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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恣意放纵的欲望买单

2009-09-04

译林 2009年4期
关键词:特伍德浮士德幽灵

袁 霞

加拿大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新作《偿还:债务与财富的阴暗面》(Payback: Debt and the Shadow Side of Wealth,以下简称《偿还》)于2008年10月由安南西出版社出版发行。其实早在三年前,在美国为了平息伊拉克叛乱而不惜投入巨额资金时,阿特伍德就已经开始了对该书的构思与策划。之后,阿特伍德把“偿还”选定为加拿大“梅西系列演讲”的主题。巧合的是,《偿还》的出版恰逢当前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仿佛这场金融风暴多年前便已在阿特伍德目力所及范围之内了,这让人不得不惊叹,主要作为文学家的阿特伍德竟有如此料事如神的预见力。

《偿还》共分为五个部分。第一章“古代的均衡”描写了人类对公平、均衡和公正等的古老的认识。作者认为,这种认识也许在人类存在以前就已出现。作为对这个观点的支持,阿特伍德列举了科学研究中猴子和黑猩猩的行为:一开始它们都用小圆石交换手里的黄瓜片,但是当其中一只换到了葡萄时,其他猴子和黑猩猩纷纷扔掉黄瓜片以示抗议,这些动物对于食物的分配和交换的公平性具有明确的观点。作者由此假定,要是离开了能够评价公正性与否的内在的人类模式,我们的许多债务和信用体系就无法存在。第二章“债和罪”探讨了债务与罪孽之间的关系。债务人和债权人到底哪一个更加道德败坏呢?阿特伍德的回答是两者都有罪。本章还分析了债务和记忆以及由此带来的债务和书面合同之间的关系,并自然而然地将视角转向西方文化中长期存在的一个主题:与魔鬼的协定(浮士德契约就是一个重要的例子)。另外,作者还考察了赎回的概念,这里的赎回不仅与当铺有关,它还关系到拯救奴隶和拯救灵魂。在第三章“故事情节中的债务”里,阿特伍德通过研究克里斯托弗•马洛作品中的浮士德和查尔斯•狄更斯小说中的艾柏纳泽•斯克鲁奇这两个人物,以及西方文学作品中的“债”的主题,对浮士德契约进行了深入思考。在第四章“阴暗面”中,阿特伍德简要涉及了与债务及信用账户有关的一些阴暗面,比如债务人监狱、罪恶的高利贷、因为不想偿还债务杀死债权人、统治者征税过重引起的造反以及血腥的报复等。在第五章“偿还”里,作者利用了自己小说家的天分,为读者讲述了一个现代斯克鲁奇的故事。读者跟随着“新斯克鲁奇”在三位幽灵的带领下分别对过去、现在和未来进行了参观旅行,看到了债务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表现形式以及人类为偿还债务将要面对的命运。

在阿特伍德的这本新书中,有关“债”的概念涉及范围很广,它可以是物质的也可以是非物质的:你会受惠于别人的友情和爱,也会因为别人为你买了杯咖啡而欠下人情债;当你伤害了朋友时,你就是有负于他,你得想办法弥补,否则他说不定会进行报复;那些犯了法的人对社会欠下了一份债,他们要么得接受罚款,要么得坐牢;我们平时所说的道德从根本上讲也是一种债务,债权人就是上帝……阿特伍德探讨了各种类型的债,其目的是促使人们思考:造成这些形形色色的“债”的深层缘由究竟是什么?其实,我们不难从《偿还》的字里行间看出,阿特伍德是想告诉读者,人类那永不满足的欲望就是“债”的罪魁祸首。

不知是否受了其早年导师弗莱的熏陶,阿特伍德在《偿还》中似乎在运用原型批评将广泛的人类社会现象还原为“债”与“偿还”这一对主题词。她用了不少笔墨分析了19世纪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债”。在那个时代,资本主义获得了胜利,金钱成为了衡量许多事物的标准,“债”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中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它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人性中的贪欲。她提到在萨克雷的名著《名利场》中,出身贫寒但精明世故的蓓基•夏泼为了踏入上流社会与生活奢靡又一无是处的贵族子弟罗登•克劳利结了婚。罗登与蓓基的婚姻触怒了他的家族,他被剥夺了继承权。他俩只好靠招摇撞骗混日子。阿特伍德指出,在名为“一年里如何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生活好”的一章中,萨克雷详尽描写了克劳利夫妇的财务安排。夫妻俩用尽了各种骗人的手段:欺骗旅馆老板,住在漂亮的房子里却从不付房租,拿了假支票到老实的银行家那里去诳钱,定了马车买了首饰不付账……许多家庭因为克劳利夫妇欠债不还而遭到毁灭。阿特伍德认为,克劳利夫妇的“债”归根结底就是他们对名利地位无止境的追求造成的。在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中,满脑子浪漫和虚荣的包法利夫人无法忍受沉闷的中产阶级生活,向往城里面的时髦贵族,她开始涉足婚外情,并且大量借贷购置服装和家用物品,结果因为承受不了情感和经济的双重压力,吞食砒霜自杀。在阿特伍德看来,包法利夫人受到惩罚的真正原因“不是性,而是其购物癖”,“她只要学习过复式簿记,并且拟定个预算,就不难永远维持其通奸的行为——或者至少持续到她肌肉松弛之前——尽管她在做这事时得更加节俭一些。”在分析《弗罗斯河上的磨坊》时,阿特伍德指出,19世纪大量出现的工业化磨坊促成了资本主义扩张,商业社会的竞争使人们发财的欲望膨胀,商人们勾心斗角,踩着别人的肩膀一步步发财致富。小说中的塔利弗因欠下债务被迫卖掉磨坊,痛苦万分的他从此落下心病,总想着复仇,塔利弗的死对头律师威克姆成了磨坊主人,后者出于复杂的报复心态雇用塔利弗继续在磨坊干活。其实,小说中一刻不停工作着的磨坊象征了人类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贪欲,人与人之间的债皆因之而起。阿特伍德在书中写道:“债成为了小说的引擎:它推动着情节向前,改变了人物的精神状态,决定了他们的行为领域。”

另外,《偿还》中有两章都提到了浮士德,可见阿特伍德对其重视程度。歌德的“浮士德精神”曾经在某个时期对人类文明产生了重要影响,它那种对知识、真理和爱情的无限向往和追求,那种挣脱束缚人性的桎梏的勇气在反封建和反教会的过程中起到了积极作用。但是“浮士德精神”对人类产生的误导也是不容忽视的,那就是对物质上永不满足的欲求以及征服、控制和占有自然万物的心态。浮士德为了获取短暂的金钱和权力——一些耀眼夺目但最终一文不值的垃圾——不惜与魔鬼梅非斯特签下协议,出卖自己的灵魂。阿特伍德在书中提出,目前很多人为满足欲望而作出的“先消费后偿还”行为最早可以在浮士德契约中找到影子。在《偿还》的最后一章,阿特伍德利用重述故事的方式影射了人类对自然不计后果超前消费而欠下的巨额“债务”,这一点正是作者撰写该书的一个重要原因。

阿特伍德在书中重新讲述了斯克鲁奇的故事。比起狄更斯小说里的斯克鲁奇原型,这个“新斯克鲁奇”看起来要年轻得多,而且,他与斯克鲁奇原型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他为自己花起钱来毫不吝啬:他做过植发和脸部矫形手术,他的皮肤因为多次乘坐私人游艇而晒成了古铜色,专业修补过的牙齿白得发亮……总之,现代人崇尚的时髦玩意他一样都不落下。一天晚上,三个幽灵先后出现在新斯克鲁奇面前。首先露面的是“前任地球日幽灵”,她带领新斯克鲁奇参观了公元前6世纪的雅典,在收成不好的年份,农民债务缠身,生活日益贫困,最后被迫成为农奴或奴隶,整个国家的经济陷入困顿,幽灵指出,人类一切的财富均来自自然,离开了自然,经济也就无从谈起;接下去新斯克鲁奇看到的是14世纪的欧洲,城市人口急剧膨胀,卫生状况落后,食物资源耗尽,人们营养不良,免疫力普遍低下,一场瘟疫席卷整个欧洲,一半人口被黑死病夺去了生命,幽灵告诉新斯克鲁奇,瘟疫是自然惩罚人类的一种方式:“当人类变得令人气恼——人口太多、太脏、对地球破坏过多——瘟疫就出现了。”“如果人们对自然世界赐予的礼物不予尊重,而且克制不住浪费和贪婪的行径,神就会以干旱、疾病和饥荒的方式表露不满。”“前任地球日幽灵”领着新斯克鲁奇在时空中飞速穿行,新斯克鲁奇见到了1793年的北美候鸽事件:成群结队的鸟儿被开枪打死,然后被扔在一边任由腐烂;19世纪40年代的土豆枯死事件给爱尔兰带来了沉重打击,自然以其特有的方式显示了自己的威力:种植单一经济作物是违背自然的行为;新斯克鲁奇还目睹了伦敦拔地而起的厂房,烟囱里冒着滚滚浓烟,人们纷纷拥进城里找工作,忍受着早期资本主义经济繁荣与萧条交替循环带来的痛苦,大量面色苍白、身材畸形的孩子在烟雾呛人的贫民窟里游荡,几个人家十几口人挤在空气不流通、发出恶臭的房间里,污水在露天的排水沟里流淌……还没等新斯克鲁奇缓过神来,“前任地球日幽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任地球日幽灵”。他先是带着新斯克鲁奇来到海底。海床上赫然拉着一张巨大的网,所有经过的生物都难逃厄运:“网的前面是水下森林和成百上千种生物(包括植物和动物),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网的后面是沙漠。网被拽到水面,里面绝大多数已经死去或正要死去的生命体都被扔掉了。留下的是一些适于销售的物种。”“现任地球日幽灵”指出,人类的滥捕造成的最终结果是鱼类的消失:“当人们还在使用规模较小的船只时,渔业或多或少是可以维持的。但是在过去40年里,具有超强功效的高科技手段已经使三分之一多产的大海失去生产能力。人们以为它们会重新长出来,也许可以,但几千年内是不可能了。”接着他们参观了亚马逊雨林,为了种植大豆,饲养牲畜,获得短期经济效益,人们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砍伐树木;还有刚果和北温带北部森林地区,森林开伐的速度更是快得惊人。“现任地球日幽灵”提到了滥伐森林的恶果:空气污染、土壤流失、水灾、旱灾等,为了证明这一切并非恐吓,“现任地球日幽灵”领着新斯克鲁奇来到南极,巨大的冰块正在破裂融化,解冻的苔原释放出大量沼气。他们看到海平面在上升,人们要么被淹死,要么在逃命,他们还目睹了人口稠密的低地海岸线附近的几场超级飓风。在“现任地球日幽灵”看来,人们疯狂破坏生态环境只为一个字——“利”。“现任地球日幽灵”举了个例子,国际货币组织和世界银行以帮助发展中国家为名义,说服那些寡廉鲜耻的穷国领导人借贷大量资金。领导人挥霍无度,为了偿还滚雪球般的债务疯狂剥削农民,农民在绝望中只好过度耕种土地,结果是谷物产量减少,饥荒更多。“现任地球日幽灵”告诉情绪激动的新斯克鲁奇,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地球已经被人类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让新斯克鲁奇更加沮丧不已的是“未来地球日幽灵”为他展示的噩梦般的未来。恶性通货膨胀蔓延到了世界各个角落,人们对货币失去了信心,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食物。新斯克鲁奇看到未来的自己正推着满满一车现金去换一罐狗食,最终还是没有成交。新斯克鲁奇发现,他所见到的一切与黑死病时期的欧洲没有区别:混乱、大规模的死亡、城市秩序出现故障,一幅世界末日的图景。

新斯克鲁奇的故事是阿特伍德为我们敲响的警钟。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随着人们物欲的急剧膨胀,人的无限欲望与有限的自然供给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在《偿还》的结尾部分,“未来地球日幽灵”以沉痛的语气表示,浮士德式的欲望将使人类付出惨重代价:“人类刚一发明技术(包括弓和箭)就签下了浮士德契约。人类正是在那个时候决定了要不加抑制地繁殖,而不是限制出生率,使人口与自然资源保持一致。接着他们为了给不断增长的人口提供食物,通过发明越来越新越来越复杂的技术操控资源,增加食物供给。如今我们拥有以前从未听说过的最繁复的机械装置。我们的技术体系是一座磨坊,它能磨出你想要的任何玩意儿,但是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把它关掉。这种利用高效技术手段剥削自然的方式将使世界变成没有生命的沙漠:所有的自然资本都将被从事生产的磨坊吞噬耗尽,结果人类对自然欠下的债数都数不清。但是远远不用等到那个时候,人类偿还的时刻就会到来。”

“未来地球日幽灵”的话其实就是阿特伍德的心声。对欲望的放纵,无非是给自己套上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枷锁,因为欲望会不断生长,膨胀,以至变成一个无底的深渊,这才是真正致命的“次贷危机”。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永远只能是债务人,并且要为自己欠下的债负责。阿特伍德在谈及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时写道:“债务人和债权人是一个实体的两个方面,缺了任何一方,另外一方都无法存在,他们之间的交易——在健康的经济或社会或生态系统中——能够带来平衡。”而当前人类的行为与浮士德无异,他们崇尚的是“今天花明天的钱”,这种超前消费模式不仅透支了国力,同时也由于人们过度消费引发了对自然资源的过度开采,导致全球自然生态严重失衡,致使各种灾害频频发生。当大自然对人类的各种劝导没有作用时,不得已才以更加直接的方式——经济危机来惩戒人们。这是人类自酿的苦酒,他们必须为自己恣意放纵的欲望买单。

由此看来,阿特伍德的《偿还》并不是一本关于处理实际债务或巨额融资的书,尽管它确实触及了这些话题。它探讨的其实是债务作为宗教、文学和人类社会结构中一个古老的中心命题的观点:从文学出现之前到今天,“债务”以其特有的方式——通过我们互相讲述的故事,通过我们对“均衡”、“复仇”和“罪孽”的观念,通过我们形成社会关系的方式——激活了我们的思想,阿特伍德向我们表明,“债”的实质是过度的欲望以及不能实现的痛苦或强行实现所付出的代价。“债务”已经被植入了人类的想象中,成为了一个最具活力的比喻方式。对于阿特伍德而言,债务远远超过了财政这个狭小的领域,而指向了我们生存的自然世界。她曾在一次访谈中说道:“这不仅仅是金钱上的债务,它还是对自然的债务。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你不可能一直想着获取再获取,却不考虑时不时地进行偿还。”也许现在正是我们思考如何偿还所欠债务、如何今后不再欠债的时候了。

(本文受加拿大驻华大使馆提供的2008—2009年度“加拿大研究发展基金”资助)

(袁霞: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邮编:210097;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邮编:21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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