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叔叔走了

■文 / 胡小胡

小丁叔叔走了

■文 / 胡小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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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带我去西单长安大戏院看京戏，李少春的《野猪林》。小丁叔叔带着他的女朋友，比他个子高，穿一件薄呢短大衣，清秀大方，见了父亲一口吴侬软语。

国家大事

2009年5月26日上午11时，为《读书》杂志配了30年漫画的著名漫画家、自称“小丁”的丁聪在北京去世，享年93岁。丁聪1916年出生于上海，其父丁悚亦是一位通过自学而成名的画家，擅画美女图和各种月历的封面。在父亲的影响下，丁聪1930年代初开始发表漫画，至今已70多年，以创作讽刺性漫画为主。

抗日战争时期，丁聪辗转于香港及西南大后方，从事画报编辑、抗战宣传等工作。1945年～1947年在上海发表过不少较有影响的、以“争民主”为题材的讽刺国民党政府的漫画。解放后，任《人民画报》副总编辑。1957年被划为“右派”，此后的20多年里没有发表漫画，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近30年来，他共出版了40多种漫画集，以在《读书》杂志上开设的专栏影响最为广泛。

人民记忆

50多年前，《人民画报》的副总编辑丁聪住在我家前院，他家只有一间屋子，只有他一个人。丁聪人称“小丁”，他的爸爸也是上海漫画家，人称“老丁”。小丁叔叔画上的签名是“小丁”二字，直到90高龄。他个子不高，四方脸，戴一副黑框眼镜，总是满脸堆笑，也喜欢和小孩子玩。他和我们一起从上海到北京，在我家吃饭，衣服由我家保姆洗，他就是我家的一员。

在北长街，我们住《人民画报》编辑部后院的一幢日本式房子，客厅和卧室高低不同，带有推拉门。餐厅在进门的地方，摆一张八仙桌，父亲的座位在中间，他右手边的座位是小丁叔叔的。小丁叔叔因为怕刺而不吃鱼，但是他吃鲥鱼，价钱最贵的鲥鱼。父亲说，小丁，鲥鱼刺最多，你偏要吃。小丁叔叔说，在《新华字典》里，鲤鱼鲫鱼鳊鱼鳜鱼，所有的鱼，只写“肉可食”，惟有鲥鱼写“味鲜美”，所以我只吃鲥鱼。看来小丁叔叔的讲究有学问。父亲最爱的也是鲥鱼，春秋两季，菜市上买得到长江鲥鱼。当时最好吃的谭家菜，应季的时候总有鲥鱼。父亲向朋友推荐鲥鱼，总会说：“小丁怕刺不吃鱼，却吃鲥鱼，可见鲥鱼之美！”

我的小妹妹出生后，家里雇两个保姆，才能管这么多人，做这么多事情。我的弟弟妹妹，乳名都是小丁叔叔起的，小妹妹的乳名叫“阿布”，弟弟的乳名叫“龙东”。同“阿布”一样，“龙东”也是从声音得来，因为弟弟出生时，父亲正高兴地哼着京剧过门：“龙东里格龙东……”小丁叔叔听了说：“好，好，这小孩子就叫‘龙东’吧。”

小丁叔叔在我家过日子，直到1956年结婚，那一年他40岁。

我经常去小丁叔叔家，就在前院嘛，看他画画，听他拉胡琴。他的漫画先用铅笔起个稿子，再用毛笔勾勒。有时我坐在一边，看他从头到尾画完一幅画，签上“小丁”两字。他家仅有的一间屋子被隔成内外两间，堆满书，比我家的书多得多。小丁叔叔喜欢买书，离开北长街的时候，他的书装了满满一辆卡车。画报社的人啧啧称奇。我在一边看了，回家告诉父亲。父亲说：“小丁的书是摆在书架上的，我的书是摆在肚子里的。”

↗2006年6月27日，90岁高龄的漫画家丁聪。（小图为丁聪作品）

父亲读的书肯定比小丁叔叔多。小丁叔叔人称“交际大王”，认识的人多，许多时间用在交际上，而不是读书上。父亲的意思，无非是要我多读书吧。

小丁叔叔为人随和，在艺术圈子里广有人缘。但是他到哪儿都是个单身汉，他的婚姻问题是众人说不完的话题。他是党外人士、著名画家、《人民画报》副总编辑、全国政协委员，在那个年代，也算个“钻石王老五”。终于有一天，我见到小丁叔叔的女朋友。父亲带我去西单长安大戏院看京戏，李少春的《野猪林》。小丁叔叔带着他的女朋友，比他个子高，穿一件薄呢短大衣，清秀大方，见了父亲一口吴侬软语。

这位上海小姐姓沈名峻，毕业于北京大学，在国务院外文局工作。一年以后，我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在东四大同酒家，北京最著名的广东馆子，摆了四桌酒席。坐首席的是夏衍先生，大家称“夏公”，算是证婚人了。那一天小丁叔叔什么样子，沈阿姨什么样子，一点不记得了，因为我的注意力全在夏衍伯伯身上。此前小丁叔叔对我说：小胡，你不是在集邮吗？夏衍是中国最大的集邮家，你去他那里要几张邮票！婚礼那天，我只惦记着这件事情，挤到夏衍伯伯身边问了一通集邮的事情，并开口要邮票。夏衍伯伯答应了，我心花怒放。

一直到了上世纪80年代，小丁叔叔和沈阿姨仍是父亲家的常客。那时候我有了继母张敏玉，我们叫她张姨。张姨对我说：“你的沈阿姨，就是‘沈崇事件’里的那个北大女学生。崇山峻岭，把‘沈崇’改成‘沈峻’了！”1948年发生在北平的美国兵强奸北大女学生事件，激起全国的抗议声浪，也成为共产党用来反蒋的重大题材。后来我又得知，沈峻的祖父是晚清“同光中兴”的名臣沈葆桢，曾外祖父竟是林则徐。

小丁叔叔交际广，也很有用。那几年父亲迷程砚秋迷得不得了，经常在家里跟着留声机哼程派唱腔。那时候是手摇留声机，赛璐璐唱片，吱吱呀呀的。父亲总结出“中华四绝”，即李后主的词、八大山人的画、曹雪芹的小说、程砚秋的京戏。小丁叔叔和程砚秋是朋友，他把父亲的话学给程先生，程先生大为感动。一天晚上，程先生在小丁陪同下来到我家。程先生一身西装，进门即双手抱拳对父亲说道：“夜访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