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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外一篇)

2009-09-09

西藏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玉珍拉萨

雅 兰

很分明了,除了春天准时赴约外。一切归期都无期了。到了五月,我知道完全就是破灭的泡影了。

坐在老屋的书房中,那是父亲生前练字的书桌,上面放着他每日都要练的字,毛笔仍然那么端正,一页页往下翻,最后却是半页钢笔字,上面用竖写的格式写着《长相思》的诗,“前尘往事转瞬成云烟俱散眼前道一声日后再相见却看不清彼此眼里那些淡淡的哀怨长长的思念和悲伤”这页纸上,还将“寒蝉凄切,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写了好几遍,这上面分明还有泪痕,把字都浸花了。可见父亲是多么惆怅地去了啊!

现在偌大的房冷清着。继母还在上班,此时的我感觉到的既不是害怕,也不是伤心和绝望,而是不由想起昔日兄妹们在这儿围坐的情形。妈妈穿得十分端庄,贤惠地、慢悠悠地做着事,她将阳台上摆满了花盆,各样的花在不同的季节依次盛开,我们则在花下看书、听音乐或下棋。蜜蜂、蝴蝶也很多,一派繁华景象。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妈妈每天都将茉莉花撒在我的枕旁,似乎现在还能感觉到那沁香,怎么就那么久了呢!现在阳台上全是摞起来的花盆,也没有了花草,就连那最耐旱的仙人掌也渴死在墙角了。

那个时候爸爸妈妈住在最大的卧室,光线很暗。里面放着各样箱笼,摆放着两张床,继母来了也从未动过。父亲去世后,这里完全变了样,继母睡了我的卧室,这儿的床拆掉了,变成了堆木料的地方,父亲的书房成了我的卧室。我就这样呆呆地坐着,想起一年前他送我走时的神情,想不到他这么快就走了。书房的家具是白色的,上面摆满了泛黄的书。这些,大多我们姐弟儿时读过的课本,父亲从西藏复员回到内地都没舍得扔掉一本书,千里迢迢带了回来。那时我回到家里,逢年过节打扫卫生,就嚷嚷着要清理掉这些东西,父亲就会板起脸训斥一番。现在似乎明白了,父亲是用书慰藉寂寥的心,因为四个儿女都远在他乡。如今,二老都仙去了,母亲去世时,我坐了几天的车赶回来,父亲去世却没有回去,大不孝啊!我回来了,总被身边熟悉的东西所牵动着,如丝线一绺绺往外拉。一直回想到自己的人生。

在老屋里,我又渐渐感觉到了它的亲切,朦胧中,仿佛又听见父亲在清晨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蒸馒头,忙碌着。听妹妹说,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也是把而发上后才走的,一切都太突然了。

刚从高原同来,头几天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嗜睡症,医学上称之为“氧中毒”,人整日昏昏沉沉的,浑身无力,只好一直睡下去。

就在懵懂中,春逐渐浓烈了,我也开始脱胎换骨一般轻灵起来。在阳光中翻出在深圳买的漂亮得如梦般的裙装,把那些沉闷的色彩统统收入高阁。把这粉红的、淡蓝色的颜色都聚拢来,关上房门,对着镜子一件一件地穿,镜中的我就鲜活了起来。平常我总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中性,可能因为我生活在高原,穿裙装的时间不多,因而并不显女性的飘逸。在有爱的日子里,我会忽然亮起来,从头到脚灿烂起来,像花一样开放。我有许多最好的衣服都是不常穿的,我认为只有在有价值的时候穿才能很好地表现它们。

街上已经流光溢彩了,我也穿起了裙装。许多天以前,那个在高原小县城就认识的尹娘娘,60多岁的人了,听说我回来,便气喘嘘嘘地爬上五楼来看我。她说话。声音仍然那样大,没有停顿,没有别人插嘴的份。她自豪地谈自己强壮如牛一样的身体,还有她红火的茶园,她的儿女们的一切,她的贪吃的孙儿们,每从一个话题转入下一个话题。她就要重复那句:“哎呀!你爸咋就走了。多好的人哟!晓都不晓得哟!你们这些娃娃,再怎么也要送他一程啊!”她一而说,一面擦眼泪。

这尹娘娘是我童年中记忆最深刻的一个人了。那时我们都在西藏的偏僻县城住着,她的大儿子和我同班,我们又是老乡。她常常风风火火跑到我家,一刻不停地说,多半是讲她那丈夫的怪癖,什么一个人半夜三更到河滩瞎转啦,说话像蚊子叫啦!写什么诗啦!打扮自己啦什么的。她是从头到脚都看不起他,两人各自生活着,她最爱到我们家串门,讲一些内地城市见过的奇闻轶事。记得有一次,她讲到外国有一种而,那面装在小小的袋子里,就像压缩干粮那么大点,但是一煮,就是一大锅,弯弯曲曲的,里面还有很小的几个袋子,装着各种调料,好吃得很,我们几个就快要流口水了。我当时就想,世上难道还有比高原上的牦牛肉更好吃的东西吗?在冬季,围坐在铁皮炉前,烤着牦牛肉或野驴肉,满屋子生香,心中想象那来自另外一个国度的另一美食。它到底是什么滋味呢?足我们现在的方便而吗?似乎又不完全像,直到今天一直就是一个谜一样的美食了。

父亲总是不乐意她来,说她疯疯癫癫的。但是她来,我们和妈妈都可以乐一乐,但爸爸这么一说。妈妈也不敢多理她了,可她满不在乎地常来。有一天,她竟当着父亲的面又唱又跳地扮起了《天仙配》,那调子也还没有走样。那时我就十分佩服她的大方与胆量,可父亲一见到她,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不久,这里的老乡都陆续回到了家乡,回到这个多雨的地方。尹娘娘本无工作,那个始终没有被她瞧上眼的李叔叔家在湖南,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回湖南。“那个鬼地方,我才不去,找了你就霉得起冬瓜灰,现在还想让我和娃儿们跟你去受罪,门都没有。要去,你自己去。”李叔叔是个老实人,最后只得依了她回到这里。住在尹娘娘她母亲留下的不到五十平米的临河的危房里。那时我总见她完全像个农村妇女那样蹬个三轮,四处扯着嗓子叫卖她的凉粉,我的父亲便告诉我们不能去那肮脏的地方,但她一直都很热心。有一年,她兴冲冲地端着一锅东西闯到我家:“来来来,给娃儿们盛两碗。这是幼儿园会餐的,好吃得很,里面有丸子、肉片,看,还有鱼、鸡。我统统把它们倒在一起,拿回去给娃娃们吃,来,舀两碗。”我们都不屑地摇头,我妈妈也坚决不要,她只得提走了。

无论何时见到我们,尹娘娘总是老远就打招呼,非让你吃她的凉粉,我们都觉得不干净,害怕见面盛情难却,常常躲她远远的。在所有回来的人中,混得有头有脸的,都不怎么瞧得起她。可她总是隔三岔五走动着,热心地询问着大家的情况。她还没回来时,有一个老乡因调动单位没有房子,她二话没说就将自己的房子让给老乡住,什么都没有要,让那老乡住了两年多。

这十多年里,我们的家境惨淡下来,从前的优越感也所剩无几,见到她便有一种亲切感。坐在她那兴旺的茶园的榕树下,扶着藤椅,望着江水,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陈年旧事,压抑的东西便随着江水悠悠而去。

不管怎样,她是骄傲和自豪的。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渐深入,这个久已封闭的小城自高速公路修通后,门户打开了,它那世外桃源般的美景符合了都市人的理想。它的原生态旅游的巨大潜力使决策者们致力于城市的改造与基础设施的完善上。推倒那些东倒西歪的房屋,出现了崭新的楼房,园林般清

雅的临江路,使尹娘娘一下抓住了机遇,将十多年的积蓄全部投资到经营茶铺上。下岗的三个儿女、两个媳妇都有事做了。大家各得其所,共同努力着。

有钱了,自豪了。她们踏实的生活和对未来的憧憬比我更多,她拥有一颗年轻而不老的心。我感到了惭愧,我像个无病呻吟、未老先衰的人一样有气无力。在怀念与虚幻中度过一天又一天,我怎么从来没有反省过自己,只一味埋怨别人在父亲活着的时候不好好照顾他,没有想过自己又为他做了多少实实在在的事呢?而一向被我认为懦弱的尹娘娘的大儿子化飞,回来就痛痛快快地陪着父亲去了阔别二十多年的家乡,陪父亲去上祖坟,走亲访友,了却了他父亲许多的心愿。

是放下架子,虚心向尹娘娘学习,像她那样将家庭凝聚在一起的时候了。如何将一盘散沙重新聚拢,她给我的启示就是:一个家庭,必须有一个人敢于出来奋斗,带领大家,看准一个方向,共同努力,那么一切都会有的,个个都觉得这希望是真真切切看得见摸得着的。这个倡导者必须是肯牺牲自己、豁达的,有积极乐观的精神状态。只要这样去做,就兴旺的,一个家,一个又一个的家都兴旺了,那么我们的国家不也兴盛了吗?

转山

2000年的8月15日(藏历的5月15日),我正无聊,玉珍到我办公室来,似乎有话要说。半晌,她说:“后天,你有事吗?”

“没有什么事。”

“去不去转山?”

“转山?哪座山?”

“就是色拉寺后面的山,很辛苦的,要起得很早很早,爬上山顶,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能回来。我们大家都要去”。

“是吗?”我放下报纸,认真起来。

玉珍是我到新单位的第一个朋友,她丈夫是单位的司机,不久前病死了,单位上安排她到水房烧开水,搞卫生。我有些旧衣服给她,她送给乡下的亲戚,她知道我很喜欢养花,带我去她家的园子,那才是花的海洋呢,地上的大丽花、格桑花、海棠花、爽竹桃、月季等正开得热闹,还有几十盆各样的花也迎风招展,我被那盆高贵的紫色吊金钟吸引了,那绿叶中满足花骨朵在风中轻轻摇曳,玉珍知道我非常喜欢这花,晚上就用自行车给送到了家。她也时常轻轻地到我办公室来,放一些嫩嫩的胡豆、豌豆、新出的土豆。最珍贵的是黄灿灿的蘑菇,香醇无比,是荫中珍品。

我并非一时冲动,一直以来我就想去爬这座神山,它是拉萨吉祥八宝之一。藏民族有这样的风俗,羊年转湖,马年转山。而拉萨人最爱转的就是这座神山,在它巨大的腹部下,有两个著名的寺庙色拉寺和哲蚌寺,除此以外,大大小小的寺庙遍布其上,僧侣修行的洞也不计其数,每年规模最大的展佛就在此举行,那时简直是人山人海。

时间正是拉萨的雨季,仍然是一夜的雨,拉萨下雨是急促的,雷声并不大,闪电也像是在遥远的地方,即使是下着雨的夜空,仍然那么的明澈,星光在远处闪烁。清丽而急促的雨落在身上是冷和硬的感觉,让人身子一缩。街灯照着古城,布达拉宫朦胧而飘渺。人们平静地向着一个方向走着,离城越来越远了,夜色中色拉寺的轮廓也清晰可见,它正处在格藏日山的腰部,只有这里有一处缓缓的山坡,它便安然其间,从下往上看,有千年的果树园,一直逶迤到山脚与村庄相连。那些杂树掺杂其中,具有灵性的小荆棘树,秋天树上结满了红果子。传说是它触动了黄教创始人宗喀巴的心,决定在这里修建一座巍峨的寺院,他希望人们挚诚于普度众生的佛的教义,将这作为民族的生存之路。这里有一条与寺庙一样悠久的中央大道,沿着它徐徐而上,便是参拜神山的路了。

走在这一片楼字比邻,重檐叠屋,藏香与法气佛雾的山中,让人心旷神怡,薄薄的雾轻快地往上飘去,羊肠小道_卜的人们如在云中行。山洞中自云吞吐,黎明时狼的嚎叫。这一刻,万物都用最美的姿态迎接新的一天,我拿出相机,对着天空,火地尽情地拍着,玉珍她们开始准备早餐了。这顿饭很重要,所有的人都经过精心准备,在毯子上,有油炸的果子、风干牛肉、糖果,奶酪、煮熟的土豆等。大家把带来的柴火点荇,开始熬茶,这时炊烟袅袅,歌声此起彼伏。人们席地而坐,尽情享受这一天中的美景。拉萨的海拔是3600多米,现在我们大约是在4000米的高度,这仅仅才是开始,前面的路还长。必须有足够的体力,大家殷勤地劝着,吃着,说笑着。我在这样的地方站着,尽情欣赏着拉萨平原那原始的美景,那空旷、清净、没有污浊、没有焦躁,完全是大自然本来的样子,因此显得如此的恬静、纯美。拉萨的独特之处足人们非常珍视每一寸野土,而这种珍视不是功利的改造,而是一种理想的情思,在拉萨平原周围那些像莲花瓣一般的山峰中,人们因势制宜建造了宫殿和庙宇,俯首可拾的古迹与独立一世的景象使它成为万山之首,万水之源。在我的家乡,也是群山环绕,我们也常常去爬山,但最高的山也不过1000米,又有茂密的树,感觉神清气爽,但这里就不一样了,爬山要很大的勇气,一会就精疲力尽,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最难的时候,到中午,阳光直射,没有遮挡,那才最能考验一个人的意志。你也会为佛教徒这样的信念所感动。

快接近晌午的时候,我们完全走在没有一点遮拦的大地上,烈日已把水分蒸发于了,荆棘和小草也蔫了。阳光的温度还在急剧攀升,每走一步都那样艰难,我们全都低着头向上攀,年迈的老人被搀着、或轮流背着。他(她)们仍然右手拿着转经筒,左手数着佛珠,道旁也有乞讨的,大家会附下身给角钱,也有游客忙着欣赏崖上的古庙,虽然只剩下残岩断壁,但仍然充满了魅力。写生的、摄影的挤满小路。我渴慕地望着山脚那一片片葱茏的树林,那里潮湿的土地以及青草的芳香,下了这样透彻的雨,树下一定冒出不少黄色的蘑菇,用它烧罐头,那真是美味啊!我们不敢松懈,前而的路还很长,最难爬的山脊就在跟前,而这里也是古寺最多的地方,山的岩石完全是褐红的,一层一层的,分明是海底浸泡的痕迹,坚硬的碎石间,一丛一丛的荨麻长得那样脱俗,一片片刻了经文的岩石片有的层层叠起,有的散落四周。它们几乎把山洞都遮挡住了,这些洞有的用石砌起来封住了,这是修行的最高境界,把自己闭于洞里,偶尔吃些东西,几年后破门而出,犹如破茧而出的蝴蝶一般。

已是黄昏时分,我们已经走到沟底,这是拉萨最大的山沟,一望而知是冰川冲击而成的结果,越往下地势越开阔,植被也茂密了许多,冰川一泻千里,与拉萨平原融为一体,这个叫夺底沟的地方,有很多值得踏足的去处,那里有一九三五年英国人在拉萨修的第一座水电站,有西藏最大的尼姑庵,有红教寺庙和回教寺庙。但最著名的是那儿的天葬台,这儿我是有些熟悉的,十多年前,我曾经陪好友来过,那时,她是川大外语系的学生,到拉萨实习,那时外国游人不多,猎奇心理特别强烈,大家对藏文化的了解仅浮于表面,记得她当时接了一个团,他们要她陪着去看天葬,她要我陪她一起去,也是这个季节,驾驶员把我们送到山下,我们借助月光从沟底艰难地向上走,终于在天色微明时到达了目的地,我们赶紧藏身在大石后面,从不远处屏息观看这世界上最神秘的葬礼,真的是非常兴奋。只见桑烟缈缈,鹰在上空越聚越多。死去的人被平躺在石床上,身上覆盖着洁白的哈达,亲人们很平静地守候着,工作的人也熟练地做着他们的工作,看上去并非想象的样子,反而很庄严平和。我们的心里也油然升起一种超然。在西藏很少看到坟,去年我参加了《拉萨市志》的编撰,才知道拉萨有一处著名的墓葬群,就在离拉萨仅100公里的墨竹工卡县,我们爬上山坡,古墓群赫然于眼前,使人震撼,如果不是经年累月,大概有上百座古墓吧,它们都面向一个方向,似乎在追忆着前尘往事。那里真是一块风水宝地,依山傍水,视野宽阔极了。听说那些都是古代汉人的墓。此时,平原已是最灿烂的景色,辫状的拉萨河水涨起来了,优雅而舒缓地流着,两岸绿草如茵,牛羊成群。肥沃的土地上油菜花一片金黄,青稞、小麦也欣欣向荣。布达拉宫巍然屹立在城市的中央,被大片的树包围着,大昭寺内外永远流动着朝圣的人群,袅袅香烟和转动的经轮,似乎讲述着神奇的故事。

日落就在眼前,我们赶紧把晚饭吃了。大家都很有经验,虽然已经很累了,但因为都完成了心愿而兴高采烈,席地围坐在松软的草地上,喝着浓郁的奶茶、闻着空气中阵阵酒香,一天的疲劳就都消失掉了,就在此时粗犷的歌唱起来了。大家围成圈跳了起来,玉珍要拉我一起跳,我不好意思,怎么也不起来,她没办法只得自己跳去了。平时在单位,玉珍是有些腼腆的,但只要有音乐,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这也是藏民族的特点,他们无论老少都擅长歌舞。直到一轮明月升上碧蓝的天空,大家才散去。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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