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敖和三子的诗
2009-09-19陈仲义
风景写生:“精气神”
——读王敖的“银杏”
王敖,1976年11月生于青岛。北京大学中文系学士,华盛顿大学比较文学硕士,耶鲁大学博士毕业。出版诗集《朋克猫》《黄蜂怪》《孤独之心俱乐部》等。
读王敖的诗很少,但知道他早年出过一本诗集,叫《朋克猫》,跟爵士乐有关,写得活泼、另类。胡续冬曾评说过他擅用“轻喜剧”:王敖诗歌最显著的特点在于明快、轻松和即兴;在于将诗歌中为数不多的信息量,激活为诗意生成点的转化能力。
不过这位北大才子,热心实验探索,诗风一直在变。最近见到他的系列绝句,是那种灵活短制缀成的长调四句诗,而后是更加专心修他的“梯田”。
下面来看《神话大全》。
我首先把它当作一幅风景写生:所有的背景几乎全部隐去,校园仅仅是抽象的地点交代,不做展开,这就使得全部观赏目光始终聚焦于这株大树。在没有任何依托的背景上,显得格外单纯、金鸡独立:落叶,金黄色,隐隐中的燃烧,酒后气息,月亮初升,弥散的淡淡的桃香味,以及树下的彩石,似乎还传来窃窃的私语——静穆中,一副明亮而富有生机的写生画。作者在动用了视、听、味觉的渲染后,接下来开始以富于暗示性的修辞为“画中人”说话。充足的质感铺垫,夹杂心理、意识“刻画”,使银杏树的骨骼和血肉不因某种失衡而干瘪。
众所周知,银杏,为吾国所特有,有活化石之称。它是果树中寿命最长的树种,能活3000岁。一般要20年后才开始结果,所以又有公孙树之称。这么一种具有华夏民族特色的物产,很容易成为集体无意识的大容器,负载大内涵,也很容易和“龙”、“黄河”、“长城”、“大雁塔”一样,成为鲜明的公共象征,从而在文学写作中陷入千篇一律的俗套。故如何逃逸出烂熟的修辞公约数,应是本诗最大考验。
该诗在内涵上,有意排除惯用的“历史年轮”的“载道”、淡化富有普遍特征的民族文化意蕴,以及具体的意象铺排,除了留下“长衫”和“独木舟”少数具像外,不怕连续采用五个抽象概念:“科幻”、“宗教”“史诗”“神话”“喜剧”,嵌镶期间,十分密集。王敖敢做这样一种冒险,肯定有一种胸有成竹的内在理念支撑,当然还有赖于他前面对银杏树纵深氛围的写生,共同完成对银杏“精气神”的塑造。
不妨说,它的“精”,是酒后、是易燃、是发散、是吹拂、是清澈的精(魂);它的气,是古老、是遥远、是悠久、是冥想中“不可捉摸的(大)气”;它的神,是“飞鸟一般”的变幻、是信仰、是“原始的呐喊与晚风无异”、是争论、闪烁、互相说服的有容乃大。至此,我们触摸到了一个人、一种生命景象、一个种族的脉动。
倘若不怕过度阐释之嫌,再做进一步追索,是否作者是在借公孙树作相关方面的文章?比如说,对中西文化全面交融的期待?古老的银杏树,焕发着金黄的色彩和香味,虽偶尔有几声质疑,但终归是改变不了它的历史和属性,它的传统精华从来都得到肯定。不过,它并没有因古老因悠久而满足而自恃,它愿意“脱去长衫”,“仰起脸”,“改变缠在年轮周围的经纬线”。改变,是历史的趋势,新陈代谢,是自然的法则。因为它羡慕,并且知道,“在远方前有科幻,后有史诗/飞鸟一般变阵”——比如海洋文化、比如西方文明的吸引、借鉴,与其碰撞中,双方都有希望在终端上,取得和解与共荣。这,才是那个“古老神话“的——真正意义上的“大全”!
又比如说,作者借银杏,喻指吾国悠久的诗源而阐发自己的“诗话”:中国诗,有着说不清纠缠的年轮和丰富的经纬线,这就使得她既洋溢着生机勃勃的古老光彩,又引发“石子”般争论的困境,但毕竟,依靠传统深厚的积淀,她至今依然行进在自己生命的途中,这是“神话”得天独厚的魅力。但是,她不能因此而满足、僵化,她需要不断“变阵”,不断探索,甚至历险,以便与外域的文化精粹取得互动与平衡。
可能有人会提出意见:诗的后半节,为什么非要采用5个明确的“概念入侵”,太冒险了,完全可以用具像来代替,这样可以使风景写生画更加感性、斑斓。王敖后半节的理性坚持,肯定有他充足的理由,有机会应该请他出来说说。
附:神话大全/王敖
古老的银杏树,长在一所中学里?
它的落叶金黄,易燃,仿佛酒后?
当月亮上升,散发出桃香,树下出现一圈?
彩色的小石头,和夜空的语言交谈着,偶尔有?
几声辩论;就像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它停下了?
在自己生命的中途,看见孩子们熟睡在附近的?
几个街区,它觉得自己无限遥远,那不是因为?
它是此地最老的物种,也不是因为,它冥想到了不可捉摸的大气;
它脱去了长衫,而从远处吹来的,吹着落叶的海风,清澈的月色?
都让它仰起脸,划动自己的独木舟,改变缠在年轮周围的经纬线——?
它曾经羡慕过燃烧的木柴,它们同样知道在远方,前有科幻,后有史诗?
飞鸟一般变阵,而游荡到极地的人,仍然信仰着宗教;它原始的呐喊与晚风
无异;这时候关于有多少圈石子的争论,闪烁着,最终是神话跟喜剧的互相说服?
空灵飘逸,无穷韵致
——读三子的“桃花溪”
三子,1972年出生于江西瑞金,写诗10多年,发表300多首,现居赣州。
桃花开过了,怎么花“就到袖里去”呢?煞是一番春风旖旎, 落红款款。要嘛是“有花堪折直须折”,顺手牵羊,来个“金屋藏娇”,一路助兴;要嘛是风依人意,天随我情,落了个“袖里留香”,美哉快哉。
而满眼风光,如饮薄醴,似醒非醒、似醉非醉中,竟把桃花当船了,顺手折一枝,顺手撒开;或顺手拈一瓣,顺手一扬,便坐上桃花一朵,飘然而去。花随波映,涟漪点点,心中默诵久违的《桃花源记》:“……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果不其然,长风送爽,如有神助,不经意间,竟驶出人间边界,真真来了个“出世”奇遇?
哦,七里山坳,眨眼已是春风七里,这么快,怎么不是十里、百里?这么短?秦汉之渡,怎么在一张纸的背面?水继续流,花继续飘,摹然间,溜一眼“衣袖上的水渍”,才想起人间烟火,想起现实还留在自身上的残余,禁不住下意识地抖一抖。这一抖,便把那非现实超现实的遐思给抖掉了。人,大概也清醒了,心中暗叹:还是到此为止吧,叹息间,岸已来到。便“折转身,回到镇上去”——回到现实中去。
诸位看官,按一般思路,写桃花溪,脱不了桃花如何盛开,溪水如何撩人,主人翁如何动情,如若这样,就落入不可救药的俗套。可作者出其不意,甩出“空手道”——在虚实中玩起了空灵。
先由实入虚,再由虚转实,虚虚实实,飘逸淡然:作者——主人翁,隐身为“那人”,那人在超乎时代的不确定中,有一种遗世孓立的气息;花与袖的最先“接触”,冥冥中带着天人感应的微妙对流;花与船的错幻,如雾里看花般的朦胧、叫人想入非非;漂去与归来的转换,恍然隔世,给出多少虚无、不定?这一切都带着浓浓的神秘、诡谲和邈远。没有明确主题,没有固定意图,像唐宋时代云烟缥缈的人物山水画,咫尺之间,是空灵,留下了无穷韵致。
附:桃花溪/三子
桃花开过了,就到袖里去
那人,
在溪边走倦了
就坐一朵桃花,到水里去。
七里坳。春风此去已是七里
水继续在流。那人
抖抖衣袖上的水渍
折转身,回到镇上去。
2005,4,24
陈仲义,著名诗评家,现居福建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