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离开北大的象征意义
2009-09-04徐希军
徐希军
摘要:1919年春陈独秀被免除文科学长,不久离开北京大学,从此走上职业革命家的道路,这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折。如果将这一事件置于当时北大学风转变与《新青年》群体的离合来考察,陈独秀离开北大则具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义,预示着北大由启蒙而学术的学风转向,学谱与地缘的纠葛,还隐含着陈独秀对人生道路的最终选择。
关键词:陈独秀;北京大学;学术;政治;象征意义
中图分类号:K8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09)07-0083-07
1919年春陈独秀被免除文科学长,不久离开北京大学,从此走上职业革命家的道路,这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折。论者多重视其原因的探讨,并归诸新旧之争与政治逼迫。较为通行的说法是陈独秀因倡导新文化运动与私德不检遭到封建守旧势力的排挤,而他最终离开北大则是为了躲避警察的搜捕。如果将这一事件置于当时北大学风转变与《新青年》群体的离合来考察,陈独秀离开北大则具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义,预示着北大由启蒙而学术的学风转向,学谱与地缘的纠葛,还隐含着陈独秀对人生道路的最终选择。
一、由启蒙而学术的学风转变
1916年底,蔡元培出掌北大,在就职演说中痛陈北大校风之败坏:学生不以研究高深学问为志向,意在做官发财,于是“平时则放荡冶游。考试则熟读讲义。不问学问之有无,惟争分数之多寡”;私德不修更为人诟病。民初,北京脂粉生涯发达,不仅军阀、政客以嫖娼为乐事,而且学人尚存古代文人狎妓之遗风,北大亦为此一流俗所染。蔡元培劝诫北大师生:“然国家之兴替,视风俗之厚薄。流俗如此,前途何堪设想。……诸君为大学学生,地位甚高,肩此重任,责无旁贷。……苟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己且为人轻侮,更何足以感人。”至于教师“应以诚相待,敬礼有加”,“改良讲义”。北大校风亟待整顿。
蔡元培决意延聘陈独秀为北大文科学长,看重的不是陈独秀的高深学问而是陈氏主编《安徽俗话报》与《新青年》所显露出的革新精神和所赢得的社会声望,并藉此有望协助他整顿、改革北大的学风,即如其所言“在延聘学生之模范人物,以整饬学风”。
为能顺利延聘陈独秀出任北大文科学长,求才心切的蔡元培不惜“造假”。据王奇生研究,蔡在向教育部申报时不得不对陈独秀的学术经历“加工”,不但替陈独秀编造了“日本东京大学毕业”的假学历,还替他编造了“曾任芜湖安徽公学教务长、安徽高等学校校长”的假履历。陈独秀对自己能否胜任也缺乏自信:“我没有什么学位头衔,能否胜任,不得而知。”
民初学界,尤其在北京大学,衡量学术的一个普遍的观念是:“报纸杂志上刊登的是‘时文,与严谨的学术论著有别;对于报纸杂志上的撰稿者,则认为他们并无‘真才实学。”陈独秀进入北大,正是以精于考据的章太炎的门生独霸北大文科之时。所谓学问,惟训诂、考据而已。
陈独秀青少年时代接受了传统的教育,1901年东渡日本,就读于高等师范学校。不过入北大前他主要从事革命和启蒙活动,在学术上并无引人注目的成就。尽管陈氏在清末曾撰有《说文引申考义》发表于《国粹学报》,但知者甚少,在学界默默无闻。所以,他做了文科学长后,北大不少人对他是否有真才实学持怀疑态度,且啧有烦言。时在北京大学求学的罗章龙回忆说,当时的北大教师认为陈独秀“只会写几篇策论式的时文,并无真才实学;到北大任教,尚嫌不够,更不要说出长文科了”。作为校长和延聘人,蔡元培只得站出来为陈独秀辩护,说仲甫先生精通训诂音韵,学有专长,过去连太炎先生也把他视为畏友。至于陈独秀的同乡、好友更是为他辩诬,说他在文学考据方面有修养、有研究、有著作。《青年杂志》的撰稿人、晚陈独秀一年进北大任教的安徽六安人高一涵甚至说,陈独秀的文字学不在太炎先生之下。在校长和友人的申辩下,反对者才有所收敛。
对于同人的微辞,陈独秀当有所耳闻,理应有一种危机感,以学术研究成就维护自己作为文科学长的威信。但陈独秀出掌北大文科后,依然将主要精力放在主编《新青年》和撰写时论上。翻检搜集陈氏文章较全的《陈独秀著作选》三册,从1917年1月出掌文科学长到1920年1月离开北大的整整三年里,陈独秀没有撰写一篇可以称为“学术”的文章,都是为学者所不屑的“时文”。张奚若对1919年《新青年》发表的几篇文章的学术水准颇感失望:“《新青年》中除足下(指胡适——引者)外,陶履恭似乎还属学有根底,其余强半皆蒋梦麟所谓‘无源之水。”在对学术的追求上,陈独秀与胡适颇有悬隔。胡适虽然因提出文学革命的纲领而“暴得大名”,但他一进北大,便感到学术研究的压力。急于在学问上立足北大,故而其主要精力都用于准备“中国哲学史”的课堂讲义,并整理出版。知情者罗家伦回忆说:“胡适之在当时还是小心翼翼的,他回国第一年的功夫,拼命的在写他的《中国哲学史》上卷,他自己亲手抄了两道,的确下过一番苦功。”
“中国哲学史”的讲授与《中国哲学史》上卷的出版为胡适在专业的学术领域内建立“学阀”地位打下了牢固的基础。蔡元培先生在序言中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此书有四大特长:证明的方法、扼要的手段、平等的眼光和系统的研究。梁启超则视胡适为清末考证学之殿军,其治学“有正统派遗风”。以学立名不仅是胡适自己的追求也是社会对他的期待。他的学生和知己傅斯年更是期待老师在学术成就大业。而不只是批评家:“愿先生终成老师,造一种学术上之大风气,不盼先生现在就于中国偶像界中备一席。”所以,胡适能在人才济济的北大立于不败之地,并不是因其文学革命的俗名而是凭借其学术造诣。
在北大的三年,陈独秀不仅没有写过一篇学术文章,而且也没有开课。时在北大求学的冯友兰清楚记得“陈独秀到北大,专当学长,没有开课。”据胡适回忆,1919年8月底陈独秀被保释出狱后,已不做文科学长了(实际上,在陈独秀被捕前已经被解除了学长——引者注)。校方给假一年,好让他于下学年开一堂宋史新课。但从现有的资料看,陈独秀对宋史并无专门研究,还未及上课便离开了北大。
其实,陈独秀并非不学无术之辈。清末,陈独秀以其《扬子江形势略论》一文被誉为皖城名士。对训诂学、文字学有精深研究的杨树达先生虽与陈独秀未谋一面。但读过陈氏文字学论文,并与其有讨论文字学的书札往来;同时他也与胡适商榷过《诗经》中“于以”的用法。由此他断定,陈独秀在文字学上的造诣远在胡适等人之上。陈独秀晚年著有几本有关文字学、音韵学的专著,如《识字初阶》、《实庵字说》、《小学识字教本》、《连语类编》、《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等,特别是《小学识字教本》,作者自称“采用黄(生)顾(炎武)以来之说”。今人则赞许该作词义解释井井有条、辞源分析卓然可信、字形阐释超越古人,“在中国近代思想史、文化史上,是难得的学术成果。”但毕竟陈独
秀在北大三年既不撰写学术论著,又不讲授专门学问,同人不了解陈独秀的学术造诣而有所非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在人们的心目中,陈独秀更多是思想家而非学者。成书于1934年的《近五十年中国思想史》的作者郭湛波将陈独秀定位在思想家与政治家,认为“陈先生是中国近五十年之大思想家、大政治家,思想之锐敏,魄力之坚强,非他人所可及。”
从学术史的层面看,陈独秀被免除文科学长,以及不久离开北大预示着北大学风从启蒙而学术的转向。以陈独秀为主帅,以北大同人为核心,以《新青年》为阵地的新文化运动之于北大的作用仅仅在于启蒙,虽必不可少,但大学的使命却在学术的创新,即使教师个人,其能否立足北大,亦非运动启蒙所能决定。蔡元培对此有所警觉,1918年9月,他在新学年的开学式上提醒北大师生:“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不可视为养成资格之所,亦不可视为贩卖知识之所。学者当有研究学问之兴趣,尤当学问家之人格。”此番话语当然是有所指,所谓“贩卖知识”即是对北大仅仅满足于新文化启蒙的批判。
在新文化启蒙的喧闹中,胡适渐渐冷静下来。就在陈独秀被免除学长不久,胡适提出了“整理国故”的主张以期为北大在世界学术中争得一席之地,并得到北大同人热烈响应。这标志着胡适和北大中的太炎门生、《新潮》学人开始与以宣传主义为使命的陈独秀、李大钊分道扬镳,由文化启蒙而转向学术研究。到1922年,胡适更是公开检讨北大学术创新不足上的缺憾:“我们今天反观北大的成绩,我们不能不感觉许多歉意。我们不能不说:学校组织上虽有进步,而学术上很少成绩。……我们纵观今天展览的‘出版品,我们不能不挥一把愧汗。这几百种出版品之中,有多少部分可以算是学术上的贡献?近人说,‘但开风气不为师(龚定庵语)。此话可为个人说而不可为一个国立大学说。然而我们北大这几年的成绩只当得这七个字:开风气则有余,创造学术则不足。”胡适话锋所指当然是新文化运动在追求学术上的欠缺,暗含着对陈独秀以及他自己的批判,所以胡适对北大的期待是:“祝北大早早脱离稗贩学术的时代,而早早进入创造学术的时代。”
陈独秀通过新文化运动的确给北大带来了自由、民主与革新的风气。作为最高学府的文科学长,北大师生对其期待不只是革新学风,还应有高深的学问,否则难以服众,遑论长久立足北大。但陈独秀却长期局限于稗贩知识,热衷宣传主义,这就与大学的使命与北大师生的期待相去甚远,也与北大在五四运动后的学风转向相悖。毫无疑问,在这样一个以学术研究为追求的氛围下,陈独秀的确不再适合担任文科学长,终必离开北大。
二、学谱、地缘与人事的多重纠葛
民初学界不独存门户之见,亦有地缘之分。诚如桑兵所言:“中国为人情社会,而且实际上地缘较血缘作用更大,同乡同学又是维系人情的重要纽带,这种感情因素往往制度化为社会组织功能。”而北大人事素来复杂,纠葛不断。陈独秀进入北大之时,桐城派已经完全失势,取而代之的是以浙籍为主的“太炎门生”。其时就读于北大的杨亮功回忆:“最初北京大学文科国学教授以桐城派文学最占势力,到了我进北京大学的时候(1915年——引者注),马通伯(其昶)及姚仲实(永朴)、叔节(永概)兄弟这一班人皆已离去。代之而起者为余杭派,……皆系章太炎先生门弟子。”此即所谓桐城古文与章门考据训诂之间的“新旧之争”。有资料显示,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也是浙籍学人运动的结果。这种“新旧”之争在北大历史上持续不断。到20年代后期,“太炎门生”如黄侃、刘师培、朱希祖等又被视为“守旧”者而受到“新派”挤压。北大理科教员张星煨函告陈垣:“北大党派意见太深,秉事诸人气量狭小,其文科绝对不许有异己者。”据陈以爱研究,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时的基本班底为沈尹默、陈独秀和夏元琛,但在北大能发挥影响的只有沈、夏。夏为北大元老,长期担任理科学长,人事基础深厚;沈乃太炎弟子中最早入北大者,经过数年来的呼朋引类。其友辈已掌控文科。陈虽为文科学长,但缘于沈之举荐。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蔡、沈的支持,陈独秀在北大将一事无成,无法立足。
陈独秀作为文科学长,对革新北大的确颇多建树。蔡元培改革也是从文科开始的,如他自己所说:“教学上整顿,自文科始。……旧派教员中为沈尹默、沈兼士、钱玄同诸君,本启革新的端绪;自陈独秀君来任学长,胡适之、刘半农、周豫才、周启明诸君来任教员,而文学革命、思想自由的风气,遂大流行。”时在北大学习的杨晦感觉到“自1917年起,北大改革最大的是文科”。知情者冯友兰也认定陈独秀当了文科学长后引进了许多进步教授。按与陈独秀同时进入北大的梁漱溟的说法,陈独秀“是一个能打开局面的人,很有力量的人”。不过。作为文科学长革新人事、整顿学风固然能逞能于一时,但如果缺少亲和力,便会失去同仁的支持而成为孤家寡人。陈独秀离开北大实与人际关系的紧张不无关联。
对于同乡,蔡元培先生不免有偏爱、偏听之处。沈尹默坦言:“蔡先生的书生气很重,一生受人包围,……到北大初期受我们包围(我们,包括马幼渔、叔平兄弟,周树人、作人兄弟,沈尹默、兼士兄弟,钱玄同,刘半农等,亦即鲁迅先生作品中引所谓正人君子口中的某籍某系)。”对于沈尹默,蔡先生是言听计从。蔡掌北大之初,沈尹默即进言成立教授评议会,实行教授治校。“蔡先生深以为然,完全采纳”。沈氏老谋深算,在北大浙人中“虽凡事退后,实在却很起带头作用”。对于沈氏长袖善舞,胡适直到1922年夏才从熟知北大历史的几位同事的闲谈中略知仿佛,感到北大的人事纠葛,他自己也不免为其利用的地方。胡适尽管不计较沈氏在人事上党同伐异的“诡计”,但还是称之为“阴谋家”。
陈独秀尽管后来援引了如胡适、刘文典等皖籍学人任教北大,但无论从学谱还是地缘上讲,其势力远不如浙籍的“太炎门生”们,故而其学术、人事最乏基础。有学者认为,陈独秀是在汤尔和、沈尹默等人的极力排挤下被迫离开北大的。
陈独秀性情刚烈,为人处世坦诚而偏激,自称“我性情暴躁则有之,疾恶如仇则不尽然”。文学改良之得失,本为学理探讨,得容他人自由讨论。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对其文学革命之主张持十分谨慎的态度,又在给陈独秀的信函中再次表明其自由主义者的容忍精神:“此事(指文学改良——引者注)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与胡适的容忍态度相反,陈独秀则显垄断真理之霸气:“改良中国文学,……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对于陈独秀在北大的人缘,知情者梁漱溟回忆:陈独秀“在校内得罪人不少,在校外引起的
反对更多。而且细行不检,予人口实。若非得蔡先生出大力气支持,便不得存立注。”“大家对陈独秀都有点敬而远之,怕他,因为他对人常常当面就不客气”。他还举例说,在学校的会议席上,陈独秀对北大元老、理科学长夏元琛很不客气,让人下不来台。所以,梁自己愿意与性情温和、人人都有好感的李大钊接近,尽管他们并不同道。
陈独秀掌北大文科后所面对的是复杂的人际关系。而正是在这一点上,陈独秀由于改革与性情,积怨太多。在陈独秀掌北大文科的两年多的时间里,其改革最招人嫉恨的人事改革:一是废止年功加俸,二是每年更换聘约。在1918年9月北大的开学式上,陈独秀主张废止讲义,因讲义“不足以尽学理”,教员抱着讲义上课是一种懒惰的表现。而抱着讲义上课是北大的传统,刘师培、黄侃、钱玄同、吴梅等名教授均有讲义行世。这就得罪了一大批同人。作为校长的蔡元培也不否认印行讲义的必要性:况且,这些讲义具有很高的学术水准,一概否认,当然不妥。
陈独秀倡导新文化遭到校内外守旧者的反对,但直接导致陈独秀被除学长职务的,还是因其私德不检、生活放浪,授人以柄。在校内外舆论的压力下,1919年3月26日,蔡元培不得不约请“关系诸公”商议陈独秀是否解除陈氏文科学长的事宜。对此,曾几何时向蔡元培举荐陈氏的汤尔和,但此时却力主去陈,谓陈独秀私德太坏,有损大学师表之操守。汤是北大元老,“自命能运筹帷幄,故处处作策士,而自以为乐事”;同为浙籍的沈尹默、马叙伦又“在后面捣鬼”。汤以为陈氏此种放浪“如何可作大学师表”,故而动议去陈。1919年3月26日,蔡元培在浙人的鼓噪下,召集“关系诸君”,决意解除陈氏的学长职务。
问题是,即使陈独秀的私生活如社会传闻那样放浪而有辱师表,就一定会成为他被免职的原因吗?
蔡元培掌北大时期,不仅在学术上循思想自由的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而且在对于教员的校外生活持放任的态度,如他所言,教员“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本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嫖、赌、娶妾等事,本校进德会所戒也,教员中间有喜作侧艳之诗词,以纳妾、狎妓为韵事,以赌为消遣者,苟其功课不荒,并不诱学生而与之堕落,则姑听之。”此前“进德会”也是基于社会对北大师生的私生活多有谤诮而止谤、自律而由蔡先生倡议成立的。蔡元培这封公开信发表于1919年3月19日,仅过了七天,陈独秀就因所狎妓而被蔡元培免职。
实际上,这里透露的一个基本信息是在北大狎妓并非陈独秀一个人所独有的行为。北大教员中以纳妾为韵事的有辜鸿铭、刘半农,咏妓的有黄侃、吴虞。为陈独秀辩诬的胡适也承认,被小报炒得沸沸扬扬的陈独秀这一次风流韵事,夏元琛(浮筠)也涉身其中,但夏却安然无事,未受任何惩戒。时任职于北大的邓之诚有一房姨太太,但无人谤议。即使后来邓先生执教燕京,其纳妾常为外籍教师所窃议,以为与西方平等观念、基督教义及时代潮流不合而建议解聘,但当司徒雷登征求洪煨莲意见时,洪为其说项,认为“邓先生的学问好,为人正直,有此两点,足以为燕大增光,至于个人私生活,则不必妄加干预”。可见,民国初年人们对个人私生活多持宽容的态度,除非存有怨隙而借此攻讦以泻私愤。
如果说,社会上的守旧者如林抒等人借私行对陈独秀大加攻讦,其真实用心是反对新思潮的话,那么校内陈独秀的反对者则由借此以寄怨,赶走陈独秀。胡适当时就“颇疑心(沈)尹默等几个反复小人造成一个攻击独秀的局面”。如前论,沈尹默、汤尔和和马叙伦等人正是以维护师德的堂而皇之的理由而力劝蔡元培去陈的。汤尔和就曾一再向胡适声称:“弟以为大学师表,人格感化胜于一切,至少亦当与技术文章同其分量。以陈君当年之浪漫行为置之大学,终嫌不类,此乃弟之头巾见解,迄今犹自以为不缪。”
有人认为陈独秀被解职是为“封建恶势力”逼走的,这是以一种后起观念的解释,恐与历史真相有所距离。陈独秀、胡适倡导文学革命之际,曾得到太炎门生如钱玄同、沈尹默、朱希祖、沈兼士的支持和呼应。其中钱玄同和沈氏兄弟还成为《新青年》编辑成员。胡适承认,作为古文大家的钱玄同居然也同情支持新文化运动,那些发表在《新青年》上对于新文化运动“小批评大捧场”的长信,“实在使我们声势一振”。沈尹默当初不仅推荐陈独秀为北大学长,而且以白话文写作新诗支持新文化运动;“太炎同门中的老大哥”朱希祖在《新青年》上发表《白话文的价值》、《非“折中派的文学”》两篇文章,充分肯定陈、胡倡导的新文学。北京舆论界也观察到,北京大学新旧对垒,“教员中与陈氏沆瀣一气者,有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等。”如果仅以北大的新旧势力而言,则以陈、胡为代表的新派占据绝对优势。也就是说。在对待新文化运动上,沈尹默、朱希祖等浙籍太炎门生与陈独秀、胡适等皖籍人士并无间隙,他们之间的怨隙是在于人事之纠葛。纳妾、狎妓之类的风流韵事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不过只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发生在人事关系紧张的陈独秀身上就成为了被人兴师问罪的罪状。
三、从文化建设到政治革命:《新青年》同人的聚散
在陈独秀看来,改造社会是他的志业。当初对出任北大文科学长犹豫不决,除了对自己的学问、资历缺乏自信外,主要的还是担心会耽误《新青年》的编辑工作。在得到蔡元培同意《新青年》从上海带到北京来编辑,陈独秀才慨然应允。也就是说,从一开始,陈独秀就是将编辑《新青年》、改造社会视为事业之本,而对于学长只是兼任,当作第二职业而已。在北大的三年。陈独秀除担任文科学长之外,还兼任编译会评议员、成美学会会员、校评议会会员、校刊编辑、大学附设国史纂辑股主任、大学入学试验委员会副会长和法文协会代表等职。有资料显示,陈独秀所兼任的这些社团工作,大都是挂名而已。并未实际参与。以他所担任的国史纂辑股主任为例,此项工作浩繁,其编纂略例达12条,非全力以赴不得完成。而在陈独秀存世的文献资料中,我们没有发现他对此项工作所做的努力。哪怕是几点领导式的指示。此外,陈独秀作为文科学长也没有融入教工之中。由蔡元培领衔。李大钊、黄侃、朱希祖、胡适、沈尹默、马裕藻、邓之诚等签名发起的“学馀俱乐部”旨在“同人求学馀闲,借以联络感情,交换学识”,而作为学长的陈独秀却不在其列。但陈氏亦很少参加北大所举行的其他一些公益活动。这些都说明,陈独秀由于专心致力于《新青年》的编辑而游离于北大同人群体之外,人际关系自然难以融洽。
对于学长一职,陈独秀本来就并不怎么看重。他就任学长不久,即致函胡适表示愿意举荐他来担任,自己只是承乏而已。值得一提的是,以民初大学管理体制而言,“学长”之类的官位并非如今日那样具有权威与实惠而趋之若骛。1919年7月颁布的《教育部修正大学令》规定:“大学设校长一人,总辖大学全部事务;
各科设学长一人,主持一科事务。”而且,那时大学的衙门化与官本位还比较弱,师生尚维持着尊师的传统。中国士人向重尊卑有序,清华学校《1925年秋研究院教职员表》,便是按教员、职员的顺序排列,研究院主任吴宓因属于“职员”而名列助教之后。在吴宓看来,“研究院主任一职,不过伺应教授,编写文牍,虽非傀儡,俨同机械。”到1932年胡适任北大文学院院长时,自称只是一个闲差,“玩票”式的帮忙。北大学长也属职员,非位高权重之职。所以,汤尔和、沈尹默等这些北大的实力派并不汲汲于学长一职,而是推荐“他们”圈外的陈独秀来担任。
其实,时人早已注意到,即使陈独秀不被解职,即使不发生警察盘问的偶发事件,陈独秀最终还是要离开北大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汤尔和认为,“陈君当然为不羁之才,岂能安于教授生活,即非八年之事,亦必脱鞲而去。”胡适也承认,“独秀终须去北大,也许是事实。”可见,陈独秀离开北大还隐含着他对政治理想的追求,以及对自己人生道路作出的最终选择。《新青年》群体的形成,依靠的是组织松散的经营模式,求同存异的包容精神和致力于文化建设的价值取向。但到第七卷由陈独秀一人编辑时,他成立了“组织化气味很浓”的“新青年社”,并在第七卷第一号上发表自称“代表”“全体社员的公同意见”的《本志宣言》。该宣言具有浓烈的意识形态和政治斗争色彩,还要求新老社员“公同担负此次宣言的责任”。这种在意识形态上求同的主张违背了《新青年》群体一贯倡导的包容精神,也是他们绝对不能接受的。由此,《新青年》群体的分歧日趋明显:陈独秀主张社会改造与政治批判。胡适等人则坚持文化启蒙,不谈政治。而要彻底改变《新青年》宗旨,摆脱胡适等其他几位编辑的牵制的最好办法便是离开北京,回到上海这个产业工人阶级最多、最集中的城市。事实表明,《新青年》编辑部迁回上海后,即变为宣传社会主义的刊物,其主要作者都是在当时容或程度不同、深浅有别的社会主义的信仰者。此后,为挽救“新青年”这一“金子招牌”,《新青年》编委多次商讨对策。胡适、钱玄同、陶孟和、张慰慈、王星拱等编委力主将《新青年》编辑部迁回北京,依《本志宣言》的形式重申《新青年》“注重学术思想艺文的改造,声明不谈政治”的宗旨。编辑部如不能迁回,陶孟和主张停办;钱玄同和周氏兄弟“觉得还是分裂为两个杂志的好”:胡适表示只能顺其自然。无论北京同人如何努力迁就。陈独秀也绝不会再回北京了。
对于陈独秀离开北大所产生的影响,胡适曾有过一段耐人寻味的分析,认为陈独秀离开北大标志着陈与北大同人中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分道扬镳和《新青年》群体的分化,致使北大的自由主义者的势力变弱;就个人而言,由于在离开北大后失去了一群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朋友的影响,陈独秀“渐渐脱离自由主义者的立场,就更左倾了”。就《新青年》的命运而言,“自第7期以后,那个鼓吹‘文艺复兴和‘文学革命为宗旨的《新青年》杂志,就逐渐变成个中国共产党的机关报;我们在北大之内反而没有这个杂志可以发表发表文章了。”
无论是学长的免职还是警察的盘问都不过是偶发事件。然而正是这些“偶然”使陈独秀成为日后备受史家关注的“历史人物”,也使他后来所从事的政治事业——创建中国共产党成为重大的“历史事件”。这或许是当年这一“偶然”的制造者们所意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