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春天的几个道具

2009-09-18

创作评谭 2009年4期
关键词:花猫

汪 峰

乌春

努力从自己的颜色里挤出墨黑的汁液,古板的身段,肯定几万年没有洗掉。方步,有点潮。碎碎的,拎着自己。它蒙蔽自己的只有不断地寻求食物,在食物面前,它才可以忘记自己:忘记自己的历史,忘记自己所要面对的——我说的是一种叫乌春的鸟,喙有点鹅黄,全身黑,春天喜欢潜行在樟树下吃樟籽,当然也会在其它树丛和草坪上蹦跳、觅食。在雨天,有点像树叶上溅出的脏水滴。它的出现从不让匆匆上班的人或者慢慢散步的人有一丁点惊讶,它有点像潮湿阴寒的气候里一个多余的动作,从不闪现出生动和想象力,这多少有点像我反剪着双手在你们的面前出现,没有打招呼,背时地只顾着用嘴咀嚼着春天的芳香。

对一件衣服的描述,我想找到修辞来支撑它线面的尺寸,色块和花纹等构成。形式是重要的,但它必须有内容显现出来,变得生动而有活力,形式需要展示更需要揭示,需要物质的表象“衣服”被剥开所呈现的意指,需要身体的温度和深度。

春天,它仅仅是大地表面暂时的氤氲之气。简短,潮湿而阴暗。更像衣服,被任意的想象打上了厚厚的补丁。乌春的“黑”,正是这种补丁。它把春天的郁暗收集在自己的手掌中,然后缝在破烂不堪的“衣服”的创口。它是及时的、疼痛的,它沉重而悲凉,但也需要深入。它努力淹没自己的个性,不断使自己更符合世俗的尺度,以达到削足适履的程度。它更像一枚棱角尖尖的石头惧怕在骨头中转身而导致春天的呻吟,因此,它不断减淡自己的智慧,迫使自己迟钝、麻木,身体等同于坚硬的树干——在树林中,它像诗歌的语言不断从陌生化中返身而变得圆熟,熟视无睹,以至于从“一棵树消灭一片树林”而转化为“它在一片树林中,总显得猥琐,无所事事,几乎和其它的树没有区别”。

思想有时需要很浅薄,想象有时需要很僵死,人有时需要很无知。黑色是内敛而收缩的。

办公室阴暗。几张办公桌和电脑挤在一起。凌乱的报纸铺在办公桌上,像鸟窝。而偶尔的光线把我僵硬的身影钉在那里。早前,办公室肯定有更多的色彩构筑:办公桌上肯定有花瓶,花瓶里天天换水,一些花因此别开生面。甚至是在花钵里各种花在各种土壤中伸展根须,吮吸需要的阳光、水分和养料,并把自己的想法顶在花冠上,让世界看到一个充满期待的目光总很闪耀。斑斓的光在天花板上跳荡、飘移,空气中挤满了甜蜜的乳房和花粉。带翅膀的音乐穿着白色的衣裙比泡沫的飞舞还要尽兴。无限总在有限当中张开触须,像头发不停地散开散开,摔动。激情撞在墙上,叮叮当当,像玻璃棒敲击时钟的晶莹和脆响……岁月,像玻璃杯里的汁液,你看到它被一张无形的大嘴慢慢地吸空了,你又能怎样?……睡觉,这一段时间里,我一直盼着睡觉(身体像抽屉被时间的手翻得凌乱不堪),我的大脑绷得太紧了,在光明或黑暗中双眼始终圆睁。

我在打字的空隙,向窗外一闪眼时,我又看到了,乌春,你这个春天小小的角色,在一丛齐刷刷的矮柏的根部穿来穿去,啄食时总是颤颤惊惊,见一点风吹草动就用翅膀蒙着脑袋或“唧——”的一声贴地飞远。——你肯定也看见我了,埋在墨黑的头发和胡须中,脸色漆黑,像一个长期在墨水中洗澡的人怯懦而疼痛,没有光,在吸着光。

花猫

在我们矿山,一排排楼房建在山坡上。楼房墙面有些是白色的,有些却是土黄色的。楼房边沿紧靠山。山上灌木葳蕤,杂草丛生。楼房与楼房的边坡也偶尔长满各种各样的小花小草。在这种环境下,一只猫的走过便显得平淡无奇。一只猫走过,它更多的时候在无人处走过,只是空气中偶尔挤开一条缝,而后空气自然收拢。或者在草丛中掀开一条缝然后收拢。一只猫,一只真实的花猫,在我面前走过时,已有无数次了。我其实很多时候也把它当作一首诗中可有可无的句子。

问题是一只花猫竟然来到了我的院子里,在那个不算冷也不算热的初春——那天我把废纸篓放在了院子里,当晚窗外便出现了白白的影子。起先我以为是一片雪,但当我推开窗时,只看到满院的月光。猫肯定不是雪。一只花猫正在窗外。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君特·格拉斯的小说《猫与鼠》,有这样一段:处于青春期的马尔克因脖子格外突出的喉结而引起了一个叫皮伦次的同学的注意,在皮伦次的眼里,马尔克一动一动的喉结好似一只不停蹿跃的老鼠,他便恶作剧地将一只猫按在马尔克的脖子上,让它去捉那只“老鼠”。逐渐增大的喉结为马尔克带来了苦恼,为了引开人们的注意,他想方设法做出了许多不平凡的事迹:潜水,在脖子上带上各种饰物,为了得到一件遮挡喉结的东西,他甚至偷了一个海军军官的铁十字勋章,最后被学校开除。猫是一种隐形的力量,它在窥伺我们?马尔克已在它强大压力的逼迫中,在《猫与鼠》的书中惶恐不安,他的命运因一只猫的压迫而发生了变化。

看到院子里的花猫,我的喉结不禁也动了一下:是不是我的喉结里也有一只老鼠?花猫难道也是老鼠引来的?于是乎,每晚我总觉得窗外废纸篓里的猫会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不仅如此,在漆黑的夜里我不敢看窗户,我怕窗户上有一双绿绿的闪着萤光的眼睛,幽灵一样想从窗户中挤进来。很多时候风拍打着窗玻璃,我都以为是一双猫爪在玻璃上扑腾,留下抹不去的爪印。于是我的睡眠受到了影响——在梦中,我明显感觉到那只猫从窗户里钻了进来,而有一只老鼠必然会在我的身体里奔蹿,东躲西藏,直到老鼠从我的嘴中尖叫着冲出,这时我总是大汗淋漓地醒来。有一次睡在身边的妻半夜推醒我,说梦中有一个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说肯定是一只花猫。一些天属鼠的儿子也说起了梦话,声音有点像老鼠叽叽的急叫声,他明显显得很无助,在奔突,甚至跑到了房间的天花板上,因此每天他醒来都会面对天花板,叫我帮他在天花板上铺一张床,睡在那里最安全……必然地,我全力以赴地捂着窗子,宁愿把自己捂在窒息当中,也要努力将猫堵在窗外。

可悲的命运或者一些特异的行为方式往往像这样一个“喉结”,一旦拥有了,便伴随着你一生。马尔克后来带着一动一动“像有一只老鼠”的“喉结”去参军,在战斗中成了英雄,他想回到母校作讲演以洗去他身上的耻辱,结果被校长设法阻止住了,他于是狠狠地揍了校长一顿,然后到他曾经为遮住“喉结”去潜水的地方潜水,世界上便再也看不见一个叫马尔克的人了。君特·格拉斯的叙述是深入的,在他德国文字的后面,一只隐形的猫在每个人的头顶张开巨爪,尖锐的爪子无形中插入人们的灵与肉中,而疼痛便在不经意间产生。

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喉结。阴暗、丑陋、屈辱、自卑或者是孤傲的愤恨。人们喜欢掩饰、遮挡它,让它潜伏在体内。怕被窥探,怕光,一旦见光便惶惶不可终日,便会歇斯底里。其实我就是这样一个真真切切的人。为什么我喜欢独闭家中,甚至把窗帘紧闭,让黑暗一浇到底?因为那有异于人的“喉结”,有着想蹦出体内对命运的鹅卵石重压不折不扣的挑衅和不屑,乖张和无奈地奔蹿,在血管中,黑暗加深着暴跳。

妻子上晚班,这些天,她子夜回家时在漆黑的楼房之间总听到猫叫。我会在电脑前停下对键盘的拨弄,听她带着微微喘息的声音描述一只猫。白色的阴影总是令人心悸地在空气中闪动,那种雾一样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气息,威猛地扑来,犹如冷风扑向树叶。妻子说完总要坐在我的腿上,叫我看她的脸上有没有猫爪划出的印痕。而这时我总会推开妻子拿起手电筒走出门,在妻子描述过的地带来回行走,在亮晃晃的夜灯下或在黑漆漆的屋角的阴影里,寻找那明晃晃的惊惧,然而我总是疲惫而麻木地退回家中,这样愤懑和懊丧的日子过了数天,自然不了了之。我终于听到了猫叫,那已是凌晨一两点钟的事了,妻子正躺在我的臂弯里。而窗外那只花猫明显有些异动,它不停地来回走着,甚至走到了楼房与楼房的空阔地带,它的叫声有时显得哀怨和凄凉,有时却像一个孩子在哭。它的声音忽远忽近,让人听得毛骨悚然。我起床撩开窗户,果然虚无的影子变得清晰起来。暗,还是暗。一只花猫被夜色的黑汁浸亮了阴险的皮毛,但它被人们关在了窗外。

在生活中,我日渐丑陋不堪,这是时间和命运的因素造成的。

阅读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面对赤裸裸的生活,面对无限的虚空,一个渺小的人的语言相当有限。我坐在书房用一扇窗户和外界连接,其实我根本不想把它堵死。凭着阅读,我在漆黑的夜空拼命挖掘出一条想象的道路,或缩进自己的皮毛里,聆听自己起伏的呼吸。我想到了卡夫卡的《变形记》:一天早晨,格里高里·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壳虫。“他往往躺在沙发上,通夜不眠,一连好几个小时在皮面上蹭来蹭去,他有时也集中全身力量将扶手椅推到窗前,然后爬上窗台,身体靠着椅子,把头贴到玻璃上,他显然是企图回忆过去临窗眺望时所感受到的那种自由。”很多时候我趴在窗口上看猫,我像甲壳虫一样渴望自由。

其实我身上的壳太厚了。

我不停地揣度花猫。那种在窗外不停地走动的花花肠子。一个令人生厌的人阴沉的脸或者一个摸不着边际的词……春天带着疼痛,把耳朵贴在窗玻璃上……声音越来越近……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终于走到院子里把废纸篓扔了,扔得远远的。猫和废纸一样,终于被我扔了。

青蓬

青蓬在乡野已是蓬蓬勃勃地生长了。这样一种青色的草算是从冬天醒来得较早的一种草,它的魅力在于:在我们乡间有很多人把它采回来,和米磨成浆,然后放到锅里搅拌,做成一种米馃(青蓬馃)。这种米馃不仅有翡翠般的颜色,而且有极好的口感,在乡间成了众人喜爱的食品。这种把自然质朴中的诸多元素通过人工杂糅出来的带着青蓬草香味的食物,我想到了我们的艺术创作。

同时我也想到其他的,比如人类始初的情感,它是粗糙的,睡在人的肌体的底层。因了它,一切精致、细腻的情感或社会学意义的文明才逐步派生出来。它像绘画中的三原色,一切丰富的色调都出自于此。它是细微的,但同样是天空与大地的联系物,它远远而来,有可能从没有人的时间和地点中来,然而它最终潜在了人的内部,被人所召唤,成为从自身而来允诺自身的东西。

根、茎、叶、花、果,植物就这样简单。它有时像是天地间静静的火焰拥有自己渴望、但又并不放纵自己的情感。那是它从它自身里释放出来的不事雕饰的美质。我说的是青蓬,它生长在田间地头,像一幅并不起眼的画:正如“芸芸众生”在漫步,在阳光下,在内心,“它们也看到了天空。但仿佛在阅读中,/以某种文字,模仿无限性”(荷尔德林语)——是的,它们粗糙、简洁地把自己放置在一种对天空及无限的阅读,简单中蕴含着丰富,渺小中偷偷地包裹好自己。仿佛是无限星斗落在大地上,凝成了含在植物中的青色古玉。海德格尔说:“伟大开端的到来,首先把渺小之物带入渺小中,渺小之物/以其变化了的方式/本身无限关系,并且属于在诗人本体原野中那个贫瘠、隐秘的地方。”

在我的文字中充斥着渺小之物,充斥着游荡在大地之上的尘埃。那些自由之物,那些长期贴在地面,好不容易爬上窗户,来到我的书页中的渺小的自由之物,它是如此地和我的心灵相近。它们仅仅借助于一个会飞的梦:一粒一言不发的种子——就靠着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创造了无声的音乐,并在我体内找到了生根的土壤。

对我来说青蓬浸渍得更多的是怀旧的液体,它在我的视野里出现,总能想起一些人来,并且他们可感的形象必然深深地吸引我。而我反而是平面化的,一张纸上面的。仅仅尝试着把纸揭掉,或者千方百计从纸中开采出我所要的,长着绿色叶子的抒情。我切开他们,仔细玩赏着茎叶上的汁液,像地底下的河流所拥有的躁动,在压抑中体现了卓尔不群的品质。也许这种植物本身更像一口水井,它的体内必然翻涌着故土的波纹。而它必然被人背着四处流浪,枝枝叶叶伸向四面八方。它是有时间段的,但又没有时间概念。一个古老已极的传统:摧折、缩减、吹蚀或者激溅、释放、爆发等都像音乐之水不断地灌溉着我们极为普通的琴弦,像永恒蹲在那里自言自语。

纸,白的纸黄的纸红的纸彩的纸。纸摞在一起订成书,然后有序排列在木头制作的书架上。

这多少会让人想到秦始皇兵马俑,排列得那么厚重、整齐,身上落满了岁月的尘埃,在没有被人发现之前只有深埋在泥土中,死亡一样安静。

不过从小时候起,我就开始做进入纸中的游戏,在老家一个叫石溪现在叫青溪的小镇,有一条甘溪河流过,河边有一栋泥墙瓦顶的老屋,我记得木柱子已十分黑了。这老屋里有一个小阁楼,它是我编织纸中游戏的密室。我放学回来,总要爬一段竖梯,然后翻身上楼,趴在一张小小的四方桌上。我把暗淡而无聊或者不断闪烁着好奇的许多时光按进了小小的方格子练习簿里。而后,练习簿被分解,一张张贴在木墙上。我喜欢坐下来看风吹动纸的声响,那声响多像少年的小嘴唇埋在纸中有节奏地嚅动,当然也像过年时,母亲在锅里翻炒着红薯片的声音——这声音带着香气,带着一种火焰烧烤的气味,童年一样着迷。

岁月在纸里慢慢摞高了,纸慢慢地把我掩埋——但可惜这一切像小小的水珠一碰就散了,我在纸化的过程中多少是一个失败者。

当然更多的人也在做进入纸中的游戏,很多人比我做得更好,我不得不把钱投在他们身上,把带着他们体温的纸、藏匿着他们身体和骨头的纸买过来,放到书架上,不断照亮我的阴暗,在我极其寒冷的时刻也可以为我取暖。我摩挲着书脊、内页,听纸的律动。对于那些因为多次阅读而渐渐被磨破的纸,有多少人在想纸真实的感受?问题是,有时我把纸买回来,也可能就把它忘在了书架上,让它苦等书房的门打开,这一个在深闺中久闭了的激情和心跳,会苦等着一束阳光照射进来,吹开身上的陈腐和阴霾,让一个饥渴的手深入——在和灰尘作长期斗争的过程中,纸是怎样将自己隐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听任老鼠和小虫的咬噬?天才也许就是这样寂寞地披着文字斑斓的大衣在一角长睡,很少有人前来唤醒它。

在我写这段文字的时候,儿子在我居住的永平铜矿磨石山房的一个书架边爬上又爬下,他的小手又红又嫩。虽然开春了,他仍有点像笨熊宝宝,抓着木板格子,往上攀,然后撅起屁股,把手伸向书页中,他想把书架上的书还原成各种各样的纸,对于他,更喜欢彩色的纸,可以用它折漂亮的飞机。当然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确是有很多彩色的纸像秋叶一样变成了飞机落到了屋子的四周。细碎的声音翔动着,贴着薄薄的翼,浸渍着童年的想象力。书在儿童的手上毕竟还有用。但我担心我这四十多年汇集起来的书,有一天会被儿子全部解体。一本本深思熟虑的智慧在童稚面前仅仅是一场又一场简单的游戏。当然,我更担心儿子在爬书架时,书架会由于失去重心而翻压过来,这些花花绿绿的书会将我的儿子严严实实地埋在它的身子下面,叫儿子只有喘息的份儿。

很多人以文字的形式拼命地睡到别人的书架上,想等待别人来交谈。伟大的头颅总是成为平凡人生的点缀。

人们买书时总担心会有很多虫子将书蛀空,实际上这种可能性非常的小。因为没有任何昆虫愿把纸中有千斤之重的文字吞进肚子里,然后号称有一肚子不合时宜——文字在染黑肠胃的过程中,也会让内心猛烈地绞痛。

很多年后才明白,纸的最终归宿是不被阅读。

“书架像一个吃纸的人,吃着孩子的纸,吃得饱饱的,再吃青年、老年人的纸。”坐在电脑前看着老书架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书,脑中突然冒出这样的句子。

其实我已经轻轻松松地从纸中出来了。

本刊所发表的部分美术、摄影作品,因为作者地址不详,烦请作者见到本刊后与编辑部联系,以便奉上薄酬。

猜你喜欢

花猫
花猫歌
暴躁的大花猫
感动的泪水
大花猫
花猫的方法
饿疯了
油锅着火时
快乐的真谛
猫、老鼠和外语
我要变成小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