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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鹰

2009-09-21

十月 2009年5期
关键词:韩山匪徒金子

海 桀

1

侦察兵肖洋坐在水草肥美的河沟旁,给战马的右前蹄用心缠裹绷带。

昨天傍晚,刘骏的枪沾了水,擦拭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走了火。子弹撕开马的皮肉,在蹄腕上部的骨头上留下一道血槽。凭肉眼的经验,好像没对骨头造成破碎性伤害。经过处理和一夜的疗养,它欢蹦乱跳的,似乎没事了。可毕竟是枪伤,肖洋怕出意外,早上出发时,没舍得骑它,想牵着它走到目的地。他的想法遭到了班长黑蛋的批评,黑蛋沉着脸训他敌情观念差。他知道黑蛋没错,这儿山大人稀,又是少数民族地区,语言习俗都不熟,万一遇上流窜的匪徒,就可能有麻烦。问题是,山沟里满地都是石头,万一马有骨裂之类的损伤,没准小伤就会成大害。黑蛋见他磨磨蹭蹭,就下了命令。他只好提心吊胆翻身上马。然而,出发不到二里,这匹名叫冬冬的战马就在山道上失了前蹄,把他重重摔了下来。

这是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一日。

山谷里异常宁静。天蓝汪汪的,一堆一堆的云絮像是耀眼的雪。大气干净透明,从山坡朝下看,沟口两面的山脉、树木、溪流、星星点点的牦牛,以及一条条掌纹似的小路,都清清楚楚。蓝天白云,层峦叠嶂,不知怎的,他突然有点儿想家。家乡坐落在江南水乡,按说那才是看得远的好地方,其实不然,在家时,他爬上村里最高的大树,就是想看远点,但也只是远了那么一点点,前方的前方似乎永远都是笼罩在烟雨里的水泽、树木和村庄。

想着,走着,一抬眼,发现已被黑蛋他们落下了一大截儿。他赶紧加快脚步往前赶。冬冬似乎知道他的心境,在紧贴着他走了一会儿后,一次次往他的前面蹿,时不时地发出响亮的嘶鸣声,似乎在催促他跃上马背。可他不能骑马。马的伤口在不断出血,刚才缠上的绷带又被鲜血浸透了,那颗该死的子弹肯定对骨头造成了隐性伤害。如果有三两天时间,这点伤对马来说不算什么,抹点药,夜里加几次料,说好就好了。可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里,情况就不同了。

头顶有两只鹰,翅膀几乎不动,静静地绕着圈儿滑翔着。

不远的山梁上,鲜艳的经幡在瑟瑟抖动。向导贺虎告诉他们,幡旗上印满了经文,是什么经,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越是这样,就越是诱惑和神秘。

前方的山窝里,袅袅的青烟升腾着。

黑蛋抛下他时说了,如果前方碰上藏族老乡,叫他设法用他的冬冬换一匹好马,等完成任务后再换回去。那么有青烟的地方,十之八九有藏族老乡,他是不是该为自己换一匹好马呢?有了当地的好马,很快就可以赶上队伍。可问题是,一旦换过之后还能再换回来吗?如果换不回来,多好的马他也不愿换。再看冬冬,显然比刚才又精神许多,走得踢踢踏踏,不跛不瘸,如果不是缠着浸血的绷带,一点看不出是伤马。冬冬跟他两年了,大大小小的仗不知经过了多少,愣是毫毛不损,想不到遭此意外。他的头有点晕。晕晕忽忽中,情不自禁从怀里掏出怀表,看着嵌在表盖里的微笑的萌萌,心窝里一阵哆嗦,不知远在美国的萌萌是否平安,她肯定已经知道革命成功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那么,她会回来吗?会不会已经动身?父母亲怎样了?他们还活着吗?完成这次任务后,他可以回去寻找自己的亲人吗?……走着,想着,不知不觉肖洋牵着马上到了山垭口。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目力的前方,层层叠叠的山脉逶迤连绵,几座耀眼的雪山在云团间闪闪发光。迎面的风里,他嗅到了河谷里特有的水土的腥味和潮湿的气息。他笑了,没啥说的,下到山底,顺着山沟绕出去,就是黄河,没准黑蛋他们已经到了河边。

肖洋的判断没错,此时黑蛋带着他的几个侦察兵就站在黄河边,风不动,云不走,河水清澈平稳,岸边是收割过了的成片的庄稼地。有树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个不大的村落,但看不见什么人,也看不见牲畜。

向导贺虎指着河岸边一座土墙院子对黑蛋说,筏子客就住在那里,如果想过河的话,可以到他家,让他用羊皮筏子送咱们过河。大家相当警惕,一律牵着马,提着枪。周围出奇地静,二条狗、一只鸡都看不见。院门虚掩着,向导冲里面喊了几声没动静。黑蛋推开院门,顿时惊得浑身冷战,只见不大的院子里,横躺着一具男尸,人是被马刀从正面砍死的,血喷得四处都是,尸体旁扔着一把锋利的板斧。堂屋的门槛上躺着具女尸,是被刺刀捅死的。从尸体还很柔软的情况看,残忍的凶手也许就在附近。侦察兵们小心翼翼搜索了一遍,在屋里的土炕上,发现一个披头散发、浑身赤裸、下身血污的女孩,模样最多十五六岁……

临出发时,连长对黑蛋再三叮嘱,一旦遇上突发事件,要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应对,不能冲动。黑蛋提升为侦察班长后,这是第一次单独带人执行任务,任务非常明确,就是侦察了解黄河上游主要渡口的基本情况,搞清楚有没有大股集结设防的匪徒,以便为地方工作队的进入做好准备。他只有五个兵,三支步枪,三支冲锋枪,算上会说藏语和撒拉语的向导,一共是七个人。而敌情方面,公开的敌人是马步芳手下不愿放下武器的几个匪首,大多血债累累,人人能骑善射,十分凶顽;再就是地方上的武装匪徒和蟊贼。这些人一旦和溃散的匪首相勾结,就会对新生政权的建设形成威胁。他把向导叫到一边,想弄清究竟是什么人对这一家如此残忍?惊魂未定的贺虎说,根据院里的情况看,是有人抢走了这里的羊皮筏子。问是什么人干的?贺虎说不知道,也许是土匪,也许是强盗。

离开凶宅,黑蛋心情沉重,事情的复杂、处境的险恶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必须到村子里了解情况。贺虎说,河上游的村子叫元丰村,藏汉混居,村里有著名的元丰寺;河下游的村子叫李家磨,你想去哪个村?黑蛋说,先去李家磨。临走前,他一而再地把目光投向那个叫红泥沟的沟口,根据他的计算,肖洋即便走得再慢,也该出沟了。可是没有,他的望远镜里什么都看不到。

该不会出事吧?

黑蛋焦躁起来,他命令放哨的刘骏立刻骑马按原路寻找,如果肖洋的马出了问题,果断将马放弃,尽快到下游的李家磨会合。

2

肖洋牵着他的马下到沟底时,他渴了。他渴了的时候,知道受伤的马会更渴。而右侧的岔沟里,恰巧有条清亮的溪流。他牵着马进了沟,饮完水,本该掉头回来时,却意识抛锚,神差鬼使朝着岔沟的深处走进去。待到察觉方向有误,已是半小时之后了。但他并不在乎。不就是到河边的渡口会合嘛,凭感觉,黄河已经很近了,没准拐过沟里的那个弯,就可以看见。

果然,又走了一刻钟,沟口豁然开朗,一条大河从天而降。他的心情骤然激动,牵着战马,朝着黄河一溜小跑。很快,成片的庄稼地、正在落叶的树木和树木环抱的村庄就呈现在眼前。他惊奇地看到,这个很大的村庄里,有金碧辉煌的寺院,院墙深红,几座高大的殿堂十分壮观。

那么,黑蛋他们会不会在村里呢?会的!为什么做出这样毫无根据的判断,他没多想,只是想马上进村找到自己的分队,或者就近敲开一家老乡的门,赶紧给他的马找个兽医什么的好好检查一下上点药。

就在这时,村子里突然传出几声沉闷的

枪声。

枪声就是命令。

肖洋立刻翻身上马,推弹上膛,朝着村子冲过去。

糟糕的是,他的冬冬再一次马失前蹄,将他重重抛下马背。倒下的马站不起来了。枪声中,它一次次昂首扬鬃大声地嘶鸣着翻身挺立,一次次轰然倒地。肖洋握住马的伤腿,头里一声闷响,心就堵住了嗓门,只见刺目的血水已经将马的“白蹄”完全浸透,更可怕的是,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错位的断骨,骨头是斜着断的,上下裂口约两寸,锐利的骨碴儿白森森地穿出了马皮……没救了,即使它能侥幸活下来,也不可能成为驰骋疆场的战马了。

肖洋的泪水夺眶而出……

冬冬似乎知道了结果,它不再挣扎、不再嘶鸣了,只是平展展躺着,嘴里喷出的热气呼呼有声,两只大大的湿漉漉的眼睛瞪得圆了又圆。肖洋知道是疼的,他松了马的肚带,卸掉马鞍,用手掌擦掉它嘴角的白沫,摩挲了一会儿它的脸颊,果断地起身离去。他离去的时候,战马挣扎起来,颓然倒地,又挣扎,又倒下。但他没有回头,听到它一次更比一次强烈的悲鸣声也还是没有回头。

他噙着泪水朝着村庄越来越快地跑过去。

将要进村时,又有几声枪响迎面而来,紧接着就是纷乱的马嘶人叫,尘土起处,十来匹马驮着一群拿枪的人,疾奔而过。

马队的后面,几十个身着僧衣的喇嘛和破衣烂衫的村民,手持棍棒长刀,奋力追赶,喊声震天。马上的人回身射击。追赶的人前仆后继。

肖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那十来个骑在马上的家伙,显然不是好人,可他们为什么要杀害与世无争的僧人呢?疑惑间,他本能地收住脚步,想要隐蔽,但已经晚了,眨眼间几个壮汉已围拢上来,其中的两个手中握刀,步步逼近。肖洋知道对方肯定误会了,把他当成了坏人,赶紧大声叫喊,可人家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径直挥刀围靠上来。明亮的阳光下,血腥的气息里,他看到的是绝对令人恐怖的仇恨和喋血后的利刃般的眼睛。说时迟那时快,肖洋突然把手中的步枪猛然一挺,大吼一声,雪亮的刺刀已经上到了枪上,可他没有刺杀,更没有开枪,而是趁着对方发愣的瞬间,转身就跑。没跑几步,后背上就重重挨了一下,艰难地转过身来,那个显然恨透了他的汉子,朝他拦腰就是一刀,勉强躲过,耳后呼呼风至,急忙缩脖仰身,一道寒光从头顶掠过……

几个回合后,一身冷汗的肖洋,想要再跑已不可能!

按说,生死关头,他手里的枪就不该是吃素的,可他还是没有开枪。这些没有拿枪的人还有僧人,肯定不是坏人!不是坏人,十有八九就是老百姓,他怎么能向老百姓开枪呢?他想要……

……不等他想明白,他的枪被人抓住了,脑袋上轰的一声,剧烈的疼痛和眩晕中,眼前金光四射、天崩地裂……

3

黑蛋在向导贺虎的带领下,还没走到那个名叫李家磨的小村子,就听见了顺风传来的枪声,是从那个有着一座大寺的村子里传出来的。

黑蛋紧张起来,肖洋和刘骏单独在外,难道遇上意外了?很快,他的望远镜里出现了十来个持枪骑马的人,这些人冲出村子,朝着河边纵马狂奔。马队的后面,几十个手持刀棒的僧人以及村民在后面猛追。马上的人频频开枪,追赶的人被不断打倒,但仍然穷追不舍。军人的敏感和职责告诉黑蛋,这是匪徒,必须制止匪徒的虐杀。

四个侦察兵策马扬鞭,朝着匪徒迅速冲过去。最初的几分钟他们放缰狂奔,直到目标越来越清晰,才呈战斗队形分散开来。但不等他们动手,就传来了冲锋枪的扫射声,河谷里顿时枪声大作。

开枪的是刘骏。

他一路找寻肖洋,到了山垭口都没碰上,仔细搜寻也见不到踪影,只能返回。

一路上,他的心情很不平静,感觉里,这小子十有八九开小差了。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肖洋这种小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人,仗着识几个破字,动不动就摆出一副知天知地、多愁善感的德行,好好一匹战马,什么名字不好起,非要叫个冬冬,也不嫌肉麻,还动不动就跟人较真儿。就说昨天傍晚,擦枪走火伤了马这件事吧,纯粹的意外嘛,子弹没长眼,又不是故意的,可他非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先是不依不饶,后来又是上药又是守夜的,看那架势,硬是要往事件上闹。最气不过的是今儿早上,本来那匹马是可以留在营地的,向导已经疏通好关系,人家老乡也愿意换匹马给他骑,马是军马,屁股上烙着号,根本就丢不了。可他愣是不干,好像天底下就他一个爱马的人,结果弄得掉了队。

其实,解放兰州后,俩人之间就有冲突。是个下午,大家在黄河边遛马,唯独肖洋在后面磨磨蹭蹭,又是洗马鬃,又是刷马尾的,见大家走远了,就牵着他的冬冬朝老乡的果园里走去。果子早就收获过了,连个毛毛都没有,他去那儿干吗?一向看他不顺眼的刘骏觉着蹊跷,就悄悄跟了过去。见他进了园子,把马拴在一棵果树上,确信园内无人后,坐在马肚子底下,拿出个小本本,煞有介事地用自来水笔写了起来,写了会儿,又从贴胸的衣兜里掏出怀表,翻开表盖,左看右看还放在嘴上亲。刘骏知道表盖里有女人的像,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见到过里面的秘密。可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动不动就拿出来,亲吧,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典型的小资产阶级作风!为此,他曾向指导员反映过,说肖洋在怀表壳子里藏女人,思想品质不健康。指导员好奇道,表壳子里怎么藏女人?他说是相片,俺亲眼看见的,跟国民党的姨太太一样,可能还有什么其他的秘密。第二天,早操完毕,指导员见肖洋的脖子上果然挂着块怀表,不觉心里一动,说肖洋,能把你的怀表给我看看吗?没想到肖洋断然拒绝道,不,你要问时间,我可以告诉你。指导员说,我想看的是表。肖洋说,是命令吗?如果是命令,我可以给你;如果不是命令的话,它只是一件随身物品,我不想给他人看。指导员也就作罢了。此时此刻,见肖洋又在想女人,刘骏只好没趣地走了。谁知吃过晚饭,肖洋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刘骏,有件事我想和你单独谈谈,可以吗?他说啥事?肖洋说,咱们到河边去。苍茫的暮色里,俩人来到一块巴掌大的沙洲上,面对奔腾的黄河,他说到底啥事?肖洋不知是嗓子眼里还是肚子里哼了两声说,啥事你不知道?他就有点冒火,说你有啥事,俺咋知道!肖洋说你应该知道,明人不做暗事,我问你,今天下午你为什么跟踪我?他一听这话,随机应变道,咋能说是跟踪呢,你可以去的地方,难道俺就不能去?肖洋冷笑两声说,没人说你不能去,我警告你,对动不动就瞅我后脑勺的人,在我看来,和用枪指着我脑袋的人没啥区别!你不是监视我吗?可以再一再二,但以后别让我看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刘骏火了,说你想干什么?肖洋说,我不会再说第二遍,记着,这是最后一次!说完,直勾勾的眼睛盯了他足有一分多钟。

那以后,俩人就成了针尖对麦芒。

其实,刘骏之所以监视他,也是有苦衷的,换句话说,他曾接受过命令。

肖洋这个人,是两年前独自一人投奔革命的,在这之前,他在国民党的文职机构里干过,主要从事英文翻译。此人家庭出身不是革命对

象,但也不属于革命阵营,是那种尚未定性的拉帮结伙跑买卖的有钱人家。这种人家照他刘骏的理解,十有八九都是投机倒把打家劫舍的坏分子,迟早是革命对象。肖洋本人学生出身,据他交代,上师范时参加过三青团,虽说也参加过左翼社团,关键时刻弃暗投明,可作为侦察兵来说,用你是因为你有英文的特长,不能不防也在情理之中。刘骏是猎户的儿子,七八岁跟着父亲上山打猎时就知道,不管是兔子还是狐狸,总是要不断地回到出没过的地方。人也一样,只要有尾巴,夹得再紧,迟早也有露出来的时候。接下来,部队南征北战,肖洋在战火的洗礼中洗清了自己,还立了功。可刘骏就是看不惯他身上的小资产阶级作风,尤其是动不动就背着人拿出女人的相片放嘴上亲,让他说不出的鄙视和恶心。还有,最近这小子就有新动向,他公开说,革命胜利了,共和国成立了,他准备到香港去寻找避难的父母,然后到美国去找离散的对象!听听,这都是啥话,连到帝国主义的老家都想到了……

刘骏想着,走着,一出沟口,就听见了枪声,接着就看见了那伙匪徒。一开始,他拿不准是些什么人,也搞不清是什么人开的枪,如果针对的是侦察队,为什么没有还击?犹豫不决中,顺着黄河朝下游一望,他浑身的热血就沸腾了。

只见尘烟起处,黑蛋正带着康抗、杨劲松和小顺子朝着渡口飞奔而来。

他的枪响了。

4

元丰寺是一座古老的藏传佛教名刹。寺院背靠雄伟的丹霞山,面对黄河,周围林木葱郁,溪水淙淙,山花遍野,景色秀美。相传,大约两百年前,寺院因失火,一度焚毁,在此期间,一些汉民、土民、藏民相继迁来,在此耕种、放牧,渐渐形成村落。待到元丰寺再度重修,与村庄之间已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分不开了。寺院部分靠山,山根有天然形成和人工开凿的石窟,窟内多有壁画。据说,早在元代初期,著名高僧慧景、慧应、慧嵬等人赴印度深造,一路云游各寺,就曾慕名来过元丰寺,并留有遗迹。遗憾的是,大火过后,已是踪影皆无。重新修建的元丰寺,虽说尽力恢复原貌,但无论规模还是寺僧终究不及先前,到了现在,也只有僧众40来人,僧舍三十多间。寺院靠近山崖处有一座两层佛殿,殿内供有弥勒佛贴金塑像一尊,据说已有七八百年的历史。该寺重修时,整理其基座,在一精致的石道内发现了宗祖大师的灵骨、法器和经卷。大幸大喜之后,住持决定一切按原样重新修葺。遗憾的是,由于年代久远,再加上其他诸多原因所致,弥勒佛像上的贴金已经基本上看不到了。从那时起,元丰寺的历届活佛都把给佛像重新贴金,作为寺内最重要的大事来办,终因化缘不易,真金难得,经过了一百多年的努力,10年前,这一愿望才有了实现的可能。但由于世道不稳,战事连连,给佛像重新贴金这样的大事不敢轻易进行,便在静观中一年年拖了下来,只等太平盛世的到来。而那些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金子,历年以来的保管非常严密,除了住持和总管,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可就是这样一件外人绝对不可能知道的事情,竟然就招来了以韩山为首的强盗。光天化日之下,十几个武装匪徒冲进寺院,直奔住持的僧舍。待到僧众们反应过来,匪徒们已经打开地窖,抢走了藏金。绝望中,僧众们试图夺回被抢走的金子。然而,赤手空拳的僧人,哪里是谋划已久的武装匪徒的对手。得手的匪徒们遇到拦截,开枪就打,杀出寺院,扬长而去。

僧众们回过神,在住持的带领下,召集一呼百应的村民们,拼命追赶。

韩山到了河边,接应的匪徒们已经等候在羊皮筏子上。

就在这时,黑蛋带着他的几个侦察兵赶到了。视线开阔的河滩地,没有任何隐蔽的地方,根本经不起骑兵的冲击。以黑蛋的想法,就这十来个匪徒,几分钟就能把他们收拾了。可他想错了,匪徒们除了骑马的,还有接应的。不光有匪徒,还有不明身份的筏子客。有了这些专门划筏的筏子客,你就不能不顾及手中的枪。有了顾忌,骑兵的速度优势顿时就化为了乌有。

韩山看到从天而降的侦察兵,一面命令匪徒开枪阻截,一面慌慌张张带人爬上羊皮筏子开始渡河,不知什么原因,韩山乘坐的筏子,划出不远,竟然翻入了河中,落水者很快被其他筏子救起。匆匆划向对岸。

追赶匪徒的僧众和村民们,见有人出手帮忙,举刀拖棒,嗷嗷叫着,冲向岸边。来不及渡河的匪徒们见情况不妙,又无退路,上马就跑,也就跑出百十米的样子,就一一栽倒在黑蛋他们的枪弹之下。剩下的,眨眼间就被呼呼啦啦拥过来的人们乱棒打倒。黑蛋忙叫向导疏通关系。话都是事先编排好的,说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是来帮助大家打土匪、护家园的。我们的队伍千千万万,大部队很快就开过来了等等,向导用当地土话说了一通,人们的脸上黑云翻滚,毫无表情。就在这时,对岸的树丛中响起排枪,子弹嗖嗖乱窜。

黑蛋赶紧指挥大家撤离河滩。

有个喇嘛受了伤,50多岁的样子,子弹打中了右胸,一喘气血沫就从嘴里往外冒,伤势相当严重。可他的意识显然清楚,看着围上来的黑蛋,嘴唇迅速地颤动着,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向导对黑蛋断断续续地翻译道:“他告诉你……土匪……强盗……他们闯寺杀人……抢走了寺里的宝贝……”

喇嘛话没说完,一口鲜血涌上来,喉头剧烈蠕动了几下,头一歪,整个身子就瘫了。

见此情景,僧人们全都盘腿而坐,诵经之声骤然轰鸣。

黄昏时分,肖洋仍然没有下落。黑蛋带着他的四个兵,在元丰村寺院门前的一个院落里宿营。他已经详细了解了情况,十几名武装匪徒突然冲进元丰寺,杀死僧人,抢走了寺里的180两黄金。匪首叫韩山,约四五十人,是马步芳手下的武装残匪,他们的营地就在河对岸。内应是一个名叫角巴的金匠。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黑蛋没敢贸然进寺。

天透黑不久,放哨的小顺子报告,河对岸出现火光。

黑蛋爬上房,见河对面黑沉沉的山崖下,一大堆篝火熊熊燃烧,望远镜里,人影憧憧,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仔细再看,就见火堆旁支着一口大锅,锅底下的火苗直往生蹿。看来是在打牙祭。不对,打牙祭,哪儿能打?干吗要到黄河边……他们是什么人?如果是白天的匪徒,明明知道河对岸来了共产党,能有这么大的胆?可要是老百姓的话,似乎更说不过去……越想越觉着不对劲,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就觉着渡口一带可能有情况。

黑蛋带着康抗摸出村子。月亮升起来,山谷里的黄河波光粼粼,哗哗的浪声与山影、篝火形成迷人的夜景。五分钟、一刻钟、半小时过去了,河面上什么情况都没有。难道是他的直觉有误?就在这时,康抗捅了他一下,低声说对岸有人!朦胧的月光下,渡口对岸的河滩上果然出现了两个人,不,不是两个,是好几个,他们忙忙碌碌挤成一堆,像是扛着两条船,不,不是船,是羊皮筏子。

是什么人敢在危险的夜晚划筏子渡河呢?是白天的那伙匪徒吗?如果是,黑夜过河究竟想干什么?

数分钟后,筏子划了过来,康抗咬着黑蛋的耳朵说,他们有枪。又过了几分钟,过河的筏子

停靠在了渡口,两个持枪的人在岸上警戒,两个人摸黑下了河,蹬到离岸边约一二十米的河面,上上下下弯腰入水,在齐腿深的河里打捞着什么。

一头雾水的黑蛋看着看着眼前一亮。

他想起数小时前被匪徒打死的那位喇嘛,清清楚楚记得他最后的那几句话:土匪强盗……他们闯寺杀人…--抢走了寺里的宝贝……

接着就想起了枪战中,翻到河里的那只羊皮筏子。没错,眼前这片河滩,正是白天筏子翻倒的地方。难道说,匪徒们从寺院里抢走的金子,是放在那只沉筏上?如果是,他们毫无疑问在打捞金子!黑蛋举起手中的枪,瞄准一个持枪警戒的黑影慢慢扣动扳机,就在击发的刹那,他心头不由得一跳,慢,你怎么就断定这些人绝对是匪徒呢?万一打错怎么办?你的任务是侦察,不是战斗……那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从寺院里抢走的金子捞走?

冷静下来的黑蛋,看了看河对岸的篝火,那伙人似乎正在热闹,离这儿并不是太远,也就两百来米的样子。他掩住康抗的耳朵,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康抗立刻匍匐而去。约一分钟后,康抗冲着河边大声叫道:

“喂!你们干啥呢?”

话音落地,岸上的哨兵照着话声的方向就是一梭子弹。枪声一响,远处篝火旁的人马上慌乱起来,河里打捞的人拼命往岸边蹚。

康抗的冲锋枪响了,清脆的连发声中,几条黑影不知是中弹还是卧倒,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河滩上。黑蛋摸出手榴弹,朝着岸边的皮筏子用力甩了出去,震耳的爆炸声中,康抗迅速朝他靠拢过来。

黑蛋知道,今晚这帮家伙肯定不会再打捞了。

5

天将亮未亮,黑蛋带着他的几个兵摸到河边,河面上波光荡漾,四周极静,对岸及目力所及的地方不见一个人。

小顺子收紧内衣和袖口,匍匐到河边,不声不响钻进河里。任务非常明确,就是看看这帮匪徒想要打捞的究竟是什么。一入水,小顺子就感到了任务的艰巨。这上游的黄河和下游大不相同,下游的河底是泥沙,而这里的河底是石头,是大大小小密密麻麻踩上去滑滑腻腻的石头。在这样的河底,摸找一件有可能是装金子的物件,难度可想而知。而且,深秋时节的黄河水,冰凉刺骨,再加上流速,摸找起来有如大海捞针。

小顺子大号叫王志顺,从小在海边长大,练就了一身好水性。15岁那年,他跟着父亲去济南贩盐,一行人推着几辆独轮车,顶风冒雪走了兰百多里地,好不容易到了济南,已是腊月十九,天寒地冻,肚里没食,身上没钱,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别说贩盐,眼看性命都难保。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他身体支撑不住病倒了,烧得人事不省,为了救他的命,父亲不得已,将千辛万苦推到济南的盐贱卖给商号,换成银圆,准备到药铺给他抓药,谁知没走到药铺,就遭遇了强盗。

当时,他浑身瘫软头疼欲裂地坐在独轮木车上,由三叔推着走。突然,前面出现了七八个挡路的大汉,清一色的青布短袄。父亲见事不妙,赶紧点头哈腰摸出腰里的香烟,话没出口,烟就被领头的打飞了。三叔猛一用力将手中的车子推向积雪的墙角,哗啦一下抽出五截鞭,几个健步挡在了前面。

三叔体格魁梧,面相凶悍,从小习武,进过寺院,还俗回来天天舞枪弄棒,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舍得一身剐,赶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势,深得村里年轻人的崇拜。这次前来济南贩盐就是他的主意。年关到了,家里没钱,奶奶又重病在床,他就想到了贩盐的生意,说别人能贩,我们为什么不行?只要吃得了推盐的苦,就一定能赚回过年的钱。结果,就有了这次几百里推车贩盐的事。

那几个拦路的见三叔亮出了家伙要拼命,也都不含糊,眨眼间就都抽出刀枪棍棒,围住三叔。眼花缭乱间,双方一句多话没有,就打成一团。感觉也就屁大的工夫,有的人已栽倒在地惨叫不已,有的满头是血皮开肉绽,最后就只剩三个使刀的,围定了三叔。而这时的三叔,不知啥时候已将手中的铁鞭换成了钢刀。小顺子哪见过这样的阵势,他眼睛亮了,头不疼了,甚至软了几天的胳膊腿都有了劲儿,一面大声地喊叫着一面从木车上翻滚下来,顺手抄起车上的木棍,使出跟三叔学来的招数,冲上前去。这一喊一冲,顿时唤醒了父亲和那几个不会武功的吓呆了的亲戚们,大家纷纷拿起家伙上前参战。几个劫钱的见大势已去,撒腿就跑,躺倒的,也都像见光的耗子,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小顺子无比刺激、无比兴奋,可就在这欢欣鼓舞的时候,他感到天地晃动起来,那轮即将沉落的太阳突然之间就由橘黄变成了菜绿,他在绿得发黑的光线里,使劲睁大眼睛看他英雄的三叔,清清楚楚看到了三叔手上脸上的血迹,看到了鲜红鲜红的血水不仅浸透了他身上的厚棉袄,还正从棉袄的衣襟下滴滴答答跌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三叔倒下的时候没有声音,他身边的雪地上插着那把血迹斑斑的钢刀,眼睛直瞪瞪地盯着父亲,眼眶都要眦裂了,张开的手掌里亮晃晃地躺着几枚刚刚用盐换到手的银圆…一

大家围定三叔,拼命摇他、叫他,后来就都呼呼啦啦跪倒在他的跟前。

三叔没说一句话,直到咽气,哼都没哼一声,他铁骨铮铮,他死不瞑目。

太阳坠落时,十来个赶来的军警,把他们驱赶成一团,用绳子捆了起来。

父亲拼命反抗、拼死喊冤,被枪托打倒,爬起来时,嘴巴已成了血窟窿……

……小顺子再次睁开眼睛,已是几天之后,他的命奇迹般地保住了,那夺命的热病也不可思议地好了。救他的老人告诉他,他三叔死了,他的父亲和那几个乡亲被抓走了,十有八九是抓兵,去了哪里不知道。小顺子不懂什么是抓兵。老人告诉他,就是被强迫当兵去了。第二天,也就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他怀里揣着几张烧饼,踏上了寻父的路,他只知道一直向西走,因为那些抓兵的大军是朝西开的。走过了一座又一座村庄,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大山,蹚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流,一路打听一路乞讨,直到正月将尽,他也没找到抓走父亲的那股大军。一天中午,他走得饥渴难耐筋疲力尽,就在将要倒下时,看见不远处的山根下有个村子,咬紧牙关挣扎到村口,恍惚中看见有背枪走动的大兵,没错,的确是兵!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本能地闪入路旁的大树后,正琢磨怎么进村怎么办,忽听背后一声喊,两个手持红缨枪的少年已将他紧紧逼住。就这样,满腔仇恨、走投无路的小顺子,被当成探子抓了起来,经过一番折腾和盘问,他明白了自己命大、福大、造化大,碰上的这些大兵是好人。再后来,他知道了什么叫解放军,知道了能给三叔和父亲他们报仇的,就是这些和他一样的穷苦人。

大约一刻钟后,小顺子已经把那片刻找的河底摸了个遍,任何异物都没发现。这时,天又亮了许多,他看见焦急的黑蛋在向他招手,叫他上岸。按说,是该上岸了,他已经冻得浑身发抖四肢麻木了,再不上岸缓缓,随时都有可能抽筋,一旦在黄河里抽筋,再好的水性,也是凶多吉少。可他没有上岸,天马上就大亮了,万一出现新情况,可能就没有打捞的机会了。再说,如果真像黑蛋判断的那样,翻到河里的是这伙匪徒从寺院里抢来的金子,那就更应该把它捞上

来。想到这,他向黑蛋做了个手势,朝下游没有摸找过的地方摸过去。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意料之中最坏的事情发生了,黑蛋他们看见河对岸两个地方同时出现了两拨背着枪、抬着羊皮筏子的匪徒。

6

匪徒们立刻就发现了河里的小顺子。也就在这时,小顺子的脚在河底踩到了一个异样的东西,手下去一摸,果然不是石头,抓住往起一提,竟然出乎意料的沉重。激动不已的小顺子,用力将皮袋子拎出水,本能地向岸上的黑蛋他们打招呼,东西找到了!哪里想到,迎接他的是震耳的枪声。

黑蛋他们先发制人,一阵猛烈的射击将匪徒们压制在河滩上。

但更多的匪徒钻出林子,一拨射击掩护,一拨强行渡河。

弹雨里,小顺子抓牢沉重的皮袋子,艰难地朝岸边蹚。子弹在周围不断溅起水花,有一颗擦伤了他的脖子。河水越来越浅了,他弯着腰使劲拽着皮袋子扑倒在岸上。撤离时,黑蛋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他不该把马匹留在林子里。否则的话,马上就可以退出战斗、远走高飞。可现在不行了,拴马的那片林子里已经有了敌人,从那里射出的子弹打中了康抗。

敌众我寡,情况复杂,只能舍弃战马,退入山林。

山林里树木稠密,色彩斑斓,居高临下朝下望,可以清楚地看到两股敌人已经汇到了一起,粗略一数,就有四十多个。指挥的是个挂望远镜的大汉,毫无疑问是韩山。有望远镜意味着敌人已经掌握了我方的情况,怪不得敢渡河强攻呢。

黑蛋再次想起临出发时,连长再三交代的话,这次任务是侦察了解黄河上游渡口的情况,搞清楚黄河沿岸有没有大股集结的匪徒,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敌人交火。现在的情况就是万不得已,这帮抢劫寺院的匪徒,显然是要窜向藏区的,一旦让他们得逞,必将带来严重的后患。

应该尽可能地拖住他们!

想到这,黑蛋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说根据计划,咱们的部队明天就会开过来,现在的任务是牵着敌人,朝部队必经的山丫口迂回。小顺子说,我看不如跟敌人兜兜圈子,他们上山咱下山,杀他个回马枪,找到咱的马,骑马去迎咱的大部队!刘骏说,这不过是小股流匪,对俺们的情况根本不了解,他们很清楚大势已去,敢追俺们,不过是为了这个皮袋子,否则早就散他娘的了。

黑蛋提起袋子,解开皮口袋上的皮绳,袋子里还套着个羊皮袋,再将沉甸甸的羊皮袋解开,大家全都惊呆了——

只见袋子里露出来的果真是黄灿灿亮闪闪的金子。这些没有熔炼过的沙金,有的如豌豆大小,有的状如芝麻,明亮的阳光下,湿漉漉地躺在皮袋子里,闪着异常夺目的光芒。

小顺子稀罕得大喊大叫,天哪,金子,真的是金子啊,怪不得狗日的们穷追不舍!几个人全都抓起金子看了又看,轮流提起袋子掂了又掂,都有些情不自禁,一致的看法是有二十多斤,二十多斤黄金意味着多大财富,谁也说不清。向导贺虎把皮口袋反反复复掂了又掂,从金子里挑出一块小拇指盖大小的金疙瘩,在掌心里使劲地攥了又攥,眼睛里精光四射,一个劲地说,狗头金,真正的狗头金!

黑蛋把贺虎舍不得放下的金子放进口袋,用皮绳使劲扎了两个反套结,装进牛皮口袋,再扎上同样的结,提起来交给杨劲松,表情严峻地说,你马上脱身,要亲手把金子交给首长,把这里的情况特别是匪徒抢劫寺院的情况向首长汇报!

命令下完了,杨劲松并不动弹,他神态紧张地说,班长,我保证完成报信任务,可这么多金子,还是别让我带吧……环境生疏,万一……万一碰上敌人或者其他什么情况…一不等他说完,贺虎马上插嘴道,没事,我带你走,这儿的路我熟!黑蛋看着贺虎,短暂沉默后,将金子交给身边的小顺子,突然,他转身冲杨劲松大声吼道,还不快走!杨劲松一个立正,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密林里。

一阵弹雨劈头盖脸扫过来,匪徒们开始进攻了。

7

却说肖洋后脑重重挨了一下,天昏地转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醒来,感觉像是沉在一口井中……恐怖中,他拼命睁大眼睛,终于看清那个井口似的窟窿是窗子。怎么回事?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刚一动弹,脑袋立刻轰轰隆隆炸裂开来……他渴极了,渴得连嘴都闭不上。想喊,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可他的四肢能动,而且完好。他扶着墙慢慢爬起来,蹭到门边,凉凉的清风迎面扑来,脑子又清醒了许多,冷不丁就想起了饮马的那条小河,想起了倒下的战马,想起了事情的整个经过……他本能地拽了一下门,出乎意料的是,门竟然被拉开一条缝,更加清凉的风里,月光闪闪,一派宁静。是做梦吗?不!门正在他的手掌下吱吱地叫着,开得越来越大。

太不可思议了,关押他的牢房压根就没有上锁。

门是没上锁,可他在激动中,猛然往起一站,天旋地转,又失去了知觉……

其实,关肖洋的人并不是匪徒,而是把他当成强盗的村里的藏族百姓。他们对抢劫寺院的匪徒恨之入骨,看见他拿着枪,自然而然就把他当成了强盗中的一员。打倒他的汉子名叫久美。这一棒使足了十成的劲儿,一棒上去,棒断人倒。正要乱棒毙命,寺里追赶出来的喇嘛到了。喇嘛是到过蒙古见过世面的人,他挡住几个红眼的汉子,念了声佛,对久美等人说,此人是来历不明的下边人(内地人),跟强盗不是一伙的,你们不能无缘无故夺他的命。众人就都住了手,看着被打得满头是血、不省人事的肖洋,有些不知所措。喇嘛摸了摸肖洋的脉,又念了声佛,对久美说,既然人是你打的,你就把他背回去吧,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喇嘛有话,不能不听,久美只好叫弟弟才让帮忙,把肖洋背到了自家的厢房里。这一关,就关了整整一个下午,看了几次不见苏醒,可死又不死,久美坐了蜡,天黑以后,他叫来兄弟,商量咋办。才让说,无论这人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不吉利,绝对不能留在家里。说着,压低嗓门轻声道,干脆天亮前扔河滩上了事。久美说,那就这么办!兄弟俩拿出酒对饮起来。

久美的媳妇梅朵,给孩子吃完奶,去厨房烧水,一出门,惊得差点失声尖叫。只见肖洋趴在地上,两只手无力地往前拍打着,沙哑的嗓子里像是喊叫着什么。她上前听了听,好像是在要水。她犹豫了一下,到厨房舀了瓢水端过来,看着肖洋咕咚咕咚几口喝完,头一耷拉,又昏了过去……

久美弟兄俩看着昏死的肖洋愁眉不展。

梅朵问久美:“你们打算咋办啊?”

久美说:“咋办,总不能就这样扔家里吧!”

“他刚才醒过来了。”

“醒来也没用,瞧这样子,十有八九活不成。”

“问题是现在还活着。”

才让接过话说:“嫂子,那你说咋办?”

“我看啊,既然阿卡(喇嘛)说了,他跟强盗不是一伙的……”

久美立刻打断梅朵说:“谁知道是不是,拿枪的没一个好东西!”

“阿哥,你就不能听嫂子把话说完嘛!嫂子,你说到底咋办吧?”

“既然阿卡有话,我看还是把他送到寺里好。”

“嫂子说得对,咱们就把他背到寺里,交给阿卡。”

久美不干道:“说得轻巧,寺里刚刚遭了劫,

死了那么多人,背过去给谁?再说了,人是我打的,要是阿卡再叫把人背回来,你说咋办?”

“可咱打的不是劫寺的强盗嘛,谁知他……”

“好了,还是按你说的办,趁早扔河滩里算了,万一有人来问,就说跑了。”

久美说着,情不自禁地摸出肖洋的怀表,翻开表盖,盯着里面的相片看。

梅朵狠狠瞪了丈夫一眼,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怀表,恨恨地说:“人家的东西就那么好啊?!你把他清理清理,弄炕上再说。”见久美惊得合不拢嘴,又对才让说,“你们不能把活人往河滩里扔,更不能眼看着活人死屋里!要么马上背他去寺院,要么到寺院去给他请曼巴(藏医)。”

久美赌气道:“要去你去!”

梅朵说:“去就去!”

8

黑蛋带着刘骏迎着进攻的匪徒,用冲锋枪和手榴弹撂倒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掩护小顺子、康抗和向导隐蔽在一道山崖之下后,就钻进了灌木丛。为了造成敌人的错觉,俩人拉开距离,边打边往山下的松林里跑。

但匪首韩山很狡猾,不但不上当,反而像是嗅到了食物的狼,兵分两路,一路追赶黑蛋他们,另一路继续往山上搜。这样一来,黑蛋和刘骏不得不再往山上打。幸好这是一群乌合之众,没受过什么训练,两个回合后,就被打乱了阵脚,牵住了鼻子。

黑蛋得意地笑了。

黑蛋参军前,是经过苦难见过世面的人。

10岁那年,豫东大旱,又闹蝗灾,眼看颗粒无收,父亲只好带着一家四口去逃荒。他们在尘土没脚的路上走了好久,路过了好多好多的村庄,后来走到了一条挺大的河边,大他三岁的姐姐死了。他记得那是中午的事,很热很热,成群的大头苍蝇嗡嗡叫着,飞旋在他们头上。母亲跪在姐姐跟前,嘶哑地号着,父亲在路旁挖了个坑,把姐姐埋了。就在那天晚上,母亲也病了,她像死去的姐姐一样,躺在地上不停地说胡话,到了第二天中午就没气了。后来,父亲背着他走;再后来,他也开始迷迷糊糊地拉肚子……可他命大,又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很亮很亮的阳光,听见了女人说话的声音,接着就闻到了很香很香的粮食味儿,像做梦,梦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在给他喂粥,是很久很久都没尝过了的香喷喷的玉米粥。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又开始不停地背着他走。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跟着一伙人爬进一个巨大的铁箱子里,轰轰隆隆晃荡了整整一夜。天将亮未亮时,他们贼溜溜地爬出来,在浓密的雾气里,迅速逃离了那个吼声可怕的怪物,在一片臭烘烘的窝棚里住了下来。不久,父亲就在煤窑子里下井了。他成了无人看管的野孩子,为了应付饥饿的肚子,他和那些窝棚区的孩子们野狗似的乱窜,到处刨食。两年下来,扒火车、偷红薯、翻墙爬树掏鸟窝,甚至挖鼠洞。不到13岁,他就在井下做了童工,背着藤条编的大背斗,从百米深的矿井里往外背煤,煤的数量从拳头大的二十来块开始算,逐渐增加,在他满14岁的时候,就必须要背大半背斗。如果不是父亲死于非命,他十有八九还在暗无天日的矿井下。而他之所以逃过瓦斯爆炸的劫难,似乎与命运有关。

那天,他一起来就头重脚轻,嗓子疼痛,四肢酸软。结果,一背斗煤背上来,就倒下了……迷迷糊糊中,他不知怎的,又往那低矮的煤井里钻,不钻不行,工头看得紧,完不成任务工钱被扣不说,还要挨罚,少背一背斗,就得白背两背斗,他不想白干。可奇怪的是,刚一下井,一股阴凉的疾风就迎面扑来,呛得他满眼昏花,不等反应过来,一只手从天而降猛地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出了井口。回头一看,拉他的竟是久别了的母亲。母亲拉着他在田野里跑,蓝天下到处都是鲜花,地里长满金黄的庄稼,他激动得拽着母亲飞了起来,俩人像风筝似的飘啊飘,飘着飘着,一阵闷雷滚滚而来,天塌地陷的爆炸声中,他从天上摔了下来……

父亲死后,他没再下井,越是走投无路就越是不下井,不是不能下,而是一下井母亲的身影就会从天而降,使他想起死不见尸的父亲。就在这时,矿上闹开了声势浩大的罢工。罢工队伍烧了矿主的宅院,警察来了,队伍散了。他正不知该往哪儿跑,父亲的好友、专管放炮的赵大炮,把他拉到窝棚里,从炕洞中掏出两个二三十斤的包,一人一个背着进了山。那包里藏着的,全是赵大炮不知啥时候用啥法子偷出来的炸药,俩人背了一百多里的山路,在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山村里,找到了赵大炮要找的游击队。

就这样,背煤的黑蛋参加了共产党的游击队,没过两年就成了正规军里的侦察兵。

9

小顺子把康抗转移到山崖下的一个山洞里。山洞虽浅,草木繁茂,不注意很难看到。康抗呻吟起来,河边上挨的那一枪正打在肩胛骨上,子弹没有穿出来,一直在流血。刚才他趴在小顺子的背上没吭声,那是豁出了命,咬碎牙齿忍下来的,全靠绷紧的心劲儿支撑。

康抗今年26岁,是6个侦察兵里岁数最大而且唯一结过婚的人。不光结过婚,还上过洋学堂,享过福,当然也吃过苦,所谓爱恨情仇,尽在心头。

他的祖父、父亲都是茶商,不仅自己开大小茶行,还把茶叶往外国贩,家境十分富裕。14岁那年,日本飞机把两颗炸弹丢在了他家的大院里,当场炸死了他的爷爷和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大火烧毁了全部的家产。他在外面读书幸免于难。随后,在外做生意的父亲把他带到相对太平的陕西,在老顾客的帮助下开了一个包子铺维持生计。20岁那年,根据父亲的安排,娶了一位陈姓女子为妻,一年后生下一个大胖儿子。儿子三岁那年,日本鬼子投降,全家人在一派喜庆中举家回迁,没想到刚过黄河,就遇上了土匪。匪首不光要钱,还要带走他长相漂亮的媳妇。拼命中,他父亲被土匪开枪打死,宁死不屈的媳妇挨了数刀当场毙命,儿子也在母亲怀里被刀捅穿……康抗中枪后死里逃生,流浪途中,参加了国民党军,不久,跟随所在的连队投诚起义,成了一名解放军。一年后,由于作战勇敢,屡立战功,被提升为班长。糟糕的是,他因枪杀俘虏,犯下错误,受到严重处分。杀俘虏的原因,是他觉得那个放下武器的国民党地方武装的小头目,跟他一直找寻的土匪十分相像,让他想到劫杀他父亲、妻儿的匪首,深仇大恨涌上心头,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情况下,一枪就把那家伙给崩了。结果,他被愤怒的首长连关五天禁闭后,从战斗部队调到骑兵部队去养马。三个月后,由于他会说南北各种方言,眼力又特好,被侦察连长看中,成了一名侦察兵。

……

小顺子安顿好康抗,一转身,就发现了林子里冒出来的敌人。开始是两个,接着是三个、五个、七个……小顺子紧张起来,没有退路的山洞太危险,一旦被发现,火力从下面把洞口一封,他们将插翅难飞……

容不得他多想,匪徒们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竟然散开队形朝着崖壁搜过来。小顺子见情况不妙,马上吩咐向导躲着别动,对康抗做了个准备战斗的手势。康抗拔出黑蛋临别时给他的驳壳枪,示意他放心。小顺子轻手轻脚爬出山洞,可他立刻又爬了回来,将那个沉重的牛皮袋子交到了康抗的手里。敌人是为了这袋金子,才不顾死活来追剿他们的,他要引开敌人,金子放

在康抗身边应该更安全,他没伤到要害,应该不会有闪失。康抗接过牛皮袋,又从腰里摸出一枚手榴弹,冲着离去的小顺子举了举,那意思分明是说,放心吧,我人在金子在!

匪徒们搜了过来,静静隐蔽在灌木里的小顺子劈头盖脸一梭子弹扫过去。待到对手回过神,他已经连蹦带跳钻进了林子。

康抗眼看着小顺子边打边跑引走了匪徒,长长喘了口气,把套在小拇指上的手榴弹的拉火环重新塞进手柄。

贺虎见康抗拧上了手榴弹的后盖,便靠上前悄声说,坏了,那边又来土匪了。康抗往他手指的方向看,没见动静,正要回头,后脑轰的一声,群星陨落,天塌地陷……

贺虎用一块比巴掌还大的石头狠狠砸在康抗的后脑上。

只一下,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康抗连哼都没哼出声就一动不动趴在了那儿。

贺虎四处瞅瞅不见动静,急忙把康抗的驳壳枪插进自己的腰里,提起沉重的牛皮袋迅速离开山洞。他清楚,只要绕到后山的林子里,就没有人能够找到他,那么这一袋金子就真正属于他了,有了这样一袋金子,他可以干很多很多的事,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10

肖洋再次睁开眼睛,不知道躺在哪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已经脱离了危险,因为身上盖着棉被,浑身上下热乎乎的,而且不断有暖流从心窝处四散开来,像是泡在温泉里,舒服极了,惬意极了……可他不明白炕跟前为什么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喇嘛,大喇嘛见他醒来,露出温和的笑容,用当地土话对小喇嘛说着什么。他努力想听懂话的意思,但听不懂。小喇嘛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瓶瓶罐罐。老喇嘛从瓶瓶罐罐里倒出汤汤水水,擦洗他的伤口,又挑出些黏稠的药膏涂抹在伤处。神奇的是,一阵剧烈的蜇痛过后,伤口突然就清凉起来,麻乎乎凉津津的感觉里,疼痛消失了,好舒服!可大喇嘛却从盘子里拎起一块布,盖住了他的眼睛,他想把盖布拿掉,手却被人紧紧抓着动弹不得,紧接着,就有人给他喂很苦很冲的药,感觉里,给他喂药的一定是给他喝过水的那个藏族女人……再后来,他就迷糊了,迷迷糊糊中,他想起了黑蛋他们,想起了他的冬冬,想起了被棍棒打倒……继而,明白了蒙在眼睛上的东西是包扎伤口的绷带,很像一年前有过的那次遭遇……

……不,不是一年前,是两年前,那时,他还在南京读书,他的初恋冬萌萌是金陵女子师范左翼社团里的活跃分子。一次民主自由宣讲大会上,数千名青年学生与军警发生冲突,萌萌遭到逮捕。混战中,为了营救萌萌,他重伤了一名军警,而他的后脑也狠狠挨了一闷棍,整整昏迷了两天。据父母讲,当时他已经被当成死尸,扔在了清场的尸车上,是逃脱的同学通知他的父亲,才买通宪兵队长,在尸体堆里找到了他。那之后,为了逃避一轮紧似一轮的追捕,他不得不离开南京,北上求生。临走之前,他和萌萌在紫金山上约会。是深秋,山凉风寒,梧桐斑斓,两个离愁别恨的年轻人,紧紧相拥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相互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许久许久,泪眼矇眬的萌萌突然笑了,她柔柔地缠搂着他的脖子,脸蛋上显出两个生动的酒窝儿,刚要说什么,脸竟红了,红得不敢看他,把头整个儿藏在他的怀里……再后来,她紧紧抱着他,听着他的心跳,喃喃地自言自语似的说,你不该走的,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咋办啊?……他深情依依地说,放心吧萌萌,到了北边,只要能够安定下来,我就回来接你!她的泪水马上涌出来,点着头泣不成声地说,好,我等你……可是我担心,我担心我们的孩子咋办……你说,我们的孩子咋办啊?!……他惊得呆若木鸡。而她的抽泣,已经变成了号啕……我怀了你的孩子,听见了吗?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我们的孩子,已经有百天了,我不许你走,我不放你走啊!……

……那天晚上,扬子江边风清月朗,两个生死相依的年轻人,在险象四伏的氛围里匆忙告别……眼看已经上了船,女扮男装的萌萌又一次拉他下来。江水的声浪中,她使劲抓着他的手,在摆渡者和送行者的催促声里,把一块怀表塞给了他,清晰而又坚定地说,放心走吧,我一定会把我们的孩子好好生下来……

……他离开了萌萌,离开了长江,一路向北而去……几个月后,他得到了父亲举家牵往香港的消息。可他的萌萌却彻底失去了联系。他给她写过无数的信,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一而再地写信,但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这他理解,乱世打仗,命都难保,收到回信只能是梦里的事,只要萌萌能够收到他的哪怕是一封信,让她知道他活着,就已经是老天爷的恩典了……春天来了,他算出孩子出生的日子,想了个名字叫肖冬冬,肖冬二字取俩人之姓,好听又好记,男孩女孩都能用,他为此得意了好一阵。然而,随后得到的消息让他肝肠寸断,萌萌的父亲涉嫌为延安走私药品,被抄了家,为了保住性命,他不得不放弃在南京的医院,带着全家到美国开诊所去了,也有人说是去了一个什么岛国,总之是走了……

这之后,他的爱驹就叫了小(肖)冬冬。

他决定过无数遍了,等到全国解放,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的萌萌和孩子,哪怕天涯海角,哪怕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找到……而现在,蒋介石已经打倒了,人民共和国已经成立了,全国就要彻底解放,该是他们全家骨肉团圆幸幸福福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了……

肖洋被枪声从记忆里唤醒,日头已经偏西。

激烈的枪声,使他一个激灵翻了起来。他头上的伤本是外伤,虽说脑子受了震荡,再加上身体的虚弱,一度十分危险。但由于受伤后,一直处在安静的状态,也没有感染,在得到藏医的救治和梅朵的照顾后,体能迅速得到恢复。

翻身起来的肖洋,挺起身子朝着枪声的方向静静听了会儿,感觉了一下身上的力气,稳稳当当来到院里。离开时,久美和才让没有阻拦,现在他们已经知道,这个人不但和强盗不是一伙的,而且是和强盗为敌的,照藏医喇嘛的说法,是来结缘的。他伤得不轻,但看上去已无大碍。现在人家执意要走,当然应该遂愿。

但肖洋被抱着孩子的梅朵拦住了,她对丈夫久美说了几句激烈的藏话,久美很不情愿地返回屋里,拿来了肖洋的枪。可梅朵还是有事的样子,朝丈夫不依不饶地说着什么。久美脸色难堪,伸手入怀掏出了肖洋的怀表。

这一下,什么都明白了的肖洋大为感动,他接过怀表,翻开表盖,最后看了一眼微笑的萌萌,用力握住久美的手,把怀表极其真诚地塞给了他。

肖洋出了村子,撒开大步朝着战场赶过去。

11

小顺子将敌人引开后,迅速绕了回来。一到洞口,就见康抗仰天躺着,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着他,头上流下的血水把整个岩石都染红了……

贺虎没了……金子没了……切都明摆着……

气炸了肺的小顺子,在徒劳地对康抗救治一番后,用树枝掩盖好尸体,不假任何思索就向山头追去。他悔呀,悔得撕心裂肺、肝肠寸短……他愚蠢!他混账!他该死!怎么就把金子交给受伤的康抗了呢?全是他的错啊!

红了眼的小顺子疯了似的朝着山顶冲

上去。

为什么要直奔山顶,他说不清楚,只是跟着突如其来的直觉。这样的情势下,一个贪婪的凶手,唯一要做的就是逃跑,跑得越快越远就越安全。那么,前山在打仗,交战双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放过他,除了后山,别无选择。

小顺子一鼓作气蹿上山顶,马上就两眼发直不知道该往哪里追了。

但见山后是山,漫山遍野都是茂密的森林。这样的地方,你一个陌生人,怎么可能追上一个杀人抢劫的当地向导!可就这样放走那个阴险、凶残的家伙,眼睁睁看着他杀死自己的战友,抢走自己冒着生命危险从黄河里捞出来的金子?

不,绝不可能!

小顺子一下子冷静下来,觉着贺虎带着那袋沉甸甸的金子,绝不可能往北边的密林深处跑,那就只有东西方向可以选择,匪徒是从西面开始进攻的,他不会到那儿去送死,如此看来,只有东边一条路。想到这,小顺子眼睛一亮,立刻沿山梁居高临下朝着东边追赶过去。

侦察经验丰富的小顺子一边追赶一边观察,根据心态分析,他断定贺虎做贼心虚不敢沿山梁跑,又不大可能往森林里窜,那么,他很有可能是顺着山坡往山下跑。如果判断正确,沿山梁下山的途中就有可能发现他。

然而,很不幸,小顺子从山梁一直下到山底什么也没发现。

难道他错了?如果真错了,这错误显然已经无可挽回。这么大的山,这么大的林,就凭你一个人,不可能找到那个杀人夺金、轻车熟路的向导?……

越来越强烈的绝望中,他不敢想象了。可他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呢?!

小顺子毅然钻进山林,往林子深处搜寻过去,走出二三百米后,突然脑中打闪,觉得贺虎无论如何不会往森林的深处钻!他的手上有血债,腰上挂着金子,不可能不怕搜山!也就是说,他刚才在山梁上的判断是对的,这家伙的逃窜方向只能是东边!而他不在山口守着,竟然往回找……

冷汗冒上来,小顺子拔腿就往回跑。

山口静悄悄的,似乎比他刚才离开时还要静。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朝着山根的几棵松树绕过去,那儿地势高,视线开阔。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左前方离他仅七八米的灌木晃动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在他右手举枪身体侧卧的同时,对方的枪响了。而在对方枪响的同时,他手里的冲锋枪也响了。枪是响了,是扫射,可他还是被对方的枪弹打中了腹部,剧烈的疼痛中,他倒在地上打了个滚,手不由得朝那儿一捂,温热滑腻的东西立刻从指缝里漫出来。他没朝那儿看,感觉里,疼痛瞬间就已经离他而去,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眼睛瞪得溜圆,右手的食指紧紧钩在扳机上,只要哪个地方再有哪怕一丁点儿动静,他都会一枪命中。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的头眩晕起来……刚才那一枪像是从地底下打出来的,贺虎真有这样的本事?可不是他又能是谁呢,看来太轻敌了……血,已经染红了他的腹部,但他绝不能就此倒下!他朝一棵大树使劲打了个滚,扶着树身咬紧牙关站起来……一站起来,就看到了灌木后面那些挂着彤红果实的枝条在晃动…一该死的,看你还往哪儿跑!小顺子举枪就打。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手臂软得拿不住枪……可怕的眩晕中,他拼命喊叫一声,身体猛然往起一挺,缓缓地缓缓地瘫倒在大树下,倒地的瞬间,他用力扣动了紧扣在扳机上的手指……

12

黑蛋和刘骏跟敌人在山脚下的林子里兜圈子,几圈下来,大部分匪徒已经被引下了山。可自己也被匪徒给围上了。多亏林子密实,俩人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摆脱了追赶。到了这会儿,黑蛋靠在大树上,哈欠了几声,真他妈想抽口烟。他把手伸进装烟的口袋捏住残留的烟末在手指间使劲地搓搓,贪婪地嗅那香喷喷的烟味儿。刘骏笑了,他知道黑蛋馋得不行了,他也瘾头上来难受得够戗,就说想不想来口真的?黑蛋见他表情古怪,说你有啊?刘骏摇摇头,说俺哪有啊,可俺知道谁有。谁?康抗!黑蛋的眼睛顿时放光。

是该和康抗、小顺子他们会合的时候了,可黑蛋还想再等等。

刘骏靠着一棵大树,说黑蛋,敌人好像真的退了。黑蛋说是退了。他们还会耍啥花招吗?黑蛋沉默了,是啊,为什么突然就没动静了呢?很可能又在迂回,有那么大一袋金子的诱惑,他们绝不会轻易罢休!黑蛋,俺的弹药不多了。还有多少?三发子弹,一颗手榴弹。我也就剩一梭子弹,一颗手榴弹。黑蛋,敌人要是再围上来的话……黑蛋不高兴地打断他,说你能不能别再叫我黑蛋!刘骏乐呵呵地说,那叫你啥?你就那么想让人叫你班长啊!黑蛋生气了,说我没大号啊!刘骏说,你有大号?那俺不知道,俺只知道你叫黑蛋!黑蛋脸一沉,气呼呼地掉头就走。刘骏边追边说,别生气啊,俺不叫你黑蛋了还不行啊!喂,班……班长,俺的感觉不太好……黑蛋猛地转过头,呵斥道,胡说啥呢!是真的,黑蛋……不不……是班长!刘骏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郑重地交给黑蛋。班长,俺是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是共和国吧?……瞧俺这臭记性,反正老蒋已经打倒了,可眼下,这帮杂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俺们已经没有弹药了,真要万一的话,想托你个事……能把这个交给俺娘吗?黑蛋盯他一眼,啥东西?刘骏嘿嘿两声,难为情地说,是几件首饰……你别误会,可不是不义之财,是俺在家惹祸逃走时,俺娘怕俺饿死,给俺当盘缠的……嘿嘿,都是俺奶奶还有俺娘的陪嫁,几辈人传下来的……黑蛋的眼光柔和起来,说你惹啥祸了?刘骏说,你别笑话,俺他娘的把邻居家的妹子给碰了……是碰了还是骗了?嘿嘿,那还不是一回事嘛,弄得俺不跑不行。黑蛋的脸顿时阴了,说要交你自己交,我没工夫!刘骏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尴尬地说,其实,俺心里一直想着那妹子,是真心,现在就特想,总觉着太对不起她,要是能活着回去,她还没嫁人的话,俺一定娶她!真的,俺说到做到!……黑蛋挥挥手,叫刘骏打住,他最烦的就是这种婆婆妈妈不吉利的唠叨。可刘骏打不住,还在继续嘀咕,说这东西俺几次差点饿死都没舍得用,带回去,就是给她的,不管她嫁没嫁人都给她,算俺的心意……

黑蛋受不了了,往起一站,话没出口,身子却晃荡起来,挺了几挺,人就呻吟着倒在了地上。吓了一跳的刘骏,马上看到了黑蛋后腰上的血迹,惊得大叫,天哪!黑蛋你……你负伤了?黑蛋一手摸腰一手扶地往起爬,说他娘的,被狗日的打中了……老天爷长眼……没伤到要命处……刘骏不由分说,掀开黑蛋的衣服,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左侧腰腹紧贴胯骨的地方一前一后露出两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子弹从前面打进去,从后面穿出来。没事,不是炸子,疼都没怎么疼……肯定没伤到要害……黑蛋说着想要推开刘骏,被刘骏抱住放倒在草地上。真的没事!黑蛋在刘骏包扎的时候,一个劲地说没事,这使刘骏很生气,凭感觉,这样的伤比伤筋动骨要厉害得多,万一内脏受损,又不能及时手术,后果不堪想象!可邪的是,黑蛋愣是不在乎,伤口刚一裹上,就爬了起来。

就在这时,山腰传来激烈的枪声。

毫无疑问,是小顺子和康抗与敌人在交火。黑蛋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到了这个时候,双方都已经摸清了对手的实力。

匪帮们本来是要渡河逃窜的,之所以逃窜,就是忌怕共产党的到来。现在,共产党真的来了,他们哪有交战恋战的份儿,恨不能插翅飞走。

问题是,韩山无论如何舍弃不了那袋金子。为了这些金子,他已经花费了数年的心思,好不容易才卧底成功,探明了金子的数量和藏处,一举将其劫夺到手。没想到,命运作祟,冤家路窄,偏让他碰上了共产党的侦察兵,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捞走了他梦寐以求的宝贝。气疯了的韩山,不得不玩命了。他仗着人多,采用强拼硬攻的方式,想要一举夺回金子。没想到,他的四五十号人,竟然不如对手的五六个,稀里糊涂就被打了个七零八落。

韩山不敢蛮干了。他琢磨起来,这么太的山,对手有枪有炸弹(手榴弹),个个枪法了得,拼下去必定凶多吉少。更要命的是,对方的大部队说来就来。想到这,他招呼副官过来,俩人商量把人分成两拨,一拨由副官带着去把守山口、河口、村口的要道,不能放走一个陌生人。另一拨他亲自指挥,沿山腰一带进行搜剿,发誓一定要在天黑前,把丢失的金子夺回来。

13

韩山到达山崖附近,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崖壁下的那片灌木,看着看着,前面的树林里就冒出了一前一后两个人。

这两个人正是黑蛋和刘骏,他们见周边没什么动静,便小心翼翼朝着崖壁靠过去。距离大约五六十米时,黑蛋示意刘骏停下,不知怎的,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按说,以小顺子和康抗的眼力,居高临下早就该发现他们才对,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刚才这儿发生过战斗,难道出事了?

黑蛋愈加警惕,他示意刘骏留下,注意观察,自己朝着崖壁的一侧摸上去。他不知道,此刻十来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在不到百米的地方瞄着他,之所以没有射击,是由于韩山的命令,他不明白这个人干吗要到石壁跟前去,而他们是两个人,另外的几个哪里去了?他的金子在谁的手上?好像不在这两个人的身上,他要再看看,接下来要发生的是什么。

黑蛋看到山洞口的时候,立刻就发现了那堆尚未完全盖住康抗遗体的树枝,到跟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可四处不见小顺子和向导贺虎的身影。直觉里,一道莫名的阴影朝他袭来,反应奇快的黑蛋猛一转身,枪口已经指向了匪徒们的藏身之地。但匪徒们的枪先响了。

排枪声中,黑蛋重重栽倒在乱石堆里。

匪徒们打倒黑蛋,十来条枪立刻朝刘骏猛烈射击,继而发起冲锋。出乎韩山意料的是,当匪徒们从林子里钻出来,冲了几十米,眼看就要接近打光了子弹的刘骏时,黑蛋的冲锋枪响了,一连串精准的点射和扫射中,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匪徒先后栽倒,后面的掉头就跑,又被刘骏扔出的手榴弹炸了个正着。

俩人打跑匪徒,刘骏赶紧趁机赶过去,只见黑蛋倒在岩石上,大片的鲜血不光浸透了他的腰围,还浸出了他的心口,他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血水不断从嘴角涌出来,脸色白得像是桦树皮。

刘骏傻了。刚才的战斗,短促而急迫,当匪徒们的排枪射向黑蛋时,他眼睁睁地看着黑蛋被打倒,无奈三发子弹,根本挡不住匪徒,他掏出最后一颗手榴弹,等待着匪徒们的到来……没想到黑蛋并没有咽气,他成功地骗过了匪徒,将他们诱出灌木加以消灭……而他也耗尽了最后的气力。

黑蛋盯着刘骏,呼吸越来越急促,神情越来越焦灼,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不知所措的刘骏想要抱起他时,见他的手臂颤动着想要抬起来,食指指着自己的胸部,突然就明白了什么,马上解开他的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土布包裹的布包,一层层打开,灿烂的光线下,三枚铜质奖章静静躺在刘骏的手掌里。

刘骏浑身颤抖,把耳朵贴到黑蛋唇边,隐约听到的是——

——快,金子……寺院里的金子……快啊……

再看黑蛋,那双圆睁着的又黑又亮机警无限的大眼睛,已经永远散去了生命的光亮,刘骏哑哑地号叫几声,粗糙的大手捂住黑蛋的额头,慢慢向下抹去……

刘骏没有掩埋黑蛋,连在他脸上盖些树枝都没来得及,就听到了山后的枪声。

枪声使他清醒过来,立刻就发现了康抗的尸体,强烈的刺激面前,混乱的大脑刹那间恢复了判断。

黑蛋、康抗牺牲了,那么小顺子和向导呢?

想起小顺子和向导的时候,黑蛋最后的几句话顿时在耳边洪钟似的轰鸣起来——快,金子……寺院里的金子……快啊……

14

小顺子朝着那片晃动的灌木爬过去,他还没有看见朝他开枪的人,他知道这人就是贺虎。根据经验,他猜到对方也受了伤,也像他一样处在爬行的途中,否则的话,那片灌木不可能持续晃动,像头野猪在那儿不停地拱着。糟糕的是,伤口扯心的疼痛,使他处在随时昏倒的眩晕里……他又朝着目标爬了四五尺,再也爬不动了。可前面的灌木还在晃动……小顺子撒开打空了的枪,沉重的身子立刻轻松了许多……他又朝着目标爬过去,当爬进那片灌木,浓重的黑雾笼罩过来,感觉像是沉在浪谷里……就在恍兮惚兮时,猛一激灵,他看见了地上的血迹。小顺子顿时兴奋,双腿有力地蹬动着,噌噌噌噌,几下子就爬出了灌木。

“砰”的一声,贺虎又开枪了,不是一枪,而是连续三枪,其中一发子弹打在小顺子脑袋跟前的石头上,进起的石渣差点儿伤了他的眼。

小顺子被激得热血沸腾。他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顾了,不但没在枪弹中停下来,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朝着贺虎爬过去。

贺虎半靠在一棵大树下,一条布带扎捆的大腿血迹斑斑。,他看着爬过来的小顺子,双手握着驳壳枪,大声叫喊。

“我们无冤无仇,你为啥追我?”

“康抗怎么死的?”

“不知道。”

“是你杀的,你杀死了康抗,抢走了金子!”

“没有!”

“你手上的枪是哪儿来的!”

小顺子的怒吼声中,贺虎浑身哆嗦,朝着小顺子又是一枪。子弹贴着小顺子的头皮飞过。小顺子火了,他摸了摸腰里的匕首,果断地朝着贺虎爬过去。又接近了五六米,两人之间也就十来米了。现在,小顺子看得非常清楚,贺虎的一条大腿被重伤,虽然没有伤到动脉,但骨头肯定是打碎了,否则不会流那么多的血,也不会站都站不起来。可就在这时,他的眼前又黑眩起来,五脏六腑痉挛抽搐,翻江倒海……

……小顺子再次睁开眼睛,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恐怖的是,贺虎不见了,那棵大树下,他留下的痕迹还清晰可见,可人已不知去向。小顺子的脑袋里轰轰隆隆,浑身的血气沸腾起来,心说,小顺子啊小顺子,你真他娘的没出息,真是该死!怎么就把恶狼给放跑了呢?……可是慢着,他流了那么多的血,即使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小顺子拄着一截木棍顽强地站了起来,可刚一迈步就又栽倒在地,只能咬紧牙关朝前爬。当爬过那棵大树,又往前爬出十来米后,眼前豁然一亮,这儿竟是一片尚未完全变黄的暖洋洋的草地,草地前方大概二十来米的地方,贺虎正往前一点一点地挪动着。

小顺子精神陡增,拼命追赶,当俩人间的距离也就六七米时,贺虎再一次把枪指过来。

小顺子大声呵斥:“把枪放下!”

“笑话!”

“枪里没子弹了。”

“那你试试!”

“那就试试!”

小顺子说着,抽出匕首,瞪着血红的眼睛,朝着贺虎爬过去,他爬得很慢,几乎是一寸一寸往前挪。但就是这一寸一寸的挪动:使贺虎愈加惊恐,他已经爬不动了,疼得死去活来的下肢,磨盘似的拖着他。而且枪里真没子弹了,扣了几次扳机都没打响。他是个没玩过枪的人,埋伏小顺子的那一枪,完全是碰运气,结果竟打中了,可自己也被打断了腿……现在,眼看小顺子一点一点逼过来,贺虎急了,急了的贺虎嘶哑着嗓子又喊起来。

“……喂……你听我说好不好……我知道你想要金子……”说完,从捆扎着腰带的怀里极其吃力地掏出,了那个沉重的牛皮袋。“我给你分……分一半怎么样……里面有好多好多狗头金!……”

“要是我不同意呢!”

小顺子咬着牙根说。

“那你就得死!”

贺虎猛然举起枪暴怒起来。这一次,小顺子清楚地看到了贺虎恶狠狠扣动扳机的情形。但他没想到,贺虎在枪没打响后,竟然会用力把枪朝他砸过来。躲闪已不可能了,驳壳枪重重砸在他的肩上。小顺子大牙紧嘬,摸了摸被枪砸中的肩膀,拾起震落的匕首。

贺虎脸上一阵痉挛:“你是不是想把我的金子全拿走?”

“不是你的!……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你的腿断了……血也流得差不多了,你心里知道……你是不可能爬到村子里去的!”

“你伤得比我更重。”

“可我们的人,马上就会找到这里。”

贺虎不再说话,他用力拖着金袋往前爬,没爬出二尺,就再也拖不动了,一使劲,腿上的血就往外冒。绝望的贺虎,看着小顺子又靠近了不少,他的手暗暗伸向后腰,慢慢将一把锋利的藏刀抽出刀鞘……

15

刘骏在枪声的指引下来到山顶。现在,他必须找到小顺子和向导贺虎,虽然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敌人下一步会采取怎样的行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小顺子十有八九处在危险里,因为他的身上带着金子。

他不知道,此时躲在灌木中的韩山早就发现并跟上了他。刚才的遭遇战中,侥幸躲过的韩山,并没有逃走,而是迅速将人马聚拢在一起,隐藏在灌木里。现在,他们的距离也就六七十米,韩山见他身上没有金袋,并不急于打死他,他要通过他,找到那个携带金子的人,夺回金子!

然而,韩山没想到,刘骏在山梁上没有逗留,突然之间就下山了,等他带人追上山梁,刘骏已经无影无踪。

其实,刘骏并没跑远,他只是隐蔽在一丛茂密的白桦树后,习惯性地想观察一下身后的情况,果真就发现了追踪者。这时的刘骏,已经扔掉了打光子弹的枪,仅有的武器是从黑蛋遗体上拿到的最后一颗手榴弹。他一动不动盯着冒出山梁的匪徒,决定跟着他们,寻找机会。

却说肖洋寻着枪声来到了东沟口,他不知黑蛋他们怎么样了,也不知战场上的情况究竟如何,只是想尽快投入战斗。

进了沟口,郁郁葱葱的后山就呈现在眼前。恍然间,他发现头顶的天空不知不觉又蓝了许多,大片大片的云团愈加白亮,两只感觉中特大的鹰,在蓝天白云间滑翔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自由自在地盘旋在两山之间。他知道,在藏区,鹰被视为吉祥的神物,是神鹰。那么,看到神鹰,是不是就可以找到自己的战友了呢?他抖擞精神,以更快的速度进了沟。山沟里面有村庄,袅袅的青烟从沟里升腾起来,弥漫在山腰上。而那两只鹰,突然之间越飞越高,在那诱惑无限的天空中翱翔而去。肖洋看着离去的鹰,登上山坡,刚才听到的枪声,应该就在这一带,而根据前山发生过激烈战斗的情况判断,这条通往黄河边的山沟,没准就是争夺的要地。想到这,渴望马上见到战友,证明自己,以及悔恨、内疚的复杂心情,使他本能地沿山坡朝着那片神秘的森林靠过去。

很快,他就看见森林前那片黄茸茸的草地上,像是躺着一个人,不,不是一个,是两个。周围死一般宁静。肖洋沉不住气了,迫不及待地朝着目标跑过去。果然是两个人,越来越清晰的视线里,两个姿态扭曲的男人横躺在柔和的阳光里。到跟前一看,肖洋的眼前就黑了,他发现那个满身血污的人异常熟悉……这不是小顺子嘛!是的,就是小顺子——

——小顺子的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那双又细又长含满柔情的眼睛很圆很圆地瞪着头顶的天空,紧握着的右手里,死死攥着带血的匕首。而另一个人,被切断了喉管,血泊中龇牙咧嘴,死相狰狞,严重扭曲的脸上绽裂开露骨的刀痕,一只手牢牢抓着一只牛皮袋,一条手臂僵硬地捅在小顺子蜷曲着的心窝……这……这不是向导贺虎吗?惊呆了的肖洋,用力将贺虎的死尸提起——

——天哪,那只僵硬的手臂,从小顺子蜷曲着的心窝里带出来的,是一只沾满了鲜血的紧攥着的拳头,虎口处是一把完全被血涂红了的藏刀。

刹那间,头皮发麻的肖洋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可又什么都不明白。明白了的是,小顺子手刃了贺虎,临死的贺虎,暗算了小顺子;不明白的是,贺虎是上级指派给他们的向导,俩人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肖洋的目光落到了贺虎死命攥着的牛皮袋子上。异样的感觉里,他想看看袋子里装的是啥东西,抓住一提,竟然没能提起来,袋子沉重,而贺虎的手指藤条似的缠在袋口上,怎么掰都掰不开。强烈的好奇中,肖洋果断地用刀挑破牛皮口袋,掏出了袋中的那个直往下坠的羊皮口袋。就在他迫切地想要打开口袋看看里面究竟是啥时,约二三百米远的山坡上,突然响了一枪。他本能地缩了一下身子,子弹紧贴着他的肩头冷飕飕地划过。他顺势一滚,第二枪第三枪接连打来。他看不到敌人,敌人却在把他当靶子,射出的子弹接二连三落在他身边。肖洋慌了,连打数滚,一个跟头翻起来,朝着二十来码远的林子里跑。跑了几步,心里咯噔一声,掉头又往回跑,本能的引领下,他用力提起神秘的羊皮口袋,转身又往林子里跑。这二十来码跑得惊心动魄,朝他打过来的枪弹至少有十来发,所幸的是他毫发未损。一钻进林子,他马上靠住一棵大树,回头一望,立刻看见六七个端枪的人朝他很快地冲过来。

肖洋转身又跑。跑出几十步,身后突然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和激烈的枪声。怎么回事,难道黑蛋他们到了?不容细想,枪声说停就停,刚刚还弹雨横飞的森林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兴奋的肖洋,掉头又往回返。跑了几步,觉着沉重的皮袋子实在碍事,想拉开袋口的皮绳看看里面到底是啥,无奈绳子系得太死,情急之下,顺手将袋子塞进了一棵开权的老桦树上的树洞里。

肖洋出了森林,高度的警觉中,看见几十米开外躺着数具尸体,开阔的草地上空无一人。他在尸体旁捡了支步枪,沿着森林的边缘朝着山坡谨慎地搜索过去,当越过匪徒们刚才出现的那片林子时,他听到了动静,顺着林木里的动静摸过去,越来越近的响动中,惊心动魄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两个匪徒用绳索倒拖着一个五花大绑浑身是血的人在灌木中走,前面有个提短枪的在开路。说时迟那时快,肖洋几个箭步

扑过去,没等匪徒回过头,手里的汉阳造指着一个壮汉的后心就搂了火,枪响的同时,另一发子弹已经上膛,不等另一个大汉完全转过身,汉阳造顶着他腋下的肋骨开了火。这一切太快了,快得迅雷不及掩耳,眨眼的工夫,两个强壮的家伙哼哼都没来得及,就一命呜呼。而前面那个提短枪的家伙,像是被身后震耳欲聋的枪声惊呆了,等他转过满脸胡碴儿的大脑袋,茫然间,看到的是一支指向自己胸膛的黑洞洞的枪口。

“不准动!把枪扔掉!”

目光如电的肖洋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但韩山没有把枪扔掉,不但没有把枪扔掉,反而抬起了持枪的手臂。肖洋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意外发生了,他手里的汉阳造不知怎么竟然没打响。千钧一发之际,不容反应的肖洋,扑上去将枪筒拼命捅向对手的心窝。面对如此变故,韩山同样失去了反应的能力。本来,他几乎已经把失去的金子夺回来了,拿走金子的只是一个人,距离又不远,进了林子才好收拾他。可就是他从望远镜里看到的那袋金子,使他的脑子进了水,忽略了可能的危险,结果被刘骏从身后用手榴弹狠狠炸了一下子。侥幸逃生的韩山,打中了刘骏。没有马上去追杀肖洋,纯属缓兵之计,他想把打散的人马重新组织一下,再去搜山。而留着刘骏,是以备万一。没想到,再次被人从身后袭击。事实上,当他面对肖洋的枪口,意识里只剩下了死神的狞笑,他是在行将瘫软的状态里,身不由己地抬起了持枪的手臂。可就是这致命的一动,反而给了他意想不到的生机,他惊恐的眼睛看见对手扣动了扳机,可枪没有响,而枪筒却朝自己心窝里捅来,躲闪间,他对着肖洋的前胸扣动了扳机。这样近的距离,已没有任何躲避的可能,只要枪响,肖洋必死无疑。枪响了,可子弹没有射穿肖洋的胸膛,韩山也没有了继续射击的可能,他手里的枪在打响的瞬间,被肖洋横扫过来的枪筒打飞了。韩山掉头就跑。肖洋拾起枪,对着晃动的灌木连搂扳机。肖洋追过去,看到的是更加浓密的灌木,韩山已经跑了。

16

肖洋把受伤昏死的刘骏背出林子,太阳正在落山。他怕再遭匪徒追杀,不敢在山根久留,想尽快把刘骏背到村子里安顿下。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背到山脚时,他已浑身汗透,拼尽全力,踉踉跄跄栽倒在地……

……可他不能倒,刘骏的伤势相当严重,子弹打碎了右侧的坐骨,又被匪徒在灌木丛中倒拖了数百米,几乎把整条右腿给拽掉。他爬起来,把刘骏搂在臂弯里,想歇口气。没想到刘骏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一看见他,顿时满脸仇恨,目光逼人,挥手将他用力推开。

“小顺子呢?”

刘骏直哼哼地问。

“牺牲了……”

“咋牺牲的?……贺虎呢?”

肖洋很想把发生在小顺子和向导贺虎之间事情讲给刘骏,然后问问黑蛋和康抗他们的情况,可他发现刘骏看他的神态和说话的语气越来越不对头,充满了愤怒和敌意,正纳闷,刘骏话锋一转,气势更加逼人。

“他俩咋死的?!”

肖洋愣了愣,莫名其妙地看着刘骏:“你啥意思啊?”

“你说啥意思?”刘骏的目光锐如利刃,“老实告诉你,你干的事俺看得清清楚楚!”

肖洋傻了,他实在听不懂刘骏在说什么。

“肖洋哦,俺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投机革命,可没想到的是,你居然如此心毒手辣!”刘骏越说声调越高,直到声嘶力竭,“说,你到底对小顺子干啥了?……”

话听到这儿,肖洋的身上暴起一层鸡皮疙瘩,真见鬼,听这意思,分明是说他杀了小顺子……这人是疯了还是在说胡话?

“肖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俺劝你趁早坦白交代……”

肖洋害怕了,这好好的交代什么啊?他惊恐地望着刘骏,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被刘骏用力一掌架开,吼叫声愈加严厉。

“干啥!有本事……你……你把俺也杀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头雾水的肖洋再也挺不住了,就在他不知所措时,忽见刘骏使劲朝他挥动的手臂猛然一软,头朝后仰,直挺挺倒在地上,又昏了过去。

肖洋睁开眼睛,天色雪亮,亮得他糊里糊涂,特别是当他看到敞开的门口站着个持枪的战士,更是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人在门口站岗?自己又怎么会躺在这里?难道是大部队开过来了?……心窍一闪,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他使劲眨了眨眼,攥了攥拳头,浑身疼痛,酸软无力,拼尽全力翻了个身,刚要往起坐,持枪的战士立刻喊了声不许动!这声喊,令他浑身抽搐,怎么回事,明明是自己同志,干吗这么凶?可凶归凶,肖洋还是不能不主动问话。气人的是,他问刘骏怎么样了?黑蛋和康抗在哪里,为什么不来看他?等等等等,不论问什么,小战士一概不予回答,也不让他离开床铺半步,比犯了错误关禁闭还要让他难受。肖洋是个爱动脑子的人,越是弄不明白的事,越喜欢琢磨,思来想去,对刘骏说过的那些尖刻刺激的话以及小顺子和向导贺虎的死因,像是有了某种领悟,可再往深里想,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阳光射进窗户时,肖洋被一名战士带到了一间大厢房里。卫生员看着他喝了一碗粥,然后把他带到堂屋,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木桌旁的连长和指导员,不觉鼻头一酸,像是离家的孩子见了久别的亲人,满腹的委屈涌上心头。可不等他开口,毫无表情的连长就用手势止住了他。再看狠狠吸烟的指导员,脸都要黑成锅底了。他脑中电光闪动,坏了,预感里可怕的麻烦看来已经变成灾难了。

询问是从肖洋离队那天开始的,约一个小时后,不管怎么追问,肖洋实在没有可讲的了。

指导员说:“真的没有了?那我问你,那袋金子在哪里?”

“什么金子?”

肖洋的眼睛瞪成了铜铃。

“看来你是要顽抗到底啊!”连长满脸沉痛、忍无可忍,“肖洋啊肖洋,你好歹也跟我两年多了,功也立过,命也玩过,出生入死到了今天,全国都已经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好日子就在眼前,可……可你咋就在金子面前鬼迷心窍了呢?你啊你,太让我失望了!”

指导员见肖洋张口结舌愈加茫然的样子,接过连长的话说:“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入!肖洋,老实告诉你,刘骏牺牲前把什么都讲了……

难道你还要装糊涂不成!你想想你投诚时的誓言,想想这两年在革命大家庭中走过的路,想想那些牺牲了的同志们…--尤其是刚刚牺牲的黑蛋、康抗、小顺子,还有刘骏,你……你对得起谁?你还有起码的良心嘛!……”

到了这个时候,肖洋心头的迷雾和疑惑,终于被晴天霹雳击散了。

17

夕阳的余晖,把后墙上的窗格渐渐映红,顽固不化的肖洋蹲在禁闭室的墙旮旯里,呆呆地望着窗格外的天空,把自己的嘴唇咬得血肉模糊。不过,他已经不再糊涂了,他只是说不出的心痛和恐惧。现在,他已经断定,向导贺虎死都不肯撒手的那个皮袋子里装的是金子!那种沉甸甸的提在手里直往下坠的东西,除了金子还会是什么?!而且,他还想明白了黑蛋、康抗他们的死都与金子有关,小顺子就是为了从向导

贺虎手里夺回金子,在最后关头遭到了贺虎的黑手。他隐隐疼痛的胸口不停地翻腾着血腥。事态的严重性,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虽说,他压根就不知道金子的由来,可别人并不这么看。他想起刘骏对他的质问,毫无疑问,刘骏已经把他当成了杀人越货的恶魔……再想起连长和指导员对他的审问和禁闭的措施……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可问题是,越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就越是无法澄清事实的真相。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是解释误会越深。金子就在那棵白桦树的树洞里,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棵并蒂而生的老树,如果再回到那片林子里,他坚信自己可以找到,但却不能这么做。因为一旦他带人找回金子,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图谋不轨、阴险毒辣的事实,即使跳进黄河也无济于事,根本就没人相信他。更可怕的是,他能够想象到刘骏牺牲前都讲了些什么……他后悔啊!早知如此,为什么要把那袋金子塞进树洞里呢?要是提在手里,咋会有这麻烦呢?!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洗清自己……绝望的肖洋抡起双拳拼命砸击自己心口,直到不省人事。

黎明前,肖洋从禁闭室的后窗翻了出去。

他沿着朦胧的山道跑出百十米,发现了后面的尾巴,知道被人跟踪了。像他这样定了性的危险分子,怎么可能让他逃走?肖洋的大脑异常活跃,看样子,洗清自己的机会来了,他一头扎进了道旁的密林。

肖洋找到小顺子牺牲的那片草地,天已大亮。

他钻进林子,鸟儿清脆的歌声中,朝着林子的深处找过去。事情顺得不能再顺,他一眼就看到了记忆深处的那两棵白桦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马上就看见了那个黑糊糊的魔眼似的洞口。手伸进去,一下子就摸到了软乎乎的袋子,用力一拽,那沉甸甸的感觉,真像是喝醉了新酿的老酒。

短暂的眩晕后,肖洋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羊皮袋提起来掂了掂,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这就是金子了!可这真的是金子吗?他情不自禁地摸着袋口的皮绳,真想解开来看看,但他知道不能解,他要把袋子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交给连长、指导员,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在这时,在他刚要躺倒在草地上喘口气时,不祥的预感突如其来,在直觉操纵下,他提着金袋猛然站起,不等转过身,有人在身后操着当地的土话冷冰冰地说了声不准动!

肖洋慢慢腾腾转过身,看到的是两支黑洞洞的枪口。

匪首韩山左臂吊着绷带,右手的匣子枪指着他的胸口。另一个是元丰寺的贴金匠人角巴,韩山的卧底。

韩山满脸得意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断定你一定会来取金子的!果然不出所料。好了,去死吧,见了阎王爷麻烦捎句话,就说我谢他老人家了。”

韩山说话时,肖洋脑子里雷鸣电闪,太大意,太粗心,太窝囊了!可他冒出来的却是一句连他自己都吃惊的话。

“慢,这不是你要的金子!”肖洋话一出口,三个人全都一愣,他马上又接了一句:“不信,你自己看嘛!”说着就将金袋扔在了地上。

金袋落地,韩山、角巴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随袋而落。本来,韩山见到肖洋从树洞里拖出的是羊皮袋,就已经吃了一惊,装金子的明明是发黑的牛皮袋,怎么变模样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即将获得金子的欲望太强烈了,疑惑的感觉转瞬即逝。现在,听肖洋一说,对金子的关注顿时就超过了一切。就这眨眼的瞬间,给了肖洋拼命的机会,他雪豹扑食似的腾空而起,狠狠一脚踹在韩山的心窝,结结实实将他踹离地面、重重撞到树上,歪倒在地。事情的突然性。远远超出了对手的想象,角巴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腾出手来的肖洋猛然扑倒。最初的较量不分彼此,两个拼命的人都夺不到枪,就都想掐死对手,但谁也占不到太大便宜,十来个回合、几十次翻滚后,胜利的天平倒向肖洋,他将对手死死压在身下,直到将那粗大的喉管狠狠掐断。

说不出的快感涌上肖洋的心头,可他不敢大意,立刻拾起地上的匣子枪,指向韩山的脑袋,见他死狗似的歪在那儿一动不动,嘴角的血沫不停地冒着,那条被他打伤的手臂也渗出了大片的血,心里不由得一动,松了几乎已经扣动的扳机。刚才那一脚,即使踹不死他,至少断他三根肋骨,想要反抗已不可能。那么,抓个这样的俘虏回去,不是正好可以弄清金子的来龙去脉以及事实真相吗?想到这,肖洋过去摸了摸他的颈动脉,还活着,扇了两耳光,没任何动静,心里愈加兴奋,他要赶紧回去,向连长、指导员报告。

肖洋提起金子,阳光正好从树冠的空隙间斜斜地将他笼罩在光柱里,鸟儿的鸣叫中,他眯起眼睛瞅了瞅柔和的初阳,想象着回到战友们中的亲切和温暖,心里说不出的舒坦和欣慰。

就在这时,肖洋的后脑感到了异样,直觉里他本能地想要避开那又凉又麻的凶险,可已经来不及了,后背胛骨上重重地挨了一下……肖洋一个踉跄转过身,看到的是已经站起来了的韩山,不等韩山再做移动,他枪里的子弹就已经接二连三打进恶匪的前胸……

肖洋开始呼吸急促、心跳剧烈、头晕恶心,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眼前金星闪烁,耳畔雷霆滚滚……他是被韩山的飞刀打中的,距离太近了……见鬼啊见鬼!怎么老在关键时候麻痹呢?他其实已经想到了用裤带把那家伙捆起来,只是没来得及动手……幸亏匪首伤痛之下,力量准头都有限,不然的话已经被他得逞了……然而,刀上有毒,否则绝对不会有如此的后果……他倒下的时候,意识依旧清楚,先是对空鸣枪,打光了枪里的子弹,然后朝着村庄的方向一点一点爬过去。爬啊爬,飘忽的意识里,他觉着自己的背上驮着一座大山,而手里拽着的像是逆水的拖船……他是可以把手里的纤绳松开的啊,但就在他真要放手时,散失的意识又回来了,他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能松开手里的皮袋子,他一定要亲手把它交给连长……爬啊爬,当他看到阳光里人影晃动时,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拼命挣扎着抬起头——

——他看见了前前后后朝他围跑过来的人,看清了杨劲松,继而,眨都不眨的眼睛死死盯住连长和指导员,盯着盯着就有晶莹的泪水慢慢涌出来……急促沙哑的哽咽声断断续续:

“连长……指导员……我……我没有昧良心……”说着,用尽最后力气拽了拽那袋金子,“东西……我……我找回来了……我真的不知道是啥……你们看看……到……到底是不是……是不是金子?……”说着的时候,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喘息声也更加急促,“快……快打开啊……”

指导员把肖洋半搂在怀里,让他看着连长从袋子里抓出一把金沙。看着黄澄澄明晃晃的金子,肖洋的目光在战友们的脸上柔柔地划过,呼出最后一缕生息,眼睛由大变小慢慢闭上,缓缓安详起来的表情,渐渐地凝成满意的微笑。

煨桑的烟火升腾起来,庄严的法号轰鸣起来,元丰寺里超度英灵的诵经声整整持续了四十八天,就在第四十九天到来的时候,久美双手捧着肖洋的怀表来到指导员面前,指导员翻开表盖,终于看到了里面的秘密。

一排一排又一排枪声在黄河上久久回荡。

人们在虔诚的祷告中,在神圣的辉光里,都说看到了来自太阳的吉祥的神鹰。

责任编辑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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