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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尘世中散步

2009-09-18喻军华

创作评谭 2009年4期
关键词:川端康成海明威散步

喻军华

1972年4月16日,下午两时四十五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准备出门,他神色自若地对家人说:“我散步去。”大概七个小时后,在那幢从窗户可以眺望伊豆半岛及相模湾美丽风景的玛丽娜公寓,四楼的417号房间,川端康成被发现口含煤气管,已自杀身亡。他平静地躺在盥洗室的棉被上,枕边,放着打开瓶盖的威士忌酒和酒杯。

川端康成没有留下遗书。

“我散步去”,是他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很平淡的一句话,很简单的几个字,倘若在平时,或散漫或细心地读去,都很难体会其间蕴含什么深意。可是,当我将它与一代文豪川端康成联系起来,想像一个内心世界无比丰富的伟大作家,在即将告别人世时,只是平淡地说出如此一句话,我的心仿佛被针猛地刺了一下似的,疼得厉害。

这一切,是否暗示着川端康成的人生态度:人来到世间,只是走一遭的。当我觉得累时,我要散步回去了。

是否意味着川端康成,在兑现他作为一名艺术家的心愿:死是最高的艺术,死就是生。

这是初夏的某个清晨,我漫步进入大院。绿意盎然的梧桐叶,亭亭如盖。紫色、粉色、白色的杜鹃,傲然绽放于花圃中。阳光很好,亮丽,温和,似乎跳动着少女的青春气息。天空洁净,浮云散尽,空气里隐约传来几声汽笛声,还有带着未曾褪尽睡意的广播声。空荡荡的大楼前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拾级而上,而是静静地看着花,看着叶,看着几棵被修剪成盘形的垂柳,猛然间便想起了川端康成。

有人说,瘦削的川端康成并未死去,他一直在天国散步呢!我不知道,川端康成散步的天国,是樱花夹道绿草漫铺呢,还是瑞气氤氲仙乐缥缈?毕竟,他选择了另类方式,与我们人世告别。

人世间有什么不好吗?或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非常幼稚可笑。但是否可以肯定,少年时的川端康成,这个问题的另一面,曾经如影随形缠绕过他?翻阅川端康成的传记,会发现20岁之前,川端康成一直被阴冷寂寥的孤独所笼罩。1岁丧父,2岁丧母,7岁祖母身亡,11岁姐姐离世,16岁祖父逝世,川端康成不仅接二连三地为亲人披孝送葬,而且因为辗转寄食于亲戚家中,又不断地碰上亲戚的丧葬。有一年暑假,川端康成连续参加了三位亲友的葬礼,这让他的表兄送给他一个“参加葬礼的人”之绰号,表嫂表妹甚至说他的“衣服全是坟墓的味儿”,送他一个“殡仪馆先生”的雅号。1914年5月20日深夜十二时,最后一位至亲,川端康成那位又聋又哑的老祖父撒手人寰,丢下了凄惨的川端康成。多年以后,川端康成回忆往事时说,在给祖父送殡时,夸张点儿说,全村50户都因可怜他而掉泪。送葬的队列从村中通过,走在祖父棺木的正前方,每当走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站在十字路口的那些妇女便哭出声来,总听见她们说:真可怜哪,可怜呵!“幼年的我,一被人说成可怜,一般是很扫兴的,同时便有某种不理解,某种羞耻,某种恼怒。但因为既不能辩解又不能抗议,所以,被看作可怜的我,便暂时留在了别人那怜悯的眼睛里,而真正的我却悄悄躲在一边,等待这种什么也说不出口的短暂时间过去。大人们怜悯之心的温情,小孩子自然是明白的,但在心中却反而留下了冷冷的阴影。”成年后,因为害怕喧嚣和干扰,川端康成不断地搬家,以至博得了“搬家的名人”的绰号。他在接到外国通讯社记者打电话告诉他,斯德哥尔摩决定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对妻子说:“不得了,到什么地方躲起来吧!”当晚年来临时,过去的阴影一定又像童年那样强烈地主宰着川端康成。或许正因为此,川端康成才会无视一生创作的巨大成就,无视自己所带给人世的永恒的美的形象,无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铺天盖地的荣誉,毅然决然地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不想赘述川端康成自杀后,留给世人怎样的震惊,以及人们对此的种种猜疑。我们所面对的人世,有那么多不测,那么多不幸,那么多困苦乃至绝望。但是,试问有哪一项条件,可以构成我们选择离世的绝对理由?生的渴望与希冀,其实是生物界普遍的共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死不如赖活;蝼蚁尚且贪生……诸如此类话语中所贯穿的“生”思想,不仅在古今一样,于中外也一贯如此。我不知道,川端康成如此一位功成名就的人物,最终竟然厌世自杀,这会在生与死的命题里,留下怎样的思考空间?如此一位在文学领域里驰骋纵横的巨人,是否会在某些生活自如者眼中,演变为逃避现世的侏儒?

一个人呱呱坠地,便承当着寿终正寝颐养天年的祝福。然而,这么一种美好的祝福,似乎在慢慢地变成一种奢望。毋庸置疑,每一个自杀者都有其了断的理由。但犹如花开花谢、瓜熟蒂落、春发夏酿秋实冬藏的自然规律一样,我们所期望的“人”,每一个个体,都能在周期中生死,在人生路途中慢慢地走,慢慢地老去,然后以一种冲淡恬静的心态,看着自己曾经强壮丰腴的躯体,就在眼前,慢慢地,慢慢地,消逝。像一片深秋的落叶,从容地,从灰色的枝头,在迷蒙的黄昏,飘落。

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如此幸福。

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如此淡定。

加缪曾经说过,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的确,自杀的危机时时存在于我们周围,只是有些时候,粗心的我们没有感觉其存在而已。研究部门的统计数据表明,在我国,平均每两分钟就有1人死于自杀,8人自杀未遂。日本国内2007年自杀人数为33093人,这是日本历年来数目第二高的年度,总数仅次于2003年的34427人,寻死者数目连续10年在3万个以上。全世界每年死于自杀的,超100万人……数字的累积,表示一条条离逝生命的叠加。也许,普通人的自杀,只能以数字的多寡来联结社会的关注程度。诸如川端康成,还有安东尼、克隆普林茨·鲁道夫、梦露、王国维、翁美玲、三毛、张国荣等如此声名显赫的人自杀,宛然冲击波,连绵不断撼动着世人的心。

他们步履匆匆,绝尘而去。留给尘世的不是优雅的背影,而是太多的哭泣、叹息与疑惑。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拒绝在尘世中漫步,拒绝陪我们一同前行,而选择一条瞬间隐身于黑暗中的道呢?追问这样一个问题,并不是几千数万字能完整地表述出答案。或许,穷尽我们的一生,也无法探究出其中的准确答案。或许,这样的问题,本身就没有答案。正如苏东坡所说,人之难知也,江海不足以喻其深,山谷不足以配其险,浮云不足以比其变。

但不管怎么说,自杀是对生的考验。它一再证明,对生的扼杀,更多时候来自个人自身。被医生诊断死于抑郁症的韩国女星李恩珠,曾在《太极旗飘扬》、《天堂花园》等片中有出色表现,在家中自杀身亡时是花样年华的25岁。她在最后的遗书中写道:“妈妈,对不起,我爱你。特别想工作。活着并不是单纯地活着。谁也不想责怪。如果有钱就好了……很想挣钱。”如果不是这封遗书,或许永远不会有谁知道,风光无限的李恩珠,竟然如此绝望无助。香港艳星陈宝莲,据说生前由于患有抑郁症,经常出现失控举动,数次自残和自杀,甚至在伦敦与人大打出手被判坐监服刑。2002年,独居上海的她选择了高楼坠落。在遗书中,陈宝莲依然无奈地说:“有些事情朋友可以帮忙,有些事情却是朋友帮不上的。”

厌世者是否心灵脆弱,不够坚强,经受不住缤纷繁华声色旋转尘世的压力?海明威塑造了以桑提亚哥为代表的硬汉子形象,其精神一直以来引起无数人强烈共鸣:“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这一名言,也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使无数人在外界巨大的压力和厄运打击下,仍然坚强不屈,勇往直前,甚至视死如归,他们尽管失败了,却保持了人的尊严和勇气,有着胜利者的风度。因之,海明威成为了美利坚民族精神的丰碑。然而,把人在“充满暴力与死亡的现实世界中”表现出的巨大勇气,淋漓尽致地体现在《老人与海》中的伟大作家海明威,却在1961年6月2日早晨,把一管银子镶嵌的猎枪枪口放在嘴角,同时扣动了两个扳机。无论如何,我无法将海明威与懦弱或者懦夫联系起来,不能!他在第一、二次世界大战中所表现出的顽强,在从事创作中表现出的坚韧,在晚年遭受疾病折磨时所表现出的坚强,其实都在践行着他所推崇的硬汉子思想。只是,他同样以极其极端的方式,逃避着他曾经热爱的生活,躲避着他曾经挚爱的亲友。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多少有些令人遗憾!

行文至此,我突然想起海明威的一篇短篇小说《印第安人营地》。小说故事情节很简单:尼克和父亲来到一个印第安人营地,为一位已经过去两天都没有把孩子生下来的产妇接生。医术精湛的尼克父亲很快接生下了一个男孩。不过很快,沉浸在孩子出生喜悦中的人们,发现躺在双层床上铺的孩子的父亲,用一把剃刀在脖子贴两个耳根的地方割开一道大口子,自杀了。小说将生与死直面于读者,生生死死中蕴含着许多人生秘密。但作者所真正表达的又是什么呢?

生死本为生命的两极,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生生死死,循环往复。所谓生死,没有孰轻孰重,都应放在同一层面称衡。然而,如此真实地赤裸裸地将生死交融于一体,而又如此冷静地置之度外地着笔,也只有最终同样选择自杀的海明威,也只有小说《印第安人营地》。

的确,毅然决然地绝尘而去,需要勇气。

然而,活着面对生活,面对每天难料的世事,面对不可逆转的命运,则需要更大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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