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曹七巧与爱米丽的人性悲剧
2009-09-19齐慧爽
张爱玲的《金锁记》与福克纳的《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描写了两个悲剧性的女性:曹七巧和爱米丽。曹七巧由于爱情悲剧走向精神裂变而不自觉;爱米丽孤傲、怪僻、由爱生恨走向自我的毁灭。她们的社会环境、家庭环境等有着显著的差异,但作为女性,她们都在抗争中绽放,在人性的扭曲中枯萎,隐含着深刻的人性悲剧。
一.社会角色与家庭环境的束缚
“社会学理论认为:社会角色与社会地位密切相连,地位是角色的基础,角色是地位的表现;地位是角色的静态展示,角色是地位的动态描述。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是宗法等级人伦。它对宗法等级与人伦的双向强调,实际上也就严格规定了人的社会地位。这样,宗法等级人伦就与社会学中的角色沟通了。”[1]曹七巧的社会角色是一个麻油店老板的女儿,出身的卑微低贱隐性地定位了她的命运。这种在中国封建社会中令人嗤之以鼻的商家女儿的地位伴随了曹七巧的一生,不仅进入到她的潜意识中,而且也时时左右周围人对她的审美评价。哥嫂贪图钱财的商家本色,将曹七巧嫁给了一个瘫痪的豪门子弟姜二爷。姜家是一个名门望族,在中国森严的等级制度下,讲求“门当户对”,姜家彰显的地位与曹家的商人身份悬殊甚大。跻身于富贵之家,侧身于贵族太太、小姐们中间,曹七巧备受冷落凌辱,连丫鬟下人们都不能给她以足够的人格尊重。这种与生俱来的社会角色的定位笼罩着曹七巧的一生,如影随形,萦绕在她的周围。
爱米丽所处社会环境与曹七巧相异。她出生于旧式贵族家庭,住在一幢白漆剥落、破败坏损的大木屋里,座落在过去一条最为高雅、考究的街道上。她是格里尔世家的掌上明珠。尊贵的家庭给她带来了优越的社会地位,特定的社会角色就与这种地位相联。祖先的余荫固然令后人得享锦衣玉食,维持表面的花团锦簇,但显赫的过去同时也会成为无形的压力。爱米丽出生时家境已经没落,但爱米丽的父亲格里尔先生仍维持着世家的风范,为维护格里尔世家表面的高贵和虚有的尊严,在母亲去世后,倔强而令人生畏的父亲成了家中发号施令的人物,他用强烈的父爱百般阻挠爱米丽与社会相融合。年轻时,爱米丽纤巧、可怜,渴望加入同时代人的生活,结交那座大宅外的人们。强烈的父爱使爱米丽成了笼中的小鸟,毫无自由可言,她的渴望总是因父亲的大声呵斥而受到扼制,她不了解同时代人的生活,没有与他人交往的经验。离群索居的她饱尝了寂寞之苦,父亲还赶走了所有向他求爱的青年男人,剥夺了女儿获得幸福的权利。年近30仍未婚配,在父亲的威严和阴影下,在强大的父爱的笼罩下,爱米丽对美好爱情的渴望被长时期的压抑着。
曹七巧与爱米丽虽然处于各异的环境中,但作为受压抑的女性,二人都被特定的社会地位与角色的制约。曹七巧商家女儿的地位与爱米丽父亲维护贵族世家的强烈欲望,使二人的本体意识受到压抑,被周围人所左右,无法摆脱社会角色的樊篱。
二.欲望与社会的冲突
“人生欲望有三种。一种是权力的欲望,一种是对物质的欲望,一种是由爱欲引出的性欲。”[2]权力一直是男人争夺的对象,作为女性,对物质和爱的渴求更加强烈。曹七巧与爱米丽由于特定的社会角色禁闭在阴影中,这种阴影的笼罩锁定了她们的言行空间,锁定了她们的思想领地。
曹七巧也向往健康清新的爱,却被自己的哥嫂卖断。在姜家,与妯娌们相处,曹七巧总是不经意中刺伤对方,引起了众人的讥笑、不满和蔑视。患“软骨症”的姜家二爷,丧失了行动机能,仅残留着繁殖功能的“没有生命的肉体”,伴随着七巧的一生。七巧年轻的生命欲望被这形同死尸的丈夫扼制。在姜家的豪门文化的压抑下,时时刻刻受到姜家上下的歧视的七巧无时无刻不认识到地位的重要性,她渴求着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曹七巧对于爱的挣扎,对于爱情的大胆追求也遭到了姜季泽的拒绝。七巧的这些欲望原本是合理的而非邪恶的要求,但都被扼杀了,被现实环境禁锢了。在自身欲望与现实的隐形冲突中,曹七巧忍着羞辱,牺牲她的青春,压抑她的个性,将所有的人性欲望都转化为对物质的追求,为了这个唯一的希望,七巧等待着。
爱米丽活在父亲的城堡中,在父亲庞大的阴影下,惨惨淡淡的生活,她无需考虑物质的生存危机,只想获得精神上的滋润,获得爱的甘露。父亲去世后,先前的生活方式已经化作血液融入到爱米丽的灵魂中,孤独与寂寞增加了她渴求爱情的生命强度。当荷默·伯隆出现时,荷默为讨好她,每逢礼拜天就带她乘着漂亮的轻便马车外出兜风。这种大胆的举动立即在镇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女人们品头论足,说他们地位悬殊;老一辈则大谈特谈“贵族举止”,不幸的是荷默并不想成家,就在他打算抛弃她的时候,爱米丽却梦想成为他的妻子,而镇子上谣言四起,称她是“堕落”的女人、“全镇的屈辱”和“青年的坏榜样”。不久,人们又招来了她的两个侄女来阻止这场闹剧。当婚嫁的希望再次出现时,爱米丽又在企盼中为婚礼做好了准备:“珠宝”、“银质男人盥洗用具”、“全套男人服装”以及一间充满喜庆气氛的新房。爱米丽执着的期盼着爱情的硕果——婚姻的来临,几十年心中的夙愿将要实现。社会外界的压力成为反向的动力,爱米丽全然不顾两人身份的悬殊与社会的绯言,一意去追寻着爱的足迹。
综观曹七巧与爱米丽的欲望都有着合情合理的方面,她们都有对自身处境的抗争,但这种抗争却与她们的角色地位产生了激烈地冲突,她们的个性欲望无法服从于社会公共行为的道德准则。社会环境压抑着她们欲望的发展,致使她们在强烈的欲望面前丧失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和思考能力。
三.人性悲剧
人的欲望在社会中不能得到正常的满足时,随着欲望的增长,欲望与社会的冲突的激化,人的心理焦虑就会寻求突破口。爱欲的持久压抑和家长威严的号施,终必促其重觅释放欲望的对象,重觅释放的方式。曹七巧与爱米丽就在人性的变相释放中得到了自我的满足,在近乎残酷的报复中获得压抑的宣泄及感官的快慰。
中国传统的宗法社会使妇女的社会活动空间局限于家庭和家族之中。曹七巧的世界是狭小的,仅限于她的亲人。被她施加报复的也只有她的亲人。曹七巧在经历了漫长的煎熬终于获得财产之后,物质欲望得到了满足,在长期受着爱欲的折磨中,七巧死死的抓住她仅有的东西。七巧主动拒绝小叔子的示爱,她要保住用青春与痛苦换来的唯一实在的东西。爱,在此时是多余而且危险的,这次拒绝使七巧彻底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能力,变成了完全为金钱所奴役的疯狂的女人。曹七巧长期处在被爱欲煎熬的“绝境”中变得阴毒、刁钻,施展出一身本事,向儿女间接地发泄。七巧将儿子和女儿“囚禁”在身边,陪她虚度光阴,她以超过年龄的兴趣逼问儿子婚后的床第之事,又有意抖落给众人,折磨死儿媳芝寿。她抛弃做母亲的权利,逼引儿子、女儿吸毒,又故意将女儿的大烟瘾暗示给未婚女婿,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爱米丽的城堡中只有她自己,她把自己的爱欲与自由实现的期望挂系在男人的腰带上,为获得胜利而不惜戕害他人。她的欲望的释放也就指向了她周围最亲近的人荷默。荷默在“现代文明”的熏陶下是个不想成家的男人。爱米丽长期压抑的爱的欲望只得到了片刻的满足。这片刻的满足是她舍弃了自己的名誉,不顾自己的教养、社会地位得到的。爱米丽的极度的爱欲不能得到充分满足时就向着极端发展,爱发生了变异,它已经失去了其中的温暖含义,这种脱离了生命内在协调的专制发展到一定时候,就变得僵化、残忍、暴虐。在伤心绝望之际,爱米丽用从药店搞到的砒霜毒死了荷默,变得日渐苍老、孤寂、怪异、凶暴。从毒死荷默的那天起,爱米丽就一直在婚床边守着荷默日已腐烂的尸体。生不相随,死时相守。
曹七巧与爱米丽作为社会存在的个体,承载着无以言表的悲苦,她们与生俱来的社会角色定位永远追随着她们成为无法逃避的阴影,她们最富有生命力的年华全然在压抑中度过,由于环境的制约与社会角色的传统定位,她们精神始终焦虑不安,人性长期生活在阴影与压抑下,躁动的、失去理性控制的欲望恰恰证明了真实的人性存在,也展示了正常要求不能满足而使人的生理与心理发生畸形、病变的残酷,进而造成人性的悲剧。在这两部作品中,通过曹七巧与爱米丽最初的苟且认同来表现传统社会赋予女性的生存方式,通过她们后来痛苦的挣扎与人性的扭曲来质疑这种生存方式。作品情节的发展不理会社会现实,但异乎寻常地挖掘了人的心理现实,尤其是女性人性扭曲后的阴暗心理,她们完全彻底地张扬自己,人性无可奈何的却又是必然的变异沦落,无论是爱还是死,她们终将让位于生生不已的生活。
注释:
[1]引自:刘光宇/冬玲《女性角色演变与中国妇女解放——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的文化透视》,山东师大学报,2000年第2期。
[2]引自:陈思和著《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第41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
齐慧爽,河南濮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科学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