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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外一篇)

2009-09-18张慧敏

创作评谭 2009年4期
关键词:彼岸花

张慧敏

有一天,家人跟我说,不要再骑自行车上班了。我一惊。他说,他偶尔经过,正好从车窗里看见我在风里骑着车,总有一种酸凉的东西涌上鼻头。那条路宽阔,无遮无拦,总是大风。办公楼离城区远,步行要三四十分钟。像我这样骑着自行车来上班的人的确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女性。他说,还是买个电动车吧。

他的话落在心上,再回头看自己的车时,心情竟是复杂起来。跟随身边多年的物件,如今看到了分离的可能,才真正意识它的存在,才认真地去看一眼。铃从哪天开始不响了,车胎何时换过的,有多少补丁,都回忆不起来了。一边踏脚的地方缺了口,链条明显地锈了,那些灰尘,一直落着。而我,都像第一次看见。我感到自己对它的忽略,那种忽略,就像对身上某个器官的视而不见,当有一天因为某个原因突然看见了它,会吓得一跳。它已有了漏洞,有些零件已经老化了,迟钝了。但只要我一踏上去,它还是会立刻和我的身体吻合,那种顺畅的感觉,也像是找到了个知心的人,不言自明的默契。

有些时刻,是只有它知我知的。每天,我沿小路去上班,从大路回。它们一个是梦境,一个是真实。小路经过村庄,田野,还有小河。湿漉漉的阳光,草叶上的水气弥漫,一切像从未开始,所有熟悉的人都不在身边。我是从容的,可以为一朵蒲公英停留,也可以为一只蜻蜓动情。有时我甚至唱起了歌。在两种情况下,我会不自觉地唱歌,一是骑车在路上,二是洗衣时。风从肩际擦过,水从手里流过,它们的淹没使我心底的流水也汩汩而出。我是一个容易被自己感动的人。村庄不是我的村庄,稻田也不是我的稻田,但我是多么的自由。双唇湿润,眼里映着朝霞,走过多年,而不知其重。我还在多年前的那个梦里。脸上依然浮现出因幻想而洇开的微笑。那样的时刻,我总是有勇气的。暮色中回家,走的是大路。它是一根主动脉,直插入小县城的心脏。一进入它,便如沙粒卷进了泥流中,不着痕迹。但心里是安定的,因为知道其中的某一方格,某一盏灯,是等着自己的。进了门,洗掉一身灰尘,就可安枕而眠的。有些季节,一路还有花香,香樟或是桂花,流淌出平实生活的暖意。

我已习惯这样的生活。天长日久,感觉那车与我身体内部的某些节奏有了应合,血流,或是心跳,它们似乎彼此适应了对方的速度。有些天没见,再见了心里会有一种怜惜,想起从前养的一只老猫,每次回家腿都被它蹭得痒痒的。现在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它了,老房子没有人住,草漫过了窗,草丛中再也蹿不出那只认得出我的老猫,它是死了呢,还是拖着三条腿浪迹山林成了一只野猫?我知道,如果我把自行车丢在车库的某个角落里,像遗弃那只老猫一样,总有一天,我看到的就只是一堆锈迹斑斑的残骸。如果它注定要风化,要腐蚀,我希望它是和我一起。我们一起在风雨中,一起老去。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寻找任何理由,假如我愿意继续和我的自行车在一起。如同陪伴我多年的男人,我肯定无法在人前道出他的好处,我也没有必要向人解释。其中的坎坷与欢欣,只有我们自己清楚。他未见得是最优秀的,我们的故事也未见得好,但那点点滴滴,早已如树的年轮,一圈一圈地,长进了身体深处。如今再要分离,都是不可能的了。

他用过一辆自行车,红褐色的座垫。他曾经用它,驮着我,驶过了我们最美好的时光。那时,我淘气,不肯坐后面,老是要坐在前面的横杠上。他都依着我。很长很陡的坡,也不许我下来。一口气骑上去。喜欢他那时候的勇气,就用那辆旧自行车,说要当我一辈子的专职司机。有段时间,我去了外地。他给我写信,语气里都是失落。他说我走后,他一个人再也没骑上过那个坡。他希望我还在他的车上,“在青山绿水之间,就那么轻便,就那么悠悠。”一直记着他当时的用词,是的,只有彼时的心境,才可能有的轻便,悠悠。

有些感觉的闪现,只能在时光的慢里。慢是一种境界。我骑在车上,仿佛风又飘起了我的长发,我感受到了颈项上痒酥酥的呼吸。我任性地笑,任性地向后靠,那里有温热的坚实的胸膛。他不骑自行车已经好些年了。我的背影如今看起来孤独,单薄,其实我的内心还是幸福鼓涨。因为我始终在沉浸,在靠紧心中的热情。今夏的一天,我们一起坐公交。他让我坐着,自己站在窗边,为我挡太阳,两只手掌张开,护着我的脸庞。其时我病着,人很倦,忽然一阵悲喜交集,过去与现实,一齐滚烫地浇在我的心上。十年的风霜,在我们的眉间,在我们的脸上,都该是见痕迹的。可有些温暖,在我们的心中;有些场景,还会惊人地重现。

有两个名字我一直不忘,它们都是自行车的牌子。

一是他送给我的“安琪儿”。有了它,我就可以像一首诗里写的,作为树的形象和他在一起了。无人的时候,我们就并排骑着,举起臂膀牵着手,风呼呼地向后。感觉像是生出了翅膀,穿行在蓝天白云之间,什么都不可能成为阻挡。车原该有翅膀的,“安琪儿”是天使之意。

还有一个是“永久”。据说我母亲当年结婚之时,外公问她要什么陪嫁。她说要一辆“永久”自行车,这在当时几乎成为一个笑话。外公生气,说这里不是上海,有车你也没路骑。那已是七十年代末,可自行车在我们那个小山村还是一个神话。几年后,倔强的母亲还是买回了那辆“永久”,不过她是为父亲买的,她到现在也不会骑自行车。雨天,我站在高高的门槛上张望,看见父亲扛着自行车,在稀泥里走着,样子很滑稽。他看见我,很神气,甚至还腾出一只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缕红色来冲我挥着,那是他从三十里外的县城给我买回的头花。

那些车,它们早已锈了,面目全非。但这似乎并不可怕。人也总会走到风烛残年。重要的是我们早已和时光达成默契,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一路错过的花

看见的熄灭了

消失的记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

听见土壤萌芽

……

天黑刷白了头发

紧握着我火把

后来我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

——王菲《彼岸花》

一首很旧的歌,我到现在才与它相遇,并在听第一遍时,就喜欢上了。绵长辗转的前奏,像不断打结缠绕的心事,像漫长的隧道里一线光明的遥遥牵引,像妖娆地舞动长袖的月光,让人的灵魂随着脚步不由自主地被吸进去,惶惑而甜蜜地带着醉意向前走去,前方等待的像是永恒的归宿,又像是万丈深渊……那歌声也是空灵而辽远,纯净的。执着的,不需要理由;沉迷的,不需要拯救。其实王菲一直是我喜爱的歌者,我一度偏爱她的《当时的月亮》和《宽恕》,像个溺水的儿童在其中不断沉浮,绝望挣扎。《彼岸花》这个歌名我肯定是见过的,而我总是匆匆地掠过了它,去寻我想要的风景。我没有注意到它,没有想到这个名字某一天会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因为一张图片,因为我曾经熟识的一种花,我想,我可能会一辈子任它与我擦肩而过。

很偶然地在一个网站上,我看到了那张图片,图片上的那一片花海,绚烂的红色迷离成一片飘渺的雾,散开来,散开来,竟是让我在刹那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随着那一片模糊的红色去记取,去追寻。那当然不只是花的美,不只是惊艳。在我飘忽的瞳仁里,映出的是某个早已淡去的年代,是某个已经陌生的然而与现在藕断丝连的自己。宛若前世今生,失去了的女儿或是爱人,在万世迁徙中,在茫茫人流中,你一回头,瞥见那微笑与面容,流转的依旧是日夜在你胸荡漾的波光,你待要伸出手掌,却如何能够掬住那不可回转的华年,那昙花一现的芬芳。

我的村庄,在低矮的丘陵的怀抱里,一直安分守己地沉睡。石桥,溪水,竹栅栏,粉紫粉紫的木槿花,在十多年的日子里,我一直长着向日葵的头颅,追随着太阳从屋后小山坡的歪脖子松树里探出头来,缓缓移动,移动,最终从门前的两座相交的小山的缝隙里滑落。为此我常常发呆,练习用松枝在河边的沙地上,划太阳升落的轨迹。一条又一条的弧线,成了我的自制日历,每增加一条,我就大了一天。许多条弧线累积起来,看起来像是彩虹的弧度,然而是没有颜色的彩虹,我所生长的小村,朴素得仅剩了线条。

我需要色彩。所以我迷恋映山红,还有红花草,春雨中的颤抖的弱,烂漫无忌的艳,满野流动的风情,总让我莫名地激动。心里一团火焰,跳跃地燃烧着。怕风过,花又落,秋又来,又还萧索。天高远起来,骤然多出来一大片空旷和无所适从。石桥边上的马路,是这块土地通向外界的唯一的路,坐在桥沿上,偶尔能见到经过的车,然而也很难等。而我们等着的目的也不是坐车,我们为着等那两小时一班的车经过时,便齐声高唱我们自编的一首童谣,那是用班车司机的名字编的一首童谣,我们在跳绳的时候经常念这首取笑他的歌谣。他是我们乡里唯一的一名班车司机,妇孺皆知,大家都叫他的去掉姓的两个字的名字,我们也这样叫,就像叫隔壁家比自己小两岁的孩子的乳名。我们中间的胆大者在车经过时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还拿小石子向车子扔去,当然砸到的多半是车后那长长的灰尘。他们大约以为这样是践踏了他的威风,谁让他驾着别人一年难得坐上几次的车,一天几趟地往城里跑呢。

然而我很快地厌倦了这种游戏。呐喊声里一走神,我开始注意到河边上、田埂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许多红色的花,像镇上打铁铺里烧得透红的一眼望得穿的铁,没有一丝杂质的红。那花一朵朵像是刚插在地面上,因为茎也是透明,像一根纤长纤长的玻璃管,没有一片叶,也无枝无蔓,长长的花蕊四散开来,向上围成圈托举着,像是菊花的花丝,却比菊花花丝细,见水分,顶上点点的嫩黄围成一个夺目的圈。折在手上便是亭亭玉立的独立的一枝。我一路采摘,擎着大把的花回家,等父母回家便欣喜地给他们看。母亲淡然地看了一眼,说:“折这种花干什么,把它放到灶台上去。”我不肯,她说:“这是蟑螂花,它的茎是有毒的,放在灶台上可以毒死蟑螂的。”我一时呆住了,不敢相信如此美丽的花竟有毒,更何况还有一个如此不堪的名字。我没有听母亲的话,我把它们养在瓶子里放在窗台上,梦里看见那一片红,透明的,耀眼的,闪着光,竟是照得我的心一片亮堂。我抽搐了一下,惊醒了。突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很陌生,不像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它不属于我,或者,我不该属于它,一束光亮惊醒了我的蒙昧。

我自此多了桩心事。我一心想要找到那花的出处。我知道母亲告诉我的不是它的本名,那只是人们根据它的用处随口叫的,就像村里的人名:“路生”、“老扁”之类,只要有个名儿使之区别于其他的同类就行了。一种味美的紫色的小果子,因为个小,我们叫它“饭粒子”。还有一种挺好看尖尖的红果子,被称为“鸡屁眼”。还有一种心形的坚硬的果子,极光滑极有光泽,我常用来穿项链的,叫做“秀铃子”或“亭木子”。另有一种像灯笼的红果,一层外皮像灯笼的纸外罩,剥开了里面一颗浑圆的果便滚出来,极似樱桃的样子。然而村里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果子,因为它不能吃,也与生活没什么关联,他们也还未想到要给它取一个什么名字。

显然,对我的困惑,村里人不能够给我回答。他们不知道那花叫什么,也不知道它何年开始在这里生长。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不知道何为“双抢”,只是跟着大家叫着,跟在后面抢。但这似乎也并不妨碍他家的粮谷满仓,只要他肯出力,一切的经验都是祖辈留下来的。其他的,似乎都不重要。而我渐渐地不满足了,我需要找到能够给我答案的人。我抓住了书本,我觉得那是我通向这条路的一线希望。我刻苦地认字,有强烈的阅读欲望。我幻想着有一天我会不期而遇,一本能为我指点迷津的书。像我已经听说的《本草纲目》之类的,能够画着图,边上详细地介绍名字,习性和功效。当然,我的困惑不只这些,而我相信,世上的书是浩如烟海,山外的世界是博大精深,只要我走出去,问题总会有迎刃而解的一天。

后来我知道了网络,网络真是包罗万象的,可在这件事情上它依然帮不了我,因为我既没有这些实物的图片,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针既无形,就是捞干了海底也搜不着啊。慢慢地,我淡忘了它。因为我终于明白了,有些相遇,只能是永远封存在心中的惊鸿一瞥。某一个人,某一段音乐,某一句诗的碎片,可能在某一个时刻里让你激荡过,灼热过,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处。于是,我不等待,只回味。我想学习从容生活。

及至看到了那张图片,以及下面介绍的文字:“曼珠沙华,出自梵语,意思是,开在天界之红花。又叫做彼岸花、天涯花、舍子花,它盛开在阴历七月,花语是‘悲伤的回忆。传说是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我的心像是千年的黑暗终于见了天光,仿佛冥冥中真的有一种力量在接引着我,使我触到那原本以为不存在的可能性。“彼岸花”——如此美丽的名字,我是早听说过的呀,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世上还真有如此的花,更不知它原是我的旧相识。相见不相识啊,遗落凡间千年,人们早已将它遗忘。田间沟畔,自开自落,如许的芳华暗自陨落成泥。然而这又何尝不是最好的释怀呢。

经上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彼岸花花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虽同根所生,却两不相见,生生相错。人生若无遗憾,又怎能刻骨铭心?而此刻,听着音乐,我已然是最幸福的人了。我不知道有一天,我是否也能遇上我生命中丢失的那些“饭粒子”、“秀铃子”。

真的很想念那些开在河道边上的彼岸花了。秋天将至,沿着记忆的路走回去,我还能够找到那一片赤红吗?如火,如荼,如前生未泯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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