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回到天水围
2009-09-06孙冉
孙 冉
经过离开后的探索与困惑,回到香港熟悉氛围的许鞍华越来越明白,拍自己熟悉的东西才最对路
许鞍华在香港生活了一辈子,除了去伦敦留学那几年,她几乎没离开过港岛这一片地方。她最喜欢在铜锣湾对面的维多利亚公园散步,夏天在那里的露天游泳池游泳。她小时候就在那里玩,如今依然爱在那里消磨时光。
似乎每一条街都有她的回忆。
如今,她住在北角,那个叫“小厦门”的地方,左邻右舍都是福建人。这个安静的中产阶级社区,她总嫌没性格,她喜欢的是像深水埠那样的老社区,保留着老香港的生活习气,龙蛇混杂,就像个古董。
怎么看许鞍华都不像个年过六旬的女人,她似电影里那个生机勃勃的上海姨妈。她穿黑色裙装配匡威球鞋,手挽一个卡通帆布包。走路轻盈,笑声爽朗,潇洒依旧。
5月中旬,记者在香港见到许鞍华。她还是一贯地老规矩,见人约在铜锣湾的怡东酒店地下一层咖啡店。除了可以吸烟,这里也是她的地盘。
这家咖啡店有近50年的历史,装修却从未变过,保留着老香港的味道。许鞍华对此爱不释手。
2004年,许鞍华熟悉的这个城市发生了一件大事。一起灭门惨案,丈夫杀死了内地的新娘及一对幼女,自己也于数日后伤重死亡。此事轰动了全港。
惨案发生在一个叫天水围的地方,那是离深圳不远的新市镇,是香港最年轻的社区。大片密密麻麻的高层住宅楼,塞了近30万的城市贫民和外来者。
这件事,让香港人开始关注自己身边的这个城市,它究竟怎么了?
一时间,人们都涌向这个年轻的社区。
演艺界跑去做慈善演出,许多志愿者团体进去做戏剧工作坊,让年轻人参与进来。
社会学家们也成群结队地往那里去,以弥补此前天水围严重社工不足的情况。
许鞍华也从那时开始关注天水围——这里竟然有着全香港最残酷的现实生活。
她打算拍这个有关谋杀的故事。但是因为故事太阴暗了,始终找不到投资。
没办法,她先到内地拍了《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又有了后来的关于怎么平静活着的《天水围的日与夜》。
“‘姨妈让我找到自己。”许鞍华说她找到了人过中年以后该怎么平静的活。
《天水围的日与夜》,不咸不淡的生活琐碎彻底打动了香港人,那里是他们无法逃避的庸常。但不是许鞍华想说的全部。
有关那个凶杀的故事,许鞍华终于拍成另一部《天水围的夜与雾》。
如果说,人们还能在平静中被感动,到了第二部,很多人却在现实中不忍卒睹。两部片子就像生活的AB面。
这让许鞍华发现,香港人的口味一直没变,重大的社会现实与他们无关,他们自始至终关注的只是自己。
天水围的师奶与衰佬
每个城市都有一个天水围,它是城市规划的死角。
香港的知识分子一直批评政府优待房地产商,不断把市中心老区的房子拆掉卖给后者。地产商盖了很贵的楼,老住户住不起,越搬越远,一直搬到香港最北边,几乎快到深圳的天水围。
这种新开发的市镇,面临最大的问题是,作为纯粹居住的卫星城,住在里面的很多人面临找工作的困难,因为地处偏远,通勤的车费和耗时都是他们的压力。
即使现在地铁已通到了天水围,到市中心中環也要一个小时,单程车费在20元左右,而他们的月收入大都不会超过6千至7千港币,甚至更少。绝大部分的工作是做商场推销员、保安、清洁工之类的,每天工作时间长,还不稳定。
社会学家称这里是香港政府自70年代发展新市镇政策失败的典型。由于城市规划的失误,社区缺乏基本设施,虽说有公立医院,但人太多,看一个喉炎,需要预约三个月至半年。
大量公屋与居屋聚集,造成了低收入家庭与新移民过分密集,迅速形成贫民窟。
于是种种问题开始出现:失业、贫穷、家庭纠纷、青少年问题。自1992年社区形成,这些问题始终不断,而直到2004年灭门惨案发生,人们才真正关注到这个地方。
香港著名风水师麦玲玲说,天水围这个地方山的龙脉不好,代表那里的女子是辛苦的养家命,相反男子不工作在家清闲。
现实的确如此。天水围频发惨案之后,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的陈惜姿,遍访天水围人家,写出一本口述集,取名《天水围12师奶》。
这其实是关于一群不济男人的故事,几乎每个故事都是师奶撑起家,那些不争气的男人,嫖赌饮吹、包二奶、不找工作,很多只是碍于面子,不肯放下身段。
陈惜姿称这样的香港男人为“衰佬”,他们是1997年金融风暴后的产物,原本做着一份体面的工作,比如在写字楼做个小经理。但年纪渐增,后来丢了工作,又不甘心去做保安,日日待在家里,时间久了,心情烦躁,开始拿老婆孩子撒气。
这是天水围以及很多底层家庭的共同境况,家庭暴力滋生了无法预料的悲剧。
香港知名文化评论员梁文道曾经说过,他一直以来心中对于香港的画面,是夕阳下,一个衣着土气的师奶,一手拎着买菜的塑胶袋,一手牵着刚放学的孩子,边骂边走。
他时常感慨:真正在撑起香港社会的,不是天天出现在电视上的白领丽人,而正是20多万香港底层阶级的这些师奶。
两部影片犹如人性的黑白两面
而2004年灭门惨案中内地新娘金淑英的事,一直让许鞍华念念不忘。
灭门案发生后,她到天水围做了许多采访。社工带着她,敲开那些铁门后局促的小家。愿意与她交谈的,多是内地新娘,还有单亲妈妈,她开始进入这些师奶的内心。
这些人大部分靠综援(政府给失业人的福利补贴)生活,从外表看来,许鞍华并未觉得她们与自己有什么不同。
许鞍华还去了金淑英在四川的老家,她至今还在念叨那条泥泞的石板路。“他们住的地方,我拍不出来,太苦了。车子开不进他们住的房子那条路。要在泥泞湿滑的石板路再走40分钟才能到。他们每天这么出入好多次,我只走了两次就再也不想走了,太辛苦了。”
她似乎找到了当年金淑英非要嫁出去的心情,年幼出去打工,为了生存拼命挣扎;遇到一个香港男人,尽管有老婆,也要想法怀着他的孩子,赖上他。
许鞍华还知道了许多更加令人绝望的细节。这个香港男人虽然最终与金结了婚,但与她的妹妹却一直有瓜葛……
为了保护她们,还有更多细节,许鞍华放弃了。而香港丈夫李柏森的家人拒绝见她,她则听说了无数关于这个男人的事。许鞍华把它们都放进了电影。
许鞍华原本想做一部纪录片,但发现许多真相在各方的说法后,变得特别混乱。但她最终构成了这部电影的基调——人性的绝望与疯狂。许鞍华说有太多李柏森这样的人了,只是往往都做不到灭门这么狠,人生就是一场凶杀案。
许鞍华最大限度地遵照了事实,她说自己不敢渲染,因为这是宗人命案,她玩笑不得。于是她拍出了这部《天水围的夜与雾》。
电影5月14日才在香港公映,之前另外一部作品《天水围的日与夜》风光无限,一举获得2009年香港电影金像奖4项大奖,打败了同台竞争的大片《赤壁》。
两部影片迥然不同。《日与夜》是个温情片,讲述住在天水围的单亲母亲桂姐,如何积极打拼独自将儿子带大,并以乐观的性格感染身边孤寡老人的故事。
两部片子犹如人性的黑白两面。许鞍华说,这样两类人,天水围里都存在。
而许鞍华更想拍的是《夜与雾》,她有种控制不了的表达冲动。特别同情金淑英,觉得她白白死掉,却没人知道她的故事。
在整个拍戏过程中,许鞍华觉得自己紧张得要命,一种恐惧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本来应该慢慢营造的一些气氛,因自己都瑟瑟发抖而草草结束。她记得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1999年拍《千言万语》时。
而另一部《日与夜》是个没有故事的故事,通篇都是生活细节的堆积。许鞍华在拍摄时都一直找不到自信。在剪片子的时候,仍心寒不已,片子的口味太淡了,她不知道能够拿出什么东西来给观众看。
没想到,影片上映,好评如潮。有段时间,许鞍华每天都能看到专栏作家对《日与夜》毫不掩饰的赞扬。如此捧场,许鞍华感叹,香港人这回终于开始关注自己了。
《日与夜》撞大运般的成功,让《夜与雾》很快得到了10倍的投资,顺利拍摄。
出走与回归
两部天水围的电影上映后,身边的人告诉许鞍华,第一部从头哭到尾,第二部从头难过到尾。许鞍华“嘿嘿”笑个不停,听到别人说难过,她变得很高兴,她说,“我本来欠金淑英一个人情,借她的故事拍了电影,如今观众为她难过,我很释然了。”
可是这部电影让人坐立不安。连她自己,在剪片子的时候都不愿多看。
电影离现实太近了。《夜与雾》的海报定格在杀妻那一刻,宣传语写道:天堂与地狱只有一步之隔。海报贴满了地铁站与公交站,惟獨天水围这一站没有。
电影院里,来看《夜与雾》的观众以年轻人为主,结尾杀妻前,有观众退场。
许鞍华判断,《日与夜》的票房应该赔不了钱,但《夜与雾》很难回本。至于能否在内地公映,也很难说。
投资人王晶对影片的前景很清楚,这类片子不是用来赚钱的,是给自己赚名声与奖项的。
把同一个社区题材连拍两次,许鞍华说她冒这个险是有考量的,失败了也不会怎样。毕竟她已经是“这个岁数的人了”。
她只是想让观众知道,还有人如此生活。许多香港人对于天水围的了解,只限于报纸的负面新闻,“很多时候,我们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今年,另一部讲述贫民窟的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也大获全胜。有电影学者评论,今年的电影主题是“身后关怀”,人们似乎厌倦视觉的刺激,重回对现实的关怀。
其实早在上世纪70年代末,许鞍华在无线电视台时就拍了大量的现实题材。她还拍社会工作者,有部影片叫《北斗星》,在当时很红,直到现在这个称呼还沿用,称社工是“北斗星”。
而《英雄本色》之后,所有的影片都风格化了。随后大银幕被动作片和喜剧片垄断,人们不再爱看现实题材——那个看电视就可以了。
许鞍华却一直没放弃关注社会现实。
1999年许鞍华拍了《千言万语》,是一部讲述香港社会现实题材的电影。80年代,香港油麻地避风塘一些住在船艇上的住户,生活环境恶劣,向政府申请居住公屋,屡屡失败。他们往往都娶内地新娘,但这些新娘没有合法身份,不能上岸,否则就立即遣送回去。她们是著名的“水上新娘”。
进入90年代,“水上新娘”终于合法落地。
现在看来,《千言万语》更像《天水围的夜与雾》的前传。
当年《千言万语》的票房差强人意,隔了10年,《天水围的夜与雾》依然如此。
但许鞍华始终固执地忠于自己。当年《千言万语》让人们惊叹她的新浪潮特质,如今,她少了一份领导江湖的雄心壮志,却多了一分清醒。她说观众爱看,不过是把自己的感动带进了电影里,自己被自己感动了。
在香港电影急速衰败的这十年里,许鞍华也曾迷茫过,2003年她到大陆拍摄海岩的都市侦破题材《玉观音》,尝试转型。
“可能那个时候,我有点高估了自己。这个故事表达的东西不完全跟我协调,等到《姨妈》时,我突然明白,一些故事即使我很诚恳地拍,还是效果不好。”如今分析,许鞍华不讳言,她没有适应陌生的城市和那里的文化,《玉观音》是部失败之作。
拍《夜与雾》时,许鞍华已感觉又自信了许多,她说,自己越来越明白,拍自己熟悉的东西才最对路。另外,这是个真实的事情,她比虚构的剧本更加能捕捉到一些东西。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发生在香港的题材,根植于她的血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