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笔下小人物的生存风景
2009-09-19魏汉武
方方无疑是一位描写市俗的高手。她的笔下有着形形色色的小人物,他们居住在城市中下层或农村,出身和经历不尽相同,但都在烦琐无奈的日常生存中挣扎。方方立足现实,直面人生,描绘出这些凡俗的小人物的原生态生活,呈现一种承受生命之重的生存风景。
《奔跑的火光》中美丽坚强的农村姑娘英芝,不过想维护最起码的生存权、最低限度的女人尊严、最卑微的愿望,却最终走上了毁灭的道路。英芝的生命历程如同在崎岖的命运小道上艰难行走。这个普通的农村姑娘,没什么雄心壮志,高中毕业之后连高考都没参加。因为年轻漂亮会唱歌而被吸纳进草台班子三伙班当了歌手,不薄的酬劳使英芝意识到她的生活将因此而改变。不曾想,演出中偶遇邻村青年贵清,并稀里糊涂地在第一次约会时就半推半就委身于他,未婚先孕而不得不嫁给他。她崇尚自由,却无法突破传统贞操观念的束缚。以公婆为代表的封建文化意识更是阻碍英芝实现自我价值的桎梏。他们漠视英芝作为人的价值与尊严,只是将英芝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和侍奉自己与儿子的奴隶,时刻预备敲打修理英芝不合传统女性规范之处。在高悬着“天地君亲师”的屋檐下,他们一方面纵容着儿子吃喝嫖赌,游手好闲,一方面又借着古礼旧训,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唆使儿子将英芝打得皮开肉绽,自己却在一旁毫无人性地观看着英芝在地上的滚动和哀号。她为了获得一个独立的生活空间,为了摆脱公婆的歧视侮辱,英芝再次回到那个草台班子,并且决定自己挣钱盖房子,但是她的梦想却不断受到打击,先是因被迫做脱衣表演被丈夫毒打,演出班子被取缔,后是自己千辛万苦筹得的钱款又被丈夫赌光。在绝望无路之际,昔日的同学为她提供了南下打工的信息又燃起了她的希望,英芝又做起了夫妻双双南下的梦,然而贪图安逸的丈夫一再阻挠她的计划的实施。经过一连串打击之后,英芝终于痛下决心独自南下,但却因为与曾借钱给她的同事发生性关系,被蓄意抓捕的公公捉住痛打,她死里逃生,流浪多日回到娘家后,发现娘家人成为其丈夫报复的对象。面对携带汽油桶并歇斯底里扬言要谋害她全家的丈夫,受尽欺侮与摧残的英芝狂怒了,将汽油浇在丈夫身上,使其成为一团奔跑的火光。在监狱中,英芝看着因爱情而杀人的女犯在墙上留下的字迹哀叹道:“假如能为爱情而死也算值了,好歹也曾幸福过,而我却又是为了什么?”是的,英芝为了什么?她并没有什么奢侈的欲望与追求,只是在争取一份“人”的生活:“没有人打我没有人骂我没有人给我翻白眼,我就用我女人的力量和本事养活自己。”她以为时代变了,以为商业化时代能够给她提供比母亲那代人开阔的生活空间和更多的人生选择,以为只要她努力,未来就有一份美好的生活在等待着她。然而她无法摆脱狭窄的人生视野和积淀在意识深处的传统文化观念的束缚。她对知识的否定和藐视,让她对现实的认知和价值定位都走向了误区。处于封建意识重压和商业文明冲击的夹缝中的农村,也让英芝突奔无望。实现自我价值的憧憬和实现能力的匮乏,构成一团“奔跑的火光”,将她一步步引诱着、驱赶着踏入了惨烈的人生境地。
《出门寻死》中何汉晴的生活平淡而琐碎。下岗之后,除了偶尔做点钟点工补贴家用外,基本上是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自然,烧开水、灌暖水瓶也是她这做媳妇的份内之事。日子就是这样平淡琐碎庸常,千百万人家都大同小异,只是这一天对何汉晴来说有点不同。何汉晴下乡时因吃多了辣椒而落下了便秘的毛病,就这不大不小的毛病当年耽误了她上大学的机会。这天正当她要垛水壶烧开水的时候,肚子有了感觉,偏偏这时邻居文三花的丈夫来拉她去“救命”——文三花受不了丈夫又一次在外拈花惹草而要寻死。可是婆婆却不通情理,把喝开水看得比人命还重要,于是就发生了家庭内部婆媳之间的矛盾。事态进一步发展,公公、小姑子建美、丈夫刘建桥也都掺合了进来。公公婆婆倚老卖老、蛮不讲理,小姑子有意无意的刻薄嘲笑,再加上丈夫的不理解甚至于暴力,终于让何汉晴厌弃、拒绝这种常态生活,出门寻死。可以说,这是何汉晴生存精神状态的超稳定性的一次动摇,是对超庸俗生活的主动向往,是对庸俗机制和现实规则的努力摆脱和反抗。何汉晴的寻死颇富有戏剧性,先是觅死不成反倒救了一名女大学生,后是意外地救了昔日好友:因丈夫外遇而觅死多次的文三花,接着昏昏沉沉地对着记者的话筒乱说了一通胡话,被呼为英雄,最终却觅死不成。这里暗含了作者的一个基本的生命观点,即人最终不能独立于社会现实而存在,人不能彻底地把握自己的命运。作品在对世俗生活精神状态的探照中,清晰地昭示出一个基本的现象:即命运并不服从人的所有意愿的安排。当你需要满足的时候,它或许并不会让你满足,而在不经意间,它又会突然莅临。这是让人无奈而又感到庆幸的。
《万箭穿心》再现了一个小人物支离破碎、“万箭穿心”的现实生活。出身市井的下岗女工李宝莉是个有几分姿色却粗粗拉拉的女人。她习惯了在丈夫面前颐指气使,却没想到一直在她面前服服帖帖低三下四的丈夫居然向她提出离婚。她无法容忍这个事实,暗中跟踪,发现了丈夫与厂里打字员的私情。这个头脑简单、性格刚烈的女人,那颗麻乱的心在一瞬间变得冷硬直至充满仇恨。因而不计后果地打了那个告发电话,让丈夫和打字员在旅馆幽会时被警察当场捉住。丈夫马学武承受不了家庭事业的双重精神压力跳江自杀。李宝莉风里来雨里去,用肩上的扁担扛起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在外遭人呵斥、打群架被刀砍,她依然大大咧咧。她忍受着公婆、儿子只把她当个挣钱养家的工具,忍受着10多年没人关心没人过问的孤苦,忍受着红颜在岁月煎熬中的日渐憔悴和感情的压抑。为了给儿子凑学费,甚至不惜一次次去卖血。只要她觉得儿子还是她的,她就能忍,但直至儿子要卖掉居住的房子和爷爷奶奶另住别墅而撵她出门,并排珠炮一样控诉了她当年报案害死父亲的真相,以及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她的时候,李宝莉才真正觉得万箭穿心,痛彻心扉。“不过李宝莉依然是李宝莉,经过一晚的修复,虽然心口上依然疤痕累累,但到底不那么疼了。第二天一早,李宝莉用她讨生活十几年的扁担为自己挑了一次货,扁担的一头是装着她衣物的纸箱,另一头是一个编织袋,里面捆了一床被子。”[1]“这个李宝莉,是不讲究生活品位的,是谈不上文化教养的,是粗粗拉拉的,是高声武声的,是脾气火爆的,是在丈夫面前颐指气使的,是有小小心计的,是平凡而庸常的。但同时,她也是热心快肠的,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是刚烈坚强的,是忍辱负重的,是孝敬和爱戴家人的,是能把眼泪往肚子吞的,是乐观面对生活的,是敢于担当的,是有大爱和大善的……走到街上,我能见到她们,坐上公汽,我能遇到她们,进到菜场,我能与她们打交道……她们的影子随时都在身边晃动,她们的声音也几乎无处不在……她们像男人一样,在这样一个竞争激烈、节奏快捷而又市场纷乱的时代艰难的讨一份生活。相信她们中的许多人都遭遇过人生的大劳累和大苦痛,但……她们常常用咋咋唬唬的大笑把自己内心的痛楚掩盖起来……有了李宝莉,我的心也变得温暖了起来……人生有多少快乐、幸福和温暖,就会有多少辛苦、苦痛和残酷。”[2]
“生命能承受多大的重量,生命有着怎样的韧性,其实我们常常弄不清楚的……但是也有一些人,人间所有的苦难和不幸都好像冲他而去,他痛苦他悲伤他哭泣,但都承受了下来。依然清醒而理智,依然从容而坚定,依然一丝不苟地走完自己的人生道路。他们如此地活在世界上就仿佛是要专门证明给人们看:生命到底有怎样的坚韧。”[3]
方方的这类小说不虚饰,不做作,以残酷的写实显现生存本相赤裸裸的真,在冷静旁观式的叙述中,展现历史与人性里最隐秘也最残忍的真实。没有亢奋的激情歌颂,没有凄惨的悲剧控诉,也没有恼怒的忧愤,有的只是冷眼逼视下残酷的真实的人生世相。
参考文献:
[1]方方.万箭穿心[J].小说月报,2007,7.
[2]方方.创作谈:纵是万箭穿心,也得扛住[EBLLOL].方方新浪博客,2007,6,1.
[3]方方.生命的韧性,一个人怎样生活无需要问为什么——我的人生笔记[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
魏汉武,男,河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濮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科学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