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恋爱史，进入文学史

侯虹斌

明末清初，秦淮八艳成为中国式文人的一场绮梦。就因为她们，至今，玄武湖边似乎还流淌着脂粉和膏油的香味。这是对青楼女子的一次集体祛魅，或者说，是又一次附魅。她们为娼妓与政治结合确立了新的高度：“青楼皆为义气妓，仗义每多屠狗辈。”

秦淮八艳不仅个个才貌双全，而且还可算是“德艺双馨”，都与重要的政治、文坛领袖有瓜葛、有关联。再也没有哪个群体有这么齐整的素质与经历了。

柳如是先是与大才子陈子龙相恋，17岁时又嫁给年过半百的老才子钱谦益。明亡，柳如是劝钱殉节，钱面有难色，以“水太冷”拒绝了，柳如是只身跳入荷花池，准备以身殉国，只是未遂。钱谦益最后还是降清了，他戏称柳如是为“柳儒士”。

寇白门先是嫁给保国公朱国弼，婚礼场面煊赫一时。可惜对方不仅负心，而且骨头软，清军一来就投降了。寇白门在朱国弼入狱之后筹了两万两银子把他赎出来，便与之离异了。后来她又曾再嫁一次，最后流落于乐籍中病死。

卞玉京也是才女，与江左才子吴梅村有过一段恋爱史。不过，吴梅村本是优柔寡断之徒，感情上如是，大节上也如是：甲申国变中，崇祯自缢煤山，吴梅村大哭，作出欲自缢的姿态，却以照顾家眷为由而放弃；当友人王翰愤而出家，并与吴梅村相约人山时，他慷慨陈词之余又以牵连骨肉而未果……倒是卞玉京，当清廷在南京广征教坊歌女的时候，就穿上道袍，再也不肯脱下来了。

顾横波通文史，善画兰，地位显赫，她曾受诰封为“一品夫人”，嫁与江左另一才子龚鼎孳为妾。龚鼎孳先仕明朝，再仕清朝，晚节不保。他常对人说“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这位小妾，就是顾横波。这与其他秦淮名妓的侠义与气节似有相左。然而，秦淮八艳中，也只有这位“横波夫人”，终身都过着幸福的贵妇生活。

董小宛自不必说，以投奔义士的名义，嫁与才子冒辟疆为妾，颠沛流离，操劳过度，尚在芳龄就香消玉殒了。冒于是含泪写下了《亡妾董小宛哀辞》和《影梅庵忆语》。

陈圆圆色艺超群，更与重大历史事件相系，“六军恸哭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说的就是吴三桂为了这位女人而出售了大明的江山，遂使小女子成名，虽然这只是吴梅村的小说家言。

李香君也因孔尚任的《桃花扇》而声名远播。她与东林党士人侯方域相恋，侯方域曾应允为阉党阮大铖排解困境，她严词让侯拒绝。后来，侯方域归顺清朝，李香君却出家了。

马湘兰则可称为明代知名的女诗人、女画家。其人姿色平平，却能在一群倾国倾城貌中屹立不败，她的成名与时代无关，也与男人无关，堪称异数。

发现了没有?她们的普遍规律(偶有例外)就是；依靠恋爱史，进入文学史。

在这里，如果还按常规那样歌颂男女双方如何痴情，稍嫌虚伪。因为这其中的许多人物之间的关系是呈放射性的，错综复杂。比如冒辟疆就与陈圆圆相好过，陈还欲嫁给冒；而钱谦益也曾为寇白门吟诗，吴梅村的《圆圆曲》更是家喻户晓。可以说，这八艳就是今日的女明星，而这些大才子的社会地位也相当于今日的富豪——都是某个时期最具示范意义最令人向往的阶层。士子泡了女明星是顺势而为的，一个不成就再换一个；对女明星来说，反过来也成立。

对这种感情的赞美，我是有所保留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耳。

但对于气节，我就站在这群女人的一边了。除了顾横波之外，另外七艳个个都有侠气。她们不见得有自己很明确的政治主张，但比起男人的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来说，还是要强一些。尤其是柳如是、卞玉京、李香君等人。其实，我深知人性之软弱，为求苟活，归顺对手也算不得大恶，不过那是对一般人而言。对于知识分子，我们有理由期望他们能担当起一个民族的脊梁：他们是民族的良心与良知的体现，不可降到好死不如赖活的地步。奈何钱谦益、吴梅村等人只知支吾，惺惺作态。顾炎武说得没错，“士大夫之无耻，谓之国耻”。大明不亡，更待何时。

至于顾横波，我要替她申冤，我认为纯属她的丈夫龚鼎孳栽赃。如果龚立意要自杀，一个小妾怎么拦得住?柳如是让钱谦益赴死，钱听了吗?没有。况且，龚还四处咋咋呼呼地声称是小妾误了他，哪怕是真的，也亏他有脸说出来。单从这点便可见，龚鼎孳的人品极差。

我很怀疑女人对男人的政治立场和价值观能有多大的影响力。以性为笼络手段，女人可能改变一位男人的生活状况，可能改变他的情绪与心态，但却不可能改变他的人格与人品。同理，我也绝不相信吴三桂是因为陈圆圆而改变了政治立场的。

妓女在这里是换了一种面貌来参与文学的。正当乱世，这些名妓有机会交接各方豪俊，有机会与豪强们把酒言欢，吟风弄月谈恋爱，而她们的选择与取合，就格外凸显了她们的操守。和平时期，是轮不到她们来关心国事的。而且，政治是一门十分专业的学问。你可以让她们在爱国或不爱国这种简单的是非题中选择，但对于日常的、复杂的执政手法，这些生活奢侈、社会地位却低下的妓女们哪里能得知?你怎么能指望陈圆圆、董小宛们去了解国家的税收政策与军事战略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