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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诗歌症候分析

2009-09-09吴投文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4期
关键词:梦呓诗人诗歌

吴投文

早些年,诗歌还算走俏的时候,有人不无揶揄地说,只要随便往大街上的人群里丢一块石头,保准打在一位诗人的头上。现在再要往大街上的人群里丢一块石头,一定是打在一位阅读休闲杂志的男女老少头上。在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上面,是没有诗歌的位置的。诗人们呢,大都销声匿迹了,或者按他们自己的说法,是“改邪归正”,回到“务实”的生活中去了。诗歌似乎是沉落了,在这沉落的背后,是一个日趋复杂化的文化环境和充满竞争的生存环境。身处这样一个纷繁多样的文化环境,人们选择了各式各样的文化快餐,从中得到一份轻松的“享乐”,暂时从生存的压力中透出了一口闷气。诗歌受到时尚文化的强力挤压,迅速边缘化了。看起来几乎要退出神圣的精神领地了。于是,有人预言诗歌的末路了,断言诗歌被抛弃了。

难道时代的精神肌体真的不需要诗歌了吗?还是要回到诗歌本身上来,答案在这里一目了然,因为诗歌患病了。诗歌本身变得有气无力了,失去抵抗力了,更严重的是迷失自己了,找不到方向了。这才是触目惊心的事实,是无可避讳的实情,也是症结所在。要承认诗歌主要不是受了外界的撕裂性影响,而是诗歌自身出了问题才导致沉落了,这无疑是令诗人们感到尴尬和痛苦的。然而,在痛苦里寻求自新,使诗歌振作起来,重新恢复诗歌在精神领地中的位置,却是诗人们面对时代无法逃脱的责任。因此,我们只有正视诗歌自身的问题了。那么,当前诗歌到底病到何种严重程度,有哪些主要的症状呢?

症状之一,诗歌的玄秘化倾向和文化包装。一个有耐心的诗歌读者只要随使翻一翻当前的诗歌刊物或文学刊物的诗歌栏目,以及为数不少的诗集,就会发现很多高深莫测的诗歌。这些诗歌不说一般读者难于理解,就是专业研究人员也如览天书,往往读过之后,还是一头雾水。这些诗歌表达的东西实在太深奥,穿着一套玄秘化的外装,长着一副知识化的面孔。试看一首诗中的一节:“打个手势,下午在阴霾里停止/透过白兰浮出稀薄的脸,疲倦/躺在眼底/我喜欢你华丽的嘴唇,含住黄金/闭上眼从灿烂的门庭中进入/留下空白”,其他各节也如出一辙。这首诗名为《疯》,尽管有这么一个提示,读者费神猜测,恐怕也难得其要领。这种玄秘化的诗歌,在诗歌创作者中颇有市场,在作者圈子里很容易得到相互认同,于是成为一种流行趋势,但对读者来说,却是极为头痛的事情。试想一想,谁愿意为一首诗歌而饱受折磨呢?于是诗歌和读者就疏远了,诗歌就成了圈子中的东西。但圈子也并不可靠,这种诗歌怎样才能分出高低上下来呢?用什么标准来判断呢?于是圈子里也争吵起来了,但自然是吵不出结果的,于是就有人离开了,于是圈子也越来越小了。更要紧的是,那成堆的玄秘化诗歌留给谁去清理呢?真能如诗人们所宣称的“留给下一个世纪的读者去读”吗?但谁能保证“下一个世纪的读者”就一定去读呢?这样看来,这种诗歌的存在价值就恐怕要大打折扣了,对这种故作高深的玄秘化诗歌也就该要反思了。诗歌的玄秘化是古已有之的,本来不足为怪。如东晋的玄学诗就是一个代表,也常常为人所提及,但在人们的印象里,是少有作为诗歌来读的,多是作为哲学现象或哲学观念来认识的。诗歌的这种玄秘化倾向其实向来受人讥议,以为那做出来的不是诗,而是用诗歌形式包装的哲学,或干脆就是不知所云的呓语。严格说来,就是这种“诗”的上品,也可能只有认识价值而不会有多少审美价值的,是与真正的诗歌艺术并不相干的。自然,诗与哲学是并不矛盾的。相反,一个有志向的诗人还要站在哲学的高度来把握社会人生世相,观照人类的精神世界,在诗歌中追求一种高远的哲学境界,注入一种深层哲学意蕴,但这与诗的玄秘化倾向并不是一回事。在一个真正有艺术感觉的读者那里,两者是判然有别的。与诗歌的玄秘化这种倾向相联系,是对诗歌处心积虑的文化包装,把诗歌打扮成“知_识分子”冷漠而奢华的文化表情,这是当前诗歌的另一歧途。这在所谓的“知识分子写作”中表现得非常突出,他们匍匐在西方的知识体系面前,信奉一种“生活在别处”的知识化写作,往往把诗人应有的艺术原创性主体自觉转化为对西方知识体系的依附性写作,因此,在他们的诗中充斥着西方的神话原型、文化符码和僵硬而失去个性的操作技艺,·在生活本身的丰富性和鲜活面前显露出极度无力的失语症,呈现出一副苍白而臃肿的文化面孔。这种渴望与西方诗歌接轨的“知识分子写作”走到极端,就变成了形式、技巧与文字的迷津,其结果是“知识”在诗中现了形,诗却因此消失了。这种诗歌的典型症状是使诗远离了诗,失去了诗自身。有人会说,诗歌应该是有文化含量的,该有那么一点厚重的东西垫着,这话并没有错。但诗首先应该是诗,如果有意以“知识”为诗,把诗与“知识”搅和在一起,就会走向诗的反面,取消诗自身固有的规定性,成为“知识化”的非诗。在我看来,让诗中少一点“玄秘”,少一点“知识”,让诗回到诗自身,真正保持其自身的品质,也许才是诗的正途。

症状之二,诗歌通向极端的梦呓和欲望宣泄。梦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梦也是最具个性化的人类心理状态,梦有时会通过人的呓语泄露出来,但因为那是人类最深的秘密,因此梦呓总是难于理解的。梦呓又是最具有个人性的,谁会把别人的梦呓真正当作一回事呢?谁又愿意自己的梦呓被别人知道呢?但据说梦呓与艺术,尤其诗歌却是很有些关联的。弗洛伊德就说过诗人都是白日梦者。认为诗人在进行创作时总是处于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幻觉状态,其“白日梦”通过诗人巧妙的变换和伪装等方式呈现出来,就成为艺术作品,因此艺术作品总是隐含着诗人的深层心理秘密,诗人在现实中未能满足的欲望也因此通过创作得到虚幻的满足。一个读者如果他稍加留意就会在当前诗歌中发现诗人们无止无休的梦呓,会慨叹如此之多的诗人把自己“优秀”的头脑安到同一个创作模子里。如一首名为《印象》的诗,其中就有这样出奇的句子:“把流出的泪水咽进肚子里/在厕所里尽量把屁放响”。这并不是个别极端的例子。在打着“民间写作”、“下半身”、“垃圾派”、“低诗歌”等旗号下的诗歌写作中,这种症状表现得特别明显。性的张扬和无节制的欲望宣泄是这类诗歌极为醒目的标记。面对这种几成泛滥的“梦呓诗歌”、“欲望诗歌”,我们不摇头是不成的。看看那些诗歌吧,完全扭曲为诗人个体欲望的外在器官,自我表现蜕变为情欲主义的本能宣泄和物质主义的深度焦虑,诗人深陷在个人精神的黑洞里,变态性地满足于对个人“绝对隐私”的公开展示,他亮给读者一个幽深黑暗的欲望世界,而完全遮蔽作为人所具有的理性精神和健康情感。那么,诗人的欲望是怎样表现出来的呢?就是通过极端的梦呓。梦呓是欲望的化身和象征性形式。梦呓的无理性、无逻辑性和无节制性与欲望本身具有同一性,于是梦呓成为欲望的理想表现形式。于是诗人胜利了,读者却一败涂地了。试想想,天下哪有这样

万能的读者能洞穿别人的深层心理欲望呢?就算能洞穿,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诗歌已经被极端私欲化,沦为诗人们表达纯粹个人欲望的工具,成为和读者完全不相干的东西。这就是诗人们所孜孜以求的所谓“纯粹诗歌”吗?诗歌能“纯粹”到只剩下纯粹的个人意识吗?诗歌本身还剩下些什么呢?这种困惑大概是一般读者都有的。读者面对这种“梦呓诗歌”,也是忍不住要做“白日梦”的。因为那“白日梦”太荒唐,读者于是逃走了。这是诗歌的胜利吗?看来,诗人们也该醒过来了,该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作一回痛苦的反思了。我认为,一个真正有艺术勇气的诗人,他应该同样有勇气从歧路上退回来。

症状之三,诗歌沉溺于世俗化的日常生活。按理,诗歌表现日常生活,不该是成什么问题的,这本是诗歌的题中应有之义。让诗歌贴近日常生活,贴近人生最真实的层面,发掘日常生活中的人性内涵和抒情性,不也正是医治当前诗歌“曲高和寡”的一剂良药吗?倒是有一路诗歌回到生活上来了,使诗歌终于有一点儿人间烟火味儿了。然而一般读者的印象呢?发现诗人们确实不再那么神秘了,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了,不仅成了和自己一样的凡夫俗子,而且滑到粗俗无聊的低级趣味上去了。诗人们公然宣称他们“是一群小人物,是一群凡人,抽烟、跳迪斯科、性爱、甚至有时酗酒、打架……”反映到他们的创作中,就是眼光尽量朝下,似乎随心所欲地抓住一些日常生活事件或细节就往诗里放,而且以表现饮食男女的日常生活为乐事,并往往用原生态的大白话表达出来。如诗人张曙光的一首《时间表》:“八点钟上班,挤公共汽车或是骑/自行车,然后走进办公室/向上司点头,拍拍同事/的肩膀,表示着亲切,说说/路上或在电视机上看到的/新闻,打一壶开水,泡茶”。这种诗歌的泛滥触目可见,读者已经见多不怪了。这在诗人们看来是实现“平民化”和“口语化”了,实则使诗歌成为一个无所不包的大染缸,似乎生活中有什么,就能从中原样掏出什么,既缺乏应有的审美观照。又缺乏生活原生态的鲜活可感性。这种诗歌表面上看起来只是罗列日常生活细节,沉溺于对日常生活的原生态复制,展示出一幅平庸琐碎的生活图景,实则表现出对世俗化价值观念的刻意认同和对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的戏弄和调侃,因此,既无从引导读者领悟日常生活的人性内涵和抒情性,更不能唤起读者追求生活的勇气和信心。这种诗歌可算是回到世俗化的日常生活上来了,可实际上是把整个生活都失去了。试想想,如果诗歌中只剩下吃喝拉撒的生活形态,那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最终失去了诗,失去了作为诗的力量。这无疑是诗歌的悲剧,是诗人打倒了诗歌。我认为,最大的悲剧还是在读者,他们是真正的失败者,他们虽有远离这种低劣诗歌的选择自由,但也往往因此而远离了整个诗歌,转而去亲近时尚文化了。这又成为诗人的最大失败了。诗人们是否该从日常生活的垃圾堆中抬起头来了,换一副眼光去打量充满诗意的日常生活,真正实现从日常生活到诗歌艺术的创造性转换呢?

当前诗歌的重症自然远不止这三个症状,就个人的感受所及,仅此就已成为诗歌的大敌。这大概也是多数诗歌读者的感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我认为首先是诗歌创新的方向出了问题,严重偏离了诗歌本体,出现了一股非诗化浪潮。诗歌的生命无疑在于创新,但不能以此为借口突破基本的艺术法则,置诗歌本体于不顾,结果把诗弄成非诗了。其次是从根本上背离了新诗传统,使艺术创新失去了必要的根基。应该说,中国的新诗传统是有厚实的底蕴的,以虚无的态度去对待,要实现诗歌的艺术创新,从何谈起呢?归结上面两点就是,诗人的艺术观念出了问题。诗歌创新的首要问题是要求诗人艺术观念的转变,这本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但在许多诗人看来,这个转变似乎太容易了,于是忙着拉帮结伙,发表宣言,大家比赛着往前赶,看谁更先锋,更抢眼。至于那亮出来的东西呢,不外乎是从外国搬过来的,或从一种理论里“扯”出来的,再就是自己关门“造”出来的。反映到创作上,就见出这种种理论的虚浮和空泛,并不能真正用来指导创作实践,于是引出诗歌创作的种种症状。说到底,这些诗人并没有自觉的艺术观念。我认为,真正的艺术观念形成于长时间的痛苦思考乃至灵魂拷问,是真正属于自己而又能代表时代普遍情绪的作品。这正是当前诗人普遍缺乏的。因此,诗人们应该从一些既定的理论套子和自造的枷锁中出来,真正用心去总结艺术经验和教训,建构属于自己的艺术观念。也许只有这样,当外部文化环境和诗人自身主观条件充分成熟时,可预期出现一次新的诗歌复兴运动。

说起来,我也算是诗歌中人,稍年轻一点的时候,常常自作多情地以业余诗人自许,与一帮哥们把诗歌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偶有诗歌发表,比现在那些中得百万大奖的幸运家伙还要欣喜若狂。后来诗兴熄灭,在大学中文系教书,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诗歌研究方面也算是下力甚多。但说起来惭愧,偶有人同我谈论当前诗歌问题,我总是三缄其口。我的隐衷别人大概是不能明白的,看不懂的诗我不敢乱说,惴惴然不敢把自己那点可怜的智商和专业知识暴露在别人面前。看得懂的诗又实在不愿说,那么明明白白地在纸上摆着,再来那么特别地解释一番,总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了。这种由两难困境造成的“无话可说”,大概在文学研究者中也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即使在大学中文系,那些满腹经纶的教授和博士对当前诗歌的冷漠也可以说是无以复加的了,很少发现有人对诗歌发自内心的热爱。更不用说那些整天钉在课桌上修炼功课的学生们了,现在还有心情读诗写诗的中文系学生大概也是可以数得着的了。人们普遍逃避了诗歌,诗歌队伍的建设就不能不令人担忧了。因此,我在这里要特别地提到读者问题。有些诗人一听说提到读者,就会大摇其头的,以为那是鼓吹“读者中心主义”,是不属于艺术范围内的问题。但我认为,诗歌既然发表了出来,就和读者有了关联,读者就有了评头品足的权利,他们的意见和要求就应该得到应有的重视。更重要的是,诗歌队伍往往是在读者中发展壮大的,新的诗歌复兴运动如果没有得到读者的支持,是无从谈起的。因此,从这一意义上重提读者问题,恐不是没有意义的。

①参见弗洛依德《诗人与白日梦》。见《弗洛依德文集·性爱与文明》,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⑦转引自罗振亚《后朦胧诗整体观》,《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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