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的道德权威
2009-09-15吴钩
吴 钩
万历十四年四月和七月,留都南京的提学御史(相当于主管教育线的监察部巡视员)房寰因为自负材谓,又受同僚鼓动,两度上疏弹劾他的顶头上司南京右都御史(监察部长),抨击这位都御史“大奸极诈,欺世盗名”,“莅官无一善状,唯务诈诞以夸人,一言一动无不为士论所嗤笑”。措词之强烈,近乎人身攻击。
房寰锋芒毕露,却想不到他的奏疏摸到了老虎屁股,捅到了马蜂窝。明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记录了朝廷的反应:房寰疏至,“举朝骇惑,俱相顾”。而按房寰政治对手的记述,则是“朝野闻之,无不切齿抱愤”。政治对手的说法不可尽信,但也不可能全是虚饰之词,据估计,当时的朝廷百官即使不是全都“切齿抱愤”,也一定被房寰的行为吓坏了:这小子怎么这么胆大气盛?
万历皇帝与内阁首辅申时行有意庇护房寰(据说房寰与申时行过从甚密),但也不得不拟旨责斥房寰“渎扰”,换成今天的说法,就是告诉房寰不要再惹是生非了。而被弹劾的右都御史也上疏辩驳,并提出辞职,皇帝亦降旨让他“安心供职,是非自有公论,不必多辩”。皇帝居中调停,希望尽快结束这场争吵。
但是事情没有完。新科进士顾允成(他的兄弟就是后来的东林党领袖顾宪成)对房寰连疏丑诋都御史的行径不胜愤慨,联合同年彭遵古、诸寿贤参了房寰一本。这三位血气方刚的士子在奏疏上说:“房寰妒贤丑正,简直不知人间羞耻事。臣等自幼读圣贤书,十余岁时已知都御史大人之盛名,即知以大人为榜样。大人德高望重,堪称当代伟人,万代瞻仰,望之如在天上,人不能及。而房寰大肆贪污,与都御史大人相比,宜愧且死,竟敢造言逞诬,臣等深为痛心!”
一心想息事宁人的皇帝非常生气,说房寰已经受到批评,三进士尚未授官就出位妄奏,“是何事体?好生轻肆!姑各革去冠带,退回原籍”,面壁思过。不过,顾允成等虽被斥归,但“士林高之”。不久,南京太仆寺卿(相当于交通部长)沈思孝又专疏为都御史申辩,并弹劾房寰以私怨辱直臣,提请恢复顾允成等人冠带。房寰也不是省油的灯,也上疏诋毁沈思孝与都御史。双方闹得不可开交,结果沈思孝因“借事逞词”受到皇帝斥责,房寰也“获罪清议”,外放江西提学副使(相当于教育厅长)。
两年后,即万历十六年,房寰疏攻都御史的这桩公案又被提起。吏科都给事中(七品监察官)张鼎思与另一位陈姓给事中,共疏追论房寰诸种不法情事,为被他攻击的都御史大人鸣不平。此时房寰的老对手顾允成等三进士已经起用为官,自然也不会放过围剿的机会。房寰见“众咻不止”,而自己势孤力薄,乃抛出几份手柬(张、陈二给事中早年向他请托的私信),将张、陈二人搞得灰头土脸。但房寰以私信当武器,极不厚道,有识者都很鄙视他。
皇帝大概也不敢再偏袒房寰了。这家伙再不处分,那些自命清流的言官士子就会没完没了地跳出来,闹得朝廷鸡犬不宁。于是房寰被贬谪,从此一蹶不振,而且落下千古骂名。明末史家谈迁甚至对房寰无后幸灾乐祸地说:“(房寰)今传三世而绝。昔人云:天道有记性,无急性。观于房寰侍御,天之记性,固未爽也。”
面对清流集团的群起而攻之,房寰从不示弱,但是,在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之后,他会不会为当初疏攻“当代伟人”的冲动感到后悔呢?房寰显然低估了他所冒犯的都御史大人的“道义权力”,它可以动员朝野上下的舆论力量,让众多富有道德理想的年轻官员前赴后继,出来打抱不平,不把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房寰拉下马,绝不罢休。
那个使房寰惹火烧身、焦头烂额的都御史是谁?他就是名动天下的海瑞海大人。
提起海瑞,不少论者都认为海瑞不得官心,在当时的官场上孤立无援,但我们从房寰事件中可以发现,海瑞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虽无严嵩、张居正的炙热权势,却有强大的道德动员力,凛然而不可侵犯。纵然诸多同僚不喜欢他,纵然是首辅亲信的房寰连疏攻击也扳他不倒,反而被海瑞及他的追随者扳倒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海瑞也是一名“隐权力者”。
要解释海瑞的隐权力,需要先理解海瑞是谁。
有人说海瑞是“直吏”,不错。嘉靖四十五年,时任户部主事(相当于民政部的处长)的海瑞抱着必死之心,上疏骂皇帝,一句“盖天下不直陛下久矣”,石破天惊。古来今往,恐怕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憨直的臣子了。也有人说海瑞是“忠臣”,当然。海瑞骂皇帝,被打入大牢,狱中闻嘉靖驾崩,伤心欲绝,“尽呕出所饮食,陨绝于地,终夜哭不绝声”,其忠心可昭日月。至于说海瑞是“清官”,那更是千真万确了,海瑞为官多年,却穷得叮当响,死时只留下十多两俸银,丧事还是同僚凑钱置办的。
但“直吏”、“忠臣”、“清官”的人格标签,如果孤立地看,尚不足以深刻地解释海瑞的隐权力来源。我们必须将海瑞的道德形象放入其与彼时意识形态的互动关系中,方能理解为什么海瑞能凛然不容侵犯。
海瑞效忠的大明朝,是一个过度强调道德意识形态的朝代,开国皇帝朱元璋通过严厉打击豪族、限制商业、禁止农人离乡以及事无巨细的道德教化,将社会改造得前所未有地扁平化;在国家上层建筑方面,则以严酷的刑罚、苦口婆心的训诫、高蹈的道德标准和低水平的薪俸制要求帝国官员保持着安贫乐道的道德生活。尽管到了海瑞所生活的晚明,社会已经急剧分化,纷争百出,官场普遍腐败,贪官横行,但晚明的官僚集团对于道德问题仍然有着神经过敏的“跳膝反应”——一触即跳,从嘉靖朝的“大议礼”之争,到万历朝的抗议张居正“夺情”风波,为着一个抽象的道德目标,朝臣不惜罢官丢脑袋,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颜上书。
正是在这样的政治生态中,海瑞海忠介应运而生并且脱颖而出。
如果要给海瑞贴上一个符号标签,我想说,海瑞就是大明朝的切·格瓦拉,是正统道德意识形态的原教旨主义者,是“太祖思想”的狂热信徒。他视朱元璋提倡的各项原则为金科玉律,巡抚应天十府时,“素疾大户兼并”,凡是“贫民田入于富室者,率夺还之”,宦绅之家不得不把朱门改漆成黑色,以免引人注目,晚年复出时,又上条陈建议恢复太祖旧制,凡贪赃八十贯以上(折合成人民币约三四万元)的官员处以剥皮实草的极刑,令满朝文武瞠目结舌。海瑞本人也严格遵循太祖教训,过着不近人情的苦行僧生活,在衙门里开了块空地自己种菜吃,连给老母亲做寿也只能割两斤肉,其五岁女儿由于接受男仆赠食,竟被他逼得绝食而死,因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海瑞对道德教条的死忠,虽然受部分同僚暗中讥笑,但却深深感召了一批像顾允成这样的有道德理想的士子。特别是嘉靖四十五年的冒死一疏,更使他“直声震天下”。纵不能说海瑞是精于计算之人,但那一次,他稳赚不赔,假如皇帝杀了他,他必然求仁得仁,名垂青史;如果皇帝不杀他,他的道德声名则将换来雄厚的政治资本。果然,嘉靖来不及决定如何处置这位既可恨又可敬的直臣就龙驭上宾了。隆庆皇帝即位后,海瑞立即官复原职,且步步高升,官
至左右通政(相当于国务院办公厅副主任)。隆庆三年奉旨巡抚应天十府,从中央空降地方充当临时一把手。海瑞只是举人出身,却获此重任,堪称大明第一人。
在后太祖时代,高悬于帝国顶上的道德原则已被官僚集团悄然唾弃,然而,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嗤之以鼻,还必须装出奉为圭臬的样子。这个时候海瑞横空出世,立即占据了大明道德意识形态的制高点。海瑞的权力与隐权力即来源于此——皇帝需要以重用海瑞的行动来表明帝国对于道德意识形态的守护态度,即使朝臣们认为海瑞的道德高标已不合时宜,但道德旗帜做成的遮羞布却是不能公然撕破的。打个刻薄一点的比方,大明朝虽说已经沦落成了糜烂的妓院,可是娼妇、嫖客还可以偷偷摸摸地做,大门口的贞节牌坊照样高高耸立,并且装饰得光彩夺目。穿着破旧官袍的海瑞,就是大明朝最富丽堂皇的“贞节牌坊”。
在海瑞被房寰连疏攻击、朝廷清流奋起反击、双方吵得不亦乐乎之时,万历皇帝下了一道批示:“海瑞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我认为皇帝是在委婉地告诉“倒瑞派”:别闹了,大明需要海瑞这个“贞节牌坊”。
不要小瞧了“贞节牌坊”的力量。后世论者常常只注意皇帝的前半句评语:“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认为海瑞被当成了无用的权力装饰品,而忽视后半句中“镇雅俗、励颓风”的深意。所谓“镇雅俗、励颓风”,其实可以理解为帝国对海瑞道德权力的承认与许可,而海瑞与道德意识形态的共振,更使他获得了强大的隐权力。海瑞绝不是大可等闲视之的官场花瓶,尽管多数时候他被安排在花瓶性质的官职上,但是“花瓶”到了海瑞手里,也是可以狠狠砸人的。
事实上,如何应付海瑞的道德压力与权力锋芒,是一大批与海瑞共事的同僚们深为头大的事情。且不说海瑞实权在握(比如巡抚应天)时,“属吏惮其威,墨者多自免去”,纷纷辞职避其锋芒;即使在海瑞被放置到留都任闲职,他的存在也让南京官员有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却又“服其名,不敢抗”。如果像房寰那样“首撄其锋”,上疏告黑状,显然将面临巨大的道德风险,难免以自取其辱收场。摆在众僚面前的事实是:与道德意识形态的血脉联系赋予了海瑞神奇的“护官符”。虽然继骂皇帝入狱之后,海瑞还有过一次丢官记录——隆庆四年,与海瑞有嫌隙的吏部尚书高拱安排他到南京户部就职,海瑞看不上这个闲曹,愤而托病归乡,临走前还上了一疏,将满朝大臣骂了个遍:“今举朝之士皆妇人也。”——但严格来说,那一次不算被罢官,而是自己辞职不干。
所以,当万历十五年,75岁的海瑞在南京右都御史任上逝世时,他的同僚属吏们一定大大松了一口气,那个让他们浑身不自在的古怪模范,这回终于去向太祖皇帝报到了。
不过,明朝人也一定想不到,在“贞节牌坊”政治发展至极致的后世,即使是死了380年的海瑞,还是可以被打造成可怕的意识形态利器,用于置他人于死地。
最后,不妨来比较一下海瑞与张居正在同一时代下的不同命运,这样我们可以获得另一个观察权力、道德与“贞节牌坊”政治之间的暧昧关系视角。
海瑞从隆庆四年辞官归田,到万历十二年起复,整整在家赋闲了16年。这16年,掐头去尾,正是张居正当国柄政时期。
张居正与海瑞都是有匡国济世大情怀之人,两人也有私交,某些政见还所见略同。但是,张居正不喜海瑞这个道德楷模,他曾在一封私函中委婉地批评海瑞:“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堪也。”在他看来,书呆子的道德狂热,只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此,尽管“中外交荐”海瑞,但张氏始终不起用他。直至张居正去世,张系势力被清算,海瑞才有机会应召复出。
与海瑞的不通人情和道德高蹈不同,内阁首辅张居正老于世故,工于权谋,并深信权杖的力量:那是比道德教条更能成就梦想、造福社稷的武器。发生在万历五年的“夺情”事件可以显示出道德与权力在张居正心目中的不同权重,那一年张居正丧父,按礼制他应回籍丁忧,但张居正不想放弃权柄,于是奉旨“夺情”。而那些抗议他贪恋权位、不孝失德的同僚们都受到皇帝严惩——大家都知道,惩戒的命令虽以皇帝的名义发出,实际上却来自张居正的暗中授意。
然而,在明朝的权力体制下,热衷于权力的张居正其实处于很尴尬的位置。他是隆庆临终托孤的顾命大臣、万历言听计从的帝王师,可谓位极人臣,可是在名分上,内阁首辅到底只是皇帝的首席顾问,并无领袖百官、颁布政令的合法权力。所以,张居正尽管权倾朝野,但他的权势只能建立在没有合法性的隐权力之上。比如,与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相结交,里应外合操持“票拟一批红”的程序,以私函授意亲信上奏言某事,自己再借票拟之权批准这项建议。在函件上对官员的升迁作出暗示,以此来获得他们的效忠。这相当于是在正式的行政机构之外,私自设立一套合法性可疑的隐权力系统。
在蒙着道德遮羞布的晚明官场,如果说海瑞的道德压力让厌恶他的人不得不“服其名而不敢抗”,那张居正赤裸裸拥抱权力的行径,则难免受到自诩高风亮节之人的鄙夷,也给了政治对手攻击他的道德口实。他固然可以透过隐权力系统,“上窃朝廷之权,下侵六曹之职”,但这种缺乏道义支持的隐权力恰恰构成了他的“原罪”,隐权力越大,原罪越深。他固然也可以运用权术、假借皇帝的旨意将非议他的反对派重重治罪,使他们敢怒而不敢言,但埋下来的定时炸弹必定会在某一天对准他的道德死穴爆发。
果然,万历十年,张居正撒手西去,尸骨未寒,就受到朝廷清流的道德清算,一直活在张居正阴影下的万历皇帝也借此出了一口恶气:下旨籍没张氏家产,张居正的两个儿子也被逼死。
看看这位明代最伟大的改革家的性格命运,忍不住嘘唏:他藐视“沽名卖直”的道德表演,但给自己的道德约束并不严格,结果坐实了言官对他“贪滥僭奢”的控诉,他过度倚重权柄之力,既以铁腕清除帝国积弊,又以权谋压制官场异己,最终给自己套上了“招权树党”的罪名。难怪海瑞评价张居正:“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相比之下,作为道德原教旨主义者的海瑞,则大致是“工于谋身,拙于谋国”的。他生前名动天下,被誉为“当代伟人”,死后也是哀荣备至,赠太子太保,谥忠介,青史留名,万世景仰,不似张居正毁誉参半。
但历史的吊诡是,被奉为帝国耀眼的道德标签的海瑞,并未能改变帝国向下堕落的趋势,官场依旧腐败,贪官照样横行,50年后,大明灭亡。而这个糜烂的王朝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50年,从某种意义来说,正是有赖于张居正当国十年的财税改革以及新政积累下来的财政储备。
编辑赵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