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咖啡屋(另一篇)
2009-09-09夏江川
夏江川
每次听到萨克斯吹奏的《咖啡屋》,那充满温馨、浪漫和凄婉的旋律,都使我难以自己,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让我浮想联翩,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即使在过去了十八年的今天,我仍真切地记得那被风吹雨淋后斑驳、破败的土坯屋、在那屋里第一次喝的廉价、变味的咖啡。
记忆这东西总有些不可思议。当时听到录音机播放的:“每次走进那个咖啡屋,我忍不住停下脚步……”的歌声,喝着苦涩而略带甜味的咖啡,我几乎未曾意识到日后使我难以忘怀的“咖啡屋”,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
后来王珊笑着对我说:“你喝咖啡的样子,像喝中药。”
“是吗?”我说。其实,我永世难忘的是她的这封信,她留给我的记忆实在过于鲜明了。在辗转反侧不眠的夜里,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王珊的音容笑貌,关于她的记忆堆积如山,只要稍稍开启一点缝隙,就如洪水般一泻而出。每当这时,我自责、悔恨,时常独自哭泣、任由泪水涟涟而下。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那晚我对王珊说:“等我回来……”
她恳求地说:“陪我到外面走走好吗?”
我们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几天前下的雪被刺骨的寒风吹得漫天飞舞,她挽着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时,就紧贴在我身旁簌簌发抖。我们在死一般静寂的河边走着,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嚓嚓”的声音。
她似乎想向我倾诉什么,不时捋一下头发,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
“你要多吃点东西。”她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在一片岑寂中我侧耳倾听,不时用鞋尖踢动积雪,抬头仰望风雪怒吼的天空。
走着走着她又动情地说:“希望你记住我。记住今晚我这样在你身边呆过,要永远记住好吗?”
“傻瓜,你说呢?”我笑着用手拍打着她头上的雪。
当时,我真想永远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步步远离开了,我常死命抓住已经模糊并且仍时刻模糊下去的记忆残片。
初识王珊是在军分区医院看牙病,她军装外穿着白大褂,神情严肃,俨然医生派头,拿了一个扁平的小木条,在我嘴里乱拨了几下,然后毫无表情地对我说:“牙龈炎,要打针。”
日后她悄悄告诉我:“我给你打针时,我故意用劲,你痛得龇牙咧嘴挺好笑的。”
“看不出,你挺坏的。”
那时她刚从重庆军医大学毕业分到藏北部队医院工作。
大约两周后,我们在街上不期而遇,“牙好啦?”她问我。
我的记忆还是挺清晰的,那被她称作“咖啡屋”的房子,是座落在医院大院内,一排白铁皮顶的土坯房的东头,屋里用一幅淡雅的天蓝色花格子布,将房间一隔为二,铁皮火炉牛粪火旺旺的,火炉的烟囱拐上常常有烤得微黄的小干鱼,白瓷缸内漂浮出咖啡味,屋里飘荡着萨克斯演奏的《咖啡屋》……这些都接踵闯入我的脑海。她的身影也是那般清晰仿佛可以用手指描摹下来。
那草绿色的尉官服穿在身上匀称合体,丰盈而性感;大檐帽下齐耳的秀发,那冷冰冰的手,长圆型丰腴苍白的脸蛋上长着一对乌亮乌亮的大眼睛。因为常常同她并肩走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总是她的侧影。有时。她朝我转过脸,甜甜一笑,有时微微地歪头,轻轻启齿说:“哎!你那么瘦。”有时,定定地注视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我时常陷入无边的遐想中,如果那晚我留下来,如果第二天不去拉萨,如果……哎!那又是怎样的人生呢?也许是命运的使然吧!
虽然我和王珊大学里学的是理科,但对文学情有独钟。我知道,我的追求也是她的希冀。在藏北艰苦、乏味的日子里,这是我们唯一倾心热爱的事情。每天下班后,在她那个墙壁四周糊着厚厚报纸的土坯屋里,喝着她买来的廉价、过期的咖啡,兴致高昂地谈论日后的人生。她一直认定我是当作家的料,其实我并不是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我只是喜欢看书消遣。比较中意海明威、托尔斯泰和钱钟书写的书。对现代作家的书我看得很少。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考验的书籍上浪费时间,因为人生短暂。
后来王珊极力怂恿我动笔,那段日子我就挺认真地写起来了,屡投屡败。心灰意冷时,她就说:“想想莫泊桑吧!他的老师福娄拜让他天天写街上不同的人,一写就是十年,然后才有了《羊脂球》。”
我气馁地说:“我不是那块料。”
“谁生下来都不是什么,你写吧!我给你誊稿。”她语气坚定,不容我分辩。
其实我对人生的追求总是华而不实,充满浪漫般的幻想,在藏北“咖啡屋”的那段日子里,使我在精神的废墟上聚拢起零星的希望之光。
所以我很感激王珊,也很在意她。
春节前,我在拉萨特意为她买了一盘范琳琳原唱的《咖啡屋》和克莱德曼的《致爱丽丝》磁带。她后来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可以露出手指写字的毛线手套。
我一有空就呆在她那间“咖啡屋”里,屋内铁皮火炉内的牛粪火总是旺旺的,我写困了,她就给我煮咖啡,我喝咖啡的感觉,就像我的日子一样苦涩又带着甜味。
“你怎么像林黛玉似的弱不禁风?”她时常注视着我问。
不知怎么的,我一直体弱多病。为此,王珊常给我输液。
那年寒冬,我又持续高烧咳嗽,单位上正在调试程控电话交换机,局长说:“你就坚持几天吧!”一个星期我几乎没合眼总算交差了。回到宿舍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后来,王珊对我说:“像你这样双侧自发性气胸达百分之九十的,在高原上很难存活。”
大难不死后的我瘦骨嶙峋,由于肺部的压缩每咳嗽一下,全身都汗津津的。在滴水成冰,走几步都气喘嘘嘘的藏北小镇上,除了冻得硬棒棒的牛羊肉外,没什么可吃的了。
手术后几天。我常常在阵阵疼痛中剧烈咳嗽。整日昏昏沉沉。有一天夜里,我梦到回到老家的家中,饭桌上。有热腾腾清绿的菜汤、香喷喷的糖醋鲫鱼……正在迷迷糊糊中,剧烈的咳嗽将我惊醒。
王珊一边用热毛巾给我擦去脸上的虚汗,一边用力捶着我的背。我告诉她做了个美梦。
“我不会死吧?”我问。
“不要多想,我们还要回重庆和你家。”
当时我的心凄凉透了,感到特别绝望。
我对王珊说:“真想吃口老家的鲫鱼……”
王珊抽噎着说:“想吃,我明天钓几条。”
望着她泪痕满目的脸,我微微一笑,说:“傻瓜,查龙河有十多里,到处都是雪,再说河面也结冰啦!”
我又一阵咳嗽起来,她连忙拿纸给我擦去嘴角的痰。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王珊没在。护士给我输液后不时来看一下我。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绵绵飘落的雪花,想起第一次与王珊的相识,想到温暖无比的“咖啡屋”,想到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会一起休假到重庆见她父母,等我们调回内地也有一个像“咖啡屋”一样温馨的家……
快天黑时,王珊疲惫不堪地提着保温饭盒来到我的病房。
她高兴地把饭盒打开:“你看是什么?”
我看到饭盒里,乳白色的汤里有七八条寸把长的小鱼。
“哪来的?”
“你猜?”
“你去查龙河了”
她点了点头。
我的脑里一下浮现出:在白茫茫的雪野上,一个草绿色的身影,一步一步艰难地在雪地里顶风冒雪迈步。脸冻得通红的王珊,趴在积雪覆盖的查龙河冰面上,一次又一次地将鱼线,放入藏族老乡舀水用的冰窟里,然后在风雪中焦急地等着鱼上钩。
我真的想到了这一切。
“快趁热喝下去呀!”
望着鱼汤我的眼睛湿润了,感受到迄今从未有过的亲密和温馨,两行又苦又涩的热泪,顺着苍白的脸庞静静地滴落下来。
一直以来,我内心总感到是自己间接地害了她,如果她不去查龙河。就……哎!现在再想也晚了。
后来我的病渐渐痊愈。但王珊一直说。她的眼睛总是刺痛,怕见光,不停地流泪。我劝说她到拉萨看一下。她没在意。因为那一段时间,重病人较多,几天里就有一个手术。拖到开春,她的眼睛渐渐看不清东西了。我们才去拉萨检查,方知是雪盲,因为没及时看而失明。
想到王珊的眼睛我的心就疼痛,这使我一生悔恨。
我也弄不明白,王珊是那么活泼、开朗、乐观的人,怎么会想不通。
其实我心里是应该知道的,她妈妈对我说过:“珊儿爱你胜过爱自己。”这我深信不疑。可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又能够忍心丢下我不管。
我不止一次地跟她说过:“眼瞎了,我也不在乎的。”
那天晚上,我告诉她:“等我从拉萨回来,就回内地看眼睛。”我还告诉她,上海瑞金医院的眼科全国出名。
她靠在我身上沉思半晌说:“少华,你依我两件事。”
“三件也行。”
她摇了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
“第一件,希望你明白:我是那么爱你,那么爱我们的咖啡屋,永远都不要把我忘掉。答应我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
“第二件,好好地吻我一下,让我摸一下你。”
我当时有点惊诧,但还是在风雪中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吻了她。
“就这样抱紧我。”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我的胸前,肩膀急剧地颤抖。
那晚她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都讲得很长,我察觉她说话有些不正常有什么事在发生。
一想到那天晚上,想到她给我留下的那封信,多少年来,我悲哀得难以自禁。
没想到第二天,她就吃了一瓶安眠药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苦苦地期盼,期盼能在她去的那个世界相约。
当我看到她留下的遗书时,泪如雨下,至今依旧难忘。
少华:我有满肚子的话要和你说,我不想走,留下你孤独地生活。我是那么爱你,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你下乡时,在一个河边,有人用枪将水边嬉闹的一对黄鸭打死一只,另一只黄鸭在同伴死去的天空久久盘旋不离去,几天后你们路过此地,那只黄鸭也死在河边。
我走后,你肯定会像那只黄鸭悲哀、痛苦,但我希望你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这才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爱我们的咖啡屋,它是那么温馨令我眷恋,我曾经那么开心地想过:我们以后调回去,会有比这更好的咖啡屋,我们会白头偕老,我也特别想到江南你的老家看看。
我知道我的眼睛永远不能看到你了。其实,我已向在重庆的同学打听过,而且我心里也清楚,我的眼睛怎么也治不好了。我不是没有勇气面对漫长的黑暗,而是想到因我而拖累你和家人,想到这些,我只有狠下心来走了。
我走后最不放心的,是你的身体,你自己要爱惜身体,答应我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放弃自己的追求,如果有一天你写出东西发表了就告诉我让我也高兴。
我唯一遗憾的是,没能穿上白婚纱与你走进我们的咖啡屋,但我知道我们是倾心相爱的。
真的不想丢下你走……
我走后你把送我的《咖啡屋》磁带留下作纪念吧!
再一次吻你,祝福你。
你的珊
王珊走了,多年里我形影相吊地冥思苦索。我在不断地呼唤着她。记得有位作家说过:“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我知道,其实王珊已留在我心中的咖啡屋里了。
飘动的经幡
西藏的神山、圣湖几乎都有随风飘扬的经幡。经幡一般都挂在山巅、路口、湖边或屋顶上,是那种印有诸多经文并裁成长条的织物,以蓝、白、红、黄、绿五色连为一串,象征地、水、火、风、空五大要素。五彩的经幡呼啦啦地在风中飘扬,寄托了人们虔诚美好的心愿。
伊娇每年夏季都要来到扎嘎湖边,在湖边呆半天。湖旁一堆刻着佛教经文或六字真言的大大小小石头堆成的石堆即玛尼堆。玛尼堆上飘着的经幡,被风吹日晒变了色。风吹得经幡呼呼响,似乎在说话。
记忆里,伊娇和楚生刚到藏北那年的九月,天气已经冷了,草地泛黄。高原反应一个星期刚好些,楚生就带着她搭了一辆东风车前往扎嘎湖。他们一路颠簸,楚生当时的心情特别好,不顾困乏与浑身的酸痛站在扎嘎湖边。圣湖的天空飘浮着悠悠的白云,远眺白皑皑的雪峰在灿烂的阳光照射下,犹如圣洁的女神。山脚下湖蓝水深,天水一色,映着对岸连绵的雪山和天上的朵朵白云。湖边一望无际的像绿色地毯的草地上,一群牦牛和羊群低着头悠闲地吃着革。蓝天、白云、雪山、草原、牛羊融为一体,身处其中,深感天地浩荡,宇宙造化之神奇,一切都是那么祥和、洁净。看着眼前的一切,从小在京城长大的楚生,兴奋地捡起一块刻着藏经的石头放在玛尼堆上,把带来的白色、红包经幡系上玛尼堆的绳索,学着本地藏民一样,嘴里喊着“嗦……嗦……啦嗦”。
风也是这样吹的,当时楚生郑重地说:“白色的经幡洁白,象征我们的爱情,永恒纯洁;红色的经幡是我们火热的生命和事业……”
那点点滴滴的往事,总让她想起曾经看过的日本电影《远山的呼唤》片尾男主人公被警察带走时,女主人挥舞黄手帕的情景。
人们常说每个人都有魂,魂丢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归宿。好像楚生也说过吧。她记不清了。
想来楚生与西藏有缘。上大学时,他对西藏的一切都感到神秘和向往。他的一曲《青藏高原》,唱得高亢、悠扬、动情,把很多女生都唱醉了。一米七左右,剪平头,穿着白棉布衬衫、蓝牛仔裤的楚生也把她的心抓住了。几年了,一听到这歌声,她好像又回到上大学时梦幻般的日子。
其实,她和楚生的心愿相反,一直希望他们一起到东京,到北海道看真正的黄手帕。为了这,她把母亲亲手给父亲绣的腊梅白手帕送给了楚生。手帕里包有一对相联的红豆。
后来楚生还是放弃留京工作,伊娇也只好随楚生到了藏北草原。草原的夏季就像牛粪火一样短促,随着漫长而严寒的冬季来临,他们感受到生活的艰辛和乏味。住在一个土坯房里,房间漏风,把曾有好多人住过糊在墙上厚厚的发了黄的旧报纸吹得沙沙响。食堂馒头是陈积多年的而做的,黑黑的让人难以下咽。后来,从不会做家务的伊娇,学会了用旧报纸生牛粪火。有一天她用高压锅煮面条,堵住了气阀,锅盖爆飞到天花板
上,当时都吓得哭了。后来她学会了挑水、蒸馒头……随着日子的流逝,手也粗糙裂了很多口子,脸也因强烈紫外线照晒、风雪吹打,显得暗红而黝黑。楚生也变了个人似的,大大咧咧,拿着大瓷碗常常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吃饭,这些使伊娇常感不快。
刚到藏北的那些日子,她和楚生很忙,整天呆在办公室忙着整理农牧区乡邮基础资料,要对全地区县到乡,乡到村邮运班期、网点、人员等进行重新调整测算,然后做全地区乡邮规划,人手少,工作量相当大,常常是深夜才回家。日子就像查龙河水一样流淌着。
伊娇常对楚生说:“这样的日子还得过多久呀!”
“慢慢会过去的,要做事哪能不吃点苦啊!”楚生应付着。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屋外寒风怒吼,天空阴沉沉地飘着雪花,楚生起来拖着睡在被窝里的伊娇到屋外堆雪人。雪人的眼睛、鼻子是用牛粪按上的。几排白铁皮顶的土坯屋被大雪覆盖,只听到几声狗叫声。伊娇全然没有兴致,这使她想起童年在北京四合院堆雪人的情景,格外想家,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伊娇的埋怨、冷漠,常使楚生自责而无奈。楚生后来整日呆在办公室,回到家面对伊娇的冰冷和屋里的沉闷,只能勉为一笑。有时夜深回到屋里,牛粪火炉铁皮烟拐上放着烤焦的冷馒头和冰凉的菜。日子无望而乏味地就这样过着。
一次楚生谈起他们的往事,提到过去曾经在大学期间谈到的文艺,于是涉及到中外名人,说起居里夫人对事业的执着、对名利的淡然。谈往事,自然谈到他们的爱情,就是谈境遇,似乎听起来也是一种爱的倾诉。伊娇先是耐心倾听,随之沉默。楚生说:“自己的专业在这里有用武之地,单位领导也很器重,如果说当初来时,主要是因为对西藏风土人情感到神秘、好奇,现在则真正感到找到了想要的理想和事业。固然日子苦些,但有自己的追求,有一种使命感和价值感,更有一种从小没有的磨练,对西藏有了真挚的感情……”楚生断断续续地说着。伊娇沉默许久,轻轻地问:“你不觉得生活是现实的吗?”
楚生怔了一下,语气坚定地说:“功利主义永远是时髦和现实的。”
“人各有志,但我要重新为自己活……”伊矫昂起头面带怨色镇静地说。
那晚伊娇一个人躺在漆黑的屋里,听到屋外风呼呼地夹带雪花的怒吼声,感到心冷,就点燃蜡烛,躺在床上把父母和同学的来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屋外的风声、房里的清冷和无人倾诉的苦闷与心灵的寂寞,一阵阵从心里涌出,心酸得泪流满面。她感到自己需要一种新的生活和人生的选择。
拿定主意后,新的希望在她面前重新燃起,人也不再懒洋洋的。每天晚上在灰暗的烛光下她重新拿起书本……
有时走在大街上,伊娇看到白布质衬衫、牛仔裤的背影,总会使她想起白手帕,想起扎嘎湖边飘动的经幡。人总是这样,心里爱着的人,总是走得迅疾,只有真正离开了才知道悲欢甘苦,时光倒转多好。
她当时感到楚生不可理喻,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去那么高的地方。去了为什么还死心塌地地留恋。
后来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后她还是毅然地走了。走时,楚生随工作组下乡了。她给楚生只留下一张纸条说:“楚生,我走了,你有胃病,要按时吃饭……”
其实,伊娇知道,楚生是那么爱她。有一次同事带来两个红薯,楚生每天切两片放在稀饭里,都给她吃了,两个红薯吃了一个星期。
每当想起这些,伊娇就心酸,楚生啊楚生,你怎么一直停留在我心里,就像我在你心里一样啊!
有时,一想到和楚生分别的那天,她内疚自责难受。楚生当时的痛楚,她理解了,可楚生再也听不到她的道歉了。
那天楚生刚下飞机,黄昏的城市一片喧嚣,街上车水马龙,华灯映照得街头五光十色。在西直门立交桥不远,他们上大学时常等车的公交车站。楚生穿着很久没穿的白棉布衬衫、牛仔裤,脸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晒黑了。后来伊娇说:“楚生,那个地方不适合你,你那么有才华,考研留学才是你的生活,你回来吧,我们一起去看黄手帕……”当时她眼里含着泪企盼着。
楚生当时凝视着一年多没见的伊娇。秋风中伊娇比在藏北时白净多了,依然是那么清雅而秀美,只不过神色有些漠然。深秋北京的风冷嗖嗖地吹在楚生身上。
他说:“我留些钱给你吧,伊娇。”
“不必了。”
“若生活有什么问题,写信或打电话给我,让我知道好吗?”
伊娇知道这个电话她不会打的。
公交车远远地来了,楚生突然紧紧地抱住伊娇,流下了泪水。
他说:“伊娇,你知道吗?你走后,我多么痛苦,有时夜里醒来看着你的照片,我泪流满面,心像刀绞似的。其实我心里是多么想和你去北海道看黄手帕呀!可我既然选择了在藏北工作,我就要干下去,至少目前还不能走,还有很多事要做,我总不能让老局长失望吧!一想起我下乡时那些牧民的生活,我一生中都忘不了……”
公交车来后,伊娇绝望地上了车。车动了,她看到楚生静静地站在秋风中的站台上。突然楚生从裤兜里掏出手帕,伊娇看到手帕飘动,泪水止不住,楚生身影模糊在车后,她的心突然一阵惶然:楚生,我还能见到你吗?
那种期望最终成为了绝望。楚生再也没有回来。从北京返回的那年隆冬,楚生到西部四县下乡检查邮运,随邮车返回在贡嘎山不远的地方,突然遇到了特大暴风雪,因为雪大迷了路。在迷失方向汽油燃尽的情况下,他们把能烧的都烧了,最后车厢板也烧完了。后来他们在厚厚的积雪中挖了一个雪洞钻进。雪洞里暖和不了多少,但两个人的身体越来越冷,腿脚也跟着麻木起来。楚生不忍心看着驾驶员先自己而去,强忍泪水脱下身上的黄色军大衣给了驾驶员。让他到道班报救急,自己留下来看守邮件。驾驶员走了一夜才被牧民救了。
雪花铺天盖地一连下了几天,天地昏暗,寒风怒吼,雪花飞舞,山野白茫茫一片。两天后,在一个背风的山脚下雪堆里人们找到了楚生。楚生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羽绒服,下身穿着黑色的皮裤,皮裤是伊娇在北京买的。全身蜷曲冻僵了的楚生,脸色暗淡无光,手里紧捏着伊娇送的白手帕和红豆,双目看着旁边雪地上一个刀刻着伊娇名字的心图案。他的身边堆放着邮件和其它物品。雪把一切都埋干净了,只剩下白茫茫的山野和风的呼啸。
一年又一春,伊娇依旧从千里迢迢的北京,来到扎嘎湖边系经幡。伫立在经幡边,凝望着蓝蓝的天空,白云游离,伊娇内心感叹不已。远处虔诚的朝圣香客们,磕着长头,一步一爬地向着神山靠近,靠近……
责任编辑白玛娜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