练得不知疲惫。麦丽丽在心里还琢磨了一个压轴动作,她要保密。只有保密,才有震撼力。想一想都觉着得意。班长时不时地看一会儿就走开了。窗外的爬墙虎努力生长着,试图扒牢了窗户,看看里面这群可爱的姑娘。
所有的树,所有的树叶子在那一刻都随着风声簌簌响起来了……
彩排的时候,骨干们带着其他一些不参加排练的学员把场地布置好了。很简单,主席台用来当舞台,舞台上方靠前的位置拉了条“庆祝八一建军节”的横幅。舞台两端绑了几串五颜六色的气球。舞台的一侧放着准备好的道具。桌椅摆放也作了些调整,简单却也很有晚会那种热情快乐洋溢的氛围了。
麦丽丽感觉整个舞台简直就是为自己布置的。站在台前领跳时,她满脑子都是那个压轴动作,一走神儿便出了差错。指导员在一边嚷起来,麦丽丽,想什么呢?!重来,重来!
麦丽丽回过神儿,看着有点急火攻心的指导员,又回头去看几个女伴,女伴儿早停止动作,几个人看着她笑问,丽丽,你在想啥呢?
是啊,想啥呢?麦丽丽不好意思起来。指导员看了看腕上的时间,一只手拿着卷在一起的节目单决节奏地敲着另一只手心,喊,快重来一遍!等待彩排的男兵们哄笑起来。指导员循笑声望去,那些笑声顿时变含蓄了。
重来就重来嘛,这么大声儿,忒不绅士了。麦丽丽这样想,却没敢这么说。只是让人不易察觉地往笑的人群里给了李立一个厉害的眼神。
那天的晚会果然效果不凡,灯火辉煌,乐声喧天,无论演员还是观众,都沉浸在欢乐里,直到节目终场仍然意犹未尽。麦丽丽的压轴动作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震撼了在场的人:一个利落的前倒下去,把大家吓了一跳。她直挺挺地看上去是缓缓地倾斜倒地,像一棵锯倒的树。几个女伴在她后面惊得发出尖叫声。在一片目瞪口呆中,麦丽丽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拍了拍手,冲队长指导员那边鬼笑了一下,拉了女伴急跑下台去。李大量也被麦丽丽吓了一跳,晚会结束前,他的视线再没脱离过坐在前面的这个女兵,也没注意到张宇的笛子吹得如何。
队长被麦丽丽的动作吸引,问女兵班长刘芳芳,“这个姑娘挺有胆量,买新盆子盛猪食的就是她吧?”刘芳芳点点头,笑了,队长也笑了。
集合站队的时候,很多同年男兵的目光都落在麦丽丽身上了。麦丽丽的第六感很强,骄傲地感受着。“丽丽,太不够意思了,至少给我们几个先透露一下吧,都被你吓死了。”几个女伴不满了,一致谴责她。麦丽丽眼睛笑得弯弯的,却不作答。倒是一边的班副说了话:“你们没完没了地说这个,有点过分了,丽丽还不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话平平的,却让几个唠叨埋怨的姑娘在不约而同的欷歔声后安静下来了,而麦丽丽心里却不平静起来,一丝不快隐隐上升,像一场小雨一样浇熄了她刚刚燃起的快乐火苗。
骨干们随时随地都会跟学员们不厌其烦地重复:“你们是大学生,有很强的专业知识,也见多识广,但你们离一个真正的军人标准还很有差距!你们现在还在起跑线上,能不能合格,就看这三个月了!”学员们都在努力完成向一名合格军人的转变,麦丽丽同志也很努力,但很快就冒泡泡了,还连累了其他同志,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那天晚上熄灯号吹过,宿舍区一个方框一个方框的光亮闪烁间全消失了,只有女兵宿舍,只有麦丽丽住的那个宿舍(女兵宿舍共两间)的灯还亮着。班长刘芳芳也在这个房间,当号音消失两三分钟的时候,麦丽丽依然没有关灯的意思,沉浸在方才电影带来的兴奋里高谈阔论,还优哉游哉地剪着指甲,每剪一个,磨一磨,再吹吹指甲,吹吹指甲刀。灯绳就在她床铺边上,一向都是她负责开关的。刘芳芳铺着被子,问:“麦丽丽,听到熄灯号了吗?”麦丽丽回答:“听到了。”回答清脆响亮,依然盯着自己的指甲,试图把它的形状磨得更好看些。又一个两分钟过去,刘芳芳停住换睡衣,看着眉飞色舞的麦丽丽,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呀?”麦丽丽的大脑思维在那一刻似乎短路了,嘿嘿一笑,说:“班长,我再休闲娱乐一会儿。”刘芳芳又换下睡衣,平和地说:“哦”,便出去了。麦丽丽似乎很欠缺忧患意识。况且班长在夜里常去隔壁那个房间查铺,没有人会因班长突然停止换衣外出产生质疑。
相信在这个时候,很多人还在很多地方热闹着。但这个营院此刻只有静谧,只有大片的空旷的训练场亮着几处夜灯,与树木错落地辉映在一起,又聚出一圈的影子,四周的院墙矮矮的,房屋也大都只有一层,夏夜里阵阵的风从院墙上方飘过,又抚摸了片片簇簇的叶子,这些叶子随带跳出婀娜,那些影子也兴奋了。麦丽丽的兴奋已经疲乏了,拉了灯绳睡去。
风鸣院更静。急促的哨音骤然地打破安静,盖越风鸣。哨音继续着。睡在班长上铺的陈晨被惊醒,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警醒地小声问:“外边儿怎么了?”屋里的人都醒了,小心翼翼地呼吸着,麦丽丽的眼睛睁得溜儿圆,盯着上方的床板。不适时的哨音把大家从沉睡中拉出,让人有些恐慌。陈晨说:“妈呀,人都要得心脏病了。”麦丽丽有些反应过来了,忙去摸手表,对着手电光一看,也才熄灯一小时,她忙去看班长的铺,小声叫着:“班长,班长。”没人答应。班长对铺的人仔细看了,说:“班长不在啊。不会紧急集合吧?”刘芳芳推开门,站在门口,说:“一点紧张意识都没有!女兵班马上集合,带上自己的小板凳。”
哨音回响在二区队和三区队住的两排房子之间。难道是提前收到了按兵不动的命令?三区队的男兵们的睡眠没因此受到一丝影响。二区队的部分同志听到从后窗透过来的声音,也和女兵作了一样的推测。206宿舍的其他人睡着,李大量快快穿上衣裤,趿拉着拖鞋跑到隔壁敲门,班长田非住在这屋。门开了,是睡在靠门处的叫大侠的男生,他极其不耐烦地看着班副问:“怎么了?”李大量顾不上跟他说话,径直闯进去,说:“班长,紧急集合了!”田非安稳地躺在床上,眼睛都没睁,说:“没有。”李大量着急,说:“真的是,都吹哨了。”房间里的几个人几乎同时发出了不耐烦的叹息声,田非睁开眼睛看了他,又说:“女兵的哨。”听班长这样说了,李大量疑惑地又趿拉着拖鞋回去了。田非转了个身儿,仍闭着眼,说,这小子还挺知道操心。
李大量一进屋,耳朵里就灌进了异口同声地问话:“是集合吗?”李大量不置可否,轻轻关上门,拨开一点窗帘,眼睛顺着窗帘缝儿看着外面的动静。
一溜儿排开的女兵右胳膊挎着小板凳规规矩矩地站着。刘芳芳和她们对站着,目光在她们的脸上扫来扫去,问:“大家还困着吧?知道咱们班为啥子在这会儿紧急集合吗?”大家齐声回答:“不知道!”麦丽丽在心里嘀咕着,能不
困吗?
几个男兵听到院子里女兵班的动静,马上清醒过来,几个脑袋就重叠在窗前了。似乎是感应到了那些目光,刘芳芳的声音压得很低,说:“你们每天都告诉我,你们如何的睡眠不足,可就在今晚熄灯号响过近10分钟了,居然有人不肯关灯,告诉我她要休闲娱乐。今晚月亮不错,大家就一起出来休闲一下吧。”另一个房间的女兵不明就里,几乎同时开始极小的抱怨声:“谁呀?真是的。”麦丽丽对号入座,心里一阵阵发紧。
刘芳芳不再说话,不紧不慢地来回踱着步子。蟋蟀在一边的树下幸灾乐祸,弹着清歌。偷看的几个男兵听刘芳芳的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张宇听到“月亮”什么的词儿,隔着窗户向天上望去,乐了,说:“女兵班够浪漫的,大半夜的还带了椅子集体出来看月亮……”李大量拍了他两下,他就住了嘴。大侠不耐烦了,走回床铺躺下:“你们先看着,弄清楚怎么回事,明儿再告诉我。”其他几个人也去睡了,只有李大量和张宇还盯在窗边。
20分钟过去了,刘芳芳没有再说话,女兵们也不说话,就那样站着,胳膊上还挎着小板凳。麦丽丽受不了了,大声报告了一声,刘芳芳没有理睬。麦丽丽提高分贝,又一声“报告”。刘芳芳问:“怎么了?”麦丽丽说:“报告班长,今晚的紧急集合是我引起的,请班长让其他战友先回屋睡觉。”刘芳芳点点头,微笑了一下,说:“麦丽丽同志还是很勇于承担责任的,大家现在可以回房间睡觉了,只是每个人回去前,必须把自己的小板凳给麦丽丽拿着。”大家愣了,没有人说话。刘芳芳问:“怎么?你们不愿意吗?那就一直站着吧。”副班长梁雨馨说:“我们陪麦丽丽一起站。”其他人点头表示同意。麦丽丽情急之下喊出的话还带了大义凛然的味儿出来:“亲爱的战友们,你们快进去吧,不然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就请把你们的椅子放过来吧,我可以承受的!”刘芳芳和其他女兵忍不住笑了,麦丽丽一本正经地说:“快啊,快啊。”刘芳芳站到一侧,不容置疑地说:“麦丽丽出列,其他人从右至左回房间!”
李大量和张宇看傻了,这个刘芳芳!8个小板凳在麦丽丽的怀里摞得高出她一头还多。每个人将小板凳递过去,进屋的刹那,都要再回头看一眼麦丽丽,狠狠心,终于把她抛至脑后,一脚踏进屋里。
梁雨馨说:“班长,我陪麦丽丽一起站吧。”刘芳芳一点表情没有,说:“不可以。”麦丽丽从板凳的隙缝里冲副班长眨眨眼睛:“快进去吧。”8个摞在一起的板凳挡住了麦丽丽的表情,看不到她的神情了。
张宇说,麦丽丽这回糗大了,这会儿咱这排房子肯定不止咱俩这两双眼睛。李大量有点生气地说:“这个刘芳芳!”张宇看着李大量,李大量自顾去睡了。
三
秋天里,在训练场上的日子感觉舒服了许多。之前是日晒,现在是风吹,空旷的原野上空肆意掠过的风沙常会越过矮矮的院墙把里面的脆弱吹得片片散乱。
军事训练开始了打靶、瞄靶的科目,体能训练也五花八门地加量了,这些冲淡了最初的枯燥。无论男兵李立、李大量之流,还是女兵梁雨馨、麦丽丽之类,都爱上了这些科目,爱上了这些五花八门,偶有眼泪的陪伴,也是哭中带笑。
有些人在出生前,或许就被注定要在生活中比旁人多出许多的不同凡响,麦丽丽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她不带丝毫故意的成分,却总会在顺其自然里发生一些特别的事。
进行瞄靶练习的时候,麦丽丽早忘了一周前肩枪训练的痛苦,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并且已能熟练地拆枪、组枪了。学员们是分三批轮流趴消防沙练习瞄准的。队长从男兵里挑了两个军事科目表现突出的,让他们帮忙女兵练习。于是,在女兵班练习的时候,李立和李大量就也出现在那池消防沙里了。梁雨馨和麦丽丽挨在一起,李立就常去指导麦丽丽,和麦丽丽偶尔小声斗斗嘴,声音很小,只有梁雨馨可以听到,听到了,也只是微微笑着,并不搭腔,好像在看一个小型的专场话剧。刘芳芳在这时远远看到,就很急,就想去阻止,田非和其他几个男班长就会阻止刘芳芳。田非说:“芳芳,你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刘芳芳瞪起眼睛,仍操着那口四川普通话说:“当然不会有问题,会有什么问题?”田非就说:“你就放心吧,咱俩以前一个新兵连的,不也好得挺纯粹嘛。”刘芳芳盯着他这位同年兵:“他们是地方大学生,知不知道?恋爱对他们是再平常不过的,知道吗?”田非耸耸肩,一脸无辜地说:“芳芳,我们都没上过大学。”其他几个人笑起来。刘芳芳不再理睬他们,仍看着消防沙那边,却也不再有阻止的意思。李大量是从不敢离麦丽丽很近的,他总在另一端晃悠。有一天刘芳芳终于忍无可忍,她叫住他们两个说:“你俩换换位置,促进指导。”刘芳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瞄靶训练的最后一天。前一天下了整晚的大雨,晌午的秋日暖暖地烘烤着地面,火力却小了很多,池里的沙子浸泡在雨水里,男兵和女兵们就趴在这些沙子上。李大量站在麦丽丽这头儿的后面,一群人冷得直吸溜气儿。
麦丽丽低声对梁雨馨说:“真倒霉,今天是我来情况第一天。”梁雨馨看着麦丽丽,担忧地问:“很难受吧?我和班长说一下,你回去休息吧。”麦丽丽摇摇头,沉默。梁雨馨说:“我妈说,这样会落下病的。”麦丽丽不说话,梁雨馨转过脸去感叹:“丽丽,你真倔。”李大量走过来,问:“麦丽丽,你没事儿吧?”梁雨馨看了李大量一眼,仍专心瞄靶。麦丽丽懒洋洋地歪过脑袋看着李大量,李大量立马就不知所措了。麦丽丽说:“我当然没事儿。”就转过头了。
麦丽丽脸色越来越差,小腹开始僵硬地疼。李大量不知道她怎么了,却也不好再问。梁雨馨忍不住了,响亮地喊了声“报告”。
刘芳芳过来了……
看着麦丽丽略蜷着身子往营区走,李大量蹲在梁雨馨的旁边问:“她怎么了?”染雨馨说:“丽丽胃疼。”
晚饭的时候,麦丽丽仍蜷在被子里,没去吃饭,小腹还在痉挛。梁雨馨打了饭菜给她,最爱吃的烧茄子也没能激起她的食欲,刘芳芳拿来两片芬必得,看她吃下去,就走了。梁雨馨再去看她时,带给她两盒胃痛冲剂。麦丽丽说:“神经,我又不胃痛。”梁雨馨拿药在她眼前晃了晃,把药放进她的柜子,说;“我不是傻子,是李大量那个傻子给你买的胃药……”
听说,指挥部的首长要来考核学员体能。不断有学员好奇地问班长,怎么个考法?一时间,有关考核方式的多种版本在这个营院里涌起。
比较准确的版本是在考核正式来临的前一天傍晚在女兵班传开的。刘芳芳说:“有可能还会变动,但大家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多练习一下背包打法。”
之前有过两次小型拉练,大家并不太紧张,听说前来检查考核的是一位将军,都兴奋不已。张宇对李大量说:“我的目标就是当将军,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前夜,两个房间的女兵将闹铃检查了又检查,重复调试几次,早早睡下。男兵206宿舍里,连同副班长李大量在内,都是和衣而睡。班长田非的洞察力似乎超强地敏锐,查铺时,从进
门的第一张床铺开始依次掀了貌似熟睡的人的被子。大家忽地坐起来,尴尬却又不敢出声儿。田非依旧低沉着声音,说:“全部脱掉睡觉。”就掩上门走了。
“啥?全部?”大侠不自觉地感叹着,脱口而发。
凌晨4点10分,闹铃响了,女兵们就着窗外那点微弱的光飞速地穿衣,打背包。空间有限,又不能发出过分的动静,每个人在拥挤中彼此谦让,好容易将背包打好,衣服也穿戴齐整,连外腰带都扎好,两两在下铺坐着等那一声哨响。
柔弱的光亮在一点点强起来,几个女兵相互倚着直打盹儿,却也不能踏实睡着。麦丽丽第七次仔细地看了闹钟,6点23分。刘芳芳说:“看了也白看,以哨音为准。”一个叫陈晨的女兵拿过背包丢在地上开始拆背包,一边拆一边自言自语:“天都亮了,我要睡一会儿了,肯定是走漏了紧急集合的消息,改时间了。”她的话没说完,背包就被她拆零散了,绑在上面的鞋子、脸盆也给归置回原位了。刘芳芳和其他几个女兵看着她,还没反应过来,她就爬上自己的床铺躺下了,反正是周末,还可再睡半小时。陈晨连枕头也没取,舒坦地平躺下了。麦丽丽心里想,如果再过5分钟没有动静,自己也要睡下了。
一声声短而急促的哨音在营院里响起来了。麦丽丽心里一阵庆幸,多亏不是5分钟后吹的。陈晨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哇的一声就哭了。麦丽丽才想起房间里还有一个非幸运者。刘芳芳说:“别哭了,这会儿打背包还来得及,还有几分钟才可以出去。”陈晨哭着,重打着背包,其他人也快快地帮她整理。
男兵们是听到哨音才起床的。平日里喜欢磨叽的那个发感叹的大侠第一个冲了出去。张宇说:“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大量手里忙乎着,也不应声。田非推门进来,说:“不要老眼光看人嘛。”张宇就不做声了。门随着急促的吱呀声又被推开了,大侠风风火火地冲回来,把背包往地上一撂,说:“我忘了穿衬衣。”果然,春秋常服的外套下面就只有一件背心。张宇乐了,用眼睛瞟着班长:“我说呢。”其他几个人也笑起来。
真正的野外拉练。女兵班由班长、排长亲自带队跑在最后,前面的队伍竞从一座破旧的桥下的垃圾堆上踏过去了,麦丽丽问:“报告班长!我们也要走垃圾堆吗?”排长在一边接了话茬,说:“跟着前面队伍跑!”踩过那一片垃圾,一股股酸臭袭来,麦丽丽想起以前的那个盛猪食的盆子,哇地又吐了,有两个女兵也受感染似的吐起来。刘芳芳带其他女兵随队先跑了,排长留下看着她们吐,在垃圾堆上进行这样的行为造成了她们呕吐的恶性循环。排长吼起来:“快跑!掉队了!”几个女兵强忍这种恶性循环,去赶队伍。秋日的凉风吹来,麦丽丽感觉眼睛四周皮肤有些疼,都是呕吐带出的眼泪惹的祸。
天气早已入秋了,此刻站在训练场上的人都淌着汗珠子,麦丽丽的头发湿了,汗流如水一样顺脸颊滑落,原来自己脸上也是可以出这么多汗的。麦丽丽摸着背包被背上的汗浸湿的那面,很有成就感。在这个时候,田非班长别出心裁地要检查全班的军容风纪,在全班男兵拉起裤脚的刹那,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班长的目光落在大侠的脚上。大侠没有穿袜子,见大家盯着自己,脸红了,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着急忘了。”班长田非没有说话,副班长李大量也没有说话。张宇得意地说:“我说呢。”
野外拉练只是考核的一部分,其他考核以各种形式相继开始了。骨干们尤其喜欢在军姿训练时进行提问,回答错得离谱,便会被罚。田非班长似乎为了袜子事件要惩罚大侠,最喜欢提问他。大侠在第一次被提问时就成了全班的千古罪人。班长问他:“军姿的动作要领是什么?”大侠在前面答的还是很顺溜儿的,就是在两臂摆放位置问题上出了岔子。他说:“……两臂自然伸直……”
班长皱起了眉,说:“两臂自然伸直的是长臂猿吧?”那次全班都被罚50米往返鸭子步,张字走得腿上的肌肉又酸又痒,恨得总去看大侠,咬牙切齿的样子让大侠格外虔诚地走着鸭子步。大侠在第一次被罚后,每天的军姿都心有余悸,甚至在一天晚上,宿舍的人都听到了他在熟睡状态里还呢喃着条令条例。
叶子一层一层地落在一起,枯黄地蜷在一起像一堆要进入冬眠的三叶虫。炊事班有很多的面袋子,每个班都有人去向老兵讨要几个袋子,在深秋的早晨用枯叶塞得满满的、瓷瓷的,把袋子拖到垃圾池边,拎起袋子的一角,枯叶们哗啦啦撒出来,尔后在燃烧中开始新生,每个班在每个早上都让很多的叶子回归了这样的宿命。女兵班的清洁区里还有一小片灌木丛,片儿不大,矮小密集,躬身进去也不能展开清扫,小叶子还很多,女兵们绑长扫帚一点一点把小枯叶划拉出来,费劲费时。女兵班为此在早饭时迟到挨了几次批,副班长梁雨馨很着急,终日的清扫却让人看不到成果,叶子依然那么多。麦丽丽的足智多谋在这个时候发挥了关键性作用。
周末半天休息时,采纳麦丽丽建议的副班长带着班里的女兵悄悄钻进了那片灌木丛。每个女兵一手拿一个大大的黑塑料袋,一手忙不迭地捋丛木上的叶子。大家说:“丽丽,你太有创意了。”秋日的阳光也明媚起来了,女兵们在丛木林的身影越来越像采桑女。
下午,全体骨干并学员瞠目结舌地看着那片基本上已经秃了的灌木丛,与另一边划在男兵清洁区的灌木丛成了鲜明对比。其他骨干看着刘芳芳,刘芳芳看着梁雨馨,很快又看向麦丽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女兵班。
宿舍区每排房子前的那些树木几乎秃掉了,知了可能挖了洞将自己埋起来也不问世事了,蚂蚁再不沿着砖铺路上的隙缝匆忙行走了。进进出出时再看那些枯光的枝杈让大家在那些天总回想起骨干们在刚开训时说过的话一等这个院子里的树叶基本落光了,你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麦丽丽曾盼星星盼月亮般地数着日子算时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又忘掉了数日子的事情。不经意地,到了快要离开的时候,秃秃的枝干及热被窝对她诱惑的增强都令她伤感,她和梁雨馨再在搭班夜间巡逻的时候,总在紧裹一下棉大衣后走到那些树跟前说:“我想去西藏,听说有一个支队在阿里。”梁雨馨在这时总会说:“听说那里很缺氧,皮肤得晒出斑来,头发也会变少,不过,我也想去。”麦丽丽又说:“听说那里不让去女兵。”梁雨馨瞪着眼睛问:“是吗?那我们去了不就有了……”
麦丽丽想去新疆,想看看她早就听说过的天山深处的独库公路,为了修筑那条天堑之路,基建工程兵部队的100多名战士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她要是去新疆,就会被分配到武警交通部队,那支英雄部队就是交通部队的前身,她对那儿无比向往。
深秋的最后一场雨,从前夜陆续下着,中午时,也没有停的意思。这几天训练课时明显减少了,训练强度也降低很多。队长挨个儿给各个班通知,晚上会餐。给女兵班通知完,麦丽丽说:“队长,我们再集体去训练场打一次擒敌拳吧?”其他女兵也说:“队长,我们再集体打一次擒敌拳吧。”
雷声也轰鸣起来,雨滴似乎更大一些,更密集了。全部的学员集中在训练场上,队长的口令混在雨和雷的声音里格外有力,一排排迷彩色节奏有力地舞动,麦丽丽相信这是自己打擒敌拳最到位的一次。
收队了,雨渐小了,头发湿了,雨水很凉地敷贴在脸上,麦丽丽鼻子酸酸的,她吸吸鼻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也分不清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了。没有人回宿舍,大家站在宿舍区边上望着渐小的雨,雨戛然而止,过渡得突然,天空很干净。梁雨馨说:“西藏的天空是最干净的,一定比任何地方的天空都好看。”麦丽丽说:“那当然,雨馨,我是真的嫉妒你。”好多人突然喊起来:“快看,快看,彩虹!”麦丽丽仰头望去,果然,有两道艳丽明亮的彩虹横亘长空!居然是双彩虹。在麦丽丽的人生中,如此气势恢弘的长虹她是第一次见到。
这道彩虹像一道长桥,将我们从生活了三个月的康大接引走。一周之后康大的院子已经人去楼空。梁雨馨去了西藏,李大量、李立去了新疆,张宇去了湖北……一群人从此各奔东西。没有了汗水和泪水,欢笑和哭泣也了无影踪。
康大是一座分水岭,将各路闪光的溪流送往不同的方向。
不,康大是一株花树,它要等上一年才能再度开放,再度热闹起来。
责任编辑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