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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顿悟”与“重要瞬间”

2009-09-19李新博

文艺评论 2009年4期
关键词:意识流伍尔夫乔伊斯

李新博

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叶,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席卷欧美,象征主义、未来主义、意象主义、表现主义、意识流和超现实主义等多家流派争奇斗艳,各领风骚,其中意识流小说经久不衰,至今仍在展示着其独有的艺术魅力。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英国的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 1882—1941)和美国的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被并称为西方文坛上的“意识流小说三杰”。“精神顿悟”和“重要瞬间”分别是乔伊斯和伍尔夫早期现代主义短篇小说创作中的关键概念和主要技巧,为他们日后现代主义长篇小说创作中登峰造极的意识流技巧奠定了基础。因此,比较这两个概念内涵的异同,对于解读现代意识流小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

乔伊斯的“精神顿悟”(epiphany)有三层涵义:首先,“顿悟说”是乔伊斯“真正具有新意的理论观点”,他认为作家应该“极其小心地记录”那些平时并不起眼的人、事、物在特殊时刻突然生成的“稍纵即逝”的精神灵光与启示意义,并作为创作素材进行艺术加工,呈现普通人物在这一特殊时刻对现实和人生的瞬间顿悟,并把读者也一并“导入精神感悟的状态”。其次,“精神顿悟”是乔伊斯在小说创作生涯初期运用的一种实验性的创作技巧,在揭示人物瞬间的意识反应和心理变化方面与后来的“意识流”技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这两种技巧在本质上是一致的。第三,乔伊斯的“精神顿悟”意指在人生某个“最微妙、最短暂的时刻”产生的“一种突然的精神显灵”:身为普通人的主人公在经历了一系列日常生活事件和心理体验之后,终于在顷刻之间灵光闪现,猛然醒悟,获得了“一种猝然的心领神会”,顿时看清了自己真实的生存处境(窘境或困境),并从中悟出了生活的本质和人生的真谛。

伍尔夫的“重要瞬间”(moment of importance)又称“存在瞬间”(moment of being),同样具有三层涵义:第一,作为一种创作理论,“瞬间说”源于伍尔夫的生命观——她“相信生命中只存在着为数不多的那种至关重要的瞬间”,认为“生命的精髓在于重要的瞬间”。第二,作为一种创作技巧,伍尔夫的“重要瞬间”是对传统“写实”技巧的彻底颠覆,她的各类意识流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关注点,即人物在一个“重要瞬间”的意识反应和心理变化。为了在片刻之间捕捉到永恒,伍尔夫以巨大的心理时空超越有限的物理时空,用细腻的笔触深入探察人物复杂的精神结构,通过意识流的再现来诠释内心的真实,通过瞬间的感悟来揭开生活的面纱。第三,伍尔夫的“重要瞬间”意指在一个特定时间与空间内,许多“生活的原子”突然激活了“沉睡在心灵底壁上”的一连串记忆、思想和情感,进而触发人物刹那间的印象感觉、飘忽思绪和联翩浮想。无论是内心直觉感受的瞬间还是感性与理性相交融的瞬间,这一时刻都演变成了重要的瞬间或生存的关键时间,因此时此刻人物正在对现实世界做出真实的反应,其多维性的意识流动中囊括了对往昔的回忆、对现时的感触和对未来的预想,使这一刻升华为“历史、现在与未来相融合的一个交点”,过去在现在复活、未来在当下显现。于是,人物在这一瞬间突然感悟到了某种生命的哲理。

乔伊斯的《一朵浮云》讲述了一个典型的“精神顿悟”故事,而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则向读者展现了叙事者突发遐想的一个“重要瞬间”。通过比较这两部颇具代表意义的短篇小说,我们可以发现,作为一种呈现人物刹那间的情绪波动和思想转折的叙事技巧,乔伊斯的“精神顿悟”和伍尔夫的“重要瞬间”在本质上具有三个显著的共性:

第一,“精神顿悟”和“重要瞬间”都属于心理瞬间,揭示人物在某一时刻对现实和人生的突然感悟。

第二,“精神顿悟”和“重要瞬间”都需要外部客观对应物的刺激与配合,通过某些事件或某种情境唤起人物对外部世界的心理反应,并在悟出真相、茅塞顿开之后,超越人物个人的狭隘的自我认识,获得更具广泛象征意义的生命认识和存在解读。

第三,“精神顿悟”和“重要瞬间”都真实地反映了人物的“在场”意识,通过描摹人物感知生活的内心世界来剥离客观幻象、折射主观真实。

在《一朵浮云》中,乔伊斯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沉闷和龌龊的生存环境、毫无品位与温馨的家庭生活以及昔日好友加拉赫海外发迹归来时的趾高气扬给主人公小昌德勒带来的一系列“在场”刺激和心理体验,使这个碌碌无为却又不甘沉沦的“小男人”在羞愤、幻灭与绝望之中猛然意识到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反差以及自己家庭与事业的双重失败,只能无奈地涌出“悔恨的泪水”。《墙上的斑点》同样仅仅撷取生活中的一个“碎片”来展开叙述,只是伍尔夫几乎完全聚焦于此刻的心理瞬间,全程记录了墙上斑点这个外部客观物突然触发的叙事者的意识跃动过程,而这一瞬间之所以“重要”,正是因为此时此刻的翩翩思绪能使我们超越现实表象、感悟人生真谛。

作为一种对人类存在的实验性的观照方式,乔伊斯的“精神顿悟”和伍尔夫的“重要瞬间”在叙事结构上有着三个明显的差异:

第一,“精神顿悟”故事采用线型状结构,与情节和行动(即主人公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也就是说,这种感悟不是突如其来、出乎意料,而是具有前因后果的逻辑关系,即事件触发感受、感受催化顿悟;“重要瞬间”故事则运用蛛网状结构,呈现的不是传统的故事情节、人物刻画和因果逻辑关系,而是由某个外部刺激物诱发的叙述者对不同哲理性问题的一系列浮想,主题包罗万象、时空交叉重叠,在一个“重要瞬间”中其实蕴涵着无数个更短的瞬间,通过思绪的“出发—旅行—返回”的不断重现,来创造一种“关于现实与真理本质的复杂的话语”。

第二,“精神顿悟”发生在主人公思想转折的关键时刻,具有突发性和即时性的特点,瞬间的顿悟带来了故事的高潮,而叙事也在这一高潮中戛然而止;与之相反,“重要瞬间”没有高潮,完全是一条翻腾流淌的意识之河,整篇故事只是客观地全程记录人物在沉思冥想中内心意识流动跳跃的一个过程,具有超时空、流动性、碎片性的特点,是意识更为自然的流露,叙事则随着人物意识活动的结束而突然终止。

第三,“精神顿悟”具有社会层面和道德层面的反思与批判意义,而“重要瞬间”则关注心理现实,与道德评判无关,仅限于描写个体的感知与体验,通过人物由具象到抽象的无限遐想来揭示现代人意识与思维的实质。

仍以《一朵浮云》和《墙上的斑点》为例。乔伊斯的《一朵浮云》运用“赴约途中→酒吧重逢→回到家中”这一线型状结构来展开叙事:八年前,小昌德勒送别了决定出国闯荡的加拉赫,如今他应这位事业有成的老朋友之约去本地的一家酒吧相会,一路上充满了投奔老友、实现梦想的憧憬与期待,然而事与愿违,发迹后的加拉赫已是判若两人,狂妄自大且俗不可耐,于是,此次别后重逢顺理成章地只能造成小昌德勒的彻底幻灭,而他在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后,还得面对哭闹的孩子和焦躁的妻子,这些无法逃避的凄惨现实必然使他在绝望的瞬间突然大彻大悟,整篇叙事就在主人公的这番精神顿悟中达到了高潮并戛然而止,为读者留下了回味、感悟与自省的广阔空间。此外,这篇小说还以写实的手法展现了爱尔兰首都都柏林沉闷、龌龊的市井生活图景,并在这一背景下观照主人公作为普通小职员既渴求生活情趣又无力逃避现实的窘境和心态,以此讽喻现代人精神瘫痪的悲剧式生存状态,进而催发读者的反思与顿悟。

与此相反,《墙上的斑点》则是一种蛛网状的辐射式叙事结构,体现了意识流小说“重灵魂而轻身体、重主观感受而轻客观事物、重心理时间而轻物理时间”的创作原则:伍尔夫在这里完全摈弃了传统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刻画和因果逻辑,创造性地以“墙上斑点”这个外在意象为客观媒介来激活叙事者的意识与遐想,并同样以这个小斑点为轴心来辐射出五条展开联想的“射线”,使整篇小说的叙事结构宛如“一幅精美的意识图案”、一朵盛开的思维之花。从主题意义上看,“墙上斑点”这个具象触发了叙事者关于战争与死亡、自然与秩序、艺术与人生、理性与感性、必然与偶然等重大问题的一系列抽象联想和哲学思考,由此可见,这篇小说呈现的是一次以“墙上斑点”为起点和终点进行往返巡回的心灵之旅,伍尔夫不仅以其细腻的情思和神奇的技巧瞬间释放了心中郁积的丰富情愫,而且在意识和现实反复刹那交错之际展现了意识与存在的关系,揭示了现代人纷乱复杂的心理结构和内心世界。在小说结尾处,一个外人的出现和话语猛然打断了叙事者的超越时空的飞扬思绪,让他(她)最终发现墙壁上的这个斑点原来是一只蜗牛,这时,小说的叙事便随着人物意识活动的结束而就此终止。但是,生活中这一悠然独处、静坐冥想的短短“瞬间”却无疑是我们在飘忽不定的意识灵动中观照精神世界、展开心灵对话、透视生活本质、感悟生存意义的“重要”时刻和“关键”时间。

真实的现实不是反观于外部的客观世界,而是根植于内心的感觉世界。顿悟的瞬间尽管只是生活的一个片断,却蕴含了“全部生活的意义”:乔伊斯的“精神顿悟”揭示了现代社会的精神瘫痪和现代人的精神创伤,引发了主人公对自我、对人生的重新认识和大彻大悟;伍尔夫的“重要瞬间”则演绎了人物思绪的往返巡回,展示了现代人意识流动的多维性以及心理时空的巨大包容性和结构能力。这两位现代意识流小说大师摈弃了传统小说的文本形式和叙事技巧,借助对人类存在的实验性的观照方式和叙事模式,不仅让读者随着小说人物一起突生灵悟并获得精神启示,而且开启了现代小说“向内转”的全新视域和创作思路。

(作者单位:广东商学院外国语学院)

参考文献

{1}参见殷企平等《英国小说批评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94-195页。

{2}李维屏《论〈都柏林人〉中的“精神顿悟”》,《解放军外语学院学报》1996年第3期。

{3}刘星《光与影的世界——伍尔夫的〈邱园记事〉》,《高等教育与学术研究》2007年第2期。

{4}胡妮《精神顿悟与重要瞬间——〈一朵浮云〉与〈墙上的斑点〉之比较》,《时代文学》2008年第4期。

{5}蒋虹《“精神顿悟”与“重要瞬间”——试比较乔伊斯的〈死者〉和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1年第5期。

{6}李维屏《英美意识流小说》,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页。

{7}张媛媛、柯群胜《永恒而真实的瞬间——评弗·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武汉科技学院学报》200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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