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记忆装不满一卷菲林
2009-09-03宋华亭
宋华亭
我想说的是,对于父亲一生的记忆,如果是用照相机拍下来的话,可能用不完一个胶卷。
是不是有点耸人听闻?
不过我是,我父亲是,我的儿子恐怕也是。
也许是年龄的缘故,这几年动词过去时越来越多地充斥着我的文章、我的言谈和日渐清明的我的思维。
一个夏日的午后,被污浊的空气过滤得像刷锅水一样寡淡的岭南阳光,有气无力地洒进窗内。我枯坐窗前,思念我的父亲。我惊恐地发现,对于父亲的记忆是这样的无序,这样的不连贯,甚至是这样的虚无缥缈。
我四岁那年父亲去抗美援朝,他参军的所有细节,他雄赳赳气昂昂到什么程度,我全然不知。此前,关于父亲的画面只有一张:也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斜射的阳光把西厢房剪影得有些灰暗,父亲从糊着麻纸的木格窗下爬出。他脊背抵着木窗,两条瘦腿骑在下扇玻璃窗上,正吃力地把一只棕色的皮箱提出来。我看见父亲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一下又倏地移开了,皮箱很旧了,我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父亲拿它去做什么。
父亲是什么时候复员的我不知道,关于父亲的第二个画面是当了小学教师的父亲在一个傍晚拎回来一只黑毛羊头,两只角长长的。我把它当作大马骑,驾、驾地喊着在屋里蹦,父亲平地一声雷:“连个干净都不懂!”我一下子怔住了,才知道当过兵的父亲很严厉。
不久,父亲送给我一本叫《滕凯舍身炸大桥》的小人书,薄薄的一个小册子。父亲教我认上面的字,父亲说在部队当教员教战士读的就是这样的课本。我读得很认真,没几天的工夫就认下来一小半。一天早晨我又在读书,读到滕凯把炸药包放到敌人的桥头上。只听得“X”的一声响,敌人的堡垒就飞上了天。引号里的那个字不认识,父亲正在洗脸又不好问,再看看上面画着炸起的扫帚一样的烟雾,我随口把那个不认识的字念成“轰”。父亲一脸水渍跑过来说:“对对,就念轰,就念轰!”我很得意,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一个字,这是我一生中最聪明的一次表现。父亲用一只湿手拍了拍我头,我觉得父亲有时候也不太严厉。
父亲教的是历史,临考试前的一个晚上,两个女生到我家让父亲给她们讲题。其中一个笑着朝我眨眼,很兴奋很神秘的样子。我不知道她们在搞什么名堂,只听得父亲不断地给她们讲,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她们想从父亲的嘴里刺探到第二天的考试内容,不知道父亲那天晚上泄没泄露考题,也不知道她们的小小阴谋得逞了没有,如果50年后的今天还能找到那两位女生,想必她们也一定不会记得这件事了。
父亲的学校是县城里的第三完全小学,大人们都叫它“三完小”。学校离家很近,父亲却一直住校,学校没有宿舍,父亲是和传达室的工友宽子住在一起的,一铺小炕两个人睡,中间放着一张小炕桌,父亲一边一张镶了黑边的绿花布褥子贴墙卷了,宽子卷起的则是一条黑乎乎的帆布。每次我去父亲就会给我从他的小瓷壶里倒一杯水,小叶花茶里会经常泡着几片海棠果和一块冰糖,我就觉得父亲生活得很幸福。其实后来才知道父亲的生活一点也不幸福。那年冬天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兴安岭的瑞雪,我和母亲聊起她的后事,我说百年以后还得把您送回老家去,母亲断然制止,千万别送,活着没打够,送回去还让鬼打架呀。
父母亲的感情一直不和。直到今天我也很难判定到底是谁的错。父亲一生好酒,我是他的专职酒僮。父亲喝的是一元钱一斤的散白酒,一次二两酒两毛钱花生米,都由我从家门口一个叫卢福的人开的小铺买来。父亲喝一次酒母亲生一次气,母亲说,四毛钱全家人一天的菜用不了的用!我为母亲的不平而不平,也为父亲感伤,一个大男人因为喝点酒成天让老婆说,更何况作为奖励,每次父亲都要给我五六粒花生米,放在手心里,满满的半小把。
奶奶是1958年去世的。一个很热的中午,歇过晌,我准备上学去,就见父亲在西厢房山墙下的阴凉里一个人筛锯末。父亲筛得很仔细,不时停下手中的铁丝筛子,把里面的树皮杂草和小土块一点一点捡出去。我知道锯末是为奶奶铺棺材用的,父亲在为他的母亲准备后事了,父亲的认真让我感动,我懂得了儿子为母亲做事就应该这样。
还是在这个角落里,三年后的一个下午,父亲在杀鸡。父亲用的是一把镶有绿色有机玻璃的铜柄折刀,小折刀很锋利,平常父亲用它来削铅笔,父亲削出的红蓝铅笔很好看,不像我一削一大块,要不一着急干脆用牙啃。锋利的小刀杀死了只有拳头大小的二十多只鸡,它们屁股红红的正在褪胎毛。那天晚饭,我分得了一只整鸡,可是始终不敢问父亲为什么要杀这么小的鸡。后来才知道,是母亲的强烈反对,母亲说,人都要饿死了拿什么喂鸡?父亲的鸡是从一个叫马家园圃的农村带回来的,马家园圃离城三十里,二年前他调到那所小学,此前父亲还到过一个坐火车三站地的红沙坝小学。父亲带回了他所有的东西,包括他养的这些鸡。父亲不再去教书了,他办了病退,父亲得的是肝炎。
父亲得病的时候,我在读高中,每月一元六角钱,全家租下了一间半窗户迎街的房子,说是一间半,其实只有一点二五间。那半间的一半挤出来作了全院的大门通道。再除去一堵墙,那半间的一小半就是父亲睡觉的地方。紧挨着炕沿旁一根歪歪扭扭的柱子,我和父亲睡在一起近两年的时间,这是我一生中和父亲最亲密的接触了。可是尽管如此,父亲给我留下的印象依然没有太多清晰的镜头,我们彼此之间似乎很少交流,我做的最多也只是照顾他吃药。三年自然灾害刚过,我们喂了一口小猪,星期天我用捡来的碎砖头垒猪圈,父亲威颤颤地走出来说:“一个人咋垒呀,等好一好我和你垒。”父亲当时对自己的病还是很自信的。父亲自学中医到了很高的层次,特别是儿科和妇科。我亲眼看他让几位三十多岁不孕妇女喜得贵子,她们的孩子们病了常常是吃过父亲开出的几分钱的小药方而痊愈。可是父亲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给自己开药方。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的腹水消了,人也整个瘦脱了相。临走的那个下午,父亲硬着舌头对我说:“你真是一个小傻瓜。”这句话我当时不解,后来也没有完全解开。让我感到纳闷的是,四十年后在谋食的异地广州,我经常会成为各式各样的骗子的首选目标,才知道傻是我一生最大的缺点,才知道父亲眼力的非凡。
父亲去世的日子是一九六四年五月十七日,因为我清楚的记得,一个月后我入了团,我因没能让父亲知道我的进步而遗憾,那年父亲五十六,我十七。
这就是我对父亲的全部记忆,可是要是和父亲对于他的父亲的记忆相比,我的收藏还应该说是蛮丰富的了。
父亲七岁丧父,父亲和我说起过他对他的父亲的记忆只有两件事。一件是上北京吃溜虾仁,滑溜溜的一勺进去,小鱼儿一样,没尝出什么味道就进肚了。二是祖父去世后,北京开出一列送殡专列,他是和被派去接灵的他的舅父,两个人坐了一夜火车才到家。
祖父在北京做事,官至京议院的议员(有
他的墓志铭为证),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官职,想像大概和今天的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常委一样罢。后来听说他的官职有了惊人的躍升,他的父亲在检查儿子遗物时发现那张委任状,惊呼一声“啊,我的儿原来做了这么大的官!”随即昏倒在地。一个月后这位精神崩溃了的老人和他儿子同时下葬,与这对父子被一起埋入黄土里的还有宋氏家族的显赫。所以,祖父到底当了什么官(据说还没来得及上任就病逝了),具体职名是什么,以后都是口口相传,说得莫衷一是了。祖父的名字叫宋粥良,用父亲的年龄推算,祖父应该卒于1913年,我查过了能找到的这个时期所有的文献资料,也没有看到祖父的名字,他的身事成了我永远无法解开的一个谜。祖父离世还不足百年,对于他的孙子,他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梦,这到底是谁的悲哀?
这种挥之不去的悲哀让我时时生出警觉,我惊恐地发现,依然健在的我,对于我的儿子未来的记忆,恐怕也不会超出上面的数量。
儿子读初一那年就离开了我,到距家三千里外的山西运城中学就读,当时运城中学有个“中国第一校长”,学校提出的口号是“排着队进大学”,望子成龙的我费尽周折,孤注一掷,把13岁的儿子含泪送去。按常规计算,儿子5岁记事,那么,他对我的记忆此前只有8年。以后他回家重读了二年高三。加起来正10年。再往后读大学在外地,毕业分配在外地,娶妻生子,自己过小日子去了,每年的相聚只有几个法定的长假。开始,“五一”“十一”元旦、春节还都风风火火地回来,后来渐渐递减,去年春节前竟放出风来说忙得回不去了。想孙子心切的我一顿臭骂,总算给骂回来住了五天,代价是我忽觉得胸闷气短。医生说是心脏病前兆,吃了一阵子药症状消失,心境也变得平和了,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都忙去吧。以后和儿子所有的联系是一年里的一两个电话。出于父亲的尊严我绝不主动,却把儿子四年前中秋节一个问候短信宝一样的保存至今。
面对日渐远去的儿子,我想,当年躺在我身边的父亲,是否也有我此刻的悲凉?
我不知道父子之间的联系原本就该这样?
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会生出怎样的感慨?
我不知道这种情感的遗憾还要经历怎样的时代嬗变抑或重复。
午后的阳光是越来越弱了,为什么人到了生命中的这个时分要生出这么多的感慨?
不过亲情总是应该珍惜的吧,因为它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不会是太多。