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最危险的一次感冒
2009-09-06周婧
周 婧
感冒,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可以说是“小菜一碟”,吃点“康奈克”“泰诺”“日夜百服宁”。或者多喝开水,蒙头睡上几天,就会万事大吉。很少有人会把它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也没有多少人认为自己会倒在感冒这档子事上。然而,事实上是,在距今不到一个世纪的1918年,真的有一场感冒,至少夺走了全球5000万人的生命。连两次世界大战阵亡人数的总和都无法与之相比。那次流感在短短24周内夺去的生命,比目前肆虐近30年的艾滋病致死人数还要多;一年间的杀伤足以匹敌黑死病绵延的一个世纪。在现代人眼里,1918年已是久远模糊的岁月。在经历了4年的惨烈战争后,人们盼望着和平宁静的生活。然而就在此刻,一场更大规模的灾难来临了。
基因交换
故事先要从流感病毒本身说起,这种病毒的主要抗原是其表面的血凝素和神经氨酸酶,分别以H和N代表。病毒感染宿主,首先需要和细胞表面对应的受体相结合以吸附在上面,被细胞包裹后入侵,进行自我复制,适当的时候冲破细胞再行感染其他正常细胞。血凝素是流感病毒上的识别标志,其对应受体就是细胞表面的唾液酸。一般而言,血凝素不同的病毒对应不同的唾液酸受体,比如禽类唾液酸的受体和人类的唾液酸受体是完全不同的。因此,一般结合禽类唾液酸受体的病毒通常是不会结合人类细胞。但随后的研究表明,流感病毒却可直接或间接地在物种间转移感染。比如禽流感病毒可以直接感染人类。这是因为流感病毒的变异极快,所以一批病毒不会是单一的基因组,而常以被称做“准种”或“变异群”的形式存在。所谓准种,是指当病毒变异率很快时,即便产生自同一个细胞的病毒也会有着许多不同版本。它们的基因组序列也许只存在微小差异,却使得整个变异群有了各种可能的遗传密码组合。当然,其中有些变异对自身而言是不利的,令其消亡或破坏其感染力。
除了变异迅速之外,流感病毒复制速度也超乎寻常,从一个流感病毒的附着到细胞破裂释放出新病毒,大约只需要10小时,甚至更短,所以,从绝对数量来说,该变异群中仍存在不少病毒能够适应新环境、躲过免疫系统的抗体攻击、产生抗药性。而间接感染,则是借助了另一个物种作为中间媒介。猪流感病毒对禽类和人类的这两种受体都具有亲和性,其呼吸道黏膜上也同时具有这两种唾液酸受体,以它为媒,变异很快而且片段化的流感病毒基因组相互间发生了犹如洗牌一般的基因交换,产生了能够从禽类跳跃到人类的病毒。2008年12月,美国和日本的研究人员证明,1918年的流感病毒为H1N1,该病毒并不属于能感染禽类的亚群,而是属于能感染人和猪的亚群。
死于自身免疫
起先,流感在美国军营中的出现并没有引起重视,这是因为另一种也同样由病毒引起的传染病——麻疹,正在兵营流行并吸引着研究者们的注意,再加上此时病人症状还不算严重,也许就和普通流感差不多,极易被忽视。后来他们意识到自己犯的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表观看来像是肺炎,却可在24至48小时内令病人死亡,死者的肺部解剖也表明,充盈血液的肺脏绝不是简单的感冒或炎症能导致的。
为什么罹患流感的青壮年反而更容易死去?和其他许多病毒不同,流感病毒不是在细胞表面融合,而是进到了细胞内部,这样就能躲过免疫系统的法眼。因此,即便是免疫能力最强的年轻人也未能逃脱。流感病毒首先感染肺部,而且能远到细枝末节的肺泡。免疫系统根本来不及在病毒遍及整个肺部之前将之全然消灭。不过,突然发作的症状倒是会使免疫系统调用杀伤性T细胞等各种白细胞、抗体及其他能起作用的细胞因子,全部集中至肺部。杀伤性白细胞专门攻击被病毒侵染的宿主细胞,但流感病毒的另一种抗原神经氨酸酶,具有帮助病毒逃离死细胞的能力,这一罕见特性令白细胞工作效率下降。负责承载运输死去细胞等物质的是肺部毛细血管,它们会被堵塞,之后大量液体流入肺部,而肺泡内壁表面的细胞因为被病毒侵染而首先遭到了免疫系统的绞杀,这层细胞消失之后,肺泡内壁会被一层透明膜替代,氧气交换就会变得极为困难。随着液体和各种碎片的充斥,肺部空间慢慢变成真空,这也就是为什么1918年很多病人的死状就如同被溺一般。年轻人的免疫系统非常健康完善,对病毒的攻击也是最为猛烈,可想而知他们的肺部功能就这样被瓦解了。可以这么说,很多病人是死于自身的免疫系统之手。
影响深远
也许不能说,若非在“一战”背景下这场流感就不会如此猖狂,因为即便换作今天,人们还是很难研制出有效的流感治疗药物。但能肯定的是,1918年大流感之所以危害至此,与“一战”时的科研、医疗水平乃至公共卫生部门的应对不当不无关系。
接连不断的死亡,让1918年的医生、科学家们终于明白他们所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瘟疫,但没人知道要怎么做。尽管他们中不少是参与了美国医学革命的人,有些还是在变革中起着重要作用的巨擘,当然也少不了极富创造力的、在流行病领域做出过杰出工作的人;尽管他们也做了大量的工作,曾涉险深入军营调查,寻找病因,或尝试所有方法来制造药物,驱除病痛:尽管政府、财团和研究机构都尽其所能提供了各类资源。但医学的那丁点进步无法抵挡病毒的攻势,或者说,那时候的科学家们都还不知道罪魁祸首是病毒。战争需要知己知彼,国家和国家之间如此,人类和自然之间亦然。而当时,人们甚至连病原体究竟是什么都没有任何概念。等到大流感过去10多年后才确认了引发大流感的是流感病毒,而流感杆菌只不过是一个继发性感染菌。
但知晓病原体之后又要怎么控制流行病呢?神奇的医学先驱希波克拉底在文集中说过:大自然就是医生,大自然会找到自己的办法。可坐等流感消失显然不切实际,就连希波克拉底自己也在雅典遭受瘟疫之时,当机立断用满城的火堆才挽救了这个城市的生命。能主动对抗流行病的方法,无非是早期注射疫苗,或是在感染后使用抗病毒药物,这些在如今说起来都不算困难——当然能不能制造出相应有效的药物是另一回事了。但1918年,病毒学尚未建立,别说抗病毒,就连最著名的抗生素盘尼西林也还没有问世,尤其是在美国,医疗水平才刚刚起步,甚至尚有不少中世纪医学手段仍在迷信的人们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对于研究这场流行病的科学家来说,没有可参考的资源;对于医疗机构而言,从未有过如此经历而不知如何应对这次考验。
不过当时科学家们对于疫苗的开发并不是毫无经验,之前已经研制出至少有7种防治天花、霍乱、炭疽、鼠疫等传染病的疫苗,至今仍在沿用。可这回针对错误病原体的疫苗显然不会有太大效用。事实上,直到1945年,第一支抗流感疫苗才被制成,而且由于流感病毒的超强变异能力,人们每年都需要适当修正疫苗,就这样,还是跟不上变异的脚步。
在没有疫苗没有抗病毒药物的情况下,能做的就是加强医护,即针对症状来实施缓解,比如消炎等,对症并及时施药很重要。在病毒流行期中,时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但1918年的医护水平也仍处于较低水平,首先是数量不够,平民可用的医疗资源又被调拨至军队,军营医院也是人满为患,有了医生也没用,他们自己也一筹莫展。于是乎,包括放血疗法在内的各种奇怪的医疗方法又开始死灰复燃,仿佛这么多年来医学的进步毫无用处。媒体在竭力隐瞒真相,妄图安抚恐惧的同时,却带来更多慌乱、恐惧。不断有人病倒,可是医院却不再腾得出空床位。即便是素来交好的亲友,也不再登门探访,就算是发出求救的讯号,也很少会有人愿意理会。恐惧的传染,甚至超过了流感,它成了病毒的帮凶,抹杀着人们最后一线存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