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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镇远“弃婴”生产线

2009-09-13鲍小东

博客天下 2009年14期
关键词:弃婴女婴福利院

■文 / 鲍小东

贵州镇远“弃婴”生产线

■文 / 鲍小东

这场悲剧的酝酿过程,看起来更像是婴儿父母与相关人士的共谋。

新闻提示 计生人员把交不出罚款的超生婴儿强行抱走—在公告中称之为“弃婴”—送养国外牟利—每送养一名孩子福利院可获3000美金赞助。通过这一利益链,贵州省镇远县相关人员联手“制造”了大量“弃婴”,引起国人关注。7月2日上午,贵州省黔东南州委、州政府及相关部门负责人召开新闻媒体通气会,通报了关于举报“镇远县蕉溪镇三名婴儿不知去向”问题调查处理情况,6名涉及此事的相关责任人被处理。

脖子上、心窝上的刀疤,显示陆显德是个悲剧人物。他曾经自杀过。这些刀疤是他对四女儿的特殊纪念。

作为父母,陆显德夫妇均不记得这个女儿的生日,只知道她出生于2003年农历腊月。2004年农历五月,她被当地计生人员强迫送进福利院,从此不知下落。

蒋文是陆显德的亲戚,在广东闯荡十年。2008年回到故乡时,他听说他的亲戚中,除陆显德外,还有李泽吉、罗幸斌超生的两个女儿,均被当地计生人员抱走,送进福利院。计生人员称,“政府帮他们养。”实际上,这些孩子至今下落不明。

但多年来,这些父母都没有寻找自己的孩子。对于亲人们的麻木,蒋文发出了鲁迅对闰土式的感叹。今年1月份以来,他在网上多次发布寻人的帖子,随着国外网友的回应和记者的调查,一个在贵州省镇远县隐藏多年的秘密渐渐浮出水面。

交不起罚款,就抱走孩子

“你怎么又生了一个?”

“(老公)刚动手术了(结扎),这怎么办?”

“罚款你交得起吗?现在计生这么严,要1万多。”

“要罚款没办法,已经生出来了。”

“那你要给钱,现在政策这么严,你是知道的。”

“我交不起钱啊。”

“万一你交不起钱,我就(把孩子)抱去。”

这场当事双方记忆中的对话,发生于2004年6月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对话发生在石光应和杨水英两人之间。石光应是镇远县蕉溪镇计生股股长,杨水英是陆显德的妻子,家在蕉溪镇田溪村阳坝组。

按照政策,陆显德只能生两个孩子。他希望能生个儿子。但杨水英在生到第四个孩子时,才如愿以偿。在这个男孩一岁多时,陆显德去做结扎手术,但此时,杨水英又怀孕两个月了。

“既然怀孕了就要把她生下来。如果做流产,还要花钱。既然生下来了,就不能把她打死。”杨水英说。凭着这种简单、朴素的想法,杨水英生下了第四个女儿。

陆显德的家位于高山上,四周都是绵延的群山,交通极为不便,而且这个寨子仅有三五户人家。外界信息的获取和内部信息的传播,都极为不易。因此,虽然计生工作抓得很严,这个女儿仍然在她身边生活了半年。

在2008年7月份以前,蒋文已经有十年没有回家。所以,他只记得陆显德对大女儿十分爱怜。“他对大女儿非常好,别人的孩子吃母乳就可以了,他还用白糖调鸡蛋给大女儿喝。经常把她抱起来亲。”蒋文说。

现在,陆家全年收入不到5000元钱,但是四个孩子无论男女全部上学。对于两个有户口的女儿,陆显德表示,只要她们愿意读书,他会供养她们一直读下去。这些信息都足以说明陆显德并非一个重男轻女的人。

如果四女儿没有被抱走,她也快到入学的年龄了。但在5年前的山坡上,杨水英遇到了石光应。5年后的2009年6月19日,杨水英回忆当时的情景说:“石光应说,我就把这个孩子抱去了,以后就不罚款了,这就和罚款一样的。”之后,石光应打电话叫蕉溪镇政府派车来,让杨水英抱着孩子到焦溪镇政府,然后去镇远县福利院。“我不去福利院,他们就把我一起带走,还说要罚款几万元钱,我拿不出几万元。”杨水英说。

那天,杨水英抱着女儿,被蕉溪镇政府的干部、石光应等人带到镇远县城,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来到县城。在镇远县福利院,一个女护士从她手中接过女儿时问:“妹,女儿养这么大了,你怎么舍得?”

“我没办法,他们要罚款,可我没钱。他们说,以后不来了。”杨水英呜咽着说。那时,女婴正睡得香甜,她没有看见被一群陌生男人包围之中的懦弱母亲。

回到蕉溪镇后,镇政府的干部们让她做了结扎手术。第三天,陆显德才将她接回家中。陆显德在得知女儿被抱走时,平静地说,“政策有规定,没办法。”这话是在安慰杨水英,也是在安慰他自己。

李泽吉和陆显德有着相同的遭遇。

6月19日,他语气激昂地说:“如果他们把我儿子抱走,我砍死他们。”他的几个女儿正环绕在他膝边戏耍,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果把我女儿抱走,我也会砍死他们,但是,当时我不在家。”

实际上,他在得知女儿被计生人员抱走时,反应和陆显德相似。

李泽吉是蕉溪镇田溪村烂桥组人,2004年农历三月十八,妻子顺产一名女婴。之前,他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了。为了再生个儿子,夫妻俩将刚满月的三女儿给堂哥代养,然后带着两个女儿去浙江打工。

当年农历四月二十,蕉溪镇计生办一名计生人员,将这个刚生下一个月零两天的女婴,从李的堂哥家抱走。临走时说,“你们家太穷了养不起这个女婴,我把这个女婴抱去给政府抚养。”

过了两年,他们在浙江又生了一个女儿之后,终于得到儿子,他们才回到故乡。此时,他们方知当年寄养在堂哥家的那个女儿已经被当地政府抱走了。“因为超生,我们也不敢去问,怕罚款。以后也没找过。”6月19日,李泽吉说。

妻子并未因此后悔当年外出打工的决定。她指着面前摇摇摆摆刚学会走路的儿子,笑着说:“如果我们不出去,怎么会得到这个儿子?”生儿子,似乎是他们平生最大的成就。

制造“弃婴” 送养国外

而蒋文在得知这个发生在故乡、发生在亲人身上的残酷现实时,他极为震惊。2009年1月份,蒋文开始在网上寻人。这个帖子很快被一个叫做Brian Stuy的美国人发现了,他在中国收养了3个孩子,并有一位中国太太。

震惊万分的Brian做了一个调查,他的调查显示:美国和欧洲的一些国家在镇远县福利院领养了不少女婴,其中,2004年有24名,2005年11名,2006年,该院没有被外国人收养的弃婴。因为2005年11月,湖南省祁东县警方在侦破一起团伙贩婴案中,发现其幕后指使竟然是衡阳多家福利院。几年间,这些人贩子与福利院勾结,将数百婴儿送入涉外收养渠道,每名婴儿为福利院获得3000美元的赞助费。该案在2006年审理,引起极大的争议。

2007年,镇远县福利院又有6名弃婴被外国人收养。

他们的领养程序完全合法,他们通过外国中介公司将收养申请提交给中国收养中心,而镇远福利院将自己收养孤儿的信息提供给中国收养中心,由中国收养中心审核配对。中国收养中心受中国政府委托,主要负责涉外收养具体事务。

外国收养人每领养一个孩子都给镇远县福利院3000美元的赞助费。而中国方面把关于孩子的所有相关资料交给养父母,其中包括孤儿的证明材料。

因为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养法》规定,不满14周岁丧失父母的孤儿、查找不到生父母的弃婴和儿童、生父母有特殊困难无力抚养的子女,可以作为被收养人。并规定,收养查找不到生父母的弃婴和儿童的,办理登记的民政部门应当在登记前予以公告。

6月15日,帮助Brian做一些翻译工作的留学生胡英转发来一位荷兰养母保留的贵州省民政厅发布的公告,时间为2004年8月14日,星期六,刊发媒体是《贵州都市报》,上有14名中国儿童的照片。公告下方注明:亲生父母请于60日之内前来镇远县福利院认领,逾期按弃婴安置。

这位荷兰母亲收养的女孩叫做古城俊,捡拾地点是该县羊场镇计生办过道。公告显示,这14名儿童中,有5名女婴的捡拾地点在镇计生办、车站、公路边、路口等公共场所,其他儿童均是在村民家门口捡拾的。公告显示:古城茜,被遗弃在镇远县焦溪镇田溪村村民陆显德家门前;古城雯,被遗弃在焦溪镇车溪村李代武家门前(李代武即李泽吉的堂哥)等。

实际上,他们家门前从未发现过弃婴。虽然事隔多年,陆显 德、李泽吉等人还能确凿地指认出照片上的孩子正是从他们家强行抱走的孩子。

“把有父母的婴儿强行送到孤儿院,然后送养到国外的情况,经过我们调查,完全属实。”镇远县计划生育管理局纪检组组长唐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真假弃婴

2003年,彭洪德“捡到”一名女婴。当年8月16日,焦溪镇政府的十几名工作人员,从彭妻手中抱走那名女婴,彭洪德夫妇极力阻止,后被带到派出所,蹲在墙角,并以谩骂干部为名罚款50元钱。大约20天后,彭洪德去镇远县福利院寻找女婴,福利院不肯告诉他女婴的去向,只说女婴被送在外面寄养。

2009年6月19日,彭洪德坦言,这个女婴是他的亲戚超生的,她害怕罚款,“罚款要是拿不出,要拆房子,不拆房子也是要抱人的”,所以亲戚将女婴送给了他。但他始终不肯说出这名女婴亲生父母的姓名和住址。

这种“假弃婴”现象在当地相当普遍。当计生人员从李泽吉堂哥家、罗幸斌姐姐家抱走他们超生的两个女儿时,他们的亲人因为害怕罚款,均称孩子是捡来的。值得玩味的是,这些“假弃婴”无一例外的均是女婴。

而女婴成为“弃婴”的原因,除了怕交罚款,更多的是山区人对男丁深切的渴望。在山区,男孩的意义并非简单的传宗接代。

陆显德是家中的长子,他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1986年,他在读初三的那年农历大年三十,父亲去世。当年,陆显德成绩优异,尤其擅长字画,班级的黑板报都由他出。可是当地的习俗是,父亲去世后,长子必须把家当起来。因此,陆显德辍学回家,尽管老师为此来做过他母亲的工作,但他还是从此回家务农了。

当时,他的母亲想再嫁,但正因为陆显德选择退学和族中长辈的劝说,她留了下来。

如今,虽然过去了20多年,男孩对于一个农村家庭的意义仍然没有太大改变。

镇远县共12个乡镇,都分布在山区。沿着盘旋向上的山路,到处可见切割得堪称精密的梯田,倒映着青山和蓝天白云,如梦似幻。站在山上向下俯瞰,那些被切割成一块块形状各异的黄色旱地和绿色梯田交织在一起,如同缤纷的锦缎。

然而,游人眼中的美景,对于生活其间的人们,则意味着繁重的劳动。砍柴、犁田、施肥等,都必须男人才能完成。这就是每个家庭渴望男婴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数额巨大的超生罚款,催生了很多真假弃婴。在镇远县各乡镇随意打听,捡拾弃婴的事例俯仰皆是。

“古城”牌“弃婴”知多少?

镇远县福利院送养到国外的婴儿登记资料显示,从2001年至今,该院共有80名弃婴,除两名女婴残疾外,其余78名均被美国、比利时、西班牙等国的家庭领养。

80个弃婴,都冠以“古城”系列的名字,如古城慧、古城茜等。古城是指镇远古城,因为镇远自秦召王30年设县开始,至今已有2280多年的置县历史,其中1300多年作为府、道、专署所在地,1986年被国务院批准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

这些孤儿中,到底有多少和杨水英的四女儿有相同的命运,不得而知,但曾任焦溪镇计生股股长的石光应的回忆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杨水英的四女儿是他送进福利院的第一个孩子。他说,“以前也送,但是别人送。”之后,他每年从焦溪镇送到福利院的超生的孩子有三四个。而且镇远县的“每个乡镇每年都送三四个,12个乡镇都在送,到处都有捡到的(弃婴),也有超生的,罚不起款的,从家里抱走的,不愿意罚款的,双方达成协议,就送。不签(书面)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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